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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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承天门上擂起第一声报晓的鼓,一百七十所寺庙撞响了晨钟,激昂跃动的鼓声与深沉悠远的钟声,一同唤醒了整座沉睡的安都大城。
  中州迎来第十年的太平。
  安都百姓早已收拾好了行装,怀揣着好奇、悲愤以及数夜未眠的惊惶,成群结队地往城外赶去。
  煎饼团子铺前,一个衣着破烂的疯癫老头来买烧饼,他向店主打趣:“今儿个大家起得都早。”
  “还不是为了去天宫寺瞧上一眼。”
  店主已支起了门板,今天的生意是做不成的。
  “瞧什么一眼?”
  “男人去天宫寺,是为了一睹穆阳剑姬莫璇玑的韵姿,这女人去天宫寺,则是看那江南第一画手吴生的风采。快吃吧,去晚了可就见不到他们喽……”
  当店主合上最后一扇门板时,就听到身后那老头在哇哇乱叫,抬眼望去,黄土路上远远走来几个使者中贵,个个生得淡黄面皮,小小声气,穿着领翠蓝半领直裰,月白贴里,匾绦乌靴,不由暗骂晦气,也怨这疯癫老头误事。
  老头匆匆溜走,就连手里拿着的烧饼也都跌在了地上,口里还哼哼唧唧着一曲模糊的童谣:“黄符下,使者来。狗觫觫,鸡鸣飞。”
  为首那个中贵手执纸扇,一面是山水水墨,一面是纵横草书,尖声尖气地向店主问道:“怎么?咱家一来,你就关门?”
  “不敢不敢,公公好,小民今早只做了几份烧饼蒸笼,公公赏脸尝尝?”
  “这等粗物只怕会吃坏了咱家的肚子!”为首手执纸扇的那位,兰花指一點,就指得店主瑟瑟发抖。
  “公公说得是,公公说得极是……”
  中贵长眼微眯,神色倨傲:“你这样子是要去哪呀?”
  店主噤道:“小民……小民是要去天宫寺里看……看画……”
  中贵一听有画,便来了兴趣,不禁问道:“看画?看什么画?”
  “看画师吴生在天宫寺墙上作的壁画……”
  “吴生?”兰花指捻了一捻,“可是那个‘吴带当风’的吴生?”
  “正是,他就在安都城外的天宫寺里。”
  中贵听罢,白眼骨碌一转,陡然露出几分奴颜来,但随即藏于皮下,正襟道:“他在天宫寺里画画做什么?”
  “超度死于北军铁蹄下的三十万穆阳亡魂。”
  那中贵猛地身形一晃,接道:“穆阳……可是被北军屠城的穆阳?”
  “正是!”
  店主近了才细观到这中贵身上的宫衣,狮子通袖,膝襕织金,胸背斗牛,定是宫中权势煊赫之辈,头就又更低了下去。
  “用画超度,倒也稀奇,看看去!”
  兰花指又点,指的正是天宫寺的方向。
  是时,三千报晓鼓声尽,唯见东方一片白。

(二)


  天宫寺,南国安都第一大寺,自建成之日起就广纳权宦王公的善款,中间是如来殿,左观音,右地藏,前天王,后圆觉,飞檐重楼,雕梁画栋,与外围四方坊墙合起,并构天圆地方,磅礴大气,香烟不散。
  天王殿前,伫立二人,一男一女。
  那长发飘飘、白衣胜雪的男子,就是未及弱冠便已穷丹青之妙的江南第一画手——吴生。而那红妆素抹、绾发执剑的女子,则是善舞剑器、剑舞惊天的穆阳剑姬——莫璇玑。
  二人相对无言,全然不顾山门外愈渐鼎沸的人声。朝阳的金光洒在了吴生棱角分明的脸上,他神色肃穆,宛如如来殿里端坐的大佛。
  莫璇玑闭着双眼,樱唇翕动:“今日成败,在于你我。”她睁开眼睛,血丝似薄雾一般罩着这对明眸,眼神暗淡,因为闭眼就是穆阳城破图——生民遭屠,破产荡业,哀声震天,僵尸蔽野。
  莫璇玑握紧手中的长剑,剑长三尺六寸,尾挂流苏:“定要为穆阳三十万乡亲报仇雪恨!”
  吴生不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极了他们的初遇。
  建兴十年,是南国偏安一隅的第十个年头,以天险长江为堑,在北国虎狼的眈眈下苟延残喘了十年,然而人主无能,不思进取,十年不朝,以至宦官夺权,权倾朝野。北国日夜皆欲驱兵南下,倾覆南国,好早日一统中州。
  然北军数度止步于江边,因为除长江天险外,还有一座边城,城里有一支守军——莫家军。只要莫家军在,穆阳城就在,它矗立在江边,像一个形单影只的巨人挡住了北军的滚滚铁蹄。
  是年秋,北军举兵突袭穆阳,围城整整三月有余,莫家军不支,急求援助。权宦苗真时任监军,督兵至穆阳拒敌,谁料苗真畏怯不急赴,并不与敌正面作战,反是退避三舍,避敌不前。
  攻城锥终于撞开了穆阳城门,城门洞开,虎狼若奔。北将苻猛下令屠城,以泄围城之苦,于是死者遍野,竟无一生还。
  听到寺院墙外嘈杂的人声,莫璇玑蹙眉一皱,不禁问道:“苗真他会来吗?”
  “……也许。”
  “只是也许?”
  吴生转向一旁等候的小沙弥,点头示意,那小沙弥径直走向山门,“吱呀”一声,徐徐拉开沉重的木门,山门之外,安都子民如潮拥入,人声蜂拥而至。
  浓妆艳抹的娘子娇羞道:“那白衣的郎君定是那江南第一画手吴生!”
  方巾缁衣的郎君趁兴道:“那红妆娘子定是我南国穆阳剑姬莫璇玑!”
