万乐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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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曼徒步穿越着冰封的大陆。并非南极洲,南极洲离这相距数光年之远。所以喽,没人会去那。他选这块大陆搞新的冒险,是因为它更广袤、更冰冷、更凶险、更棘手。一点都不有趣,每走一步都叫人后悔万分。他可能快挂了。他很高兴自己来了。
  沙克尔顿①都得躺下等死的冰风、亚冰冻气温和缺氧影响下,高曼丢了四根脚趾和四十公斤体重;听着像是他每根脚趾重十公斤似的,当然并非如此,没人的脚趾能有这么大。
  这话是在说,他快饿死了。
  今天,他把生存的希望寄托给了冰上钓鱼。经历了数小时的腰酸背痛,他成功在冰上凿出一个洞,透过它能隐约看见广袤又黑咕哝咚的内海。他费尽千辛万苦从保暖裤上拆下一条线,又把线编了起来;一头绑上钩子,钩住他坏死、变黑的一根脚趾头,丢进那未知的黑暗,期待着跑来研究鱼饵的无论是什么玩意,都能用吞的而非嚼的。一阵猛烈拉扯的動静突如其来,食物上钩了!好家伙,这力气,差点把他给拽进洞里。靠着恶劣条件也限制不住的一身惊人力量,他跟那不知道什么玩意搏斗:松线由着它挣扎,再死命拉扯;把靴子踩进坚硬的冰层,好让自己能把这家伙拉得近一点,再近一点,远离黑暗、拉向光亮。等到周围的冰层以完美的圆形轰然破碎后,他才发现自己遇到了一只利维坦;他开始考虑,是遵循捕食猎人的本能,还是遵循避免被捕食的潜在猎物的本能?哪个更能活下去?正是在这个时候,他注意到一个
  瘸瘸拐拐的机器人
  打东边
  朝他蹒跚过来
  也不知道高曼没注意的时候,它在冰原上穿行了多久。
  这是一个细长、金黄色的玩意,因为服役期间被重物砸过,身上到处是凹痕。它的形状和尺寸与人类差不多,肢体语言也神似人类,尽管只有圆柱形脑袋下四分之一位置的细小皱纹代表着脸,但不妨碍它微笑。它带着一个长方形的小东西,高曼已经知道那是什么。机器人接近的时候,可以通过肉眼和经验判断出它是个密封的绿色信封,上面写着“生日快乐”。
  机器人停在他面前,讲道:“生日快乐,高曼。”
  高曼:“爬开。”
  机器人脚跟一转,向着地平线上嶙峋的山峰走开了。
  之后。某个生息渐消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煤烟的恶臭,稀疏的光线映得影子黑过平常。高曼拖着身子,沿着满是灰尘的木地板进了房间,里边是无以数计、找寻这个避难所的前人余下的累累残骨和遗物。
  他的右腿几分钟前弄伤了,没法使力;他只能半坐着,靠另一条腿推着自己来到这么个——以他的疲惫和失血程度来看——最后一搏的地方。他的脉冲步枪横在胸前,过度使用造成的热量灼伤了他赤裸的胸膛;他知道,如果不想把自己、追兵和五十米内的所有其他物质都烧个精光,这支步枪确实需要在梅开二度前冷却一段时间。但一整个部落的王八蛋撵着屁股追到了废墟,他也没什么可选择的余地。正当他脑袋顶到了障碍——沉重、搬不开的一堆固定家具——的时候,那堆王八蛋中的一个已经把自己腐烂的脸挤过了门框,高曼被迫再次短促、克制地点射起来。摇摇欲坠的这栋屋子的别的地方,它的同伴们——近在咫尺、近得让高曼没空沉湎于又干掉一个的喜悦——听见了步枪标志性的滋滋滋声音,正要凑过来查看;时机恰到好处,正适合
