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鼎记·食势造英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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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逢战乱,粮食紧缺。洗碗小厮白食易因饥饿而到园子里挖蚂蚁充饥,偶遇少女史琉璃,并被其告知了鲜花的食用方法。二人因食结缘,随后又一同带着通吃侯之女喜儿逃出扬州城,前往南京,一场混合着硝烟与美食的江湖之旅就此拉开序幕。

第十二回我见犹怜


  白食易等人扭头转身,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提着一个竹篮,怯怯地站着。显然是看到这么多人围着爷爷,有点怕生。
  陈老汉接过竹篮,对众人道:“这是我小孙女,叫怜儿。官府强迫我们出劳役,却不管饭,每日三餐只好让家里人送来。”
  众人见怜儿年龄虽小,却颇为清丽,穿着粗布衣裳,身材纤弱娇小,宛如不耐风吹的禾草,眉间隐现出與年纪不相称的淡淡愁绪。那楚楚可怜的模样,真应了她那名字,令人见了,无不生出怜惜之情。
  陈老汉从竹篮里取出饭菜,摆在青石上。饭是糙米饭,菜是一碟咸菜、一碟鱼骨鱼肠,另有一碗豆腐汤。
  胖老者望着这些饭菜,叹道:“江南素称富庶之地,南京更是天子脚下,可百姓的日常饮食竟这般寒简,可怜,可悲。”
  陈老汉苦笑着摇摇头,端起饭碗道:“诸位,饭菜微薄,不能招待,老汉我只能先吃了。”
  白食易忙道:“无妨,我们肚中尚不饥饿,不必客气。”陈老汉便夹菜送饭,自个儿吃起来。
  喜儿在一旁看到陈老汉将鱼骨鱼肠吃得津津有味,十分好奇,不禁问道:“老爷爷,鱼的骨头也能吃呀?”
  怜儿轻轻一笑,道:“怎么?你没吃过鱼骨头?”她哪里知道喜儿是大明郡主,从小锦衣玉食,哪个敢把鱼骨头给她吃,朱宝儿还不拆了他的骨头?
  喜儿摇了摇小脑瓜,又问:“小姐姐,鱼骨头好吃吗?你爷爷好像很喜欢吃的样子。”
  怜儿道:“本来鱼骨头下油锅里炸一炸,酥酥脆脆,挺好吃的。可我家自从爹爹失踪后,已经没钱买油了,只能先在汤锅里煮软,捞出来淋上酱汁,跟鱼肠、葱花拌在一起,滋味也不错呢。爷爷说吃鱼骨鱼肠自古就有,这里面还有一个故事呢。”
  喜儿雀跃拍手道:“太好了,我最喜欢听故事了。老爷爷,给我讲讲吧。”
  陈老汉用筷子夹一根鱼骨,轻啜一口豆腐汤,微笑道:“好,爷爷就给你讲讲。”
  他见到喜儿胖乎乎、圆滚滚,一笑两个小酒窝的喜人模样,心头漾起长辈疼爱儿孙的温情,一时间将烦恼暂时抛下,慢悠悠地讲道:“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战国时代,秦王嬴政为了统一天下,把跟秦国对立的其他六国一个接一个地消灭了。灭六国的战役中,打得最艰难最苦的一战,发生在楚国城父境内。楚国大将项燕偷袭了秦军大营,把秦军杀得大败。秦将蒙武对项燕恨之入骨,发誓如果捉到项燕,要把他抽筋扒皮。后来秦国派老将王翦和蒙武一起领军,趁楚军久战松懈之际,趁势突击,终于大获全胜,攻占了楚国都城,俘虏了楚王。项燕保着楚国太子逃亡。蒙武为报上回战败之仇,悬赏重金缉拿项燕。
  “项燕和太子逃到云梦泽,又累又饿。那云梦泽是个大湖,湖中水产丰富,鱼虾众多。项燕便下水采藕、捉虾、摸螺,煮熟了和太子一块儿充饥。谁知螺蛳没煮透,里面虫子多,二人吃完后找了块空地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就病倒了。浑身忽冷忽热,虚汗直冒,很快就四肢无力,头昏眼花,发起了高烧。这一病就是三天,无医无药,两人的身子彻底垮了,奄奄一息,只能躺在那儿等死。
  “就在他们神志渐渐迷糊的紧要关口,项燕突然听到‘咕咕嘎、咕咕嘎’的叫声。他使劲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几只鱼鹰在争食鳜鱼,浅水里还有几条白鲦、鲤鱼在扑腾。项燕心想死也要做个饱死鬼,便用尽最后的气力,爬到鱼鹰旁,挥手赶走鱼鹰,抓住鳜鱼;又挣扎着爬到浅水边,把搁浅的白鲦、鲤鱼一并抓了。然后用佩剑敲击铁甲,击出火星,点着干燥的芦苇,把鱼烤熟。
  “他是个忠心耿耿的大将,对主上十分尊敬,将肥美的鱼头、鲜嫩的鱼肉,全部拿给太子吃,自己吃剩下的鱼肠、鱼扣(即鱼胃)、鱼骨头。两人吃完后,又睡了过去,等到第二天太阳出来,项燕竟感到神清气爽,病体康复了许多。他非常高兴,摇了摇躺在身边的太子,哪知太子已经在昨晚病逝了。
  “项燕奇怪极了,自己和太子得的是同样的病,为什么他病死了,自己却在康复?想来想去,这几天唯一的不同,就是自己昨天吃了鱼肠、鱼扣、鱼骨头,难道这些平时不要的鱼下水,竟能治病?他掩埋了太子后,又捕来几条大鱼,除去鱼肉,只留下鱼肠、鱼扣、鱼骨头,加水炖煮,等到鱼骨煮软后,把那又苦又腥的鱼肠连同鱼扣、鱼骨,全扒拉进嘴里。吃完后歇了几个时辰,一起身,嘿,身轻体健,已经痊愈啦!看来这些鱼下水真的能治病。
  “后来项燕又在云梦泽躲了一段日子,天天观察鱼的食性,才明白云梦泽里的鱼吃的都是荷叶梗、菖蒲、白茅根、水浮莲、芡实、菱角花、芦根等可以入药的水生植物。这些草药在鱼肠、鱼扣里汇聚起来,又渗入骨髓,所以鱼肠、鱼扣、鱼骨头就变成了能够治病的良药。懂得其中门道的渔民,就专门捕捉这种吃草药长大的鱼来吃,他们也就很少得病。”
  陈老汉讲的这个故事,不但喜儿,连其他人也听入迷了。
  喜儿鼓掌道:“以后有机会,我也尝尝鱼下水。老爷爷,那项燕将军后来怎么样了?”
  陈老汉道:“项燕将军后来逃回故乡,把兵法、武艺都传给了儿子项梁。他去世后,又过了十几年,项梁带着侄儿项羽起义,终于灭掉了暴秦。这就是读书人常说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望天树开怀道:“好!好一个‘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天理昭彰,无道必亡。哪个狗皇帝不把百姓当人看,百姓也不会把他当人看。”
  一名守卫刚巧巡视过来,听到此语,喝道:“你胆敢辱骂圣上?”   望天树道:“这可奇了。古往今来帝王无数,我骂声狗皇帝,你从哪里看出是骂当今上了?”
  守卫道:“当今天子英明睿智,对百姓恩泽浩荡,我们能给他办事,是天大的福气。叫你们来抓蛤蟆,你们倒好,围在一起看一个老头吃饭,成何体统?信不信办你们个‘怠慢王事’的大罪?”
  言胜雪朝望天树递了个眼色,望天树气鼓鼓地不再言语。
  这守卫平日里被上司骂得多,此刻有机会在人前抖威风,还想再训斥几句,另一名守卫向他喊道:“李兄,别和刁民一般见识。快来,鲍厨头送饭来啦。”姓李的守卫一听开饭了,立时飞奔而去。
  碧涵洞中的守卫,是从南京都司卫所和御林军中抽调精锐组成。朱由崧听说碧水金蟾个大酥多,功效与众不同,特别着意此地,不但派了亲卫来监工,连三餐都吩咐宫中御厨做好送来,务求让守卫们吃饱喝足,好尽心尽力督办皇差。
  百余名官兵分成五队,每队二十余人,在洞口处各自找地方围圈坐下。数名厨役或提着大食盒、或抱着笼屉,在一个精壮的厨头带领下,给每队守卫各摆下两个食盒和两个笼屉。每个食盒里装着四道大盘菜,笼屉里则是白米饭和精面馒头。
  众军士七手八脚,将八道大盘菜取出,各自盛饭,就着菜肴大啖。此时明军军纪松弛,军容军仪概不讲究,只顾吃得啧啧连声。有几个一边吃一边感激涕零道:
  “皇上待咱们真是恩重如山、情比父母啊。这辈子能吃到这样的饭菜,当兵卖命也值了。”
  “是啊是啊,俺在家乡哪里有机会尝到如此美味。”
  “只要皇上顿顿给咱们吃这么好,就算清兵打过江,也值得咱们去拼命。”
  练武之人耳力甚好,胖老者和雪盐帮三人虽在洞内,却也听到了。
  胖老者笑道:“狗皇帝到底给他们啥好吃的?能感激成这模样?”
  望天树冷笑道:“不扔几根骨头,当狗的岂肯卖力?”
  适逢洞外一阵风起,将菜肴香气朝内吹向胖老者诸人鼻端,胖老者闻到这香味,登时按耐不住。他咽了咽口水,道:“那我去瞧瞧看門犬啃的是啥骨头。”
  望天树道:“我也去。”
  二人无声疾行,掠到守卫们旁边,张眼一瞧,一个馋得涎垂三尺,一个气得怒目圆睁。只见那八盘大菜是:百花酒焖肉、兰花肉、水晶肴蹄、油淋仔鸡、炒蝴蝶鳝片、凤尾虾、盐水乌鱼蛋、鲜荔鱼块,皆是苏浙地方名菜,鱼虾肉禽俱全,且料足工精,的确下了大工夫烹制。这些官兵虽然平时欺男霸女,也不缺大鱼大肉,但都是坊间粗制,怎能和御厨的手艺相比,难怪人人吃得大呼小叫了。
  望天树气道:“这都是民脂民膏……”才说得半句,胖老者急忙捏了捏他胳膊,示意禁声,二人又回到甲戌潭边。
  这时各家各户都陆续送饭进来,壮丁劳役们静悄悄地蹲下吃饭。望天树和胖老者溜达了一圈,见劳役所食,无非是些菜根、虾米、野蔬、咸蛋黄,配糙米杂粮,粗粝简单,和监工官兵所食有天壤之别。
  望天树摇头叹息道:“可惜闯王败了……不然……唉……”
  言胜雪道:“大师兄,你就是喜欢议论时局。咱们江湖中人,又兼盐商,莫谈国事为好。”顿了顿,对怜儿道,“这碗豆腐汤,闻起来鱼香入鼻,还带着淡淡的花椒辛辣味和清新的酸爽味。小姑娘,是你煮的还是买来的?”怜儿却不回答,双眼望着爷爷。
  陈老汉笑道:“这孩子怕生,对着陌生人不敢说话。豆腐鱼头汤本是家常美味,只是咱吃不起鱼头,就改用鱼骨。本地的鱼和云梦泽的鱼儿差不多,也是吃玄武湖、金川河里的药草长大的,滋补得很。怜儿先把整条黑鱼的骨架用盐、姜丝腌一晚上,然后以小火慢熬,等汤色转浓、鱼骨软化后,倒进豆腐,再加入小葱、香菜末、花椒、青柠檬片,便成了一碗鲜香爽口的豆腐汤。夏天喝来小辣微酸,舌底生津。老汉我每天都要喝一碗,补补身、开开胃,腰腿也麻利点,不然这苦差事难顶哦。”
  言胜雪道:“天下的美食,并不以食材是否名贵来决定优劣。用料名贵不代表就能做出好菜。一流的食材落在三流厨师手里,也会变成不入流的糙食。怜儿小小年纪,已会用最简单的食材,烹调出可口的小菜,看来在饮食方面颇有天分,应该往这方面多加栽培。”
  陈老汉苦笑叹息道:“栽培?穷人家怎么敢讲这两个字?能活下去就不容易了。”说着拉住怜儿的小手,目光里充满爱怜。言胜雪和史琉璃也都不禁伸出手去,轻抚怜儿的脑袋。
  这边正说着怜儿,那边官兵已饱食完毕,厨役又端上餐后水果给他们享用。
  一名军士感叹道:“只怕南京的知府大人都没咱们吃的好吧?咱们更该尽心为皇上办事了,我马上去叫那群壮丁开工。”
  另一人道:“俺表兄在江防前线,听说每天吃的尽是二两馒头配菜汤,还要被克扣军饷。俺心里就奇了,前线安危关系到江山社稷,皇上为什么不给他们吃好喝好?俺们这些负责监管抓蛤蟆的,却菜肴丰盛呢?难道在皇上心里,蛤蟆还重过江山?”
  话音刚落,后脑勺已挨了一记爆栗,一名把总斥道:“给你好吃好喝,还不知足?妄议当今,小心脑袋。赶紧办事,皇上还等着要碧水蟾呢。”
  军士们不敢吭声,立即站起,催促众劳役捕蟾。
  鲍厨头送餐事毕,本该收拾收拾离开,他却不告辞,一摇三晃踱到甲戌潭边,凑近怜儿身旁,调笑道:“小妹妹,又来给你爷爷送饭啦。来,让鲍爷闻闻香不香……嗯,香,不仅饭菜香,你身上更香……”
  陈老汉急忙把身子一侧,隔开两人,沉声道:“鲍爷,穷人家的饭菜,将就吃吃,香不香谈不上。”
  鲍厨头换了一副横蛮的面孔,恶声恶气道:“老陈头,前天我和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陈老汉态度坚决道:“不行!”
  鲍厨头脸色一变,道:“你们家败落到这田地,何苦让怜儿跟着你受苦呢?让她跟了我,吃香喝辣,万一再碰上宫里贵人赏识,那更是一步登天哪。得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能有这么好的造化!”
  陈老汉道:“这样的福气,我家怜儿受不起。让她跟着我吃糠咽菜,也好过被宫里没廉耻的人糟践。”   鲍厨头脸上横肉一颤,冷笑道:“没廉耻?好!实话与你说,我就是看上怜儿那副楚楚动人的模样,还有那知饮识食的天分。你既不肯,我只好没廉耻一回了。”说罢一招手,一名御林军校尉立即拔步近前,鲍厨头贴着他的耳朵,小声密语了几句,校尉连连点头,唤来几名军士,左右拉扯,要将怜儿强行带走。
  望天树勃然大怒,伸手摁住一名军士,愤然道:“你们可是堂堂官军,也要学地痞强盗欺男霸女么?”
  那校尉知道鲍厨头是田贵妃一党的红人,一向刻意结纳,又兼每日饮食得他口惠,自然要出力相帮,“铿啷”一声,拔出腰刀,厉声喝道:“内府要人,自有道理。你是什么人,敢挡御林军?快快退开!”
  望天树冷笑道:“我若不退呢?”说着将怜儿拉过来,护在身后。言胜雪、矮冬瓜等人也摆开架势,围护怜儿。
  校尉见望天树孔武有力,手臂上肌肉虬结,其他几人似乎也武功颇高,料想单打独斗讨不了好去,两指捏唇,呼哨一声,一队弓弩手疾速奔来,张弓搭箭,对准望天树一方。
  鲍厨头心恨望天树破坏自己好事,起了杀心,朝校尉使了个眼色。校尉会意,下令道:“奉田公令,捕蟾劳役如有违抗官命,聚众闹事者,格杀勿论!放箭!”
  甲戌潭边可供回旋之地较小,即使身负武功者能凭轻功避开,乱箭射来,质弱的史琉璃、喜儿、陈老汉亦难免死伤。情势万分危急!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史琉璃猛地将喜儿右手一举,高声道:“大明乐萱郡主在此,谁敢放肆!”