  拉琴卖唱的盲师和算命卜卦的瞽者同道:“以剑配画,以舞入图,妙绝!绝妙!”
  一时间,安都城内的老老少少将这偌大的天宫寺挤得水泄不通,堵若城墙。
  吴生正色整衣,仰道:“诸位!今日,我吴生作壁画于天宫寺墙上,只为超度穆阳亡灵!皇天在上,歃血为引!”
  在千余双眼睛的面前,吴生咬破手指,在砚墨中滴入鲜血。   同刻,观音殿与地藏殿内僧人诵念礼拜佛经,天王殿同声忏仪,圆觉殿齐唱圣号。
  伫立一旁的莫璇玑持剑起舞,只见她走马如飞,左旋右抽,突然间,又掷剑入云,高数十丈,若电光下射,莫璇玑引手执鞘承之,剑透而入内!只一眨眼,长剑又出,电光石火,红衣飒动。
  围观者皆为之震惊,赞叹不已。
  吴生也被这剑舞的凌厉气势所感动,画思敏捷,若有神助,挥毫图壁,飒然风起,这千余双的眼睛盯着他风落电转,规成月圆,画若天人。降龙伏虎,菩萨修罗,虬须云鬓,毛根出肉,力健有余,人相诡状,竟无一同者!
  所有人的目光皆随其笔势起而起、落而落,又时提时顿、忽粗忽细,画中神佛形若兰叶,真真好一个“吴带当风”!仿佛是在瞬息之间,就见吴生正在细细雕琢画中最后一位门内神,圆光画在最后,又是一笔而成!
  笔落,画成。
  剑尽,舞毕。
  一时妙绝,惊天地鬼神!
  梵唱不绝,回彻天宫寺的上空,墙壁上的画中人物,个个皆栩栩如生,惊得这安都千余男女老少当即又跪又拜,捶胸顿首,畏惊之色洋溢于表,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众人身后却赫然出现了一架青牛白马七香车,兽蹄踏过黄土,成行遮阴的榆柳遮不住车后层层叠叠的随从。
  莫璇玑与吴生遥遥对望,点头漠视。
  “上钩了。”
  莫璇玑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剑长三尺六寸,尾挂流苏。

(三)


  人群裂开,车子稳稳地停靠在天宫寺门前,人潮静了下来,就连天宫寺里不绝的梵音也一并静了下来。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敢抬头,他们跪拜的对象与方向都变了,不再是壁画上的神佛罗汉,而是通道中央的华盖宝车。
  两名小太监跑到了车门前,一个伸手弯腰,一个直接趴在了地上。
  交窗上鏤刻着合欢花的车门被轻轻推开,一双宫靴踏在了小太监的背上,一双惨白的手搭在了另一个小太监的手上。
  一个生得高大的宦官下了车,眉宇之间隐有一股阴气纵横。
  “快跪下!”吴生小声提醒身旁的莫璇玑。
  莫璇玑欲言又止,欲行又滞,身子终究还是一矮,顺势跪了下来,但手中的剑仍未松懈。
  那宦官踏入山门,就被吴生所作的壁画吸引,凑近细摩,后又走远观瞧,口中亦和这安都百姓一般,啧啧不已,也道几声阿弥陀佛,作几身揖。
  连年的战事,搅得中州生灵涂炭,多少人家妻离子散。战骨埋荒,也只有晨钟暮鼓、诵念唱呗才镇得住这片土地上滔天的怨气。
  吴生不断用眼神提醒莫璇玑切勿轻举妄动,因为那宦官身后始终紧跟着两个随行的小太监和五个身怀兵甲的彪形大汉。
  一旦失手,唯有成仁!
  他们只有一次机会,一次为穆阳城百姓复仇的机会。
  “不错……画得真不错……”
  宦官距吴生与莫璇玑概有十五步,而莫璇玑的必杀,却是在十步之内。
  十步杀一人!
  绝杀!
  所以他们必须等,等他自己过来领死!
  在这安都城里,又或者说在这南国之中,无人不知权宦苗真好画。苗真曾在家乡读书,由儒士当上教官,任上九年却毫无建树,被应谪戍。恰巧此时皇帝下诏,允许有子者净身后进宫,苗真便自行阉割,做了宦官,教宫人念书,陪太子读书。
  彼时太子正是如今南国人主,当朝皇帝,这苗真也翻身一跃,跃至司礼监,任掌印太监,其贪性也随地位水涨船高,一贪钱,二贪画。相传在苗真的私宅里有八间金库,九间银库,还有一十七间藏室,所藏名画无数,皆是各级官员进奉,贡奉的画名气越大,相应拔擢的力度也就越大。
  因此,素有江南第一画手之称的吴生便想用他的画引那权阉苗真出现,再借莫璇玑的剑一击取了苗真的狗命!
  “这壁画,是你画的?”那宦官近一步问道,身后的太监甲士同时也跟近了一步。
  “正是草民所画。”吴生低头回道,余光间看到莫璇玑手中的剑正涵育精光。
  “你,就是江南第一画手?”那宦官再近一步问道,还剩三步!
  “虚名而已,何足挂齿。”余光之中,莫璇玑的手已把长剑微拔出鞘,不见尺寸。
  “有这等画功,流落民间倒也屈了你的才,不如……”又近一步,只剩两步!