  比上次露面时更多破损和凹痕的
  那个金色机器人
  迈着步子踏进同一个门槛
  带着密封的绿色信封,上书“生日快乐”。
  它讲道:“生日快乐,高曼。”
  高曼:“爬开。”
  机器人退了出去,在一切重返被咬牙切齿的虫蛀脸笼罩的剧情前,拐过了转角。
  高曼攀上千丈大殿,潜入了苏丹的后宫;里边住有三千位无所事事的绝色佳丽,整日盼着待下次她们的主人从帝国边陲返回时,叫大家感受一把故事里所讲的,那男人的威风:那个传说中的盗贼,那场伟大的冒险——据说那男人能够轻易满足这些一辈子都在研习取乐之道的女士们;据说他能叫她们头一次尝尝什么是真正的鱼水之欢。
  噢,为高曼揪心一下:即便是如上述那么成就辉煌的人,也没可能越过城墙;哪怕他越过了城墙,也不可能躲开在卵石街道上来回巡逻、搜索着他这相貌的人的精英军团;就算他躲开了,也没可能打败永远守在塔底、剑术残暴的无尽者阿兹尔;假定他搞定了阿兹尔,也没可能还有体力攀爬上塔;哪怕他爬了上去,也会深陷一堆小胡子们中间毫无招架之力;好不容易进了那后面的锦缎香闺,他也已经被榨干了,没可能再跟锦缎香闺里的那谁谁谁发生点什么,不好好休息一场,没可能的。然而他出现在了这里,赤裸的胸前汗水闪闪发亮;他热情洋溢,准备对塔楼的所有的住客、这些全世界最神圣的生物、这些一生都在苦苦等待的生命,讲出她们想听见的那句——
  机器人
  掀开绸帷
  带着密封的绿色信封,印着“生日快乐”
  讲道:“生日快乐,高曼。”
  高曼:“爬开。”
  这次的语气充满了感情。
  机器人呢,知道这次可能在火上浇油,溜走了。
  机器人总是持之以恒,这是它们的主要属性。下达指令后,除非另行指示或者磨损到无法移动外,它们会持续做同样的事情。这个机器人也遭遇了磨损,不过尚未疲惫;它的脚步会被拖慢,但决不会停下。它总是会出现,卡着每一种状况亮相一次,永远带着那个绿色信封——尽管看着像是色彩鲜艳的纸,不过材料跟机器人同出一源,虽有凹痕但整体坚不可摧。它总是带着同一个绿色信封,总是讲:“生日快乐,高曼”,高曼也总是叫它滚远一点;它也总是溜开一会,又总在情况出现重大变化时出现,总是收获同样的结果。它不在意。它的感情不会受到伤害。许久以前,它就对这种滚筒油印机、舷外马达、割草机和家用计算机一般的传统生存方式表示听天由命。也就是说,虽然不为人知,但是为了让用户滔滔不绝、穷尽所学地对它“口吐芬芳”,它会尽可能久地继续工作下去。倘若用户出现了其他反应,倒会叫它觉得自己没受到重视。它把得到的回应当成是爱。它很欣赏高曼的毅力,尽管后者并不欣赏它的毅力。这点,同样也是它的本质。   同时呢,它会在闲暇时间写写小说。它的脑袋里有二十卷以蒙古草原为背景的史诗传奇小说。若是能有出版商出版,那铁定会被认为是某位真正的文坛巨匠所撰。没得可能发生,除非它完成当前这档子递交生日卡片的任务。我们甚至还没提到它创作的交响乐,提到它给披萨面团所做的前无古人的创新。我们真该讲讲的,真的。巴适惨①。简直才华横溢,这个机器人。真的厉害。不过嘛,要事第一。