第十三回蛤蟆天子


  碧涵洞中所有人,除了白食易外,听到史琉璃这一声高呼,尽皆大吃一惊。校尉结结巴巴道:“你、你说什么?这个小胖妞,竟、竟然是郡主?”
  史琉璃作色道:“大胆!你竟敢渎称郡主是‘小胖妞’?单凭这三字,已足可下狱问罪了。”校尉被她呵责,气势上登时输了,急忙命令弓弩手松弦下箭,又叫一名军士飞奔去请田公公。
  鲍厨头乍闻对方众人中竟有大明郡主在,也是惊得心肝一颤,但他久在宫中侍奉,见过大场面,不一时便即宁定,眼珠一转,对史琉璃道:“如今兵荒马乱,冒充皇亲国戚的不乏其人,前阵子还有人假冒太子呢。你说她是郡主,可有凭证?”
  史琉璃道:“这位小姑娘的父亲,是老福王的庶次子,爵封通吃侯。当今弘光天子,乃是她的伯父。这是确凿无疑的事,还要什么凭证?”
  鲍厨头见没有凭证,心头一喜,道:“那就是空口讲白话了?冒认皇亲是大辟之罪,你们一个也别想逃。弟兄们,上,拿下这伙骗子,大功一件。”这时洞中守卫已尽数围了过来,挺枪执刀,形成一个半圆的包围圈,跃跃欲上。
  史琉璃气道:“你们若是惊吓到郡主,只怕不止大辟吧?满门抄斩都有份!”众官军听了,又心生顾忌,不敢上前。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喜儿忽然叫道:“田公公、田公公,快来。”
  一阵脚步杂沓声从洞口传来,一个头戴刚叉帽、身穿斗牛服的宦官,领着几名内侍快步奔来。官军们认得为首者是大太监田成,赶紧让出一条道。
  喜儿眼尖,刚才已看到他,又叫道:“田公公,我在这儿。”
  田成奔到喜儿跟前,仔细一看,“扑”地跪倒,口中谢罪道:“老奴不知小主凤驾亲临,未克远迎,还望小主恕罪。”
  这田成本是南京留守的旧阉,大半生孤灯守宗庙,冷冷清清,去年时来运转,跟着马士英拥立新皇有功,成了朱由崧最宠信的权宦,掌管内廷大小事务,是朝堂后宫都极力要拉拢的对象。他以往不得志时,无人睬他,只有通吃侯待他不薄,他也借着去扬州采办之机,多次拜访侯府,所以认得喜儿。
  鲍厨头見田成下跪磕头,登感眼前一阵晕眩,这次是真真吓得魂飞魄散。须知通吃侯与弘光帝朱由崧同出老福王朱常洵宗下,虽然同父异母,却也是其他远宗藩王所不能比的血亲,尊贵无比。论起尊位,他的女儿比后宫里的贵妃地位还高,自己一个八品厨官岂能得罪得起?慌忙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所有官兵也赶忙跟着跪下,山呼郡主千岁。
  言胜雪望着趴了一地的太监、官兵,笑道:“好妹妹,原来你们来头这么大呀,倒是瞒了姐姐好久。”
  史琉璃道:“我们也非有意相瞒,只因兵荒马乱,道路不靖,怕说出来反添麻烦,索性便遮掩不提,姐姐莫怪。”
  喜儿在侯府里曾无数次见过母亲对跪地的奴才们呼呼喝喝,当下也学着朱宝儿的样子,冷傲地说了声:“都起来吧。”田成等人谢过恩,站起身来。喜儿突然一指鲍厨头,生气道,“你欺负怜儿姐姐,不准起来。”鲍厨头吓得双膝一软,又跪了下去。
  田成狠狠踢了鲍厨头一脚,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回宫再和你算账。”转头满面堆笑对喜儿道,“郡主此番到京,陛下若知,定然龙颜大悦。还请郡主移驾皇城,老奴立刻派人禀报陛下。”
  喜儿难以决定,抬头望着史琉璃。史琉璃道:“我们受通吃侯所托,送郡主到南京,本就要将她交托给圣上。既然与公公遇上,此事方便了许多。那就有劳公公了。”
  田成道:“是老奴有幸,该当如此。”即命跟来的内侍之一骑快马先行奏报。
  望天树见田成对喜儿恭恭敬敬,便想乘便行事,说道:“乖喜儿,你让这位公公把洞里的劳役都放了吧。他们都是被迫来抓蛤蟆的,好可怜。”
  喜儿道:“田公公……”
  田成不等她说出口,急忙抢先道:“抓蛤蟆是陛下的谕旨,老奴决不敢违背。郡主恕罪。”
  喜儿扁嘴道:“那你放了怜儿姐姐的爷爷,行不行?再不行我要哭了。”
  田成忙道:“行,行!免一两个人的差役,老奴还能做主。”手一摆,一名军官捧上一本花名册,找到陈老汉的名字,用笔一画,算是免了陈老汉的差役。
  守卫们见郡主就要起行,吆喝在四周围观的劳役道:“看什么看!回去抓蛤蟆。”
  望天树等人也知皇命难违,救不得这些劳役,徒然叹气。
  言胜雪轻声道:“咱们走吧。”
  众人迈步欲行,田成忽然蹲下身子,朝着喜儿谄媚道:“郡主还记得当年老奴造访侯府时,你把老奴当马骑的事吗?从扬州到南京路程颇遥,郡主一定累了。敢请郡主再骑在老奴背上,由老奴驮着出洞,以显老奴一片忠心。”   在场众人闻言,面色各异,有的不耻,有的惊叹。史琉璃和白食易暗暗摇头,心想这些太监为了邀宠,真是恬不知耻到极致。御林军军官和鲍厨头却由衷赞叹,心道姜果然是老的辣,这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精妙功夫,一定要好好学学,日后碰上对路的主子,使将出来,管保前程似锦。
  田成驮着喜儿,一步步爬向洞外。他怕颠簸到小主,爬得既慢且稳,喜儿骑在上头,比当真骑马舒服多了。她开心地拍手唱起通吃侯教的儿歌:“骑大马、骑大马,上高山、跨大河。格噔格噔,跑过桥;咚哒咚哒,去南京。南京粑粑香喷喷,带回家中尝尝新。爷爷吃了腰不疼,宝宝吃了真开心。”
  喜儿骑着“大马”来到碧涵洞外,看田成有些气喘,问道:“田公公,你累不累?”
  田成欢喜道:“老奴万幸,蒙郡主千金之躯赐骑,这是老奴十辈子修来的福分。”说着眼中泛出泪花,低首撅臀,趴伏道上,方便喜儿“下马”。
  史琉璃抱起喜儿,田成将自己的八抬大轿让给二人乘坐。史琉璃上轿前,忽然想起一事,招手把怜儿叫到跟前,小声问道:“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怜儿道:“她叫可儿。”
  史琉璃点点头,道:“我这回进宫,有机会就把你姐姐救出来。”
  怜儿高兴得连声道谢。
  雪盐帮三人也各自上马,白食易道:“今日已是五月初三,后天便是端午。诸位若不嫌弃,屆时我和史姑娘愿为附骥,一睹盐米斗宴的盛况。”
  胖老者道:“盐米斗宴?那‘米’可是指聚米帮?”
  白食易道:“正是。”
  胖老者道:“巧极了,那日我亦有事要面见雪盐和聚米两帮帮主。可否同去?”
  言胜雪道:“哦?前辈要见家父?既如此,端午辰时,请先到敝帮在南京春风楼的分舵会齐,咱们一起去首辅府邸。”
  白食易与胖老者齐声答应,五人抱拳道别,各奔前路。陈老汉也领着怜儿自回家去。
  田成领着一队御林军,保护喜儿向皇宫行去,白食易骑马在轿旁相随。一路无话,戌时到达皇城脚下。
  南京的皇城,建在京师东侧,北枕富贵山、南临秦淮河,四面环山,城墙高阔。朱由崧早已接到奏报,命司设监排出仪驾,在城门口迎接。此时天色已晚,史琉璃不喜铺张,让田成尽量一切从简,不必再洒扫鼓乐,扰动军民。田成见喜儿与她亲厚,便事事依她吩咐,车驾直入宫城,过天桥、穿午门,在一座飞檐斗拱、富丽堂皇的大殿前停下。
  自永乐十八年明成祖迁都北京后,南京遂成留都,尽管五府六部齐全,但都在皇城外办公,皇城内除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以及祭祀的太庙尚有人活动外,其余殿阁大多闲置封闭。明室南渡后匆忙收拾大内,花重金修饰翻新,殿宇重重、楼阁森森,气派恢宏不下于北京皇城。只可惜朱由崧一向懒理朝政,日日在后廷的柔仪殿与春和殿寻欢作乐,金銮正殿他是难得去几回的。此时停轿之地,正是西宫春和殿。
  史琉璃下轿,抬头见明月在天,向田成道:“夜色已浓,圣上安寝了吧?不然我们明日再见驾吧。”
  田成笑道:“尚早尚早。陛下夜夜欢饮,须到丑时方歇。请在此稍候,咱家就去禀告。”
  抬步欲行,斜刺里突然蹿出一条人影,朝着田成单腿跪下,口中说道:“求公公成全。”
  田成皱眉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那人道:“实在是军情紧急,在下受十万将士重托,不敢离去。”
  田成道:“陛下早有旨意,军国大事悉数交由马大人处置。你不去首辅府禀事,一直在宫里啰唆什么?”
  那人忧急道:“马府上上下下,近日一直在忙端午节为九夫人祝寿之事,在下投书进去,总是回复压后处理。可是前线军务刻不容缓,再也拖不得了。请公公帮帮忙吧!”
  田成瞪了他一眼,道:“那你就继续等吧。”自顾进殿而去。
  那人急得搓手顿脚,在殿外走来走去。史琉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道:“你在军营里,是个伙头军吧?”
  那人“咦”了一声,问道:“正是。姑娘是如何知晓的?”
  史琉璃道:“我看你手肘和手掌都粘着面粉,前襟又有一块油渍,身上还有股油烟味,是以猜你在后营伙房做事。连面粉都来不及掸掉,想必走时十分匆忙。”
  那人道:“姑娘好眼力,在下靖南侯黄得功麾下饫狼营厨宰洪火烈。”
  史琉璃道:“黄得功不是在荻港驻军吗?出了什么大事?竟然遣厨宰进京报急,难道无人可用了?”
  洪火烈叹气道:“唉,帅爷十万大军被刘良佐围困,只有我借火遁突围而出。本来以为朝廷会立即下诏调解,哪知陛下不见、首辅不急,我来回奔波,徒劳无功,真愁煞死人了。”
  史琉璃吃惊道:“刘良佐和黄得功同守水路,互为犄角,怎么竟自相残杀起来了?”
  洪火烈讶异道:“姑娘是什么人?怎么对朝廷将官和军力部署如此熟悉?”史琉璃笑而不语。
  这时田成从殿里出来,肃容道:“皇上口谕,宣乐萱郡主及两位护送者觐见。”史琉璃向洪火烈点点头,牵着喜儿,与白食易一起步入春和殿。
  殿内灯火辉煌,一队舞姬正轻歌曼舞,正中间宝座上坐着一个身穿皇袍的中年男子,左右臂各搂着一名妖艳的妃子,面前席上酒盈菜丰。他见喜儿等人进殿,拍拍手掌,登时歌停舞歇,舞姬们低首退下。男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笑道:“哈哈哈,是喜儿吗?来,到伯父身边来。”
  史琉璃和白食易心知这人便是弘光帝朱由崧了,站在阶下,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喜儿却不管这些礼数,一路小跑,爬到皇座上,揪着朱由崧的胡须,嬉笑道:“猪油伯伯,你跑到南京骗吃骗喝了呀?”
  这是朱宝儿以前在背地里骂朱由崧的话,喜儿拿出来说笑,朱由崧竟也不以为忤,抱住喜儿,亲了亲她面颊,道:“是啊,你想吃什么?伯父去骗来给你吃。”
  喜儿道:“我要吃蛤蟆。你命人抓了那么多蛤蟆,一定是想出了好多好多种食蛤蟆的法子。”
  朱由崧和两名妃子相视一笑,道:“那些蛤蟆可不是拿来吃的。不过快到端午节了,伯父届时请你吃‘南京五黄’,好不好?”喜儿拍手称好。   明代对藩王限制极严,各地藩王一律不准离开封地。崇祯十六年时,朱由崧袭封福王,本应就藩于洛阳。但当时洛阳已被闯军占领,朱由崧只能做个无地的藩王,到处寄寓。从卫辉的潞王府,到淮安的绾秀园,再到扬州的通吃侯府,都留下过他的足印。那时朱由崧仓促南奔,行囊羞涩,在皇族中又声望低微,谁也料不到他后来会被拥立为帝。
  通吃侯为人厚道,顾念兄弟之情,在朱由崧寄寓时待他甚为亲厚,每日无数山珍海味任他白吃白喝。朱由崧吃饱喝足,闲来无事,便时常与喜儿玩耍。喜儿喜饮好食,见这个突然到来的伯父在吃喝上的学识一点也不逊于父亲,也乐于听他海阔天空地说东道西。一个饱食终日、醉生梦死,一个天真单纯、孩童心性,凑到一块儿竟十分投缘。此刻再会,两人都开心不已,无拘无束地有说有笑。
  史琉璃见朱由崧颇为疼爱喜儿,对他的恶感不免减了几分。白食易暗暗打量这位存续朱明朔统的皇帝,只见他水泡眼、猪胆鼻、厚嘴唇,相貌不好也不坏;面部臃肿松垮,显系酒色过度所致;不到四十的身躯已发福走形,那大肚腩比起胖老者也不遑多让。白食易心里叹气,为史可法忠这样的君而不值。
  朱由崧逗了一阵喜儿,才猛地想起阶下还站着两个护送喜儿来京的少年男女。他夹起一块陈皮雉肉,喂给喜儿吃下,然后把她轻轻从膝上抱下,放到左首妃子身旁,抬眼望向史、白二人。这一望不打紧,但见史琉璃双瞳剪水、眉如翠竹,站在那儿娉娉婷婷,仪态万方,登时把蛤蟆天子的魂儿勾到半空里。他眉毛一挑,淫心顿起,盘算着如何把这俏佳人留在宫中,供自己享用。
  朱由崧右首的妃子见圣上望着史琉璃入了神,轻轻拉了拉朱由崧衣袖,幽怨道:“陛下,你又要喜新厌旧了?臣妾才跟了你三个月……”
  朱由崧回过神,调笑道:“爱妃莫喝干醋。你做的‘贵妃鸡’朕百吃不厌,就算喜新,也决不会厌旧。哈哈哈。”干咳两声,向史琉璃和白食易道,“你二人系何方人氏?与郡主怎生相识?朕数日前接报扬州失守,正担心郡主安危呢。对了,通吃侯目下如何?”
  史琉璃便把在扬州时的诸般见闻遭遇,简明扼要地与朱由崧说了。唯有通吃侯已死的事,当着喜儿的面不便明讲,只说:“通吃侯已驾鹤远去,仙游太虚,临行前托我们带喜儿来南京。”
  朱由崧虽品质庸陋,却非蠢人,听完后又悲又喜又憾。悲的是通吃侯离世,世上唯一真心待自己好的人从此天人永隔;喜的是朱宝儿这恶婆娘也做了鬼,想当年寄寓侯府时,朱宝儿一天叨十遍,冷言冷语,自己只能装糊涂扮听不懂,现在可解气了;憾的是这俏生生的美人儿竟然是史可法的侄女,一想到史可法那冷峻的面孔、刚正的神情,不为强御、沥胆犯颜的死谏模样,心肝都要抖三抖,他的侄女可万万不能胡来。
  朱由崧轻叹一声,熄了淫心,换上一脸悲伤的表情道:“史阁部以身许国,取义成仁,朕心哀痛。明日上朝,当颁旨追谥,嘉勉忠良。至于你二人,护送郡主有功,朕要好好封赏。你们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吧。”
  史琉璃道:“我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原也不是冲着奖赏来的。如果陛下一定要赏,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请陛下赐个宫女给我。”
  朱由崧哈哈大笑道:“朕后宫中宫女无数,任你挑选。你要哪个?可有姓名?”
  史琉璃道:“有个叫陈可儿的民女,入宫时日不久,请陛下将她赐予我吧。”
  朱由崧一听,笑容顿敛,阴沉着脸道:“嘿嘿,陈可儿啊……”
  在旁服侍的田成急忙向史琉璃使个眼色,道:“你换一个吧。”
  史琉璃为人乖觉,见他们面色有异,便不再求。
  这时,一名内侍进殿禀告道:“陛下,今晚的宵夜已煮好,要传吗?”
  朱由崧依然阴着脸,道:“传!若再煮得不对路,值夜的厨子统统杀了。”
  史琉璃和白食易暗暗心惊,互视一眼,心想宵夜煮不好就要杀头,如此暴虐,怪不得民间人人怨怼了。

