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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高祖百年前的日记和姑婆的回忆中寻觅曾祖”
和王亮的采访约在复旦大学图书馆古籍馆阅览室。虽然是暑假,王亮偶尔也会来校查阅资料。放下包,王亮便招呼我们参观这个弥漫着浓郁书香和樟木香的古籍宝库。复旦大学的馆藏品中,就有他祖父、伯祖等人的唱和诗集的稿本。
王亮身上有着江南人的儒雅和浓浓的书卷气。他从文件袋里掏出一沓文件和照片,慢条斯理地给我们讲起了从未谋面的曾祖王国维。
“我们家在新疆,父母很少提起曾祖。直到初中,上海的六叔公王登明寄来影印版的《王国维全集》我才开始有所了解。最近几年因为学术研究加深了对他的了解,家族中的长辈台湾的姑婆王东明会给我讲些有意思的细节。”
百年高龄的王东明女士是王国维惟一尚在人世的子女,而且王国维亲自教过她 《孟子》、《论语》。今年在台北与王亮见面时,王东明还能模仿父亲当年带着浓重的海宁乡音吟诗的样子。“虽然难听懂,但风格悠扬婉转。”
多年来,王亮细心地搜集和曾祖父相关的资料,海内外的一些收藏家和机构主动地提供了一些未见的文献史料,他铭怀感谢。由于曾祖和祖父均未享高寿,许多家史已经永远堙没了,近年来王氏后人编纂宗亲通迅,长辈亲友的回忆揭示学术界忽略的许多史料。他找出一篇姑婆的回忆文章,上面写着:“我们小的时候,他一闲下来就抱我们,在清华时,最小的弟弟也六七岁了,没有孩子可抱,就养了一只狮子猫。”“他对中国戏曲曾有过很深的研究,却从没见他去看过戏。我们住在城里时,他最常去的地方是琉璃厂。在那里,他可以消磨大半天,但古玩也只是看看而已。如果遇到了想要的书,就非买不可了。所以母亲知道他要逛琉璃厂,就要先替他准备钱。还居清华以后,很少进城。记得有一次他从城里回来,脸上洋溢着笑容,到了房内把包裹打开,原来是一本书,他告诉母亲说:我要的不是这本书,而是夹在书页内的一页旧书。我看到只不过是一张发黄的书页,而他却如获至宝一般,一定是从这页书里面找到了他很需要的资料。”
说起曾祖父的一些有趣的细节,王亮不时地笑起来。“前几年,南京有位老先生从馆藏里找到曾祖的信,内容是他托人从中国买辫绳,因为他一直留着长辫,那时候他在国外。外人看来也许没什么,但我就觉得很有意思。他喜欢甜食。家里有个柜子有一格就是专门放甜食的,读书写作休息时,他就会去吃。”
王亮保存着叔父王庆襄自海外寄回的一册高祖王乃誉日记。这本日记王亮显然研读过多遍,哪页写着什么都一清二楚。“比如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元旦,带着儿子王国维、王国华和孙王潜明、王高明去家庙拜祖,然后去图书馆看书。很有意思。”此册日记,海宁已在积极安排与上海图书馆所藏其他王乃誉日记杂稿合并出版。
“他不希望子女学文,像他一样漂泊”
安化王氏自南宋始即為海宁大族,王乃誉有很高的传统人文素养,精通书画篆刻,家里文史、金石藏书相当可观。所以王国维幼时的成长环境还是相对较好的。对于西洋新学,王国维也接触很早。《格致汇编》便是王国维和父亲共同读完的。
二十几岁的时候,王国维读到了尼采、叔本华的哲学,或许也和他性格中一些固有的东西相契合了,渐渐地让他形成了悲观的人生观,当社会现实和他心目的高期待相去甚远,他选择了沉湖自尽。
“他也是性情中人。他的人生非常精彩,他一生中有多次机缘见识到殷墟甲骨文以及各种最为珍贵的资料,这是一个学者的幸运。”
学术巨子王国维也翻译了很多著作,选择的都是当时美学理论学最重要的著作,最早的一种是一部科学论文《势力不灭论》。在王亮看来,“取舍非常有眼光,很多东西现在看来依然没有过时”。对于翻译的要求,王国维非常高,早年甚至还写过严厉的文章批评翻译大家辜鸿铭英译的《中庸》。王亮还读过他批评俞平伯的爷爷俞樾的文章。“他肯定有自视甚高的一面,但是一般场合下表现不多,和罗振玉通信有时候流露,比如说在上海可以谈谈学问的朋友只有三五个人。他公开的著作里,一般都是平和地讨论学术问题。”王亮基本上是以做学问的态度来研究曾祖王国维。
说到翻译,王亮又想起一件趣事:“给商务印书馆《东方杂志》写稿,对方杀价只出一半的稿费,他就直接撤回文章,一方面反映出他对自己水准的信心,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他具有现代意识。”
王国维满腹诗书,以学术为生,但经历长期漂泊依附和手头拮据的年月。因此,即便次子在文学上天赋极高,王国维还是没让他在这方面发展。
“他回国之后,给两个儿子选学校。先选了非常重视英语的上海青年会学校,但因为插入的班级不够理想,改成了上海工部局设立的育才公学,这所学校也以重视英语而闻名。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当时对外语人才的需求很迫切,对于子女,他采取的是学以致用的态度。”但相隔若干年,王亮还是选择了从文,而且是以学术为生。
“能和古典文化对话,我乐在其中”
现在王国维的众多后人多以医学或理工为职业。王亮的父亲大学专业是测绘,被分配到新疆工作。王亮小时侯曾经一度对自然史和西域史地很有兴趣,最终还是在古典文献学这门外人看来极为冷僻的专业中,找到了他的钻研乐趣。“从完整性和丰富性来说,古典文献学是最接近古代文化知识系统的。”张之洞曾说过,书目学就是文史的入门。我从事的版本目录学正是古代学术研究很好的入口,复旦图书馆丰富的古籍收藏可谓一生取之不尽的学林富矿。
王亮坦言:“社会环境与学术环境已经完全不同了。曾祖如果生活在当下,很难设想他会有怎样的际遇。作为后人,其实并没有家学的优势,应该没人会期待我能做到和曾祖父一样的高度。不过,他的事迹和成就,时时提示我做人做事不能逾越底线。” 王亮的父亲这样总结王国维对于他们家族成员的影响——“低调、不张扬”。
除了文学、美学、考古学,王国维在版本目录学上也是造诣颇深。在学术研究中,王亮时时接触到曾祖的研究成果。“接触越多,越发增加我对他的崇敬。虽然研究工具欠缺,而且版本目录学整体水平当时还不高,但他能意识到并阐明更宏大或者贯穿前后时代的问题。他的《两浙古刊本考》属于版本目录学史上具有开创意义的著作。”
在版本目录领域,王亮踏踏实实地治学,对于各种学术项目和奖项也不争不抢。“现在能坐拥书城,深切体会古代文史精华的人已经不多了,我很幸运,自己的职业选择,能日复一日受用读古书的乐趣。”治学之余,王亮会教他7岁的女儿一些传统经典,比如《三字经》。“至于以后她会不会走这条路,那也是顺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