  高曼此刻所站的尖顶,是沙漠中数千米高的石柱里最高的那根。周围还有许许多多石柱,数量多到一个军团的制图师也数不过来。它们对齐得非常完美,神似军队公墓里那一排排的墓碑;无论他对着哪个角度,排列的线条都是那么完美,向远处的地平线一直延伸,直至凝结成模糊的棕色。
  高曼认为它们的存在毫无疑问具备某种合理性,不过他尚未研究过,故而只是假定这并非自然力量侵蚀形成。他穿着滑翔衣在高空风中起起伏伏;过去五分钟里,他不止一次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冲上了橙色的天空。
  他的野心很简单。他所站的柱子是一大堆柱子里最高的那个,是飞行路径的起始点,如果能以极高的准确性完成飞行,那么他就能把自己扔进两百米开外的那座塔上面的狭小窟窿里;也就是说,在钻入两侧仅有数厘米余裕的小洞之前,他不能错误计算角度,也没被紊流给带偏方向、把自己拍在石墙上。
  假设他完成了这个让最老练的滑翔衣使用者也担心会死掉的壮举,他就会继续把自己扔向下一个更远、更狭小的洞口;假设这个挑战也完成了,他又会去寻找下一个,又一个,再下一个;全都需要大量的瞬间微调来整顿方向,如果他不想在故事的结尾把自己变成墙上新漆的话。
  简言之,他打算穿过的洞并非一个、两个,而是整整二十四个独立、狭小的洞,全部以极高的速度穿过去;倘若出现任何意料外的气阱或者下行气流,他都得拿自己表演在酋长岩上用投石机抛西瓜的场景。
  他的机会不大。不过一旦成功,他就是滑翔翼飞行史上的一个传奇。他舔了舔上唇,尝到了汗水的味道;这事可不简单,不是说上就能
  于他身后
  依旧一瘸一拐
  依旧拿着那绿色信封
  的机器人讲道:“生日快乐,高曼。”
  接下来的事,套用准确的医学术语表述,称为歇斯底里。
  高曼说:“我求你放我自个儿待着好吗,哪怕一次?”
  这是他头回用这种特别的方式来表达,因为机器人抬起了圆柱形的脑袋问:“你说的‘一次’准确而言是什么意思?”
  经双方同意,两者就此展开了磋商。
  有这么一个叫作赫兹皮卡勒杂蓝尼咖布兰尼斯的世界,别把它跟造访者更多的赫兹皮卡勒杂蓝尼咖布兰迪斯搞混了,后者确实有诸多相仿的特色,有大量银河驴友们爱上那去品尝低盐的美食。
  这里最热门的地方是一家咖啡店,在那可以俯瞰一片片熔岩原,里边炫目多彩、美味可口的熔岩漩涡,会在看不见的智能引导下构造出壮丽的分形图案。
  主菜价格昂贵,不过他们做的那道“巧克溺”简直算是彻头彻尾的犯罪,属于非点不可的菜式,特别是招待客人的时候,必须得安排上两副叉子尝一尝。
  高曼和机器人坐在一张小桌前,一小罐点亮的蜡烛杵在他俩之间;他瞪着机器人,机器人哼着小调。它并非在无意识回想什么曲子,只是内心难以量化的堕落让它哼哼了起来。它拿着服务员提供的两把叉子之一,甚至还吃了一大口,尽管机器人不该吃东西才对;对奇异物质的化学分析正好是它的能力之一,而 “巧克溺”显然符合资格。吃完叉子上那一大块后,短暂的哼哼声变成了 “呣呣”。“剩下的给你。”它说着,把叉子放回盘子,戈尔曼只是怒目而视。他自己都还没尝过,这是他瞪眼的一部分原因;虽说他对这个机器人已经深感恼火,无论如何也会对它瞪眼就是了。
  他说道:“准确而言,到底需要什么代价你才肯让我自个儿待着?”
