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眉山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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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体策用


  长时间以来人们的共识是,苏东坡的诗词文章皆好,他的应试策论和奏议也有大可称道处,只不过后者由于时过境迁、由于它所言及的问题属于遥远的时代,多少有些陌生,使人失去了兴味。但如果我们能够放空成见,静心品嚼,或能看到另一种恢宏的气象与阔大的风景。我们不得不感叹,至少有两种过人的能力同时备于一人,古今来实在少见。就此而言,同处于北宋时期的杰出政治家文学家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等,也不能与之相比。苏东坡比他们更机敏、更丰腴也更复杂。
  在苏东坡这片文字的海洋里有无数深壑与激流,它们纵横交织,无以言表。我们面对一个“策论”的苏东坡和“诗文”的苏东坡,有时不免惶惑:这两种能力哪个更为出色和重要,哪个可以成为或接近生命的主体和本体?回顾苏东坡的少年成长和求学经历,会发现他最初的学习是在父亲的引导下以求仕为目标,经史子集兼学并蓄,有大量策论和诗文方面的演练追求。但是现在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在诗学方面及早登堂入室的少年,最早表现出来的是过人的诗才。苏轼和苏辙曾师从眉山城西寿昌院州学教授刘微之,此人为当地名士,曾写过《鹭鸶》一诗,其中最为得意的句子是“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 而苏东坡却认为“逐风斜”不如改为“雪片落蒹葭”,让刘微之叹服。
  苏东坡作为一个诗人所表现出的浪漫与幻想、杳冥与诡异的特质,类似于屈原和李白那样的放纵想象,非常突出。这预示着他会是一个超绝的诗人,有飘逸的文采。但是就苏氏家族追逐的主要目标来看,策论才是基础和门径,没有策论就无法科举进仕。从这个意义上看,策论是实用的,而诗学仅为从仕之余。这也许是一种过于理性的认识。
  在苏东坡一生的所有文字中,诗及诗性斐然的文章始终处于主体的地位,可以说是一种更自然的生长,而策论始终作为一种从政工具为诗人所用。从这个意义上讲,诗是其生命追求的本体或主体部分,策论不过是这种能力的拓展。朝廷将“策对之学”用于科举,既是为了选拔人才,也是为了以后施治之用。经国大事与文章大事都要有起承转合与缜密布局,诗文与策问之学兼备,正是儒学的本分。反过来用仕之心太重,就会压抑诗情,让人变得刻板无趣。入仕不会变通,不能周密和完善,缺乏想象力,也不会是一个优秀的管理者。只有创造性地入仕、审美化地入仕,世界才会打上美好而深刻的印记,否则很快沦为体制的死硬工具,视野狭窄,目光短浅,机械盲从,背离入仕的初衷。这种人就是孔子所说的“君子不器”中的“器”。当年苏东坡就极力反对王安石罢去诗赋、单以经义策论考取进士,认为:“自唐至今,以诗赋为名臣者,不可胜数,何负于天下,而必欲废之!”(《议学校贡举状》)
  苏东坡本质上是一位放纵的诗人、想象的天才,他的策论完全派生于诗章的能力,没有浪漫的激情,就没有那些周密的思考和飞扬的神采。东坡的策论不仅具有深刻的施政智慧,而且文采逼人。这对他的仕途而言有得有失,但对于艺术欣赏来说却是一次次大快朵颐。观苏东坡之策论,犹如看气象万千的海洋和深流、起伏的山脉,他的“横看成岭侧成峰”(《题西林壁》)的诗句,用在自己的策论上也不失为一种形象的比喻。