第十四回皇后羹


  内侍传下旨去,少顷一名厨师端着镏金银托盘,盘上放一只镶宝白玉碗,走进春和殿。他脸上神情虽无异,身子却微微颤抖,显是心中惶恐,却又竭力保持镇静,等待皇座上的那个人给自己的命运做下裁决。
  田成小心翼翼端起白玉碗,呈给朱由崧。朱由崧轻舀银羹匙,尝了一口,眉头一皱,那厨师的面颊登时抽搐了一下;朱由崧又尝了一口,微微摇头,厨师手脚皆抖;朱由崧尝完第三口,突然暴怒起来,将白玉碗重重摔到地上,吼道:“全是一群饭桶、废物!让你们做‘皇后羹’,都十个月了,还是做不出那个味道。到今日期限已至,怨不得朕心狠了!来啊,即刻查抄尚膳监汤羹局,将负责宵夜的厨子悉数收监,不日问斩。”
  那厨师浑身剧颤,趴伏在地,哭诉道:“皇上,请皇上开恩哪。不是我等不尽力,实在是绾秀园的秘方遍寻难获,我等不得其法,万万做不出原汁原味的‘皇后羹’,情有可原,还望皇上宽宏大量,饶我等一命吧!”
  朱由崧怒气不消,厉声斥道:“尔等俱是江浙闽粤赣万中选一、拔尖出来的制羹名厨,却连一道家常汤羹都做不出,还找种种理由搪塞朕,朕岂能轻饶你们?”
  那厨师骇得说不出话,只管拼命磕头。朱由崧手一挥,上来两名值殿武士,就要把厨师拖出殿外。
  史琉璃见厨师情状可怜,急道:“陛下且慢。”
  朱由崧道:“你要為他求情?”
  史琉璃道:“厨艺与武艺一般,各家各派皆有不外传的独得之秘,有时只要差了那么一点点细微之处,做出来的味道便谬之千里。陛下可否将这‘皇后羹’的来历和特点说给我们听听,兴许我们能帮陛下解忧。”
  朱由崧沉默了好一阵,长叹一口气,道:“朕曾听史可法说过,他有一个侄女深谙庖膳之道,想必就是你吧?也罢。除了史小姐和这位白食易,其他人全都退下。田成,你也带郡主先去歇息吧。”
  朱由崧身旁的两名妃子对望一眼,面显不快之色,但不敢多言,施礼退下。田成抱着喜儿,去后宫安排就寝之所。不一时,内侍、宫女、武士、厨师悉数退出春和殿,偌大的殿里,只剩下朱、史、白三人。   朱由崧神情沮丧,缓缓说道:“朕这大半年来,晚晚都只盼能吃一碗地道的‘皇后羹’当夜宵,却始终不能如愿。你们若能帮朕了此心愿,朕定赐你们一场大富贵。”
  史琉璃道:“方才那厨师说什么‘绾秀园的秘方’,这‘皇后羹’系出自绾秀园吗?”
  朱由崧拍掌赞道:“好,冰雪聪明,朕果然没看错人。这段往事的确与绾秀园有关。”
  史琉璃道:“愿闻其详。”
  朱由崧抚须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去年三月,因闯贼作乱,朕移跸淮安,寓居于盐商杜首昌的绾秀园中。杜首昌待朕十分慷慨,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筵,殷勤招待。他有一个妹妹,唤作杜月娘,不但有沉鱼落雁之貌,又兼能诗会琴、善弈识画,更难得的是,煮得一手好羹汤,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朕对她一见倾心,而她见朕风流倜傥、博学多才,也是芳心暗许……”
  史、白二人听他自吹自擂,自以为才高貌俊,肚里都暗暗好笑。又听他说道:“我们虽郎有情妾有意,但她身为大家闺秀,贞静端庄,闲动有法,而朕也是个重德守礼的谦谦君子,所以彼此就像隔着一层轻纱,不便捅破。”
  史、白二人见好色皇帝又自称谦谦君子,几乎要笑出声来,只能强忍住继续听他叙述:“某日正值春夏轮转,天时变换,朕感染风寒,浑身乏力,病怏怏独处静室,闭门安养。忽闻‘笃笃笃’三下敲门声,朕之前已吩咐仆人们不得打扰,故而不去理睬,哪知又是‘笃笃笃’三声,朕心中着恼,披衣而起,打开房门,门外却人影全无,只有一个青瓷托盘摆在门口,盘上放着一盅羹汤。地上还掉落着一方丝帕。
  “朕把托盘和丝帕拿进屋里,打开盅盖,登时一股浓香扑鼻,细瞧羹中有竹笙、荠菜、鲜笋、口蘑、鸡丝、百合、银鱼等,打底的是剁碎的鲫鱼肉和粟米粒,还有两片老姜。汤色奶白中带着淡绿,清新悦目。吃几口,姜味、甜味、鲜味层层展开,诸般食料混合在一起,煮得黏而不稠,入口即化,真是回味无穷。”
  白食易道:“嗯,鲜笋、口蘑意在提鲜;竹笙、荠菜、百合旨在搭色配香,兼具药膳之用;鸡丝、鱼肉和合老姜、粟米,暖胃驱寒、滋补润身。烹者应该还加了点黄酒去腥添味。所以此羹食来,既有青鲜之气,又浓酽绵透,寓药补于食补中,确是上品。”
  朱由崧“咦”了一声,道:“说得不错。没想到你还是个食家。”
  史琉璃笑道:“他父亲是‘天下第二楼’的主厨白一刀,他自小耳濡目染,也算厨行世家出身了。”
  朱由崧道:“哦?你竟有这般来头?”
  白食易道:“惭愧惭愧。在下能吃不会做,有负祖上胜名。”
  朱由崧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儿,接着道:“朕食欲大开,将这盅羹汤一口气喝完,出了一身热汗,神清气爽,风寒顿时好了。这羹汤到底是谁送来的呢?朕注意到丝帕散发出淡淡的锦带花香味,绾秀园中的夏花,以锦带花、蓝雪花、鸳鸯茉莉、玉簪花最多,杜家小姐月娘最喜欢锦带花和鸳鸯茉莉,常用这两种花的花香熏衣,朕便猜想羹汤可能是杜小姐所送。”
  朱由崧咂咂嘴唇,似乎在回味那羹汤的美味,续道:“次日,朕与杜首昌及一帮淮安名流才子,在望月亭诗词唱和,杜月娘站在闺阁的楼台上,不时目视亭中。朕心想杜小姐定是钦慕朕的才华,欲一睹朕的风采,便大声吟了两句绝妙好诗,众人无不激赏。朕得意之中,举目向闺楼望去,正好与杜月娘四目相对,杜月娘慌忙羞答答地转过脸去……”
  史、白二人均想:既然在场的不乏才子,人家望的未必是你。
  朱由崧仍自我感觉良好,又道:“朕本就对杜小姐爱慕有加,这时见她眉目传情,昨日又送羹袪疾,显然已经对朕情根深种,朕岂可辜负佳人?于是下了决心,待诗会散后,朕把杜首昌叫到一旁,将与杜小姐两情相悦之事说了,请结秦晋之好。
  “杜首昌面上一喜,忽又一忧,沉默不语。朕揣摩他的心思,料他喜的是堂堂皇家贵胄,竟然向盐商提亲,殊荣备至;忧的是朕当时无地无权,怕连聘礼都拿不出。朕便与他约定,先订婚约,待朕得到新封地后,再来迎娶。朕彼时亦未料到日后竟能身登大宝,去年五月登基后,立即下旨,要杜首昌送妹入京,朕打算册封她为皇后。孰料杜月娘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竟坚拒入宫。
  “朕心惆怅不已,又不能强迫心爱之人,只好将一缕情思寄托在那日那碗羹汤上。羹汤无名,朕便为它取名‘皇后羹’。在朕心中,唯有杜月娘才配得上凤冠霞帔。这也是朕登基将近一年,嫔妃无数,却一直未册封皇后的原因。唉,月娘,月娘,朕何日才能再见到你?再尝到你亲手做的羹汤。”
  史、白二人想不到蛤蟆天子竟还有这样一段情深往事,不由生出几分感慨。
  史琉璃道:“我们认识一位盐帮的朋友,势力颇大,杜首昌既然是盐商,想必脱不出那个圈子。后日我们将赴盐帮之宴,届时定帮陛下仔细打听。还请陛下不要再为难那些厨师了。他们不知秘方,即使耗尽心力,也调不出相同的滋味。”
  朱由崧喜道:“若果真如此,朕就卖你一个人情,稍后便传旨,对汤羹局不再责罚。但你们可得将朕的事放在心上,不可怠慢。”史、白二人躬身应诺。
  经过这番深谈,朱由崧对史、白二人大生好感,遂唤进田成,让他给贵客安排精舍歇宿。田成此时已安排好喜儿的寝宫,仍旧回来侍奉。他低头领命,却不就去,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朱由崧问道:“还有什么事?”
  田成道:“殿外那个伙头军还未走,一直声称有紧急军务要请陛下定夺。陛下要不要见见他?”
  朱由崧正神驰天外,幻想着与杜月娘锦帐交欢,哪里管什么紧急军务,眉头一皱,说道:“朕倦了,你让那人去找马士英吧,不然找兵部尚书阮大铖也行,总之莫来烦朕。对了,今晚就不用妃嫔侍寝了,朕有心事……”手一挥,大殿上通明的七宝灯一盏盏次第熄灭。田成领着白食易和史琉璃退出春和殿。
  刚到殿门口,洪火烈一个箭步蹿上来,急切问道:“田公公,皇上肯召见了吗?”
  田成道:“咱家已尽力了,但皇上就是不肯见你。说是要么去找马士英,要么去找阮大铖,你自己看着办吧。”   洪火烈跺脚道:“唉,怎能如此!”
  白食易劝道:“既然陛下决然不见,与其在此延误,不如速速去找马、阮吧。”
  洪火烈道:“马士英早已找過,并无效果。而今只能去找阮胡子试试了。二位,有缘再见。”一拱手,疾步离去。
  田成向史、白二人道:“本来外客不得留宿宫中,但今晚一来夜色已深,二来陛下特许,所以咱家一会儿带史姑娘到乐萱郡主处暂住;至于白兄弟嘛,总不能让他和公公们一起住,因此把你安排在尚膳监,与御厨们合住,你看如何?”
  白食易道:“听凭公公安排。”
  田成道:“好,那你们随我来。”领着二人朝西华门行去。
  一路上玉砌雕阑、楼台耸峙,堪堪走到内宫诸监所在的西南门大门口,却见一帮厨师聚集在前方不远处,翘首引颈,似乎要迎接什么人。待到史琉璃与白食易走近,为首的厨师突然一揖到地,恭恭敬敬道:“在下尚膳监汤羹局领厨汤水泽,谨率汤羹局全体同僚,敬谢史姑娘活命之恩!”其他厨师也纷纷行礼致谢。
  史琉璃定睛一看,为首厨师正是先前险险被朱由崧杀头的那位,赶忙将他搀起,说道:“天地有好生之德,逢人危难,施以援手,也是应有之义。倒是你们,想必为了皇后羹受尽曲折了。”
  汤水泽叹口气道:“陛下虽将皇后羹所用食材悉数告知,但我等无论怎样搭配烹制,就是调不出陛下要的那个味道。”他抬眼望了下田成,又续道,“都怪咱们厨艺不精,辜负了陛下重托,受点波折也不委屈。”
  史琉璃知他碍于田成在场,口不应心,便笑笑不多言。
  田成插口道:“你们在这儿正好,这位白兄弟今晚就安置在你们汤羹局歇宿,可以吧?”
  汤水泽喜道:“既是史姑娘的同伴,也是我们的恩人,哪有不可之理。”
  田成道:“那好,咱家就把他交给你了。史小姐,请继续跟咱家去后宫。”
  当下白食易便跟随汤水泽等人至尚膳监汤羹局的寝舍过夜,史琉璃则在田成带领下,来到喜儿所在的婉婷斋。