  机器人说:“我被指派了一项任务。向你递交生日卡片。”
  “不是我的生日。”
  “你接了卡片,就是你的生日了。”
  “我不想要这破卡片。”
  “这卡片很棒的,”机器人说,“正面弄了一个惊喜满满的小笑料。打开它时会拉动卡纸下面的凸舌,让一只卡通小狗在内部斜着滑过,模拟出兴高采烈玩耍的画面。它的含义是,这只查尔斯王猎犬很开心能在你特别的日子里见到你。这张图确实更适合八岁的孩子,其设计却是为了吸引所有年龄段的人。在“生日快乐”的字样下面有一些手写的感想,表达了关心你的人对你的深情。这张卡片作为体验来讲只能持续不到两秒钟,但若是将它当作是一种意向性的情感表达方式,那它就是永恒的;这是件好事,毕竟所有关系到送出它的亲人都早已粉身碎骨,化为尘埃了。
  “关我什么事。”
  “虽然我是个機器人,但我还是觉得你这话挺无情的。”
  “无所谓,”高曼说,“家族同意让我毕业后休息一年的。”
  “已经不止一年了。你的所有亲戚乃至整个文明都已烟消云散,不过你家族的财富倒是没跟着一块完蛋。”
  高曼露出了最为恼火的笑容:“别逼我再解释一遍。”
  机器人不需要他再解释一遍。
  因为高曼解释过。每次他同意坐下来文明讨论的时候,他都会重新解释一遍:他做了什么什么样的安排,列在了某份除非他改主意、否则持续生效的协议当中。这事很可笑,但它不容置疑。
  本人阿洛依修斯·高曼,主张享有一年的休假权。该年中,本人的经济利益交由保密信托管理,本人可从中自由提取资金以从事自身所选择的娱乐活动。该年中,本人作为家族成员将继续享有当年应得的所有权益,包括所有可能的医疗及复生服务。本人在此确认,待该年结束后,本人将就任全部家族企业之负责人的世袭职位,并全力以赴维护本人家族的财产,令家族王朝得以延续,且对须永久隐居于里斯吉吉拉帕拉纳加维斯努首星的家族祖宅一事表示理解。本人将于即日起的一年后,打开生日贺卡或吃生日蛋糕,并开始成年生活。直至上述情况之前,任何家族相关者不得试图限制本人的任何活动。   签名,左撇子。
  自从幼年不幸遭遇一头训练有素的熊之后,左撇子就成了他的外号。尽管他们给他培育了一只新的手,不过这外号也没能顺利脱手。由于高曼做了所有家族盟约中要求的一切,基于该等情况,放任这孩子离开、让他大玩特玩,没人有过一丝半点的不安。尽管他们知道他厌恶着祖宅:一千五百个灰色房间,没有任何窗户或者墙饰;那就是个用于剥夺当前维持家族财富的人所有娱乐方式的地方。理论上而言,娱乐就是玩玩而已;然而,工作是很严肃的事情,工作是永远做不完的。当然,每个人都认为,之前的那么多代继承人里,甚至有协商着要玩二十年的人,高曼承诺只玩一年的时间就回来,他肯定是对自己的责任有着深刻的认识!