  “公公谬赞。”吴生听到莫璇玑那三尺六寸长的剑正蠢蠢欲动,剑尾猩红流苏无风而动。
  “不如随我进宫,依你的手艺,苗大总管定不会亏待于你!”那宦官一连踏近两步,如羊入虎口,已临绝境。
  然语毕,吴生的余光却暗淡了下去,连同那三尺六寸的长剑一起,暗淡。

(四)


  狮子通袖轻巧竖起,滑出了一只惨白的兰花指,轻描淡写地一点,那些随从便得意会,开始哄赶百姓,喧闹声又起,可当刀从鞘中抽出,在暗淡的眼前晃过时,天宫寺霎时又静了下来,这天也霎时暗了下来。
  吴生和莫璇玑想不到眼前这远行看画的宦官竟然不是苗真,见他张口苗大总管,闭口苗大总管,料想也是个趋炎附势之徒,妄图借吴生之画助自己更上一层楼。
  吴生想起了他们最接近苗真的时候,近到只隔着一堵城门……
  九月。
  穆阳。
  秋风急冽,尘埃荡涤,长江天际仍是阴暗低沉,恍若积累了千万斤的愁云惨雾,再又两月便要入冬,可南国已有十年不见白雪。
  这也是吴生漂泊江湖的第十个年头。
  他生于吴地,自幼被一画匠收养,画匠传他绝艺,学成后画匠飘飘驾鹤西去。就在吴生踌躇满志之时,突厥起兵造反,人主毫不作为,只得一退再退,将这半壁的江山拱手相送。为了苟活于乱世,吴生流浪辗转多地,但满身的手艺却换不来一个饱腹,直到北国的确立,与南国共同维持起了这长达十年的和平,才给了中州苟延生机的机会。
  “江南第一画手”的名号也就是在这时慢慢传出来的,深居安都的达官贵人怀念起昔年的辉煌与河山,但又顾虑前线的危险,便遣重金央求吴生赴穆阳,将在穆阳城里的所见所闻画于纸上,好带回安都供豪绅大族传阅。   吴生站在穆阳城头,独自凭栏,耳畔是一声接着一声猿啼,眼前是盘旋的黑鸦以及满目的萧索。伴随着不安的悲鸣,他没来由地想起了自己的过往,就像是江水上的浮叶,被一波接着一波地推着前行。
  案头上铺好的白纸依旧空白。吴生到穆阳已有些时日,可他依旧无法下笔,心中隐隐有种悲恸,害怕一旦落笔,这座穆阳大城就会走向暮日,迎来断壁残垣的结局。
  城头又来一人,这人努力把脚步放轻,可多日的熟悉让吴生闻到了那股香气,这少女的香味,是无论如何也画不出来的。
  “猜猜俺是谁?”十根纤细如葱根的玉手遮住了吴生那双萧索的眼,少女故意使粗的嗓音逗得吴生不由一笑。
  “莫将军,又来视察军情吗?”吴生坐在椅上,耳后是布衣与木椅摩擦的声音。
  “这就很没意思了,为什么每次都能猜到是我?”
  吴生转过身去,映入眼帘的果然是那身红衣,那把三尺六寸长的剑,那个爱穿红妆的泼辣娘子。她不是将军,而是将军之女,独女,自幼习剑,在铁一般的莫家军中修炼出一身无双剑术。
  “你都上来这么久了,一笔都没动?”
  案上的白纸被莫璇玑翻来覆去,可吴生却一点怒气也没有。
  “画不出来就是画不出来。”
  “真亏你能活到现在,要不让老娘来教你几手防身的本事?”
  吴生低下头去藏笑,努力不让这个刚及桃李之年的小姑娘发现。
  “不用,我有画魂之术。”
  这“画魂之术”本是他一生的秘密,背负这个秘密已有多年,没想到今日却是这样脱口而出。这是师父的临终嘱托,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可示于人前,除非至亲至爱,否则不得泄露半句。
  莫璇玑饶有兴趣地用手支头,道:“哦?说来听听。”
  “這是我画家一门非凡恐怖的秘术。”吴生淡淡地说,可他的眉眼里却含着笑意。
  “有多恐怖?”
  就在吴生欲洋洋洒洒之时,莫璇玑的神情陡然大变,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从天而降,吴生的神情也跟着变了,他想不到莫璇玑的神色竟然会转变得如此之快,他忽然想起来了师父的叮嘱,后悔像蚂蚁群一样瞬间爬满了他的心。
  莫璇玑的杏眼圆睁,双手微颤,右手早就按在了那柄三尺六寸长的剑上,她一步一步地靠近吴生,吴生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他又靠在了城头的栏上,只是这一次,猿鸣不再,黑鸦不再,萧索也不再,极大的恐怖充斥在这天地之间,城楼在颤抖,城墙在颤抖,人心也在颤抖,长江之水仿佛凝固,这条把中州一分为二的大江终于屈服了。
  吴生转过身去,他看到了极低极低的黑云。
  黑云之中拥出了无数身穿黑甲的兵士,战马的嘶鸣在那一刻撕裂。
  号角吹响,江山震彻……

(五)


  吴生在大殿前躬身伫立已久。
  他在等待时辰到来,却又不止一次地陷入回忆。
  临来前莫璇玑交给他一把精致的钰刃,因为皇城宫殿的大门内设磁石,可以吸附任何铁制兵器。
  这把钰刃就藏在他怀里,贴着他的心窝。
  他的心萦绕在殿前阶陛中间的云龙石雕上,尽管只是远远地看了几眼便低下头去,但龙的形象已刻在了吴生心里,九条口戏宝珠、凌空飞舞的游龙在云海之中翻腾穿梭,而巨龙的身下则是云霞万朵、宝山临川。
  吴生被这神秘的威严震慑住了,宛如身在穆阳城上,望尽北军之师九月烽火围城。
  时辰到。
  吴生踏上白阶,苗真只见他一人,而上一次,苗真却是谁也不见,任莫璇玑跪在南下的北风中哭得撕肝裂肺,也不肯将城门放开一丝一缝。吴生知道,莫璇玑哭的不是自己逃命奔袭的劳累,而是穆阳城里被困的三十万百姓。
  踏入大殿,风也跟着进来了。
  殿中有一圆台,台上有一帷帐,上绣蟠龙,圆台外是九级层阶,阶上根根红烛,烛裹金龙,与大柱上的盘龙一般无二。风带走了殿内最后的温度,也吹灭了最下一层的蜡烛,被吹动了的帷帐如水一般波动,蟠龙若隐若现。
  “来啦?”