第十五回欣逢知己


  次日睡起,已是五月初四。
  史琉璃从高床软枕、锦被罗衾中睁开惺忪睡眼,环顾四周,只见房中檀木作梁、珍珠为帘,地衬锦裀、壁凿鸾凤。西首靠墙的几案上摆着一个古鼎,肚腹中空,内置沉香,散发出阵阵淡雅香气;东首临窗处环列几盆米兰、繁星、芍药,花香馥郁。宝罗帐顶上,高悬一颗夜明珠;镶金屏风边,垂挂几幅名家墨帖与山水真迹,端的是膏粱文绣、金玉满堂。她虽是官宦千金,父叔皆清廉守正,不敛私产,故而家境只比一般财主稍好,何曾见过如斯富贵气派。
  正惊叹着内宫居所的奢华,两名宫女一个端着热水,一个提着食盒,叩门而入。她们服侍史琉璃洗漱穿衣后,将食盒里装着的四样精美糕点和一碗粥摆到桌上。四碟糕点分别是蜜汁藕、桂花豆沙条头糕、海棠糕、松子黄千糕,粥是焐酥豆糖粥,俱是江浙名点。
  史琉璃夹了片蜜汁藕,轻嚼几口,赞道:“味甜不腻,脆中生香,好吃。”问宫女道,“乐萱郡主起了吗?”
  宫女答道:“郡主正在梳洗,说一会儿就过来。”
  史琉璃点点头,又夹起一片平整切成薄片的条头糕,观其色洁白如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只觉软软糯糯,桂花的馨香混合着糖油的甜津,油润可口,齿颊留香,不由多吃了几片。待要舀粥喝时,门外传来喜儿的笑闹声,少顷便见喜儿身后跟着四名宫女,蹦蹦跳跳地飞奔进来。她身穿小襖裙,金绣织花,腰垂白玉八宝结绦带,已经换回了郡主的打扮。
  喜儿向史琉璃问过好,坐到椅子上,望着桌上的糕点,突然生气地一扭头,向跟来的宫女道:“你们大清早就请史姐姐吃这么点东西呀?也太小气了。”
  一名年纪稍长、相貌端庄清丽的宫女躬身答道:“这是宫中的规矩,无品无级者的早膳是四碟一粥,从未破过例。”
  喜儿嘟着嘴道:“规矩,规矩,皇宫里的规矩怎么那么多!这个不能,那个不许,真没意思。”手一指另一名宫女,道,“你去把本郡主的早膳拿来,我要和史姐姐一起吃。”
  宫女犹豫道:“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喜儿用胖乎乎的小手一捶桌子,学着朱宝儿的模样,大声道:“快去办!不然掌嘴。”宫女一吓,急忙应命。
  喜儿就住在婉婷斋的芳蕊居,离史琉璃住的兰香居不远,片刻后那名宫女就吃力地提着两个龙凤雕漆大食盒回到史琉璃房中。喜儿吩咐她将食盒里的早膳全部摆出来,计有八碟糕点、八盘小食、四壶饮品,将桌子摆得满满当当。
  史琉璃笑道:“哟,看来我这个无品无级的小百姓,和郡主的待遇比起来,真是天差地别啊。”
  喜儿道:“皇宫里的饮食确实比我家更胜一筹,比如这早膳,侯府是六碟四盘双饮,宫里就多了差不多一倍。你们谁来跟我讲讲这些早点的名字?”
  那名年长宫女轻轻颔首,回应道:“禀小主,这八碟糕点是贵妃酥、冰心酥、荷花酥、五色松糕、地粟薄荷糕、百果蜜糕、萝卜丝饼、蟹壳黄;八盘小食是杏仁豆腐、虾肉汤团、挂粉汤圆、莲心素火腿、小汤包、糯米卷、如意回卤干、八坼皮蛋;四饮是香雪饮、桃露饮、春曦饮、荷珠饮。皆是田公公命尚膳监专门为小主制备的。”
  喜儿开心道:“我爹说田公公做事妥贴,果然没错。史姐姐别客气,咱们一起吃吧。”
  史琉璃笑道:“那我就沾一沾郡主的光了,且先尝一块贵妃酥。”
  她伸出象牙筷,夹了贵妃酥到碗里,先观其形:小麦烤制的圆形外皮色泽金黄,嵌着点点白砂糖,如银星满天;麦皮顶端开出六瓣花形,内里填充着用花生油、蜂蜜调拌的红豆馅,红彤彤一片,看上去好似身穿红衣的贵妃自金浴池中出浴,悦目舒心。再尝其味:外酥里嫩,口感沙甜,多咬几口,依然甜而不腻。
  史琉璃赞道:“妙极。由内而外,都不负了‘贵妃酥’之名。民间有一种用面粉、油皮和莲蓉馅烘烤出来的酥饼,也叫贵妃酥,传说是杨贵妃最喜欢吃的小点,故有此名。这宫廷里的贵妃酥,和民间的大异其趣,想来制法上也截然不同。”   那年长宫女答道:“姑娘说的是。宫里的贵妃酥是取上等的小麦制皮,以小火慢慢烘焙,令小麦表皮紧裹住朱小豆煮熟后压成泥的内馅,再用大火烹炸,使得表皮香酥、内馅绵软。没有上乘的烘烤和豆沙混勻技艺,是做不到如此酥滑沙甜的。”
  史琉璃开颜道:“看来你对膳食的了解,不亚于制作它们的膳夫。”
  另一名宫女道:“那可不!这位吴宫人,入宫前是杭州城里有数的品食家,杭州城里最大的酒楼就是他爹爹开的。父女俩对咱们江南的名吃名点,那是如数家珍。”
  喜儿拍手道:“那我来吃如意回卤干,你也给我讲讲。这道小食我倒是头回吃呢。”说着用银汤匙把如意回卤干中的油豆腐舀进碗里,又加了几匙汤,津津有味吃起来。
  吴宫人在旁说道:“这如意回卤干哪,就是把炸油豆腐配上黄豆芽、胡萝卜、黑木耳、笋片等辅料,在鸡汤里煮得软绵入味,捞起来合一碗里头,因为豆芽的样子很像玉如意,所以起了这么个名字。南京人吃小食,都讲究个彩头,吃个五香豆,硬要叫‘状元豆’;吃碗豆腐脑,得唤作‘什锦脑’。如意回卤干,多吉利的名字,味道又好,因此南京人没有不爱吃的。传说本朝太祖皇帝微服出访时,在一家小店里吃了一碗,赞不绝口,从此如意回卤干便在南京小食中稳坐头名了。”
  喜儿笑道:“太祖皇帝呀?那是我太爷爷的太爷爷的太爷爷呢!呵呵,原来几百年前老祖宗就爱吃回卤干,那我要多吃几口了。”
  吴宫人又道:“只可惜如今正宗地道的如意回卤干,在民间很难吃到了。”
  史琉璃道:“这是为何?”
  吴宫人道:“小食虽小,其中却蕴含着大门道。要极巧的心思和极大的耐心,才能把祖辈传下来的厨艺分毫不差地继承下来。可如今世风不古,人人只顾着银子,民间卖小食的,本小利薄,为了多赚几文钱,各种偷工减料,火候既差、技艺又逊,更没耐心钻研琢磨,所以很多小食都离本真滋味越来越远了。”
  喜儿惊道:“那给我吃的,不会也偷工减料吧?”
  吴宫人道:“请小主放心,宫里的膳夫厨役都经过千挑万选,制这道回卤干的,是南京夫子庙前做了半辈子回卤干生意的正牌师傅,手艺讲究得很。油豆腐若是炸得太嫩就会过软,太老了又不好吸收汤汁,在他手里炸得是恰到好处,四周金黄、中间起泡,等鸡汤煮开后,吸饱了汤汁,吃起来细致绵空,饱溢着鸡汤的原汁原味,绝对是地地道道的金陵风味。”
  史琉璃听她言语十分入耳,也舀了一小碗品尝,滋味果如所言,因道:“以你这样的见识和家世,竟然在宫里做一个小小的宫人,实是委屈了。”
  一名宫女接口道:“吴姐姐以前在唐王身边时,可是个大红人呢。后来唐王失势,被圈禁在高墙里,王府中人四散,各寻出路。吴姐姐本打算回杭州老家,结果行到南京,碰到御林军四处强拉年轻女子入宫,她没躲过也被征了进来。今上好吃,吴姐姐凭着饮食上的本事,若是有缘被皇上赏识,也一定会像以前在唐王府那样受宠。偏偏田贵妃嫉贤妒能,怕她被皇上宠幸,就刻意把她排挤到婉婷斋当宫人,让皇上见不着她。”
  吴宫人摇头道:“其实在这里当个宫人就挺好。深宫里波诡云谲,受宠也不见得就是好事。”
  那宫女道:“既然入了宫,就要步步向上,难道当一辈子小宫女受人欺负么?咦,郡主你在做什么?”
  众人齐齐望向喜儿,只见她掰着手指头数道:“……二一、二二、二三,哎呀,到底我该怎么称呼唐王呢?叫堂叔还是叫堂伯还是叫……”唐王朱聿键是明太祖朱元璋第二十三子朱桱的八世孙,朱由崧和通吃侯是朱元璋第四子朱棣的九世孙,这里面的辈分千条万道,盘根错节,可不容易算清。
  宫女们瞧喜儿天真计算的模样,都想笑不敢笑。吴宫人道:“小主不必多虑,辈分称谓的事,问宗人府就一清二楚了。”
  喜儿道:“那太好了,麻烦你有空帮我问问吧。我是怕万一遇到唐王,不知该如何称呼,就显得礼数不周了。”吴宫人连声答应。喜儿道,“你这人挺不错的,你叫什么名字?”
  吴宫人道:“我叫吴中梅。因家父极爱梅花,在庭院里遍植梅树,故而也以梅为我取名。”
  那名宫女又插嘴道:“吴姐姐不仅人如其名,像梅花般芳洁傲气,而且厨艺也如其名,最擅长做蜜渍梅花、梅花汤饼、白梅粥等梅花馔,合拢来说不定能凑一桌梅花宴呢。”
  史琉璃闻言大喜道:“原来你也精擅花卉入食。我在扬州时,常琢磨嚼花品卉,只苦无人可以商量。如今天赐知音人予我,得空真要好好向吴姐姐讨教讨教。”她见吴宫人大概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对她又颇有好感,便也改口称呼起姐姐。
  吴中梅道:“讨教不敢当,就当是彼此参酌互惠吧。花卉入食由来已久,文人雅士多有论著,但以点心和饮品居多,大菜里却难普及。譬如方才上桌的四饮里,香雪饮与荷珠饮就是以花代茶,且专供后宫仕女饮用。
  “古人云,上品饮茶,极品饮花。香雪饮系用早春采摘的花瓣匀净完整的白梅花,浸入寒冬时高山融化的冰雪中,在宫中冰窖里贮藏。待到夏季取饮时,加少许白糖,萼绿花白间香气清绝,如雪里吟香,味甜色洁。啜饮之际,轻嚼雪梅,寒香沁入心骨,不但口齿生香,梅花性平,还能理气疏肝、和胃化痰,最利于炎夏去心烦、解郁闷。
  “至于荷珠饮,则是在晨曦初露时,萃取新荷上朝雾凝成的露珠,混合切碎的藕节、荷叶,用小火慢慢煮沸后,用扣碗滤出碧色的汤液,倒进以荷花花瓣、莲子衬底的玉盏中,加入冰糖,插入荷花茎做吸管。轻轻吮吸,淡淡的苦味夹着丝丝的甘甜,又有幽幽的荷叶清香,去热消暑,清心润燥。再配上这碟用油酥面制成的杭州荷花酥,搭合相宜,愈能彰显花之食的特色。”
  史琉璃拍掌大赞,欢颜道:“一花一天堂,一食一世界。爱花的人处处都有芳馨,喜食的人步步皆是乐土。吴姐姐对花朝食事研味深沉,真可做我的知己。若是有机会,我定要去杭州玩一玩,去你家的酒楼尝一尝,若能品到你亲手烹制的梅花馔就更好了。”
  喜儿高兴道:“去杭州玩么?我也要去。史姐姐你要带我去呀!”   史琉璃道:“如今你已恢复郡主身份,不能随意走动啦,去哪儿都必须先禀过圣上。”
  喜儿噘嘴道:“如果只能闷在宫里,那做这个郡主也没意思。”
  吴中梅道:“后宫深锁,去杭州只怕近期难有机会。不过御花园里百卉盛开,花馔美食,我倒是可以随时做给郡主和史姑娘品尝。”
  喜儿道:“好极了,明天是端午节,你做给我吃吧。”
  吴中梅应道:“是。”
  这顿早膳,八碟八盘四饮,加上给史琉璃的四碟一粥,摆满一桌子,喜儿和史琉璃每样只吃了两三口便饱了。喜儿道:“这些糕点小食,大部分都没动过呢,你们拿去分吃了吧。”
  吴中梅摇头道:“主子吃的食物,下人们是没资格吃的。”
  史琉璃道:“那吃剩下的如何处置呢?”
  吴中梅道:“倒掉。”
  史琉璃惊道:“倒掉?后宫中嫔妃众多,每天吃剩下的食物都倒掉,岂不是大大浪费?”
  吴中梅道:“宫中饮食规制森严,按等级划分,谁也不能逾矩。宫女和公公们既不能吃主子的食物,主子们又吃不完,便唯有倒掉了。”
  史琉璃轻叹道:“唉,扬州围城之时,数十万军民掘鼠罗雀而食,后方却如此靡费……”
  吴中梅轻咳一声,道:“咱们身在皇宫,不便非议。”
  史琉璃会意,立即转了话题,问六名宫女道:“你们可认识一个名叫陈可儿的宫女?”
  宫女们一闻此言,登时人人变色,其中年龄最小的那个宫女,眼圈一红,带点哭腔道:“可儿她……冤……”另一个宫女瞪了她一眼,年龄小的宫女顿时收口,不敢再说。
  吴中梅悄声道:“史姑娘,宫中人心叵测,事事险恶,可儿的事你还是别打听了,免得遭灾惹祸。”
  史琉璃心头一惊,想起先前询问朱由崧时,朱由崧和田成的表情,再看这些宫女的神态,顿时明了此事已不能再公开询问,当即住口,夹起一块素火腿,默默咀嚼,众人一时间无话可说,气氛尴尬。
  便在此时,一名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兰香居,嚷道:“史姑娘,不好了……”一眼见到喜儿也在,急忙跪下磕头。
  喜儿道:“什么事不好了?一大早就乱嚷嚷。”
  小太监道:“回郡主,和你们一起进宫的那位白小哥,跟冰膳局的领厨吵起来啦,汤厨头请史姑娘快去一趟。”
  史琉璃挂念着白食易,立时道:“吴姐姐,他日有空,再和姐姐叙花论食,此刻我先去处理急务。”
  吴中梅道:“好。”
  喜儿道:“我也去。”和史琉璃一道,由小太监领着,往尚膳监冰膳局而去。