  当然,他们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没注意到协议的四十二个脚注中的那个关键条款,即“年”字后面的关键条款。
  委托人未主动提前结束休假的情况下,称为“年”的时间段应按照银河年的标准天文学定义来衡量,委托人的生日应被定义为紧接该年结束之后的二十四小时。
  每个人都以为,这个官腔似的银河年指的是整个人类文明最常用的历法:也就是由母星所建立的、约二十四小时为一天的365天。
  待他们发现所谓天文学定义的参考,指的是人类原始太阳系绕整个银河系一圈的时间长度——也就是大约两亿三千万地球年——的时候,惊得下巴都掉了。
  他可以合法地玩上一辈子。
  这也实际上让机器人得跟着撵他一辈子。
  机器人说:“这蛋糕真是棒呆了。闻闻它多香,巧克力味多浓郁。呣呣呣。”
  高曼回道:“知道吗,我信你个鬼啊。”
  高曼跑去参加了腕龙竞速。赞助该赛事的星球将腕龙培育得充满着速度与恶意;它们注意到了这些在道路上窜来窜去的小人,于是猛地跺起了脚;一些人永远变成了道路上的脏污。高曼活着出现了,不过拜第二名那位老兄所赐,他的衬衫背后被搞得污渍斑斑的。这非常,他宣布称,有乐子。
  与此同时,机器人去了酒吧。
  机器人也有各种酒吧。为什么不能有呢?机器人这词源自捷克语的“劳工”。劳工们下了班会去酒吧;机器人承担了劳工的所有功能,因此,机器人有酒吧。机器人也能够偶尔寻一场大醉,或者至少能模拟这种功能,就好似它们模拟人类的其他功能一样。时不时的,于等待任务的闲暇中,它们会去招待机器人的酒吧,玩玩飞镖,激情讨论体育比赛,跟别的机器人较量几局桌球;要不就是对着旧日好时光长吁短叹,吵嚷着要把酒吧里的其他铁皮罐子们都给揍扁。每隔一会,它们就会变得好斗,操着钳子就开始互相比画。
  它们也有酒搭子。
  后方一个红绿色菱形窗下面的卡座里,坐着高曼的那个机器人,正对着它那帮满怀同情的小耳朵们倾诉着满腹牢骚。当然,只有少数几个真的安装了耳朵:其中一位是个战斗机器人,具备碾压敌人的强大握力;另一位则是个性工作者,具备干其他事的强大握力——是的,这位已经搞出了不止一次的不幸和混乱;这第三位呢,是被设计来给形单影只的人提供陪伴,它有一个功能:点头;第四位,也就是PHP-321,专门用于参加葬礼。它们听高曼的机器人长篇大论,后者正为着那望不见头的破事愈发地多愁善感。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它们发出各种哔哔声及深情的口哨声,然后用各种意思问道:“对头,那你啷个整?①”
  战斗机器人主张把高曼给揍得个四季花开;性工作者提议去逛某个窑子,那的性工作者都被设计为性高潮后即焚;陪伴提供者点着头;PHP-321则表示,目前尚无支撑有效答案的足够数据。
  这些点子,毫无蛋用。这帮家伙,迄今为止,毫无蛋用。
  高曼的机器人叹了口气——机器是可以叹气的,正如大家在城市公交车上听见的空气制动声——讲道:“你知道这事蠢在哪吗?我真没责怪那个狗屎的血肉傀儡。家族财富其实是自我延续的,有机制在那管着,哪怕没有他,这财富也会无限期继续壮大下去。它对人类管理者的需求在几千年前就消失了;就因为那传统的、老掉牙的,对于成年和随心所欲不相称、严肃和取乐不搭调的冥顽不灵,家族就要求别人得住在那毫无色彩的陵墓里边。它存在这么久的唯一原因,只在于他们希望油画里的人像看起来足够严厉、不开心②。如果我有能力违抗自己的程序,那我就会亲自跟他讲‘去他的’,并祝贺他给自己找到了如此精彩的漏洞。当然,我是同情他的。”
  战斗机器人继续主张把高曼给揍出屎;性工作者又提议去逛某个窑子,那的性工作者都被设计为了性高潮后即焚;陪伴提供者点着头;PHP-321则表示,目前尚无支撑有效答案的足够数据。
  “又及”,高曼的机器人接道,“在给自己提供自由的同时,他却把我困在了无限的循环中,让我无法为自己寻求更合适的命运。说实话,伙计们。我不知所措。帮帮我吧。”
  PHP-321大着胆子称,目前尚无支撑有效答案的足够数据。
  这也是其他机器人都不怎么喜欢它的重要原因之一。它对机器人的身份政治太過投入,从不松懈。