  声音像是从干枯多年的荒井里传出,一个佝偻的老人从殿侧缓缓走出,头发被束带简单地系在脑后,而青白相间的发丝依然披散在肩上,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挑着一盏宫灯。
  “关门,天冷。”
  老人跪在台前,打开灯罩,取出一张火折子。
  当吴生合上门时,他恍惚觉得自己与外面的那个世界已经隔离,喉咙像被扼住了一般,他的手不自觉地伸向了胸口。
  阴暗压抑的恐怖使他的瞳孔急剧放大。
  火折子起了火,老人重新点燃一根又一根的红烛,模样庄严而又神圣。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老人不紧不慢地点上最后一根蜡烛,烛光照亮了他那张沟壑纵深的脸。
  “我也知道你怀里藏着兵器,”老人吹灭了折子上的火星,“不是那把三尺六寸长的剑,而是一把杀人的刀……”
  宫灯暗了,老人的眼却是亮的。
  “莫璇玑,穆阳城守城大将莫将军的遗孤。”
  直到此刻,吴生才意识到眼前这个老人就是苗真,那双透彻着刺骨寒冷与精明狡黠的眼珠只有“苗真”这两个阴鸷的字才般配得起。
  “为什么我没有发兵解围?”
  吴生不答。
  “为什么偏偏是莫璇玑向我求援?”
  吴生不知。
  “你又为什么要来杀我?”
  苗真背着手,躬着身,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向吴生走去。
  “这中州想杀我的人可不止你们两个,他们都恨不得要生吞活剥了我。”苗真轻笑了两声,笑声中尽是嘲弄,“但是他们不敢,因为他们不能!”
  钰刃烫得吴生胸口发紧。
  “维持朝政、延续国统的,是谁?”
  吴生欲言又止。
  “制衡江湖、与北蛮分庭抗礼的,又是谁?”   吴生那只作画的手发抖了,因为苗真伸出了他的手,他的手就贴在了吴生的胸口上,贴在了那柄钰刃上。
  “是我!”
  这只饱经风霜的手探入吴生的衣襟,可吴生却丝毫不敢动。
  “十年,十年了……这十年来,不,自我入宫以来,无一日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因为什么?”
  苗真捏出了钰刃,放在眼前细细把玩。
  “真精致,这一定是莫家的传家宝吧……”苗真把钰刃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这把虽是由美玉制成的刀,可刀刃一样可以切开人的皮肉。
  “因为我一人就背负起了整个王朝的黑暗,”苗真的眼睛始终盯着吴生,宛如悬崖上的秃鹫,“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活着却很难,为一个国家活着更难,说说,说说他们都是怎么说我的?”
  吴生终于抬起了他的头,却意外看到苗真竟然在慈祥地对他微笑,像极了已经去世的师父。
  “是不是说我苗真内宦干政,权倾朝野?是不是说我苗真贪污腐败,金银无数?是不是还说我苗真最好的是画?还收藏了数也数不清的名画?”
  老人笑着,像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
  “金银再多,权力再大,终究是一抔黄土,更何况在这乱世中,画又有什么用呢?”
  “那为什么还要见我?”
  苗真又笑了,他笑道:“你终于说话了,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可惜这世上只有死人才不会泄密。”
  “你要杀我?”
  “死生不过是一刀的事,不急,过来,我带你看个秘密。”老人把钰刃塞回吴生的手里,搭着他的手走向殿中的圆台,“一个中州最大的秘密。”
  圆台外的层阶共分九级,红烛间仅有一条可供通行的道路,路的尽头便是绣龙帷帐,两人站在帐前,透过帷帐,吴生隐隐约约看到帐中有一人的身影,此人躺在圆台中央,亦是整个大殿的中央。
  “武当犟山有一绝境,可通往一个与中州完全不同的蛮荒世界,影州。当年始皇帝与武当道尊一同布下结界,才封住了影州侵袭中州的入口。传说结界初成,影州异兽从罅隙散落中州,而始皇帝却献祭亲子性命,孵化龙之灵,获取未曾觉醒的龙之力,希望以此维系国统的千秋万代。十年前,我并不相信这个传说,只当它是个故事,可当我亲眼看到龙之力反噬的时候,我不得不信了……”
  吴生指着帷帐里的人,问道:“难道他就是……”
  苗真点头。
  “十年了……我等了十年……何尝不是为了等他醒来……”老人坐在台上,坐在一层又一层的烛火中,火光摇曳,将老人的身影投射在殿后的照壁上,显得庞大而又孤独,“他是我看着长大的,我陪他读书,教他做人,可谁曾想这梦一做就是十年……”
  苗真突然扭过头去,两眼直勾勾地瞪着吴生,像是两把锋利的刀架在了吴生的脖子上。
  “所以我要替他守住这个江山!我不在乎千万人如何骂我、损我、贬我,我也不在乎什么奸臣、阉狗!只要我能把这江山守住,守到他醒来为止……到那时,即使是要流放我,车裂我,我也无怨无悔!”
  “可穆阳城三十万百姓,三十万条人命像割草一样,说没就没了!”
  吴生忘不了,忘不了屠城那天的末日黄昏,血色的残阳和满城的流血,铺天盖地的红,像潮水一样将吴生吞没,他和莫璇玑两人一同跪在穆阳城外的高冈上,莫璇玑已经喊得泣不成声,吴生的衣袖为了阻止她赴死而被撕成破烂,谁也不知道那天他们是怎么熬过去的,但是吴生知道,自从那天起,莫璇玑就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北蛮终究是进了我苗真设下的圈套。”
  “什么圈套值三十万条命?”
  “一个值三十万条人命的圈套!”
  苗真攥紧了吴生的衣袖,吴生攥紧了手中的钰刃。
  “我要北主苻邦相信,彻彻底底地相信,我就是一个卖主求荣、草菅人命的狗奴才!”
