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与北京城肝胆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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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冬,肖复兴在天坛写生。

  写《咫尺天涯:最后的老北京》时,肖复兴在美国布鲁明顿住了半年。那是芝加哥南部的一个小镇,印第安纳大学在那里,儿子肖铁在东亚系任教。白天,孩子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家里清静,最适合写作。
  2017年12月,他带着写好的部分稿子来到这里。异国他乡,距离催化了乡愁的生成。北京的一花一树、庙宇老街,胡同的色声香味,季节的流转变迁,隔着太平洋的海水想起,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如果没有这些历史遗存,一座城市在人们的印象中、想象中、情感中就会化为乌有。一座城也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肖复兴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这是城与人的知根知底、肝胆相照。这些年来,老北京的点点滴滴贯穿于肖复兴的写作,从遍访胡同老街的《蓝调城南》,到钩沉花街柳巷的《八大胡同捌章》,到记述人世沧桑的《我们的老院》,再到这本收官之作《咫尺天涯:最后的老北京》。
  咫尺天涯,意味着近在眼前,又渐行渐远。600岁的北京城静默伫立着,骨架与肌理犹在,却已经是“流年暗换往来路,老眼厌看南北人”。
肖复兴作品:《蓝调城南》《我们的老院》《咫尺天涯:最后的老北京》。

门联与树


  下笔之前,肖复兴有些犹豫,也格外慎重。他想钩沉的不是人们熟知、游客追捧的景点,而是另一种难以捉摸的厚重历史,藏匿在古都北京的街巷花木、古旧建筑、民俗百态,甚至泛黄的纸页之间。
  比如门联。老北京四合院的大门上,无论是王公贵族讲究的广亮式大门或金柱大门,还是普通百姓居所的蛮子门或道士门,一般都是不能没有门联的。
  新世纪初,肖复兴在崇文、宣武两区的老街巷里,看到了很多老门联。“当时特别惊讶,我从小在那儿长大,上下学路过这些胡同,好多老门联都很熟悉。几十年过去了,尤其是经历了‘文革’的‘破四旧’,四合院都破败了,它们居然大难不死。”那一阵子,他有空就往这一带跑,在本子上抄录下那些被岁月剥蚀的沧桑门联,“甚至有一种冲动,要把所有还健在的老门联都搜集起来,编一本《老北京老门联大全》”。
  他写过一篇《城南门联》,两三千字,收录在2006年的《蓝调城南》中,“有点单薄”。肖复兴说,“但念想一直在心中,后来只要看到没见过的门联,就随手记下来”。在新书中,他再谈老门联,一万字的长文,背后是十几年的走街串巷、水滴石穿。
  他一路看下去、记下来,前几年曾经亲眼见过的门联,不过几年的工夫,有的已经漫漶不清,有的索性连门带院都被夷为平地。“杨梅竹斜街,十几年前去还保留着一点老门联,前年再去,只剩下一副了。这还是被保护的一条胡同,那些大拆大建的,像南北孝顺胡同,一条明朝就有的老胡同,现在都没了,上哪儿找门联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许多你认为美好的、有价值的事物,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被当成废土垃圾一起清除。”《咫尺天涯》里,有一首老北京的挽歌。
  书中,有肖复兴画的36幅插图,这是当年写《蓝调城南》时练就的手艺。画中的景象,从上世纪50年代的崇文门城楼到珠市口的老开明戏院,从儿时的粤东会馆老院到东四八条的朱启钤故居,从东兴楼老饭庄到前门大街五牌楼,有的永远淹没在历史长河中,有的则被时代的雕刀刻画得面目全非。
  相比这些矗立在地面的建筑,植物的生命,或许远胜于人类和城市。
  在《北京的树》里,肖复兴写到老院子里的老树:南半截胡同的绍兴会馆里有一棵老槐树,当年鲁迅写东西写累了,常摇着蒲扇到树下乘凉;上斜街金井胡同的吴兴会馆里,还能看到清末法学大家沈家本住在这里时就有的老皂荚树,两人合抱才抱得过来;府学胡同的文丞相祠堂里,有文天祥亲手种的枣树;陕西巷的榆树大院里,赛金花盖的怡香院就在一棵老榆树前面;山西街甲13号的荀慧生故居里,当年种了很多花木,现在只剩下一棵枣树、一棵柿子树;西草厂街88号的萧长华故居里也有一棵枣树,院子已经一片凋零,枣树仍在垃圾和乱草丛中,顽强地伸展着枝叶。
新书中肖复兴手绘插图:草厂三条13号发小家门联、东四八条朱启钤故居、粤东会馆老院。
1996年,北京胡同里的老式理发摊。(贾勇/摄)