第十六回冰火之困


  从兰香居到冰膳局,一路上池馆水榭、清流奇花,满目尽是如画景观。史琉璃无心细看,跟着小太监行至一座小桥边,见前头两个白发苍然的朝中大臣在桥上正慢悠悠地走着。
  看他们官服背上的补子,一个绣着孔雀,一个绣着老虎,一文一武,都是三品官员。只听那补服孔雀的文官说道:“听说黄得功的那个部下,今天天没亮就跑到你们兵部衙门捶门了,此事当真?”
  补服老虎的武官答道:“真,真的很!黄疯子手下果然没一个善茬,咱们叫他等阮大人回来再报事,他说军情火急,等不得。老彭只说了句‘等不得就滚’,那厮竟然点了把火,要烧兵部衙门。天哪,骄兵悍将,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唉,这也是时乱世危,才让一帮武夫目无朝廷,朝廷也无力节制他们。可叹,可悲!”
  文官也跟着摇头叹气了一回,又问:“阮胡子最近在忙啥呢?怎么天天不去点卯?”
  武官道:“还能忙啥?忙着拍马首辅的屁呗。马屁马屁,马士英放个屁,他都能编个曲儿给唱香喽。”
  两人相视大笑,文官又道:“阮胡子写小曲,海内一流,我服。可他毫不知兵,竟然做了兵部尚书,嘿嘿,也难怪不到一年,胡马已直逼京阙了。”
  武官哼了一声,道:“马士英把兵部尚书的位子给他坐,无非是想控住兵权。可黄得功、刘良佐、刘泽清、高杰,还有郑芝龙、张煌言,没一个听他们的,个个拥兵自重。左良玉还打出‘清君侧’的旗号,要灭了马、阮。若不是在出師途中病死,只怕马士英此刻已在孟婆那里喝汤了,还办什么九姨太寿宴呢!”
  史琉璃听他们议论马士英九姨太的寿宴,便想多听一会儿,示意喜儿和小太监别出声,缓步在大臣背后悄悄跟着。
  又听文官道:“最近马府九夫人寿宴的事,已经传得满朝皆知了。除了东林党那一小帮人外,估计明天满朝文武都会去贺寿。啧啧,马首辅光收礼,就能敛一大笔了。”
  武官道:“借机收礼敛财,只是其一,主要是想用‘端午斗宴’来决定盐引的归属。须知逢年过节收点礼,哪比得上大盐商的孝敬?这才是油水源源不绝的财路呢。”
  文官咂巴两下嘴,显然对“大盐商的孝敬”颇为向往。少顷又道:“嗯,那明日咱们一定得去瞧瞧热闹。据说这次争盐引的两路盐商,都财雄势大,而且豁出家底要争赢。这场龙争虎斗若是错过了,今生留憾哪!”
  武官点头道:“是极。不过近日兵部接报,清军已准备渡江,只怕兵锋所指,就是金陵啊!”
  文官呵呵一笑,道:“老兄过虑啦。皇上和首辅都不急的事,咱们上什么火?再说了,万一清军真的打来,前边不还有刘泽清顶着吗?走,南膳房的厨头跟我颇有交情,请他弄几个好菜,咱们喝两杯去。”
  武官一听有东西吃,喜道:“不错,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南膳房的名菜我仰慕已久,这次要托兄台的福了。哈哈哈。”
  两人携着手,行到桥尾,拐上另一条小径,身影渐渐远去。
  史琉璃轻轻摇头,心想国难临头,满朝君臣依然人人醉生梦死,叔父的本事就算再大十倍,也救不了这样的颟顸。
  尚膳监所在,位于外廷与内廷相接处,距社稷坛与承天门不远,经常有朝中大臣在早朝后,结伴来此寻觅美味。冰膳局和汤羹局只隔了两条游廊,小半个时辰后,史琉璃与喜儿已望见一排并立的屋舍,一块绘着冰山与冰井台的石碑矗立在大门口,十分显眼。近百号人摩肩接踵,在石碑旁围成一圈,吆喝扰攘,不知在做什么。   喜儿向来喜欢热闹,挣脱史琉璃的手,蹦蹦跳跳跑上前去,钻进人丛中。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圆圈中心的三个人身上,喜儿虽穿着郡主服饰,也没人理会。史琉璃因为患有脆骨症的缘故,不便挨挤,又不明白食易是否在人丛里,便让小太监挤进去瞧后再来告诉自己。她见附近有口水井,四周栽有翠竹,甚是荫凉,就在井边挑块干净的地方坐下,等候小太监来报。
  初夏的热风暖暖地,吹动竹叶沙沙作响,有几片竹叶飘飘扬扬,落到井边。史琉璃捡了片厚薄均匀的竹叶,用一旁水桶里的水洗净了,将叶子横放在唇下,用手指扯住叶片两端,吹起曲子来。
  过了一小会儿,从水榭转角处,走来一个老太监,用扁担挑着两个大水桶,晃晃悠悠地来到水井边,把水桶先后倒着扔下井,打了满满两桶水上来。打完水后,却不离开,将扁担竖起来,杵在地上,双手搭在扁担上,闭起眼睛,静静地倾听史琉璃吹曲。
  史琉璃一曲吹罢,老太监缓缓睁眼,赞道:“好,好一曲《锁南枝》。姑娘是北方人吧?”
  史琉璃见他一头白发,皱纹满面,已有七八十岁年纪,便恭敬答道:“我虽出生在南方,但家父、家叔都是河南人。他们闲时总爱吹些家乡小调,我也跟着学了几曲。”
  老太监抬眼望着天空,自言自语道:“四十年了,有四十年没听到故乡的曲调了……”呆呆出神,竟不再理会史琉璃。
  史琉璃看他突然发呆,心感奇怪,便仔细打量起他。只见这个老太监相貌平平,个头中等,无甚奇特之处,唯有搭在扁担上的那双手却颇为恐怖。一只手呈青紫色,就像被极冷的冰水冻伤一样;另一只手呈深红色,仿佛被极热的滚水烫伤一般。史琉璃惊奇不已,想问又怕冒昧,犹豫着迟疑难决。
  那边冰膳局外人丛中,喜儿和小太监都挤了进去,喜儿一见到场中情景,不禁惊呼出声。只见白食易盘膝坐在地上,精赤着上身,双掌掌心朝上,与胸平齐,左手掌托着一块欲凝还散的油膏,右手掌托着一块将化未化的纯冰。
  在他背后,也盘膝坐着两人,左边那人身穿白袍,面色苍白,伸出右掌,抵在白食易左背上;右边那人却认识,正是昨晚在春和殿外苦候的洪火烈。他伸出左掌,抵在白食易右背上。这两人都全神贯注,运力掌上,白食易紧咬牙关,浑身冒出一层水汽,似乎十分痛苦。围观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喜儿看了好奇,便问小太监:“他们在干什么?”
  小太监哪里晓得,低声道:“待奴才问了,再向郡主禀报。”滴溜溜转动眼珠,要找一个看上去明白的人问问。然而众人各说各话,听来谁也不像晓事的,小太监怕回不了话,急得直跺脚。
  可是边上有一人比他还急,汤羹局领厨汤水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砸,双眉拧成疙瘩,绕着圈子踱来踱去,终于按捺不住了,叫道:“白兄弟,你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就此罢手吧。这样下去,对你的身子大有损害啊!”
  这时白袍者的右掌和白食易的左背已变得青白一片,而洪火烈的左掌和白食易的右背则红彤彤的。
  人群中有一人对汤水泽道:“汤厨,你说这些话都白搭,他们三人此刻就像入定,眼耳口鼻统统失效,已觉察不到外界的动作声响了。”围观众人一片“噢咦呀”之声,都望向说话这人。
  汤水泽看了他一眼,以手加额道:“原来是斳太医。阁下见多识广,定能为我解忧。方才事急,未曾留意大驾,失敬失敬。”
  小太监心中暗喜:这下可找着明白人了。急忙挤到斳太医身旁,巴结道:“太医你是众所周知的大才子,最有学问,不知坐在地上的这三个人,为何手掌和背上又青又红?像入定又是怎么回事?能给我说道说道吗?”
  斳太医意态得意,轻捻山羊须,咳了两声,提高嗓门,似乎在回答小太监,其实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以炫示自己的博学多闻:“当此乱世,兵连祸结,厨行中有不少人都厨武双修。冰膳局的领厨冷冰寒,练的是玄阴心法,流风冥晦,能以极盛之阴气,凝水成冰;而这位据说是黄大帅麾下的朋友,明显练的是纯阳心法,雄浑炎赫,能以极盛之阳气,铄石鎏金。
  “这个姓白的年轻人,为了替汤领厨打抱不平,强行出头,硬接了冷冰寒三掌,本来寒氣已由神堂、膈关、志室等经络,侵入内脏,慢慢地将全身冻僵。幸而身怀纯阳内功的这位,挺身而出,用炽烈阳气输入白小哥体内,经由督俞、三焦俞、关元俞等经络,与其体内的阴气对抗,让他浑身暖和起来。然而玄阴与纯阳旗鼓相当,难分难解,三人的真气彼此胶着,挣脱不开,只好僵持对峙。你看白小哥的后背,青红各占一半,便是因为相持不下的缘故。三人同受冰火激荡,心阖壅闭,故而瞑目蔽耳,对外界不闻不见,业已到达最危险境地。”
  众人听了,皆啧啧称奇,心想斳太医虽然为人傲慢,不过确实有点真学问。
  汤水泽道:“都是我一时好胜,连累了白兄弟。太医可有法子将他们分开?总不能一直这样僵持下去!”
  斳太医摇头道:“解不了,解不得。说句不中听的,凭此刻在场这些人的本事,没一个能解得开。倘若硬来,说不定还会被冰火反噬。”顿了顿,向汤水泽道,“在这尚膳监属地,冰与火本来都用于烹饪,到底为了何事竟令冰火相争?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可惜只看到后半场,前边的部分,你给说说?听汤兄的言语,纷争似乎因你而起?”
  站在汤水泽身后的一个人,看装束应该是汤羹局中的膳夫,愤愤不平道:“冷冰寒欺人太甚,踩上门来滋事,难道要我们哑忍吗?”
  汤水泽摆摆手,制止他再说下去,道:“此事一言难尽,容日后有暇再说与太医知晓。目下最要紧的,是把他们三人分开来,不然只怕要三败俱伤了。”
  小太监突然问道:“汤领厨,斳太医,白小哥的手掌上分别托着一块油膏和纯冰,这又是怎么回事呀?”
  人丛中有一人笑道:“那是这两位用火和用冰的高手拿油和冰赌赛呢!本来冷冰寒打了白小哥三掌,白小哥撑不住,已经要败了,孰料用火的那位又跳出来,把白小哥暖和过来了。冷冰寒不服,说你凭什么帮他出头?使火的说他的纯阳至烈,哪怕北海坚冰都可以熔化,正好克制你的寒气。冷冰寒说放屁,我的玄阴至寒,可以冰冻一切液体,区区热气算什么!   “于是使火的就在白小哥左掌倒上浓油,说这是我珍藏的天竺虎油,油脂旺盛,遇热即燃,你能冻住吗?冷冰寒也拿了一块冰,放到白小哥右掌上,说这是从极北之地找到的三九纯冰,坚逾金石,你能化开吗?就这样他们用油和冰赌赛,在白小哥后背处各运内力,透到掌上,看谁先冻住油或化开冰,谁就赢了。哪知他们的功力不相上下,浓油只冻了一半,变成了油膏;冰块也只化了一半,你现在看到的,已经比最初的冰块少一半了。”
  小太监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牵着喜儿的手,挤出人群,来到水井边,向史琉璃回报。他口才颇好,为显示自己尽心尽力,又少不得添油加醋,说得栩栩如生,把白食易的情况描述得危乎其危。喜儿年龄小,对什么玄阴纯阳听得半懂不懂,听他讲得唾沫横飞,心想这奴才不去说书怪可惜的。
  史琉璃听说白食易恐有性命之虞,担心得坐立不安,却也想不到法子解围。那个老太监也竖起耳朵细听,脸上闪过不为人察觉的异样。他默默地望着史琉璃,欲言又止,过了好一阵,见史琉璃依然一筹莫展,终于长叹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姑娘,那个小哥是你很重要的人吧?我就帮你一次,但你千万别和任何人说起。”
  言罢,提过刚才打满水的两个水桶,摆在脚边,将左右手各自伸入一只桶里,气运丹田,左腕一条蓝线,右腕一条红线,隐隐显现。不一会儿,左边的水桶中冒出丝丝凉气,右边的水桶中冒出缕缕热气。他那呈青紫色的左手和呈深红色的右手,开始在水桶里划圈,很快,凉气变成了冷森森的冰霜,热气变成了炙炎炎的燠汤。老太监掌上发力,又过得片刻,左边桶里的水全部变成了寒气刺骨的冰水,右边桶里的水全部变成了滚烫歊熇的沸水。
  史琉璃、喜儿及小太监瞧得目瞪口呆。小太监结结巴巴道:“这、这位公公,你在哪位主子那儿伺候?我、我以前怎么从未见过你?”
  老太监将双手伸出水桶,还气收功,说道:“成了。”而后对小太监道,“我不过是个在冷宫里打水、烧火的老废物,你自然不认得我。”他将两桶水提到小太监脚旁,道,“小公公,煩请你提了两桶水去,将沸水泼在冷冰寒的右掌与白小哥左背相接处,将冰水泼在另一位的左掌与白小哥右背相接处。三个人的困厄便能解除了。”
  小太监眼望喜儿和史琉璃,等她们示下。
  喜儿道:“既然有办法救人,那你快去啊。”
  小太监吃力地提着两桶水,挨近人丛,口中叫道:“借过、借过,别溅着了。”
  众人感到寒气与炎气逼人,纷纷让路。小太监来到中心,在众人惊奇目光的注视下,“呼啦啦”将整桶沸水泼到冷冰寒右掌与白食易左背相抵之处,又“泼剌剌”将整桶冰水泼到洪火烈左掌与白食易右背相抵之处。冷冰寒全身一颤,忽地汗出如雨;洪火烈猛然打了个寒战,浑身如坠冰窟。两人均感凝滞的真气顷刻间畅通无阻,急忙同时撤力,原先与白食易后背粘连不开的手掌顿时挣脱。
  围观众人一片叫好声,斳太医大声道:“小公公,没想到你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啊。”
  就在众人注目小太监之际,水井边那老太监对史琉璃道:“姑娘,我得赶紧走了。只要冰火之困一解开,围观那群人必然惊异,定会追问是谁出手解困。我可不愿出名露脸。三天后,你让白小哥到冷宫找我,我有要事须向他交代。对了,记得把两只水桶也带来还我。”