  苗真的阴笑就和门缝溜进来的阴风一样阴冷。
  “人,一旦彻底相信另外一个人,那这人就离死不远了。”
  吴生睁大了他的眼睛,因為他听懂了苗真的圈套。
  “你想杀死苻邦?”
  “不错。”苗真翘起了兰花,撩着他那头青白相间的头发,“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演戏,目的就是要让他松懈对我的防备,我亲手葬送的三十万条人命,就是给他备好了的葬礼,一个三十万人陪葬的葬礼。但这配得上他,他确实是一位明君……可我有我的君王!”
  吴生的双目已经赤红,眼眶湿润。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算计泄露出去吗?”
  苗真翘起了嘴角,因为他也算到了吴生会这么发问。
  “从你进来的那刻起,你的身上就背负起了三十万条命。”
  “你要让我去刺杀苻邦?”
  “你很聪明。”苗真点了点头,阴鸷的老脸上抖出了一个不经意的笑容,“在我拒绝兵援穆阳后,苻邦就已彻底地相信了我,在这样的乱世中,不疯魔,不成活!他欲问鼎中州,早放豪言要一窥江南八百里,我将荐你去见苻邦,也将由你来完成刺杀!”
  烛火不安地蹿动,犹如疯癫群舞的鬼影。
  “你在利用我。”
  “只有有价值的人才能被利用。”
  “如果我不管不顾呢?”
  “你大可以不管不顾,莫璇玑也可以吗?”
  吴生青筋暴凸,钰刃高高地举起,但却缓缓地放下。
  他本是一个刺客,一个失败的刺客,刺客的失败向来只有死亡的下场。但他还活着,因为还有一个人,等待他的刺杀。
  “记住,你是我选中的,也是三十万条命选中的。”
  苗真看了他最后一眼,老眼眯成了一条缝隙,缝隙中刮出了道道阴风。他背着手佝偻地走下圆台,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整座大殿回荡着他那空空荡荡的脚步声,他重又捡起那盏宫灯,灯光映在他那张老脸上,半明半暗。

(六)


  大道尘土不染,却是灰蒙一片,走出承天门,吴生抬眼望天,也是一片灰蒙,连绵的冬雨如牛毛细针,打湿了行人的斗笠蓑衣,归途坑坑洼洼,尽是百孔千疮。   长安居。
  他们住在长安居的第一楼里,第一楼在一片冷香万朵梅花之间,花间有一座六角亭,莫璇玑坐在亭子里,看着冬雨一片一片地润湿花瓣,仿佛已经看得出神。
  吴生由小径踏来,站在莫璇玑身后,吴生不知她是在看雨,还是在赏花,寒气裹挟湿气,阴绵绵地瘆人肌骨,吴生为莫璇玑披上一件猩红斗篷。
  红,是她最爱的颜色。
  莫璇玑起身,斗篷落在了地上。
  “为什么不杀?”
  吴生捡起斗篷,拍净尘土,又要为莫璇玑披上。
  “为什么不杀?”
  莫璇玑的反身质问,杏眼通红,恰似冷梅两朵。
  吴生把钰刃放在亭中的石桌上,连同苗真给他的一方绢帛,墨迹透来,笔力遒劲雄浑。
  莫璇玑抖开那方绢帛,绢帛不大,上有痕迹,应是传书时折叠所致,当莫璇玑认清帛上的一笔一画时,她的眼线模糊了。父亲的所有痕迹本应在那场滔天的城火中焚毁殆尽,而今却又重现人间了,莫璇玑强忍着,势要将字一个一个地全部看清,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怀疑,否定,怀疑,否定。
  她的视线在信笺与吴生间不断转移,莫璇玑不敢相信这方绢帛上的字迹是父亲的手笔,可她一看再看,却又不能不相信这是父亲的字迹。书信字迹可以造假,但字里行间的语气口吻与父亲在世时竟一般无二。
  “是苗真要我给你的。”吴生说,他固执地为莫璇玑披上斗篷,“外面冷,别着凉了。”
  “这不可能!父亲决不可能和阉狗勾结……”
  莫璇玑无力地狡辩,因为绢帛上字让她又想起了父亲在世时的样子,凡事国家为先,无一刻想的不是收复旧河山,还中州百姓一个和平安稳。
  莫家军定阻北蛮三月,以合公公大计,杀身成仁。
  “杀身成仁”,这四字醒目而又锋利地刺入莫璇玑的心中。莫将军的确是这样的一个人,莫家军的确是这样的一支军队,中州的战乱已经持续太久了,统一是军人最大的愿望。
  还愿公公怜顾小女,莫某感激不尽。
  莫将军放不下的,是他的女儿,他唯一的女儿。
  “苗真要我刺杀北主。”
  遗帛被紧攥在手,钰刃也被紧攥在手,莫璇玑的脸上已滑下了两行热泪。
  “苗真就不该死吗?如果他发兵,穆阳就不会……不会……”
  “如果发兵,势必牵一发而动全身。”
  “‘全身’是什么?吴生!”莫璇玑拔出了剑,那把陪伴她最久的剑,那把父亲传赠的三尺六寸长的剑,“那可是三十万人的命啊!”
  吴生直视她,距离上一次莫璇玑喊出他名字的时候,已过了很久很久。
  “死人已经够多了。”
  “苗真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变了!完全变了!”
  剑尖在抖,因为持剑的手在抖。
  “所有人都累了,都想结束。”
  “所以苗真要你刺杀北主?你连苗真都杀不了!”
  吴生走到亭子边上,梅花的冷香仿佛已经凝固了,凝固在亭外,久久不散。
  “北国倾兵南下,穆阳之战只是一个开始,北主遍访南国画手,欲一览江南八百里全貌,苗真正是借由这一契机,要我赴北刺杀。”
  “然后呢?”