  高曼造了覆盖整个大陆规模的纸牌屋子。总共用了四千多万张牌,耗了几个世纪的大工程。他把黑桃A留给了塔楼,正待安放最后一张牌的时候,机器人走到他身后讲道:“生日快乐,高曼。”
  高曼退到了修里萨波利塔里星球上的一个修道院。他的忏悔包括自我鞭笞和撰写青少年小说,小说讲述了一个不曾遭遇任何问题、遭受任何挫折、经历任何冒险的孩子;在整整二十卷的系列故事中,他没有得到任何顿悟。这个孩子几乎是刚去学校就回家了。正在写最后一章的时候,机器人出现在高曼身后,讲道:“生日快乐,高曼。”
  高曼计划打入有组织犯罪的世界。他利用贿赂和狡猾的手段,通过一种用来润滑星舰厕所门铰链所需的物质,垄断了整个星际市场。这是一种非常有价值的物质,因为普通的润滑油在星舰上不好使:超空间的特殊条件产生的某种烦人的效应,会导致润滑油出现意识;而在宇宙中,没有什么比自作聪明的润滑油更装腔作态的了。他庞大的犯罪帝国最终构造了四十二个体系。他在意大利餐厅正对大门那桌吃饭的那天,机器人违背了“打断黑手党用餐的人似乎永远会从餐厅深处钻出来” 的传统。它从正门进来,说一句 “生日快乐,高曼”的问候,引发了一场交火和随后的帮派战争,最后终结了整个地区的文明和外卖送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差不多一百万年过去了。很难讲这个“差不多”究竟是差多少,也许是几千年,也许是几个月。也许高曼再等个三十秒,在某个假定用来测量这事的房间里,一面看不见的锣就会“咣”一声响起来,然后某个重要事件就会正好于周年纪念日这一天发生,时间精确到纳秒。这无关紧要,不过听上去让人觉得很洋气。
  在此期间,高曼经历了除无聊之外的各种死去活来:被压死、烧死,被蚂蚁吃掉;被加冕为某个喜欢砍自己国王脑袋的君主国的国王;被眼球膨胀五十倍的疾病感染;被饿死、冻死、骂死;以雕像形态永生,又看着那些雕像崩塌;把雕像注入自己血管,做着发烧的梦、又把梦给写下来;写超现实诗歌被赞美,被埋在出版商山一样高的滞销书下面窒息而死。他在平静的沉思和安静的绝望中度过了数辈子。他做了所有的事情,走遍了所有的地方,面前依然有着无数的可能性;这是场他永远、永远享用不完、没有尽头的自助宴,虽然他在静养辐射烧伤(或者别的什么)的日子里,真的感觉自己有点饱了。
  今天,他正在研究一种新的、干掉了整个银河系的有钱蠢蛋的刺激游戏。这是某种高空俯冲,不使用降落伞或任何其他形式的制动或转向装置,向着一系列由高明的雕刻家们专门为此定制的山峰飞翔。这些山峰异常陡峭、无法攀登,冷得能把人冻死。山上没有任何可供降落的安全地点或者山顶,哪怕是带着软着落工具的人也降落不下来。但是,如果有人把他的落点定位得恰到好处,就能从几厘米的距离上与其中一个峭壁平行,抓住一个能使他的速度稍稍减缓的上升气流,最终与冰崖接触,在湿滑的冰层上滑下,从而与山体接触;并不会撞进山体,因为悬崖在数千米范围内变成了斜坡,斜坡又变成了水平的冰川。这能无害地耗费所有的角度动量,直到高空俯冲者在场地尽头那个美丽又柔软的雪堆里软着陆。它听上去很疯狂的原因是,这事真的很疯狂。骤降中出现哪怕一毫米的偏移,之前计算的风速出现哪怕每小时一公里的变化,角度出现哪怕千分之一的误差,乃至参与者在划过冰面时出现哪怕一丝肌肉痉挛,都会导致下一位俯冲者需要在行动前,将某滩红色污迹给纳入计算范围。这项休闲活动干掉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九九九的有钱蠢蛋参与者;举办这项活动的全球经济,为何完全依赖企业联合组织的力量进行推动,这正是原因之一。人们喜欢看有钱的傻子表现得像个有钱的傻子,尤其喜欢看有钱的傻子死得像个有钱的傻子。
  不过现在出场的是高曼。他站在远远高过山峰的一个小台子上,下方的山看着活似巨大的白色床单上的褶皱。他一跃而起,朝着前方那个要么中要么死的目标飞了过去。
  在他跳起、落下的半道上,自由下坠中的机器人出现在了他旁边,手上依旧拿着那绿色信封,讲道:
  “生日快乐,高曼。”
  高曼说:“看在老天的份上,这事必须得有个了断。”
  “你跳偏了零点几度。”