第十七回水火有情


  冷冰寒和洪火烈的手掌甫一脱离白食易后背,立即就地打了几个滚,将周身的寒气与炎气散入地下,而后同时弹身跃起。
  冷冰寒指向汤水泽,骂道:“生人不生胆的汤臭水,怎么像缩头乌龟一样,自己不敢出手,一再让别人给你当挡箭牌!”
  汤水泽身后的膳夫怒气勃发,正要回骂,斳太医赶忙插到他们中间,打圆场道:“好啦好啦,你们同在尚膳监当差,何苦闹得宫里宫外沸沸扬扬呢?”说着拉过冷冰寒的衣襟,笑道,“冷厨头,娴贵妃今日晨起时,胸闷烦躁,要用冰敷,我就想到冰膳局拿几块冰,未料撞上了这场好戏。如今咱们快点拿冰去,娴贵妃还等着呢。”
  冷冰寒虽不愿退让,但想到娴贵妃正是得宠时,势力强大,自己不好怠慢,便改了副笑脸,对斳太医道:“既是娴贵妃之需,冷某自当竭力。请太医随我来。”回头瞪了汤水泽一眼,挽着斳太医的手臂,装出亲热模样,一起步入旁边的冰膳局屋舍中。
  围观者中有好事的,果如老太监所料,拉住小太监问长问短,问他怎么知道解困的法子,是不是有人提点。小太监紧闭双唇,一声不吱。众人见刨不出根底,感觉无趣,也就散了。史琉璃待人群散去后,吩咐小太监带上两只水桶,引喜儿先回婉婷斋,自己慢慢走到冰膳局门口,汤水泽已和下属扶起白食易,口中道谢不迭。
  史琉璃关切问道:“身体没大碍吧?”
  白食易舒展了几下四肢,笑道:“似乎没啥事……”一言未毕,忽然按住腹部,叫道,“哎哟……好像有股凉气,在肚子里蹿来蹿去……不好,现在蹿到胃里,变成热气了……”他又紧紧按住胃部,额头上不断涌出小而密的汗珠。
  汤水泽焦急道:“定是方才冰火之气侵入体内,无法散去,我去请斳太医为白兄弟诊治吧。”
  一旁的洪火烈摆摆手,伸出右手食指、中指,摁在白食易腹部,过得片刻,笑道:“没事了。你运气看看,不痛了吧?”
  白食易重重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呼出,果然腹部、胃部痛感全消。他伸拳踢腿,高兴道:“果然不痛了,多谢洪大哥。”
  史琉璃犹疑地看着洪火烈,道:“这能成?”
  洪火烈道:“白兄弟体内疼痛,系阴阳相争所致。我用阳气驱走阴气,自然不痛了。”
  汤水泽向洪火烈一抱拳,道:“适才冷冰寒污言启衅,多亏白兄弟和洪兄弟仗义相助。汤羹局就在左近,二位若是不弃,请和史姑娘一起到敝局一叙,如何?”
  洪火烈道:“我本来有军务在身,耽搁不得。只是那兵部着实可恼,完全不把紧要军情放在心上,我连阮胡子的面都见不着,只好明天去马士英府陈情,因此今日尚能偷得半日闲暇。能与诸位小聚,当是人生一快。”   汤水泽拍掌道:“好!我亲自下厨,做一道最拿手的羹汤给各位品尝。”说罢在前引路,领着史、白、洪三人转过游廊,至汤羹局内坐定。
  尚膳监汤羹局专司负责宫廷膳食的汤与羹两部分,其驻局屋舍所在,特地选择皇城的内湖边上,引水凿出两口小池,屋后半围又挖了三口井,还有一个铜人托着银盘收聚天露。从会客厅轩窗望出去,正对着蓄养塘鱼那口池塘,水影粼粼,鱼儿欢游,池周细柳垂荫,芭蕉分绿,鸣蝉声声入耳,自有一番别致的小风光。
  史琉璃眼望碧水绿树,欣羡道:“汤大哥日日坐对池阁佳景,远眺尚有一湾湖水澄澈如镜,赏心悦目,真是有福。”
  汤水泽苦笑道:“风景虽佳,奈何心境悲凉,再好的景致也入不了眼。”
  白食易道:“汤大哥,你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我们兴许能帮上忙。是担心皇后羹的事么?”
  汤水泽道:“这只是其一。做不出皇后羹,最坏不过杀头。我另有一事,比杀头还忧心。”
  洪火烈道:“这可奇了。人生除死无大事,你竟然还有比死更大的事!”
  史琉璃道:“既是超乎死生之事,定然无比重大。小女子冒昧,愿闻其详。”
  汤水泽道:“先不忙,我做一道羹请三位尝尝。”言罢自去后厨忙碌。
  史琉璃见洪火烈披襟迎风,姿态雄豪,不禁说道:“洪大哥英风侠烈,一望可知绝非常人,竟能屈身灶炉,做一个厨宰,倒颇使人意外。”
  洪火烈扬眉笑道:“我当初投军之时,报的是虎贲营,不料正巧碰上史阁部麾下的火将军,奉令来滁州聚合四镇兵马。他力邀我家大帅与兴平伯高杰同赴扬州,面见史阁部。高杰素来与帅爷不和,久欲吞并黄家军,便假意应允,还主动承担一路行军的饮食,命他的厨营负责埋锅造饭。我家大帅对高杰一向也有提防,面子上不说,但每次吃饭时都先让土狗吃过,确认无毒后再吃,因此高杰一直下不得手。
  “他帐下有一高人,见此情势,便想出一条毒计,在烧饭的火上做文章。两军行到高邮时,高杰命厨营偷偷在火中投入‘焦蛇胆’,此胆外观无色无臭,囊体内的金黄色胆汁却有剧毒。遇火后胆囊烧裂,胆汁流出,可将灶火变成毒火,炊烟变成毒烟。由于毒火毒烟只是慢慢渗进饭菜中,人食三天后才会中毒,神不知鬼不觉地害人夺命。那高人虽知有火将军在,但忖度火将军的用火之术正大光明,定然不知这诡秘阴毒的伎俩。可他千算万算,却算不到我也是用火高手,而且不拘正派反派,只要是高明稀罕的用火手段,都要找来研习一番。
  “那日黄昏,我见石灶中的火光忽而幽蓝色、忽而焦黄色,便猜到有人施了火毒,立即偷偷向帅爷禀报。帅爷不愿同室操戈,连夜引军远走。高杰见奸谋败露,恼羞成怒,公然率兵追来,两军在土桥好一番血战。可怜都是大明军兵,却自相残杀,为外敌笑。这一战不分胜负,战后帅爷对我重加优赏,又细细询问我的出身来历,得知我师从火侠,厨武双修,便亲点我到饫狼营任职。‘饫’者,饱食也。帅爷要我统领厨事,令三军将士顿顿食好食足,好奋力杀敌。我感念帅爷知遇,从此便在饫狼营效力至今。”
  白食易赞叹道:“洪大哥识火明火,救了无数将士性命,这是莫大的功德啊!”
  洪火烈道:“功德不敢当。家师曾教诲说,火为凶物,焚野燎原,最是无情。但若使用者心存善念,则能扶正黜邪。譬如孔明屡屡以火破曹,护国救民,就是据义履方,化无情为有情。故而杀戮虽众,千百年来百姓们却不以为恶。”
  “好!好一个‘化无情为有情’!洪兄所言,亦甚合家师当年的教诲。”汤水泽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从后厨出来。他将托盘放到桌上,只见一碗黏稠的羹置于盘中,盘的四角各放着一个调羹和一盏小盅。
  汤水泽在一张官帽椅上坐下,向洪火烈微笑道:“没想到洪兄竟是火侠的弟子,失敬,失敬。”
  白食易与史琉璃都只通晓食事,江湖历练甚少,齐声道:“火侠?”
  汤水泽道:“火侠龙天火乃‘食林四义’之一,与酒侠、盐侠、素月散人并列。他们行侠仗义,卫道驱魔,是江湖上正人君子十分敬重的老前辈,宵小之辈则对他们恨之入骨。洪兄性如烈火,嫉恶如仇,与禀性刚烈的火侠一般无二。”
  洪火烈道:“不错,家师当年收我为关门弟子,正是看中我这性子与他一模一样,才破例一回。不然我一个通倭汉奸的后代,岂能拜入中原名侠门下!”
  此言大出汤水泽意料之外,他眼望洪火烈,沉吟道:“没想到洪兄还有这样的身世。”
  洪火烈见他微微蹙眉,不悦道:“我爷爷、父亲通倭卖国,难道你看我也像个汉奸?老鼠的儿子就注定只能打地洞?”
  汤水泽急忙道:“洪兄误会了。在下的身世也不比洪兄好到哪里去,又岂敢五十步笑百步?”
  史琉璃道:“英雄本无种。多少权贵子弟,嘴上仁义忠孝,背地里却干尽龌龊之事。就拿去年、今年降清的人来说,泰半都是所谓的高门俊彦,贪生怕死,品行卑劣。反倒是贩夫走卒之流,为保华夏衣冠,拼死抵抗到底。所以什么出身、什么门第,统统不及一颗本真之心。只要行事无愧天地,就算是乞丐倡优,也可昂首立世,何惧世俗谰言!”
  洪火烈大笑拍掌,道:“史姑娘女儿之身,能有这样的见地,在下拜服。”
  汤水泽也道:“史姑娘不愧是史阁部的侄女,人品见识真是女中佼佼。”稍停,又对洪火烈道,“尊师自凤凰宴一役后,已许久未闻音声。今日能与其高徒相聚一堂,实是汤某的一大幸事。”
  白食易好奇道:“凤凰宴?我在扬州时,也曾听火将军提到过,不知是怎样的一件事?”说着,脑海中浮现出曹寂对火将军战栗畏惧的模样。火将军那时说大破凤凰宴,想来就是此事了。
  洪火烈道:“白兄弟年纪尚轻,不知亦不足奇。此事说来当真痛快至极!八年前,朝鲜国王向敌酋皇太极投降,皇太极摆下凤凰宴,欲向本朝和朝鲜人炫耀战功。我师父义愤填膺,为挫鞑子气焰,会同火麒麟和红莲狮,夜战三田渡,击破凤凰三绝和飞水三魔,烈火绵延十余里,烧得皇太极焦头烂额,抱头鼠窜。这一役天下震动,‘中原三绝火’的大名從此海内皆知,武林食林无不奉为传奇。噢,对了,那火麒麟就是火将军。他那时还未投到史阁部帐下。”   其实这段往事洪火烈并未亲历,是听师兄们转述。他遥想师父当年举火燎天,焬燿巨野,胡虏丢盔弃甲而逃,不禁心追神驰,豪兴顿起,叫道:“汤兄,可有好酒?我要干它一大碗。”
  汤水泽道:“好酒尽有。不过此刻要请洪兄先尝尝这道羹。”
  史琉璃笑道:“哎呀,光顾着说话,怠慢汤大哥这道羹了。”
  汤水泽亲自将羹舀进三盏小盅里,郑重摆放到三人面前。
  史琉璃先用手掌轻轻沿着盅口扇了两扇,鼻中闻到一缕淡淡的焦香和甘露香。再用调羹舀起一小口,送入口中,细细感受,只觉得舌底津液溢生,混合着羹汁的清甜,如雨露洒入清波,芬芳飘逸。一会儿后羹汤滑到喉间,味道又变作暄燠醇厚,像小火烘烲,和熙温暖。
  史琉璃闭目轻叹道:“这羹里先有山泉水的清冽柔滑、天落水的纤細幽缈,再有小鼎火的焢焃煦热,而后合流归入腹中,令人油然而生一种水火兼济、冷热和衷的感觉,心头升起阵阵亲切温馨,仿佛包含着人间一切温情,整个人都暖洋洋的,实在奇妙极了。”
  白食易与洪火烈亦点头道:“确如史姑娘所言。食用此羹后心境豁然开朗,一切不快之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胸中只有愉悦恬然,真是神奇。”
  史琉璃道:“如此美羹,究竟是用哪些食材烹制?惭愧得很,我竟看不出。”
  汤水泽却不直接回答,放下手中调羹,道:“这道羹,名唤‘水火有情羹’,是本门秘传的绝艺。不是真正有缘人,在下是不会奉上的。适才洪兄讲了一段故事,我也来讲一个关于我的师承和身世的故事,这个故事可以回答三位的不少疑问。”
  他略停片刻,理了理思绪,道:“本朝正德年间,宁王朱宸濠在江西起兵作乱,大才子唐伯虎由于曾受宁王延揽,也被卷入乱局中。虽然他事先察知宁王异心,装疯佯狂逃回苏州,但宁王事败后,朝廷为斩草除根,派出两名东厂缇骑追杀到桃花坞。唐伯虎在桃花坞里一不避让二不反抗,只摆下一张藤桌、一把水壶,倒上两杯清水,竟让缇骑饮完后流泪而退,唐家满门皆免了株连的祸殃。
  “当时唐家有一个僮仆,对此事大为不解,遂暗中打听,了解到其中的关键在那两杯能使人改变心意和情绪的水。他不甘久居人下,便趁唐伯虎不备,偷了那把水壶,远遁塞外。苏州的水,渌影花光,温润优雅,能清宁精神、能净化情致,但若说有改变人心的奇效,谁都难以置信。可是那僮仆盗水遁逃后,竟在茫茫漠北凭借着一壶水,开宗立派,创立了‘水月宗’,你们说奇也不奇?”
  洪火烈轻咦一声,道:“水月宗于百余年前崛起,彼时与火云宗一北一南,并立称雄,名震江湖,却绝少有人知道它的源起,创派祖师姓甚名谁更是谜团。汤兄居然能说出它的来历,莫非你们之间有什么渊源?”
  汤水泽道:“盗水开宗并非什么光彩事,自然要严守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那僮仆成为一代宗主后,用那壶神奇的水做源水,稀释出一千小瓶奇水,在大漠和天山南北济困扶危,劝邪归正。当遇到穷凶极恶、屡教不改的大盗剧匪时,他就以力降之,然后把水给盗匪饮下,任你再横蛮的盗匪,也立时虔心归服,从此弃恶从善。在帮助几个村落的居民消去祸害后,宗主和他奇水的名头越传越玄,终于传进了叶尔羌汗国的大汗耳中。对了,我忘记说了,那僮仆成了宗主后,改名叫‘西天我有’,很是威风了一段时期。”
  白食易与洪火烈听到此名,竟同时一声惊呼:“啊!是他!”
  洪火烈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西天我有居然是水月宗的创派宗主?此人已销声匿迹数十年,大江南北的青壮一辈,几乎无人知他名头。我也是听师父提起,才知当年有这样一位纵横天山的大人物。”他顿了顿,向白食易道,“白兄弟年纪轻轻,尚乏江湖阅历,难道也晓得西天我有这等老辈雄杰?”
  白食易道:“我爹在世时,多次对我提过‘西天我有’的名字,反复叮咛要找到他的正宗传人。是以我一闻此名,立即心有所动。”
  洪火烈讶异道:“令尊竟有这样的嘱托!敢问白兄弟的父亲是……”
  白食易道:“承问。家父是‘天下第二楼’主厨白一刀。”
  洪火烈顿时肃然起敬,道:“哎呀,白兄弟是白主厨的公子啊!难怪我和白兄弟一见如故。”
  史琉璃笑道:“怎么?你看他食林世家出身,要攀亲认旧了?”
  洪火烈咧嘴笑道:“攀亲认旧说不上,但彼此间还是颇有渊源。当世厨坛有七大高人,‘一口一刀,一勺一烧。一心一意,一掌乾坤。’白一刀前辈是其中的‘一刀’,而那个‘一烧’,正是我的大师兄柴火烧。”
  史琉璃掩口笑道:“好名字。柴火自然是要拿来烧的。”
  洪火烈肃容道:“我大师兄用火的功夫胜我十倍,而且为人严直,史姑娘这般调笑的话若被他听见了,定然施火治你。”
  史琉璃吐了吐舌头,含笑不语。
  白食易这时对西天我有上了心,急切问汤水泽道:“汤大哥,那西天我有后来怎样了?为什么突然销声匿迹了?”
  汤水泽续道:“当时叶尔羌汗国的大汗,唤作阿不都克里木,正苦于国中白山派和黑山派争斗不休,朝野难宁。听说西天我有的奇水能改变人心,息争止斗,便恭恭敬敬邀请西天我有入朝调解纷争。但白山派和黑山派中高手如云,哪里肯听一个外来人调解?西天我有的武功虽也甚高,然而白山派和黑山派所使的都是传自波斯国与天方国的武功,诡异莫测,几场较量下来,西天我有根本占不到便宜,更别提迫他们喝下奇水了。于是西天我有想了个计策,这个计策需要用到善于使火的高手。水月宗和火云宗的恩恩怨怨,就此结下。”
  洪火烈叹息道:“看来汤兄所要说的,就是大雪山一役了。若非此役,火云宗也不会一分为二,我师祖也不会愤而出走,自立门户了。”
  汤水泽道:“不错,此役引发武林食林中水火两派大分裂,冷冰寒的师祖也是因此叛离水月宗,自创‘寒冰门’。西天我有的另一个弟子,也就是在下的师祖,则创立了‘高汤门’。水月宗从此一分为三,三系间不共戴天,直到如今。”