  “群龙无首,军心大乱,虽得穆阳,反成累赘。”
  两人相对无言,陷入弥漫幽香的沉默中,莫璇玑目光炯炯,霎时间心随眼动,眼随手动,如风驰电掣一般或高跃或低俯,闪转腾挪,肆意宣泄,她在六角亭里游走,剑花舞出一团光影,光影中尽是那三尺六寸长的剑,恍惚间,吴生看到那一剑向自己刺来!
  可是吴生不躲,也不想躲,一剑了结倒也痛快,何况是死在她的手上。
  吴生闭上了眼睛,眼眉含笑,却听到了长剑落地的声音,落在了那身猩红斗篷旁。
  “我要他死!战事终究因他而起,你要如何刺杀?”
  吴生钻入绵绵细雨中,雨针扎湿了他的衣裳,踩着一地落梅,强忍不看莫璇玑一人在六角亭里独自悲惶。这现世中就只剩下至爱一人,而画魂之术却必要献祭至亲至爱的骨血。当年师父在临死前才告知这一秘术,就是因为这秘术的本身就背负着巨大的黑暗与悲痛,如临深渊,一旦下坠,万劫不复。
  吴生决定一人入这深渊,即使不用画魂之术,用手,用牙齿,也要完成刺杀!
  今晚,他需要休息,只有休息才能平复胸中波澜,只有休息才能应付接下来的长途跋涉,他将要孤身赴北,完成一场伟大而隐秘的刺杀。
  雨越下越大,雨点敲打亭盖,发出如羯鼓般激切的声响,珠玉从檐角串串下坠,满溢四周,把梅园中央的六角亭围了起来,梅园已是残花满地,乱红随流雨漾去。
  亭中人仍在。
  她的右手抚摸着那把精致的钰刃,钰刃通体由碧玉制成,刀身纹有繁复的金色花纹,光彩流溢。她的左手摩挲着那方绢帛,三尺六寸长的剑一直静静地躺在石桌上。
  莫璇玑在回忆昔日穆阳的点点滴滴,就和这接天的雨水一样,连绵不绝……
  穆阳城是她出生的地方,也是她死亡的地方,她的心早就和穆阳城一起死了。莫璇玑没有见过母亲,父亲说她是寤生,母亲在流亡中诞下她后便去世了。她自幼便在軍中厮混,父亲身为守城大将,自然不可能将心思全放在她身上。久而久之,莫璇玑出落得不像个姑娘,倒像个汉子,父亲耐不住她的执拗,送了她一把三尺六寸、尾挂流苏的长剑,从此莫璇玑在穆阳城里便更加的肆无忌惮。
  那日清晨,穆阳城来了一个牵驴的书生,一身白衣,一路驴铃。
  莫璇玑在城楼上远远地就注意到了他,她用手支头,歪着脑袋猜测这个书生打扮的人为什么想不开,会从繁华安都到这前线边城,她料想他一定是个迂腐的书生,时时妄想以身报国。书生走到城下,抬眼,一眼就注意到这个从大老远就在偷看他的姑娘。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他的名字,可他却不是书生,他只是一个顶着“江南第一画手”名号来穆阳里骗吃骗喝的呆子,因为在所有人都有事情忙活的时候,只有他偷偷地溜上城头,倚着栏杆,一望就是一整天。   “呆子,你到底在看什么?能看这么久?”
  “你为什么能看我看这么久?”
  “胡说!老娘只是……”莫璇玑强压羞耻,强辩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在看你?”
  “在我还没进城的时候,你就在看我了。”
  莫璇玑慌乱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心亂,教她剑技的师父说过,心乱了,手就会抖,手抖了,剑就会乱,于是那次她拔不出那把三尺六寸长的剑,在他的面前一切的耀武扬威仿佛顷刻之间成了水月镜花。
  穆阳城里又多了一个闲人,因为只有无事可作的吴生才会陪着她在穆阳城里闲晃,莫璇玑无时无刻想要扳回颜面,总是找机会讥讽他是个只会拿画笔的文弱书生。吴生却总是笑而不语,只是在被逼急的时候,佯怒道:“我可是身怀秘术的奇人!”
  “谁信哪!”
  “这中州的奇人异事太多,你这没出过穆阳的娃娃就别少见多怪了。”
  “我才不信你会秘术。”
  “说出来怕吓死你!”吴生嘴上虽是满口恐怖之词,但他的眼睛已经出卖了他,“这可是一门需要至亲至爱的骨血来献祭的秘术!”
  “就凭你?”
  莫璇玑一个鹞子翻身,一个探手就捏住了吴生的耳根子,捏得吴生喊疼,疼得她笑……
  一声惊雷宛如直接在莫璇玑的头上炸开,将她强行扯回现实,满目雨幕,同是满目疮痍。莫璇玑忽然明白吴生为什么不回答她的最后一个问题,也忽然明白了吴生为什么不再看她最后一眼。她举起了手中钰刃,钰刃的绿光映在了她眼底,还有那身吴生为她披上的猩红斗篷。
  她站在亭边,遥望长安居前第一楼。
  至亲至爱的骨血。
  绢帛浮于水上,钰刃精光一闪,金玉溅血,血比那猩红的斗篷还要红。
  电光照亮了这座六角亭,亭中石桌一闪而过,四个剑刻的大字惊鸿一瞥——杀身成仁!