  在北京四合院里,枣树有最顽强的生命力,因此种得最多。小时候,肖复兴住的院子里就有三株老枣树,百岁高龄了,结出的马牙枣依然很多、很甜。每年秋天,打枣的日子都是大院里的节日,半大小子们爬到树上,伸长竹竿子打枣,小不点儿的孩子,在树下接枣。打下的枣,堆成一座小山,谁也不会私自把枣拿回家,而是端着洗脸盆,装满一盆盆的枣,挨家挨户地去送。
  “这样美好的传统,连同我们爬到树尖,看红红点点的枣和树叶一起晃动,恍若太阳也跟着一起晃动的情形,一直定格在我的记忆里。”肖復兴写道。

地理与人心


  肖复兴住的大院叫粤东会馆。那是一座清朝的老会馆,坐落在前门楼子东侧的西打磨厂。从落生到去北大荒插队,他在那里生活了21年。
  除了三棵枣树,院里还种着不少花木。两株老丁香,一株开紫花,一株开白花。两棵桑树,一棵结白桑椹,一棵结紫桑葚。有人种桂树,一到秋天满园飘香,熬成糖桂花,每家一碗;有人种西番莲、美人蕉和大丽花,闹饥荒的年月又改种丝瓜、苦瓜和倭瓜;有人种蛇豆、丝瓜,后来又改种高雅的爬山虎,从春到冬,从绿油油到红彤彤……
  “一墙绿葱葱的爬山虎扑入眼帘,使得夏日的燥热一下子减少了许多,阳光都变成绿色的,像温柔的小精灵一样在上面跳躍着闪烁着迷离的光点。”在肖复兴的名篇《那片绿绿的爬山虎》中,他这样写道。那是1963年的暑假,他走进东四八条的小院,看见了这样一墙爬山虎。那一年,他15岁,参加北京市少年儿童征文比赛,作文得到叶圣陶亲自批改。
  那是阳光灿烂的日子。肖复兴最喜欢去两个地方,一个是芦草园的少年宫,去那里打乒乓球,有一次,还和名将李富荣对阵打了一回。一个是文化宫,它的前身是太庙,后面大殿摆着许多乒乓球台,他和同学一起去,打一小时5分钱;文化宫还有一个图书馆,特别幽静,放学、周末、寒暑假期,他就去那里看书。
  那时,街坊们还保持着旧日的“老例儿”,买酱牛肉要到月盛斋,买点心要去正明斋和祥聚公,买酱菜要去天章涌,买秋梨膏要去通三益,买布料去瑞蚨祥,买帽子要到马聚源,就是买一包茶叶末,也得去张一元……前门四条街上老字号林立,一片繁荣。
  那时,四合院的屋顶铺的都是鱼鳞瓦,联结成一片浩瀚的灰色涌向天边。每年国庆节的傍晚,肖复兴和伙伴们会早早爬上屋顶,占领有利地形,等待礼花点燃的瞬间,许多白色的小降落伞随东南风飘来。他们大叫着跳起来,伸出竹竿,争先恐后地去够那些小小的降落伞。
  但好玩儿的年华,都不禁过。肖复兴高中毕业那一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大院被掘地三尺,一下子挖出许多“牛鬼蛇神”。过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成了在电影、小说里才能见到的国民党军官、地主老财或舞女妓女,肖复兴的父亲,也在其中。
  大院被一次次地“破旧立新”,枣树、丁香树、桑树、影壁、石碑、院墙……都消失殆尽。“最大的变化其实不是地理肌理的破坏,而是人心的动荡和隔膜。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每一步都触目惊心,不知道前面的大院里,会发生什么事情。”
  肖复兴先是跟着同学一起去串联,广州、衡阳、株洲、韶山、南京,一路归来后,成了一个“逍遥派”。他和图书馆的高老师关系好,每次写好书单,让高老师帮他找书,用报纸包好,放到传达室,他再去取,“和地下工作者传递情报一样”。那段时间,他读了很多书,“外面轰轰烈烈闹革命,我是躲在小楼成一统”。
  直到1968年7月,肖复兴从北京来到北大荒,在大兴岛插队。那一年,他21岁。