第十八回水火无情

  洪火烈默忖片刻,道:“难怪那个姓冷的一直向汤兄挑衅,原来你们从祖辈起就结下了仇怨。”
  汤水泽道:“冷冰寒向我滋事,倒也不全因上代人的恩怨。他和我私人间也有过节,这暂且不提。再说西天我有探听到黑山派和白山派的武功,半数源自波斯的拜火教,拜火教以火为尊,对火的探究运用出神入化。凭西天我有自己的用水功夫,最多打个平手,取胜则千难万难。因此,西天我有便想来个以火制火,派人携厚礼赴齐云山火云宗,请红霞真人出手相助。
  “火云宗练的是道家内丹玄功,以太虚为鼎、太极为炉、清净为丹基、无为为丹田、性命为铅汞,心、肾、气海三昧并聚,火起时威力不下于太上老君的丹鼎洪炉火。红霞真人虽是女流,却急公好义,率领座下三荧千里迢迢驰援天山。到得西域后,与西天我有联手,七战中三胜三负,正要比最后一场时,料不到对方竟提出要比厨艺……”
  史琉璃笑道:“看来嗜吃之人处处皆有,西域也不例外。”
  汤水泽续道:“那拜火教本是波斯国的国教,波斯国被天方国灭亡后,拜火教不但未消亡,反向东传播,一路传入中土和天竺。中土自唐武宗灭佛起,也禁传拜火教,是以拜火教在中原屡遭打击日渐衰落,只能在西域立足。黑山派和白山派虽是天方教的支派,但仅在教义上打压拜火教,武功上颇能截长补短,吸收了拜火教的不少长处,化为己用。
  “他们的头领中,有个名叫阿里的奇人,来西域前曾长期在天方国宫廷中担任大御厨。两百多年前,内官监太监郑和七下西洋,船队也曾到达天方国,那时不但赠送给国王大量奇货异宝,还顺带着把中华饮食传入了天方国宫廷。阿里的祖上原先只是宫廷里一个不起眼的烧火工,机缘巧合下,受到郑和船队中一位名厨的教导,学得一身好厨艺,一跃而成国王宠厨。
  “然而事过百余年后,天方国的御膳房里,又崛起了一个精通西洋大餐的御厨,把王族的胃伺候得无比舒坦,阿里这一族的厨师就逐渐被疏远了。阿里心中不服,可是手头功夫又比不过西洋菜,争不得宠,只好每日里愁山闷海。
  “后来,阿里听一位阿訇讲,原来当年传入天方国的中华饮食不过是沧海一粟,中华本土的饮食博大精深,各门各派都有独得之秘,汇聚成浩浩美食大河,他便想找机会来我中华学艺。可是在天方国和本朝之间,隔着一个叶尔羌汗国,国势颇盛,阻断了东西交通。阿里不能径赴本朝,只好在叶尔羌城暂住下来,并加入了黑山派。”
  洪火烈仰头将羹汤喝尽,大笑道:“我天朝八珍玉食,举世闻名,四方仰慕是理所当然的。”
  白食易道:“那阿里要学中华厨艺,定然是为了取悦国王。只是天方国没有名家吗?一定要千里迢迢远赴东土?”
  汤水泽道:“域外的天方国经数百年发展,也已是文明繁盛。饮食上虽然还不及我朝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厨坛能人辈出,亦有百花争盛之态。不过最好的厨师、最美味的佳肴,必然首先被网罗进王宫中。对于本国菜色,王族早已饫甘餍肥,阿里要想再用本国或西洋的菜肴争宠,势必步履艰难,所以他才想到远赴东方求学。
  “虽然滞留叶尔羌,但他心心念念仍在中华饮食上。因此,当听说西天我有和红霞真人都来自中华最盛产美食的江南地区时,便起了较艺的念头。红霞真人武艺高强,却一向不曾下厨,天山六战后,听阿里提出此议,登时愣在当场,不知所措。幸而火云宗三荧之一的朱莹玉,素来巧手善膳,挺身而出,代师应战。双方约定四十日后,在大雪山之巅,各逞火术,先融化千年玄冰,再烤制牦牛。
  “千年玄冰质地坚硬,非凡火所能融;牦牛生长于高寒地带,逐水草而居,肉质肥嫩,口感绝佳。《吕氏春秋》曾云:‘肉之美者,牦象之肉。’不过牦牛肉中带有野味,肌肉粗大不易煮透,要烹制得当,殊为不易。阿里因在西域和乌思藏已久,常食牦牛肉,算定江南女子不识牦牛,所以把牦牛作为比试的题目。这起初也确实难倒了朱莹玉。”
  洪火烈道:“听你这么一说,我也依稀记起,师父曾对我们讲过,朱莹玉后来是得到西天我有和他两个弟子的帮助,才想出了‘火牛照雪’这道奇菜。”
  汤水泽道:“不错。可也正因了此事,让西天我有本来要好的两个弟子反目成仇了。”
  史琉璃奇道:“不过是相助烤只牦牛,怎么就反目成仇了?”
  汤水泽叹道:“能让两个有着金石之交的男人互生嫌隙的,自然唯有情恨之事了。两男争一女,哪还有个好?而这两个男人,正是在下的师祖和冷冰寒的师祖。”
  洪火烈也叹口气,道:“还不止咧,其实是三男争一女。我那师祖向业火原是朱莹玉的大师兄,单恋小师妹已久,也因为此事,在大雪山之战后脱离火云宗,自立门户,世间才有了我们‘炊金门’。并称于武林食林中的‘水火三门’,就是这么个来历。”
  白食易撓挠头,奇道:“火云宗不是道姑庵么?怎么会有个大师兄?”
  汤水泽道:“红霞真人出家前,有过一段姻缘,生下个儿子,就是向业火。他成年后不住在道庵里,在齐云山山腰筑屋另住。红霞真人对他十分疼爱呵护,武功也倾囊相授,所以向业火最得红霞真人真传。”
  史琉璃用纤纤玉指抚弄着小盅,笑道:“那朱莹玉想必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了?不然岂能颠倒众生,令水火难容?”
  汤水泽道:“听我师父说,朱莹玉其实并无沉鱼落雁之貌,只是性情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再加上有一手人见人赞的好厨艺,牢牢拴住了男人的胃。任何男子对她都不会一见钟情,但相处越久,越觉得她亲切娴淑,说不出的温婉可人,渐渐生出与她相守一生的念头。此种魅力,就算是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也没几人拥有。”
  洪火烈点头道:“江湖上的汉子,刀头上舔血,谁不渴盼似水的温柔抚慰?那朱莹玉知书达理,宛若静水娇花,别有一番韵致撩动人心。水月宗的两个弟子,拜倒在她石榴裙下,是早晚间的事。可见世间女子,未必都要以容颜悦人。”
  汤水泽一笑,颔首称是。
  史琉璃沉吟道:“可是那两个西天我有的弟子,即便为了朱莹玉而闹翻,也不至于背叛师门吧?这和西天我有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从中作梗吗?”   汤水泽眉头一皱,苦笑道:“西天我有倒是没从中作梗,可他也是个男人哪……”
  史琉璃手一颤,道:“莫不是朱莹玉和西天我有……”
  汤水泽点点头,叹息道:“若非如此,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亲厚弟子,又岂会破门叛师?”
  洪火烈也叹息道:“西天我有纵横西域数十载,破死忘生、横行无碍,何等英雄气概!终究也闯不过美人关、勘不破爱痴欲,陷入这永世也脱不出的情网里,累人累己。”
  白食易关切问道:“水月宗的弟子只有那两人吗?”
  汤水泽道:“西天我有收徒甚严,将徒弟按资质分为内室和外室弟子,只有内室弟子才能得到他的真传。据我所知,水月宗的内室弟子的确只有我师祖和冷冰寒师祖两人。就在朱莹玉与他们师徒三人研商‘火牛照雪’的四十日里,互相间产生了极微妙的情愫。两名弟子情系朱莹玉,朱莹玉却和须眉皓然的西天我有情投意合。唉,情之为物,玄妙难言,真令人捉摸不透。”
  史琉璃道:“师徒间既生嫌隙,不能同心合力,那场比试定然是输了。”
  汤水泽道:“那可不是!他们共同研商出的‘火牛照雪’,实乃天下一奇。若能水火齐心,何惧天方小技?比试当日,山巅白雪皑皑,阿里用‘牦牛骨架烤蟠羊’出战。牦牛的骨架又宽又大,以之替代寻常的烤架或馕坑,效果出奇的好。
  “他把蟠羊的胸腹肉、后腿肉细割成条,搁到牛骨架上,从牛角开始搁起,一条条直搁到牛尾骨。蟠羊生长于高寒山区,肉质老且韧,本来并非美味之物,但阿里以拜火教的控火术融化大雪山峰巅的坚冰,将羊肉浸入莹莹清水中软化,肉质不但变得幼嫩,还带着一股清而不寒的雪水甜香。
  “更妙的是,烧烤时,牦牛骨架上未刮尽的牛筋和牛肉,经火焰炙烤后析出油脂,渗入羊肉中,浓香四溢。待到蟠羊肉烤成金黄色,取下装入大盘中,撒上盐、孜然粉,继续让火焰炙烤牛骨。火候一到,一阵霹啪作响,牛骨裂开,牛骨髓一段段地流出,接到碗里,用沸腾的雪水汆下,切成小块,作为蟠羊肉的配食。
  “漫天飞雪中,嚼一大口外酥里嫩的蟠羊肉,再轻吮柔腻的牦牛骨髓,油脂和着肉香溶化在舌根,那滋味,真是千言万语不能形容。”汤水泽一面说,一面口中咂咂,仿佛那金黄的烤蟠羊和洁白的牦牛骨髓就在眼前一般。
  白食易和洪火烈听了汤水泽这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都禁不住馋虫直蹿,不觉多咽了几口口水。
  白食易道:“烤羊肉本就是西域民众最擅长的食法,加上阿里独到的改良,这‘牦牛骨架烤蟠羊’光听起来,就叫人食指大动。‘火牛照雪’要胜它,非别出心裁不可。”
  汤水泽道:“不错。‘火牛照雪’集水月宗和火云宗两家之长,的确是独出机杼。其做法是先宰杀洗净整只牦牛,剥去牛皮,然后掏空腹腔,将细盐调的清油在牛肚里轻刷一层去腥味,再把香木炭裹在牛肠里,一块块填进牦牛腹腔,引火由内而外炙烤牦牛……”
  史琉璃奇道:“由内而外炙烤?这法子倒是初次听说。”
  汤水泽续道:“西天我有在西域年深月久,深知天方国与叶尔羌国一样,喜食奶酪与牛羊肉,传统做法绝难取胜。所以召集水火两宗高手在水月宫中共研对策。水月宫位于沙漠绿洲上,水软花香,景致旖旎,情生情伤俱在此时此地……
  “唉,孽缘不提也罢。朱莹玉兰心慧质,听西天我有说传统烤肉法不能胜,便想出反其道而行,将芝麻、香叶、胡椒粒、八角、丁桂等撒在牛肚的清油层上,请向业火施展内丹火术,引燃木炭由内而外炙烤肉身。待到内层牛肉的颜色慢慢变成金黄色后,请冷冰寒的师祖造雪,用清莹雪晶包裹住牛肉最外层,令火力不能继续向外穿透,此时即可食用。每次只吃最里面烤熟的那部分,吃完继续烤。
  “这种烤法既得肉质之酥软鲜嫩,又有些微冰镇效果,冷热胶合,不腻不膻。吃时配上一碗用葱丝、香菜、蒜片、时蔬熬煮的鲜汤,佐以薄饼、辣酱,那直入心底的美妙滋味,即使天山的诗人用最美的歌儿都无法形容。”
  史、白、洪三人听得悠然神往,都在心间想象“火牛照雪”的美味。
  少顷,史琉璃问道:“大雪山上积雪如盖,不能用么?为何要人力造雪?”
  汤水泽道:“大雪山上虽然遍地是雪,但任人踩踏,又杂染岩层砂石,雪质脏污,不能食用。因此必须以人力化开山顶无污的玄冰后,再将清水慢慢凝成雪状。坚冰与雪晶是水的两种不同形态,唯有对水研磨甚深者,才能随意驭水变形。‘火牛照雪’这一路下来,火化玄冰、炙烤牦牛、凝水成雪,既拼厨艺,实则也拼内功武艺,看谁的运火驭水之术更高。没有人可以兼通两家之长,故而须水火二宗通力协作才行。”
  洪火烈道:“话虽如此说,但我那师祖向业火得知小师妹一缕情丝系皓首,自思输给少年俊彦也就罢了,竟然被西天我有这个糟老头子折了花去,心中大为不忿,又怎肯真正出力?只因有红霞真人压着,他面子上不敢公开闹翻,便在暗地里使坏,一心要使西天我有落败。”
  汤水泽长叹道:“洪兄既然直言,我也不为师祖避讳了。寒冰门和高汤门的两位师祖,又何尝不是耿耿于怀,图谋报复。只是西天我有毕竟是他们师父,明槍不能使,就暗放冷箭,表面上出力,实则偷工减料,这个凝冰造雪时少点寒气,那个熬汤时略扣鲜蔬,再加上向业火发功时故意稍减热量,终致水火失济,把本应名留食史的‘火牛照雪’,弄得徒具其形,而无其魂。
  “当时在场的三位评判者,是叶尔羌汗国的王子、大阿訇,以及天山派的掌门人真逍遥,此三人当时在西域被公认是最会吃、最识吃。他们初见‘火牛照雪’,即被其巧思折服,哪知细品之下,一个觉察到雪的晶度不纯,一个尝出高汤提鲜不够,一个发现火力未足。虽然其间都仅仅是微小的差别,但顶尖高手知微察末,纤毫无遗。正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每个环节都出那么点小纰漏,合起来便要事败垂成。‘火牛照雪’原本是一流的想法加上一流的高手,如能戮力同心,名成西域不在话下,最终却弄得水火无情,离心离德。
  “大雪山之战后,西天我有详查失败根由,很快便发现三人的卑鄙行为。红霞真人性情耿烈,见儿子为了儿女私情,有负同道托付,盛怒之下,将他逐出火云宗。向业火遂远赴川北,自创‘炊金门’。水月宗两名弟子心知难以脱责,也自行叛师而去,各凭所长,分创‘寒冰门’与‘高汤门’。水火二物,乃饮食烹饪之根本。水月宗和火云宗本是食林中掌执水火的龙头,经此离析,筋骨大伤,从此食林中水火不调,加上我大明又国势日衰,人才凋零,食界格局日暗。唉,不知何日再有盛世,重光中华上味,扬威四海八方。”   史、白、洪三人听罢汤水泽陈述往事,一时俱都无言。
  片刻后,史琉璃道:“汤大哥,你和冷冰寒私人间的过节,有上辈人的因素在里面吗?”
  汤水泽道:“水火三门恩怨缠结,百年不了。现任寒冰门掌门谷斫冰心胸狭隘,又一直想并吞高汤门,令二水归一。他见冷冰寒与我同朝任事,职位平起平坐,便指使冷冰寒相机行事,要在宫廷中压过我一头。冷冰寒除积极参与内廷党争外,对我师父秘传的羹汤制法也觊觎良久,曾多次故作亲近,要我教他,都被我婉拒。于是,他就换了冷面孔,恶声恶气,屡屡挑事。
  “今晨冷冰寒探听到我刚被皇上责罚,觉得良机难得,再趁势踩我一脚,定能让我从此在尚膳监抬不起头来,于是又来挑衅。他提出过几日宫中要摆夏至宴,需要制备大量冰羹冰汤,怕我力有不逮,须提前试试能否胜任,硬要我接他三掌。我为了做皇上要的‘皇后羹’,这几日已殚精竭虑,身心俱疲,冷冰寒的玄阴三掌,我就算能接下,也非受内伤不可。白兄弟看不过眼,就替我出头,扛下这三掌。
  “原说是为了夏至宴才有此试力,与外人无涉,冷冰寒嫌白兄弟碍事,有心害他,竟也答应由他代替。玄阴三掌一掌比一掌阴狠,幸亏洪兄及时出手,以纯阳对抗,白兄弟才能无恙而退。白兄弟厚谊大德,在下再次谢过。”说着起身致礼相谢。
  白食易也急忙站起,正要还礼,突感背部一凉,紧跟着又是一热,似乎有两条冷热交错的细线,在背部上下蚁行。他强行忍住酸痒感,谦逊了几句,脑中却在想:汤大哥说我无恙而退,可我身上怎么忽冷忽热?怕是难言无恙啊。这话当然不便说出口,坐下后赶忙低头喝了两口羹汤。
  史琉璃望着精致小盅里的羹汤,轻声道:“水火有情羹……道是无情却有情。水火二宗三门分崩离析,本应彼此无情冷漠。可是创制这道水火有情羹的人,心中却明明还存着浓浓情谊。”
  汤水泽把头重重一点,嘉许道:“史姑娘果然冰雪聪明,说对啦。此羹实乃家师所创,他的联翩心事,尽在此羹中。当年我还在学艺时,他就常教导众弟子们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水火不和,阴阳不谐,对武林食林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他特意创出这道水火有情羹,其中包含了‘水火兼济、冷热和衷’的寓意,再传给座下弟子,期冀他们行走江湖遇到敌对的水火同道时,能以之感动人心、化解敌意,大家和睦共处。”
  洪火烈又从大碗中舀出一勺羹汤,仰脖喝干,道:“尊师一番心意是极好的,只是瞧冷冰寒那阴损样,想感化他,怕是极难。”
  汤水泽道:“事在人为。凡事只要尽力,总有水滴石穿的那天。”
  洪火烈一笑不答。
  白食易忽道:“汤大哥,你和冷冰寒的师祖算不算得西天我有的正宗传人呢?”
  湯水泽道:“并不能算。因为他们所学,只是各得西天我有绝艺之一。”
  白食易又道:“那西天我有可有正脉传世?”
  汤水泽道:“西天我有既不能调解黑山派与白山派的纷争,叶尔羌的大汗也不再尊他敬他。西天我有自感无趣,带着朱莹玉遁隐昆仑山,后来就无声无息了。百余年过去,如今炊金门的掌门,就是洪兄的师父火侠龙天火;寒冰门掌门是谷斫冰;高汤门掌门乃家师汤茗世。而火云宗的嫡系,传到今时,是闯军大将李岩的夫人红娘子。不过自从李岩被李自成冤杀后,红娘子率部反出闯军,湖北大战后,已是下落不明。至于水月宗的正统传人,如今已无人知晓了。”
  白食易额头沁出细汗,急道:“那家父嘱咐我寻找西天我有正统传人一事,却该如何是好?”
  洪火烈笑道:“小兄弟,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必为未来难测之事烦恼?去拎几罐好酒来,陪大哥痛醉一场。”
  史琉璃探头看了看窗外天色,笑道:“咱们听汤大哥讲往事,都听入迷了,不知不觉已近黄昏。我和白兄弟明日还有要事,须赴首辅府邸,今天你可不能让他一醉不醒哦。”
  洪火烈一拍脑门,道:“是极,明天我也要去马士英府,咱们可以一道前去。”
  白食易和史琉璃一起点头答应。史琉璃心里惦记着喜儿,便即起身告辞,汤水泽命一名部下给她带路,回去婉婷斋。
  洪火烈与汤水泽一见如故,言谈投契,当晚便留在汤羹局歇宿。白、汤、洪三人日斜酬对,大感欢畅。汤水泽与洪火烈钦佩白食易侠义心肠,各自传了基本的水火心法给白食易,白食易用心将每个字谨记心间。也许连他自己也未意识到,从这天开始,他已迈出了厨武双修的第一步。