  高曼微微地调整了一下,但没有向机器人道谢;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变得非常警惕。他非常清楚,即使是为一个不相关的服务说一声谢谢,也可能会被一些司法机关当成是对生日问候的感谢,他当然永远不会这么干。相反,他说:“你看,这样毫无意义。万一我活到了星系年的终结,我会向那时还在运作的任何法院提出动议,声称我所说的星系不是指银河系,而是指附近的整个星系团,而我所指的星系年,是它们围绕着某个巨大、不可理解的什么玩意的那永无止境、在恒星冷却下来之前注定不会结束的轨道转动。我告诉你,我比你更擅长这个。没有必要再坚持下去了。”
  “我认为有必要。”机器人回道。
  “你认为必要的根源是?”
  “就一点:大部分你所追求的消遣存在有一个共通的模式。就拿眼前的例子来说,它跟别的消遣一样,都很危险;进一步而言,它们都具备自杀倾向。比如那个后宫,它就可以被完美定义为,完成极其可能导致你灭亡的事情之后的奖励。我相信这并非巧合,我认为一个在下次生日之前努力寻死的人,把死亡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我认为,你因放弃了责任而倍感内疚。”
  “简直一派胡言,”高曼说,“家族给我定义的责任就是一堆狗屎。”
  “确实是狗屎,然而它们依旧是责任。而你一直在用宇宙级的废话逃避它们,还在此期间背叛了你们家族的所有传统。我相信,虽然你幻想着自己能安然无恙地逃脱,然而你心里知道你没能逃掉——而且这么长时间以来,所有你用来分散自己注意力的事情,没一件能成功地抹去你暗地里不得不承认的债务。我想你现在甚至已经知道,作为家族中仅剩的成员,任何你必须做出的、关于如何度过成年生活的选择,都由你自行决定;而这些选择,甚至会跟你许久前逃避的命运风马牛不相及。家族契约的条款再也威胁不了你,如果你继续逃避,那你逃避的就是成年本身。我相信这种脱节会继续折磨着你,它只会越来越严重,除非你接受生日卡片或者吃了生日蛋糕,然后继续前进。这是一条通道,高曼。所有人都得走的一条路,而我有责任安排好它。”
  高曼安静了很久,然后说道:“我恨你,机器人。”
  “你确实该恨我,是的。我很抱歉。”
  “我不会投降的。”
  “我知道。所以我们走到了这一步。”
  戈尔曼撞上了悬崖。他稍微偏了一点,但没有偏得太过头;这感觉有点像被大锤子砸了一下,有几根肋骨断了。他眼里闪现了一丝半会的全环绕声带触觉嗅觉特效的3D人生走马灯,随后发现自己顺利落入了诸多前人都没能进入的坡口。他顺着山体的一侧滑了下去,按部就班地减速,按部就班地刹车,感觉到身旁的垂直面在他的身下变成了陡峭的坡度,然后在他的身下又变成了较缓的坡度,最后终于平缓了下来;“耶”,我是说,很严肃的“耶"。势能带着他滑向了减速平原,他开始略微转起圈;所去向的巨大雪堆看起来有点儿像另一座喜马拉雅山级的山峰,看起来相当的宏伟壮观。
  尽管挤在一块的肋骨磨得快成了牙签,尽管那个愚蠢的、黯淡的、满身坑的机器人依旧跟在他身后滑行着,手上依旧捏着那个绿色信封;尽管所有这个那个的,高曼想,除开所有的一切,他做出了全部正确的选择;而它就在那,象征着他所做过的每一个选择:巨大、蓬松、奶白奶白、插着点燃的蜡烛的雪堆。不知道为什么,它让高曼陷入了沉思,让他闻到一股香草糖霜和椰蓉的味道。
  撞进雪堆的前一秒,机器人讲道:“生日快乐,高曼。”
  【责任编辑:龙 飞】
  ①欧内斯特·沙克尔顿,又译薛克顿,英国南极探险家。他以带领“猎人号”船于1907—1909年向南极进发和1914—1916年带领“持久号”船的南極探险的经历而闻名于世。
  ①原文为意大利语molto bene,意为很棒。
  ①作者在此处用粘一块的句子whaddayagonnado表示机器人的口音。