北大荒与前门楼


  北大荒的冬季漫长难熬,没有青菜,只能喝用冻土豆加淀粉熬的一锅黏糊糊的汤,知青们称之为“塑料汤”。“每天晚上睡觉前,我们开始报菜名,说在北京吃过哪些好吃的,来一顿精神会餐,慰藉思乡之情。”
  每一次回家探亲,都是一趟艰辛之旅,汽车换火车,慢车换快车,起码三天三夜,直到从北京火车站出来,坐20路公交车,下车看到前门楼,“到家的感觉一下子扑面而来”。
  每一次回家探亲,也是一通扫荡补给。肖复兴要去六必居买八宝酱菜,带回北大荒过春荒,夏天回来,还会去信远斋买酸梅糕,放在碗里用水一冲,就是酸梅汤。
  1971年冬天,肖复兴在生产队的猪号里喂猪。大雪封门无处可去、无事可干,他就趴在烀猪食的大锅旁,断断续续写了10篇散文。他把文章寄给叶圣陶的儿子叶至善先生,很快收到了回信,而且,像他父亲当年一样,叶至善也逐字逐句地修改了每一篇。1972年春天,肖复兴将其中的一篇《照相》寄了出去,很快发表在新复刊的《北方文学》上,这是他的处女作。
肖复兴(后排左一)在北大荒。
肖复兴笔下北大荒雪后的路。

  这一年冬天,肖复兴从北大荒回北京,临走前,特意带父母去肉市胡同里的广和剧场看了一场《红灯记》。看戏前,他们先到前门的全聚德吃了烤鸭。那是唯一一次,他带着父母去全聚德。那天下起大雪,戏散了还没停,父母搀扶着,一身雪花,蹒跚在西打磨厂街上的情景,成了一幅画,总在他眼前晃动。
  一年后,父亲去世了。又过了一年,肖复兴回到北京,待业了半年后,到郊区一所中学当老师。阔别老院6年,很多街坊不在了,后搬进来的人盖起一间间新房,压缩切割着记忆中的空间。他家被置换了房子,窗户根儿的水龙头从早到晚哗哗地响,吵得他睡不好觉,血压升高。
  肖复兴下决心搬家,1975年,他离开前后住了20多年的老院。1978年,他31岁,考入了中央戏剧学校。这个大学,晚上了12年。
  中戏在东城区的棉花胡同,那时候,不是坐13路汽车从西口进,就是坐104路无轨电车从东口出。肖复兴他们戏文系的学生,最愿意和表演系的同学搭伴儿乘车,借着人家漂亮脸蛋的光,逃票蹭车,去小西天看电影,或到王府井看人艺话剧。
  要不,就是骑着自行车,天天在胡同里窜来窜去。紧挨着棉花胡同的南锣鼓巷,还没有今天被改造一新的热闹,肖复兴常和同学去那里的小饭馆打牙祭,“那时候,人少、清静,人们的生活还保留着过去生活的影子”。   “不像现在,南锣鼓巷热热闹闹,单摆浮搁的一个棉花胡同,孤零零的,冷冷清清。”一块完整的历史街区被切割得七零八落,几处游人如织的人造景点,在林立高楼的俯视下,挥散着稀薄、缥缈的老北京气息。