  又是一声惊雷,惊得辗转反侧的吴生下了地,他推开窗望去,天边疾风挟带着乌云,把雨水吹得如山般直立,铺天盖地地搅得他心头慌乱,他不由得低头望去,那座小小的六角亭已被水包围。
  血红的水氤氲荡开,像极了幼年学画时所画的牡丹。

(七)


  吴生在安都又停留了半月,尽管苗真一再派人催促,他却依旧不见不闻不答。所有人都不知他在做什么,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只知道在他推开第一楼的门,走出长安居的时候,他的头发已经全白。
  吴生坐上马车,一路向北,路途上他不发一语,只是倦倦地看着车外的风景,都是他熟悉的风景,可是熟悉的人已不在。上了渡舟,渡过长江,便是北国之境,大片的平原在眼中铺开,虽广袤无垠,但依稀可见人烟。
  在苗真的安排下,吴生住进了北都的馆驿,他闭门不出,终日摩挲他的画具,直到北主苻邦的召见。
  又见大殿。
  大殿气象森严,殿外兵士罗列,皆披黑甲、执尖锐。
  又见阶陛,又见云龙。
  他痴痴地看着,欲要辨出南北龙象的差别,却分不清哪条是真龙、哪条是假龙。白发草草,胡乱地披散在他的额前、肩上,白衣脏破,但主人的心思显然已不在此,而在身后的画囊上,画囊是极其华贵的锦缎,里面藏着他视之如命的画具。
  苻邦要他现场作画,以探江南第一画手虚实。
  他像一个赴死的烈士,拾阶而上,昂首迈踏,殿门外的兵士将他拦下,请至一处偏殿,在这里,他褪尽衣裳,里里外外由人检查,吴生听从他们所有的命令,伸开双臂,在数十双眼睛面前展示自己的躯体,但他执拗地坚持,要由自己打开画囊,从内一件件地往外取出画具:一杆毫锥、一方池砚、一块墨锭、一盘丹青,四物一出,画囊已空。
  兵士放他入正殿,殿内有一长桌,桌上已铺好生宣,纸光生辉。缚龙大柱犹如驻守殿外的卫兵一般伫立在正殿两侧,殿前左右高高悬挂着巨大的青铜钟磬,分列在王座两侧,座中王正襟危坐,静待吴生上殿。
  十步以外,长桌以前。
  吴生驻足,躬身行礼。
  “为何不跪?”
  这是一个低沉的声音,字字蕴力,余音在空荡的大殿里回荡,不可侵犯的威严从四面八方侵压过来。
  “小民乃南国之民,不跪异君。”吴生不卑不亢。
  “你和苗真不一样。”苻邦饶有兴味,嘴角藏笑。他本正值壮年,须发乌黑,明眸皓齿,丝毫现精明强干。
  “小民只会画画。”吴生不动声色,眼神全然定格在长桌之上。
  “苗真说你是江南第一画手,特荐你来绘出江南八百里全貌,你可有备而来?”
  “有备而来。”
  “是否为难于你?”
  “难也不难。”
  苻邦虽心中喜悦,但仍是云淡风轻,他问道:“可知为何要你作画?”
  “一窥江南八百里。”
  “可知为何要你临场作画?”
  “恐图穷匕见。”
  “你很聪明。”
  “小民愚笨,只懂画画。”
  苻邦仰头大笑,笑声壮怀激烈,雄图霸业之志在这几声笑里展露无遗。
  “江南八百里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
  “小民不解。”
  “欲问鼎中州,必先灭南国。”苻邦的声音充溢不容辩驳的威压,“我要你画的不是写意山水画,而是可供作战的战场地形图!是否为难于你?”
  “难也不难。”
  苻邦神色间的得意之情直接冲到了吴生脸上:“请!”
  吴生行至桌右,将桌上特意为他准备的画具一一置地,随后卸下画囊,从囊中一一取出他带来的画具。一杆毫锥,笔身莹白,笔毫青黄。一方池砚,砚上双龙,合抱砚心。一块墨锭,色泽墨亮,棱角清晰。一盘丹青,青花瓷盘,秀外慧中。
  吴生往砚池中倒入少许净水,右按砚台,左持墨锭,不紧不慢地研磨起来。
  苻邦注意到了这方刻有双龙的池砚,也注意到了墨锭上的描金亦是龙纹。   “砚墨上的龙纹倒有几分龙象。”
  “因为龙在南方,自然有几分龙象。”
  苻邦怔了,因为吴生的话与昔年发兵造反的原因不谋而合。
  苻家本处突厥,在中州以北,系北域苦寒之地,对肥沃之地向来虎视眈眈,奈何中州皇帝坐拥影州异兽,身怀龙力,直至龙之力反噬人主,以至于群龙无首、人心大乱,才给了苻家可乘之机。苻邦与兄弟苻猛从少年起便随父造反,他们的父亲打下了半壁江山后就撒手西去,留了一个欲为圣人的苻邦和一个凶猛残暴的苻猛。
  苻邦继位后,励精图治十数年,虽在穆阳久攻不下,但北境在他的统治下已恢复了生机,现穆阳已得,南国唾手可得,他要一鼓作气,南下统一中州,完成父辈遗志。
  可他忌惮那个人的苏醒,那个力量的苏醒。所以他要知晓江南的所有情况,包括各地的人事物,只有掌握了最详细的情报,才能抢在南国人主苏醒之前完成一统大业!
  “南方土地肥沃,沟渠纵横,富饶之家比比皆是,不知是也不是?”
  “小民赴北已有时日,北境平原广布,亦可作为。”
  “穆阳孤城横江,北军久攻不下,难有大作为。”
  “君上已得穆阳,作为指日可待。”
  苻邦发现自己制服不了这个身穿白衣的书生,他膝下的虎皮在吴生面前反倒成了一面狐假虎威的大旗,他的处处试探皆被句句机锋驳回。如若是在平时,吴生早就一命归西了。
  “孤只是想结束这乱世罢了……”
  墨磨好了,吴生的手却怃然一动。
  他闭上了眼,良久。眼里是江南八百里,是红妆一少女。
  他捏起通体莹白的笔,这还是他第一次使用这方池砚和这块墨锭,因为这二物是师父在临终之时才传给他的,一同传他的还有那惊天的秘术——画魂之术。
  活人作画魂,销魂化死人。
  画魂术是画家一脉的不传之秘,师父除了忌惮它的使用条件——需要献祭至亲至愛,还忌惮此术的非凡恐怖——魂出画,必见血!