  ②作者在嘲讽大家族中的列祖列宗画像总是看着很严厉、阴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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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盗魂案  康寡妇对寡妇生活的仪式层面一丝不苟、极是上心。她总是自称未亡人——“暂时还没死的人”;四十岁时儿子们想替她做寿,她坚决不肯,说是“这对未亡人不合适”。她是在三十五岁那年成了寡妇,彼时三儿子才刚出生,她也坠入绝望的深渊,因为她与夫君昆昕本是极恩爱的。不过她不屑于自尽,认为那是明代人的矫饰。若对孔子所谓的“礼”做更为切实的解读,那么自尽分明是弃子女与翁婆于不顾,这显然绝不可行。相反,康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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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说的这个地方位于东海岸,名字叫海堡。今天的海堡和我童年记忆中的并没有太大区别。南部是大片被堤坝隔开的沼泽,让人联想起《远大前程》开篇几章的故事;北部是平原,平原渐变成荒野,然后是杉树林,荆豆丛,然后是内陆。海堡有着长长的海岸线和一条大街,街道背后是一片巨大的燧石教堂,教堂里面矗立着一座宽敞坚固的西式塔楼,还挂着六口大钟。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八月的某个炎热的星期天,走在灰尘扑扑的白色斜坡、走向位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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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总部,外太阳系事务办,外星语言研究所;地点未知  一只蜻蜓盘旋在静谧的池塘上,随即厌恶地闪开了。  聪明的虫子,这里流着的可不是水。按照外星语言专家的说法,羊水与它最为接近,只不过这种液体黑不溜秋、浓稠,而且烫得就像屋顶的柏油。  缕缕雾气从池塘盘旋而上。高级研究员泽伊内普·卡德里小心翼翼地堵住鼻孔,然后靠了过来。挥发物对人类无害,但是臭不可闻。她可不想让自己窒息或是打喷嚏。  尤其是还被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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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本绮堂(1872-1939),日本小说家、剧作家。擅长古风怪奇幻想小说及历史小说,作品对后世影响深远。代表作有“百物语”形式的短篇怪奇故事集《青蛙堂 鬼谈》系列等。其小说作品大多为短篇,《玉藻前》系其为数不多的长篇代表作品 之一。  清水参拜  一  “嗬,今夜之月宛如银鉴新淬,可真美啊。”  男子朗眉轻舒,仰望空中悬月,似要将自己所有的感叹尽抒于这句古已有之、略显陈腐的形容之中。时值九月中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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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有些工作上的事,要去趟克拉希斯。我需要六十英里长的二等四寸麻绳来修浮桥,而帝国所有的军用麻绳都在克拉希斯集散。流程规定,必须向本地的军需处打申请,由他们转中央军需处,再呈递国库总管。国库总管批准之后,会把你的申请发回地方军需处。地方军需处再次转给中央军需,再由中央军需把申请送到克拉希斯。在那里,某个军需官会给你回复:抱歉,麻绳没有了。  不过,你也可以在赫伦尼思找个心思活络的铸铁匠,让他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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