第十九回春风笑望


  汤羹局小聚后,次日便是端午佳节。这天白食易、洪火烈和史琉璃都起了个大早,在宫门口会合后,出皇城径朝外城繁华处而行。白食易已事先向汤水泽问明了春风楼的位置,三人并肩同行,说说笑笑,不觉间已来到闹市区。
  这一年,是南明弘光元年,清顺治二年。五月的天空沉静蔚蓝,江南各地尚未遭清军铁蹄践踏,草木欣欣,夏风暖人。南京作为六朝故都之地、江南金粉首城,更是华楼巍巍、紫金峨峨,透着撩人的浮华与飞扬的王气。
  史、白二人初到南京那晚,急着赶去皇宫,不及细看街道市衢,又兼夜幕低垂,瞧也瞧不清。此刻白昼徐行,驰目观张,只见三街六市衣冠云集,千门万户人文辐辏,特别是最热闹的夫子庙周边,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游人与进香的人川流不息,卖唱的、说书的、算卦的、杂耍的、卖艺的,还有各种草台班子,三教九流,百业齐聚。街道则四通八达,宽敞平坦,两旁数不清的店铺、卖不完的土产,繁荣之盛冠绝南朝。
  重五榴花艳,喧嚣过端阳。此刻还不过早上辰时,端午节的氛围已十分浓厚,家家户户的门上都挂着艾蒿、插着菖蒲,幽幽的药草馨香飘荡在八街九陌。君昏臣暗虽让百姓的日子过得艰难,可是放平了心去面对,总能在生的不易中找到活的乐趣。人们捧出雄黄酒、磕开茶叶蛋、剥掉粽子叶、撒上雪白的糖,鼻里嗅着绵绵的粽香、眼里看着劈浪的龙舟,再洗一回“破火眼”,道一声合家安康,平凡的小小安乐把胡马临江的忧愁暂时抛到了脑后。
  南京的茶楼酒肆是揽客最多的所在,几乎十步一家、百步一楼。春风楼就位于夫子庙西侧,高挑着好大一幅酒幡,上书“春风迎客”四个大字,在风中招展。史、白、洪三人眼望酒幡,来到春风楼前。门口的伙计一见他们,立即点头弯腰,恭敬奉迎。原来言胜雪已将史、白的相貌细细说与酒楼伙计知悉,要他老早恭候。伙计不敢怠慢,接引贵客到二楼雅座,选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不一时又摆上八碟小吃,作为早点。   洪火烈执筷在手,笑道:“你们结交的这位朋友,看来既有钱又善解人意,知道咱们起得早,早饭必然吃得随意,所以备下这么多小吃,咱们可别辜负了人家一番美意。”白食易与史琉璃相视一笑,也各自举起了筷子。
  八碟小吃皆是南京的名吃,史琉璃把一个蟹黄汤包小心翼翼地拎到面前小碟里,捻起一个小银勺,轻声道:“蟹黄包,先开窗;开了窗,吸吸汤;吸完汤,吃光光。哈哈,这是小时候家父教我的吃汤包儿歌,每回吃蟹黄汤包,我都照章办理。”说着用勺子在汤包上挖开一个小洞,吹几口气,就唇吸干汤汁,将薄皮蘸醋吃了,最后把那团鲜嫩的肉馅一口吞下,赞道,“汤清不腻,稠而不油,地道!蟹黄汤包果然数南京第一。”
  白食易举箸夹起一块盐水鸭,细观鸭皮玉白油润、鸭肉饱满微红,咬上一口,品尝其味,赞叹道:“家父常说‘金陵鸭馔甲天下’,果真如此。这盐水鸭肥而不腻,香酥嫩毕集,不仅肉香爽口,就连骨髓都极入味,咬碎后满嘴醇香,再蘸上一点老卤,我连午饭都只想吃盐水鸭了。”
  史琉璃笑道:“咱们吃这鸭其实有点早了,若等到中秋前后,鸭肉最紧实时,吃起来才最对味。秋风吹、桂花落,把腌过的湖鸭挂在桂树下,让裹挟着桂花的清风吹干鸭身,馥郁的桂花香渗透进鸭肉里,融合鸭肉原有的咸香,加上薄而紧的鸭皮,个中美妙难言难喻啊!”
  白食易和洪火烈一起大笑,史琉璃道:“南京人的确最会做鸭,洪大哥你性情豪爽,这红彤彤、热腾腾的鸭血粉丝汤,大概最合你意。”说着将盛有鸭血粉丝汤的大汤碗推到洪火烈面前。
  碗中温水烫软的粉丝亮晶晶地蜷曲成团,浸在乳白微黄的老鸭汤里,切片的鸭肝、鸭胗和油豆腐围在粉丝四周,鸭边腿和鸭肠则埋在粉丝下面。切成方块的绛紫色鸭血和翠绿的香菜,就像一块块紫玉和一把把碧秀的小春扇,赏心悦目。褐色的鸭肝、灰白的鸭肠、浅红的鸭胗、深红的辣椒油、金黄的油豆腐,也各有各的妙用、各有各的嚼头。
  洪火烈用筷子夹起粉丝的一头,“哧溜”吸进嘴里,顺滑爽口;再咬一口鸭血,嫩得仿佛能从嘴里滑出来;接着再嚼鸭杂,鸭肝醇厚腴软、鸭胗紧实耐嚼、鸭肠韧劲十足,油豆腐里还包含着满满的汤汁,鲜美至极。早上来这么一碗,解饥肠、暖寒胃,从心头到口头都热乎乎的。
  洪火烈越吃越开眉,左手拿一块酥脆的黄桥烧饼,右手筷子不停拨动,把鸭血粉丝、水晶蒸饺、牛肉锅贴、咸蛋鸡肉卷、开花馒头一一扫入嘴中。史、白见他吃相,不禁莞尔,也筷羹齐下,放怀享用这顿丰盛早点。
  三人正吃得高兴,忽听楼下一阵喧哗吵闹,探首望下去,只见一个衣裳褴褛、胡子拉碴,年約三十多岁的秀才,在酒楼门口与店小二大吵。
  隔座几位客人跑到窗前,交头接耳,指指点点道:“看,快看,那个邋里邋遢的怪人又来乞讨了。”
  洪火烈问道:“乞讨的都是可怜人,又怎生奇怪了?”
  一位客人努努嘴,答道:“喏,你往下看就知道了。”
  只见邋遢秀才一把揪住店小二衣襟,怒视道:“你为什么把我当人看?为什么?我是来乞讨的,只要把残羹剩饭或者狗食随便倒一碗给我就行了,你为什么给我端来四菜一汤,竟然还有一壶酒!你这是‘狗眼看人高’啊!我呸!”
  店小二被唾了一脸,赶忙拿肩上的毛巾去擦。围观众人纷纷哄笑起来,楼上史、白、洪三人也相顾发笑,都道果然是个怪人。
  春风楼的掌柜分开众人,来到邋遢秀才跟前,将他揪住店小二衣襟的手轻轻拉下,温言道:“玉先生身怀不世之才,理当振奋自强,何苦如此作践自己呢?”
  那被称作玉先生的怪人仰首大笑,道:“不世之才?我哪有什么才?无非会写几首歪诗,爱发一点牢骚罢了。东林党几位前辈说得没错,我就是个废物、文渣!”说着不住摇头,神情极度颓然。
  这时人丛中突然挤出来一个鹑衣百结、蓬头乱发的少年乞丐,左手拿一个破碗,鼻子嗅动,直向玉先生脚边奔来。玉先生的脚边正摆着店小二给他送的一壶酒和四菜一汤,少年乞丐见到酒菜,开心大笑道:“这些酒菜想来这位先生是不愿意吃了,可否让我占个便宜?”伸手就要去拿,店小二急忙摆臂挥手,要把他轰走。
  玉先生拦住店小二,上下打量了少年乞丐几眼,道:“看你这样貌,难不成是丐帮弟子?我现在不想当秀才了,想做个乞丐,你能介绍我加入丐帮吗?”
  少年乞丐嘻笑道:“我虽是丐帮中人,可是无品无级,是最底下的小乞儿一个,哪有资格介绍你入帮?”一面说一面咂巴着嘴,“这么好的酒菜不吃,浪费掉怪可惜的。索性关照下小弟,给我吃了吧。”再度伸手欲拿。
  玉先生一把摁住他手,道:“给你吃不是问题,但你要拿东西来换。”
  少年乞丐把脚一跺,道:“我一个穷叫花子,哪有东西跟你换?”
  玉先生指了指他左手拿着的那个破碗,道:“这碗里黑乎乎的装的是什么?”
  少年乞丐道:“是我昨天讨到的剩饭剩菜,一点汤水,还有大户人家给看门狗吃的肉酱,我都扒拉了来,胡乱搅在一起,打算当今天的早饭。”
  玉先生笑道:“好极。就拿这碗乱七八糟的乞儿早饭,来换春风楼的美酒佳肴吧!”说完也不管少年乞丐答不答应,夺过破碗,用手指抓着汤汁淋漓的剩饭剩菜,大口吞食起来。少年乞丐也十分高兴,一屁股坐到玉先生脚边,提壶夹菜,吃了个不亦乐乎。
  旁观众人都看得呆了。春风楼掌柜劝道:“玉先生,这碗乞丐饭味儿都馊了,快别吃啦!”
  玉先生撇撇嘴,满不在乎道:“这年月连世道都馊了,尚且无人理会,饭馊了又有何妨?”继续埋头猛吃,全然不顾饭菜脏臭。围观者有的掩嘴嗤笑、有的摇头嗟叹,春风楼前愈发喧哗。
  忽的,有人轻轻说了句:“玉茭白,不过半年未见,你怎么变得自暴自弃了?是因为李香君瞧不上你的缘故么?”语声清脆如银铃,虽众声喧阗,却鸣金戛玉,清清楚楚地传进每个人耳中。
  围观人众顿时“噢、哦”连声,一个个做恍然大悟状,这个道:“原来如此。李香君秦淮名妓,艳绝江南,又精通音律诗词,多少人倾心仰慕。为了她,堂堂大才子自轻自贱,也不出奇。咳,情之一字,果然伤人不浅。”   那个声音道:“玉先生的才学不输给侯方域,只是没钱,当不得婊子无情,只好捶胸长叹了。”
  又有人接话道:“那你可说岔了,李香君为人最是重情重义,而且明辨忠奸。阮胡子递了多少金银财宝进去,都见不得她一面,岂会因玉先生没钱而看不上他!”
  另一人道:“不错。侯方域对李香君一见倾心,也是囊中羞涩,梳拢不得。后来得阮胡子资助,才成功与李香君定情。李香君知道后,痛骂侯方域,变卖了自己的首饰,将梳拢之资尽数退还给阮胡子。这样一个奇女子,决不会为了钱财推却玉先生。想来是忠贞不二,要对侯方域从一而终。”
  玉茭白耳中听到众人的议论,心中一悲,冷哼道:“世人愚妄,皆以为我拜倒李香君裙下,可言小姐怎么也如此看待?唉,天地虽大,有谁知我真心所属?罢了,我现在贱命一条,言小姐何必来管我这无用废物的闲事?”
  那银铃般的声音又道:“没有人的命是贱命,更加没有人是无用的。”话音刚落,人已至玉茭白面前,正是言胜雪到了。
  围观众人只觉眼前一亮,登时一片惊叹声,心中都道咱们南京美女如云,此女一现身,却把满街佳丽全给比下去了。玉茭白见众人目眩神迷,冷笑数声,把最后一口剩饭捏成团,塞入口中。
  言胜雪贝齿微露,笑道:“这滋味能胜得过春风楼名厨的掌勺?”
  玉茭白漠然道:“穷书生一个,没资格挑吃拣喝。贱命吃贱食,理所当然。”
  言胜雪道:“可是谁也没轻视你,是你自己的心在自轻自贱。”
  玉茭白冷然道:“言小姐自幼锦衣玉食,若有机会尝尝穷愁的滋味,便知‘贫贱’二字那压得人不能喘息的重量了。”
  言胜雪身后的望天树勃然大怒,骂道:“酸秀才,不要仗着曾替我们解过围,有点恩情,就不识好歹,胡言乱语。”
  玉茭白鄙夷道:“粗人就是粗人,话也不会讲,一句话就错三处。第一,我不是酸,只是臭,不信你闻闻。”说着撩起破襕衫下摆,抖动大袖,来回摇摆。众人闻到阵阵臭味,急忙掩鼻。玉茭白大笑道,“如何?七日未沐浴,便是这般味道。第二错嘛,我已不是秀才,是个准备当乞丐的废物。第三,在下施恩从未望报,是你家小姐自以为是,要报恩来着,与我何干?”望天树的暴躁脾气顿时被惹动,挥拳就要砸他个七荤八素,少年乞丐突然站起,一拍脑门,大声道:“哎呀,不好,我忘记给师父送饭了,得赶紧去。”
  玉茭白的注意力立时被吸引去,急问道:“你师父?他在丐帮中是何职位?能介绍我入帮吗?”
  少年乞丐道:“职位我也不知,只看见他背上背着三只口袋。”
  玉茭白道:“哦,是低位三袋弟子。那也不妨,只要能为我引荐便成。我和你一块儿去送饭吧。”将地上的酒菜连酒壶带托盘一起端起,同着少年乞丐快步而去。
  矮冬瓜见望天树还在生气,拍拍他肩膀,劝道:“这秀才奇言异行,癫狂自哀,心中必有大伤心事,情有可原。大师兄何必为他而动怒呢!”望天树怒气略息。
  掌柜劝散围观者,恭恭敬敬迎接言勝雪三人上楼。这座春风楼是雪盐帮特地开在南京城里,用来打探消息、邀接官商,掌柜实为南京分舵舵主,所以对帮主之女特别恭顺。
  白食易和史琉璃在楼上已看见言胜雪到来,起身恭候。不一时言胜雪和望天树、矮冬瓜一齐上到雅座,史琉璃笑道:“言姐姐,你请的这顿早点真是妙,我们新近结交的这位洪大哥,对此是赞不绝口。”
  洪火烈抱拳致礼道:“先前听白兄弟和史姑娘说,雪盐帮的几位朋友慷慨豪爽,值得交往。此刻一见,三位英姿超俗,果然对洪某的胃口。哈哈。”雪盐帮三人也忙还礼称谢。
  双方客套一番后各自坐下,史琉璃问道:“言姐姐,适才见你对那奇怪的秀才颇为客气,他和你有什么交情吗?”
  言胜雪抿嘴一笑,道:“半年多前,我在杭州遇到一个比他更怪的人,此人出了一道难题,把我困在龙井村里。多亏这玉茭白路过,写了一副对联,又题了一首诗,为我解困。因此事对本帮干系重大,我赠他金银为报,他坚拒不要,于是我应允他,普天之下,凡是雪盐帮经营的产业,都任他出入使用,不收分毫。他这段时日为了李香君,跑来南京,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地自暴自弃,要做个人见人嫌的乞丐。听掌柜说,已接连数日来春风楼乞讨残羹剩菜,送他美酒佳肴不但不吃,反要破口大骂。”
  史琉璃笑道:“原来如此。看来这玉茭白倒颇得魏晋狂士之遗风。”
  望天树忿忿道:“天下的书呆子我也见过不少,似这样没颠没倒的却是头一个。今天是被他走得快,下次见到若再敢无礼,定要捶他个满天星。”其余五人一齐大笑。
  六人啜茶欢洽,又闲聊了一阵,看看时辰已渐至巳时,胖老者还未到来,眼看不能再等,言胜雪唤过掌柜,嘱咐他如果一个其胖无比的老人来找,可详告首辅府邸所在,让他自行寻去。言罢六人一同起身,共赴马士英府。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
  传说中的端午斗宴终于举行,史、白二人前往观宴。朝堂、民间的各路人马齐聚一堂,各怀目的,又会发生怎样精彩的故事?敬请期待下期《食鼎记·食势造英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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