静止与流逝


  真正的飞速变化,开始于上世纪末。
  高楼大厦、环城高速、地铁、小区、川流不息的车辆和涌动的人群,重新切分了北京的城市空间,曾经的胡同、大宅门、四合院纷纷隐没,负载于这些建筑空间的文化记忆,也因此成为漂浮的、无所附着的剩余物。
  2003年底,肖复兴偶然路过前门,往东拐弯儿进了西打磨厂。老院正面临拆迁,汽车的挎斗里,装满了从房顶上卸下来的鱼鳞瓦,像案板上待宰的一条条鱼。
  此后两年半,他几乎每天都往城南这一带的大小胡同跑,看着满墙贴着的拆迁文告,听着满耳推土机轰隆隆的响声,用一支笔,和拆迁速度赛跑。《蓝调城南》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他记得在南孝顺胡同看到一户人家,门口种了一架蔷薇。“那时正是4、5月,满架的黄花鲜艳夺目。我看着愣神,发现花架对面站着一个老外,也拿着相机拍。那会儿,这里马上就要拆迁了,这一家人还有兴致,让一架蔷薇开得这么热烈。”
  如今,那里的花、院子、胡同,消失得干净利落。对肖复兴来说,城南,越发变得不认识。从小走得烂熟的前门四街,如今,西打磨厂完全沦落,福寿堂、刻刀张、三山斋等风光一时的老店铺,一个接一个地消失;鲜鱼口被打造为老字号美食街,除了便宜坊、天兴居和金糕张是老店,其余都是张冠李戴;新建成的“北京坊”取代了西河沿的名字,一片西式洋楼包裹着劝业场等几个硕果仅存的老建筑;大栅栏最著名,老字号最多,于是成了外地人“到此一游”的民俗商业街……
  城市建设的大潮中,还有哪个角落能岿然不动吗?
  肖复兴想了想,有,正义路上的街心花园。
  那是一条带状的街心花园。“我们大院离这里很近,穿过北深沟胡同,过护城河上的一座浮桥,再翻过明城墙的豁口,就到了正义路。”上学时,肖复兴总去那里看书,一坐就是一下午,直到晚霞飘散。
  “这么多年过去,除了树长高了,路平整了,正義路没有任何变化。路两旁是高大的槐树,夏天的时候浓荫匝地,槐花落的时候又一日如雪。”肖复兴说,“在繁华拥挤、寸土寸金的北京城,有这么一个地方,算是奇迹了。”那里是一个被定格的时空,“依然保留着上世纪50年代的感觉,美好、清新、昂扬向上”。
  肖复兴并不奢望时空静止。“时代在发展,没有一成不变的城市。关键是怎么变?如何在变化中保存历史和文化的肌理?高楼大厦就是GDP吗?大拆大建、破旧立新就是城市建设的唯一伦理吗?”
  去年7月,两个孙子从美国回来,肖复兴带着他们回了一趟老院。三进三出的格局还保留着,旧房子却都拆干净了,盖起了灰瓦红柱的新房。他家原来那三间东房,成了一家公司的办公室。
  每次重回南城,他都有一种复杂的感情。“胡同有历史、有文化,是北京的瑰宝;但胡同这么破败,把它们拆了盖楼,改善老百姓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好?”肖复兴说,“所以,北京城为什么一直在这两种思维的纠缠之下?我们对历史缺乏真正的认知,对现实也缺乏真正的投入。”
  作家的一支笔当然无法解决这些问题,但一个北京土著的记忆,或许能成为让老北京显影的最后一副筹码。
  《咫尺天涯》,是肖复兴写作北京的最后一本书,“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又有一点依依不舍”。他想起布罗茨基的那句话:“归根结底,每个作家都追求同样的东西:重获过去,或阻止现在的流逝。”
  但这个追求,肖复兴说,我不知道能否做到。
  那个“硕果仅存”的正义路街心花园,在或近或远的将来也会“荡然无存”吗?但因为一个人、一代人的记忆,它,连同那个在飞速变化中渐行渐远的老北京,终不至于完全流逝。
  肖复兴
  1947年出生,北京人,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曾在北大荒插队6年,在大中小学任教10年,先后任《小说选刊》副总编、《人民文学》副主编。自2006年起,聚焦老北京书写,先后出版《蓝调城南》《八大胡同捌章》《我们的老院》。2020年,新作《咫尺天涯:最后的老北京》由三联生活书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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