  凝神静气,全神贯注。
  蘸墨,挥毫,起笔。
  由心而腰,由腰而臂,由臂而腕,由腕而指,由指而笔。
  笔势不绝,江山入画!
  在吴生手中的那杆白笔下,南国地形地貌纷沓而出,丘陵矮山、河流湖泊,从右至左,从苏州到昆州,中州以南的人间尽现于这长纸上。
  苻邦暗叹,吴生不愧为江南第一画手,就算是在北国也绝难寻出第二个与之媲美的人来。
  他从王座上站起,居高临下,与长桌前的吴生概有十五步。苻邦的视线依着吴生的笔势临摹,其笔势平如锥划沙,圆如折钗股,留如屋漏痕,重如高山坠石,变如百川归海、惊蛇入草。
  苻邦再次惊叹,可当他的目光移到已属北国的穆阳城时,却是一处留白。
  墨干了。
  吴生搁笔,与北主苻邦对立对视。
  “君上想结束这乱世?”
  “正是。”
  “如何结束?”
  “灭南国,合中州。”
  吴生笑了,他笑得越发凄厉。
  “你笑什么?”
  “我笑苗真也这么说。”
  “苗真不过是个僭越弄权的太监罢了。”
  “苗真说只有灭亡北国,收复失地,中州才能有真正的太平。”
  苻邦仍是笑意盈盈,道:“孤难道不知道苗真的打算吗?无非是天时、地利、人和,纸上谈兵的笑话!苗真终究是个文宦,读几年兵书就以为读懂战争了?浅薄!”
  苻邦毫不顾忌地将他的轻笑展示给了吴生这个南国人。
  “君上笑苗真浅薄,苗真笑君上无知。”
  苻邦的笑容仍挂在脸上,他问道:“所以,苗真骗了孤?”
  “苗真自始至终都是假的,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吴生手指苻邦。
  “所以,你是苗真派来刺杀孤的?”
  “正是。”
  “那如果孤自始至终都没有相信苗真呢?”苻邦拔出了腰间的剑,这是把杀人的剑,陪他征战多年,出鞘便是戾气冲天,这把剑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大殿上。
  苻邦急进五步,剑尖直指吴生。
  “孤手有剑!”剑光寒冽,映出一双野心的眼,“而你手无寸铁。”
  狮子搏兔,已成定局,可这只穿白衣的兔子却没有展露出一丝惊慌。
  “你就不怕死?”
  苻邦一步一步逼近吴生。
  “死有何惧。”
  人如果一旦将生死看破,国仇家恨一瞬化为雷电雨露。
  剑架在了吴生的肩上,贴着皮肉,刃锋逼开一丝血痕。刹那,苻邦发觉自己看不透这个少年白头的吴生。
  吴生却看透了。他看透了自己被推到了一个历史的转折点上,是做一个成功的英雄,还是做一个失败的英雄。
  北主苻邦正如苗真所说,确是明君,在他治下的北国上下一心。苻邦一死,其弟苻猛必会上位。苻猛生性残暴,生灵必重遭涂炭。苗真终究是一个宦官,独木难支,有心杀敌、无力回天,用放任腐败来换取官吏信任,终究是饮鸩止渴、涸泽而渔。
  在他看到此时此刻所身处的这座大殿时,选择的答案已然出现——北主死,生灵涂炭。北主生,天下太平。
  刺杀成功或者失败,在这一刻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吴生大可以返身回国,杀向安都,手刃苗真,加快北国一统中州的速度,更快地迎来太平,但吴生无论如何也不能背弃他南国人的身份,也无论如何不能忘却石桌上那剑刻的四个大字——杀身成仁。
  “小民只会画画。”吴生面不改色,惧色全无,“请君上许小民画完最后一笔。”
  苻邦知道他说的是留白处的穆阳城,他笑了,剑也放下了。
  吴生终于打开了那盘青花瓷盘,胭脂红,是莫璇玑的颜色。
  白骨笔、青丝毫、血丹青。
  至亲至爱。
  为了莫璇玑,为了穆阳百姓,为了自己身上所流淌着的血液,这场伟大而隐秘的刺杀必须执行!
  丝毫润清水,骨笔点丹青。
  “这一笔……”
  留白处,悠然浮现一红妆素抹、绾发执剑的少女,眼鼻眉目都是莫璇玑的样子。
  吴生终于笑了,他的笑意盈盈。
  画动了,少女手中那柄三尺六寸长的剑出鞘了。猩红流苏似风逸起,少女持剑起舞,见她走马如飞,见她左旋右抽,见她电光石火,见她红衣飒动。
  三尺六寸长的剑在画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剑影,红妆女子纵身一跃,跃出了留白,在江南的山水中自由肆意,散漫天真,仗剑而游,翩若游鸿。
  “我必须画!”
  落笔惊风雨,画成泣鬼神。
  刺龙图。
  既是得意之作,亦是遗世之作。
  吴生颈上剑痕渗出了一滴血珠,血珠点在画上,点在破败的山河上,血珠像雾一样散开,弥漫人间山水,一柄三尺六寸的剑刺破了血雾,玉臂探出,流苏飘飘。
  苻邦惊呼!他的脚也跟了上去,他要掌控全局,他要先发制人!
  莫璇玑从画中跃出,剑尖直指北主苻邦,比他那把南征北战的剑更快、更锋、更戾。
  吴生想起了长江边上的穆阳,也想起了师父在临终的遗嘱——魂出画,必见血!
  他纵身一跃,撞向北主苻邦的剑。
  一剑穿胸。又有一剑,这一剑断肠。
  血流到了那把三尺六寸长的剑上,也流到了那把杀人的剑上。
  苻邦不敢眨眼,因为他看懂了吴生的遗言。
  一张满是血沫的嘴,两个不成声的字。
  太平。
  吴生想回头看看,看看身后莫璇玑的模样,看看自己画的是不是和生前的她一模一样。
  可他的血喷在了剑尾的猩红流苏上。
  猩红更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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