诗与文的差异


  苏东坡之文主要包括大量史论、策问、表状、奏议、代制敕诏和口宣,还有碑铭和书启等,内容深邃丰赡,言辞雄辩犀利,理性严谨,绝少游戏之作,其风貌远不同于诗词和闲文。在作这些文字时,他更专注也更深入、更认真,仿佛这才是他的庄重之页、心灵之页,而其他文字就显得轻薄许多。正因为策论之类文字的实用性强,所以庄严正大者居多;像前后《赤壁赋》这样的才情之文虽不乏正大之气,却是另一番茂长虚幻的气象。诗词由于大多可代日记,属于即兴之作,所以轻快游戏者更多,感叹更多,而且在苏东坡这里占了过大的比重。两种文字用途大为不同。
  他在酒宴场合写下了许多酬答与唱和的诗词,放松自然,虽然不乏佳作,但总体格调轻盈而闲适。它们浮萍一样飘来荡去,逝去无痕,在诗人这里很难说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心灵印记。它们的社会实用性似乎不大,目标也有些屑小,而策论则不然,无不关乎“经国之大业”。曹丕《典论》中所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实际上主要是指辞采华茂的诗文,它们使一个时代、一个民族于教化和熏陶中得以培植,所以謂之“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苏东坡的策论文字直接议论国事,力量却是相对短促的,因为它们没有更大的笼罩力和熏陶力,实用性也造成了局限。但是在这些深长的关切和忧思中,在这些对于政治的设置和进言中,我们可以看到一颗非凡的心灵。它们放到历史的长河中,当是一个重要标记,显出了沉甸甸的份量。
  那些酬唱对答的诗文中,有一些质地稍稍不同。这里面有一类触目的文字,即唱和陶渊明。这一百多首唱和诗与其他酬答同僚和友人的非常不同,私语更重,慨叹更多。在他这里有一个奇妙的现象:文字内容的规范限制越多,就越是显出自发的活力和顽皮。这似乎是他应对挑战而焕发出的一种能力。顽皮更容易获得灵妙,而深沉中反要少一些伶俐。文章常常禁锢他的手脚,而诗句则能让他飞翔起来,这在他是一次次解放。作策论诰制是入世之事,而诗词则是个人的吟唱,这是二者之间大致的界定和区别。

真伪自由书


  真正的自由书是性情书、自我书,而非体制书,也非“器”之书,不是任何驱使之下的得意风发,不是依赖和仗势所获得的文势。势利会使自己昏昏然,某些人在依仗中放纵自己的文字,误以为获得了自由,其实不过是化身为“器”,是作为一个工具所显示的好用和实用。
  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经常看到一种伪自由书,得意忘形之状显露无疑。而苏东坡之自由,是在尽性之下的自我表达,是拗气之声,是松弛之后的扪心之歌,放逸和尽兴之歌。所以他的意气用于朝廷辩论,就有冲撞,有激辩,能直言。他曾经说:“诗文皆有为而作,精悍确苦,言必中当世之过。”(《凫绎先生诗集叙》)这才是诗人所需要的勇气。逞他人之勇不为勇,纵他人之力不为力。所以我们在生活中,在历史上,最常见到的就是权力庇护下的狂妄无忌,是“给你自由”之后的快意和无畏。这其实是自由的反面,是被囚禁的灵魂的自供状。   放眼各种文字,花花色色,那些伪自由书所焕发的别一种“才情”也不容小觑,虽然它们是大打折扣的。这种貌似畅达无碍、为所欲为,正深藏起一种恐惧,其生命无法得到舒展,不能忘我、忘情和忘性,终究与自由无干。
  有人将《西游记》视为一部“大自由书”,是有道理的。其中百般变化的精灵几乎个个残忍而幽默,它们对人世规则和法度的无畏冲撞,就显示了自由。描述这些精灵如何表现自我,真是天地之大无所不有、无所不为。其中那个最大的精灵即孙悟空,是打一个跟头就能翻出十万八千里、纵横天宇的角色,他为自尊、为放任而大闹天宫,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生命表达。至于他被戴上紧箍咒、伴随师父西天取经的过程,更是一场争取自由、抵御和冲决的尽情演绎。
  看过这部自由书,不由得想象人类的局限在哪里,反抗的可能在哪里。我们可以从苏东坡的所有文字中寻找这种答案。我们会发现他和他的同时代人书写了许多寻索和希望,概括起来无非就是一生的挣脱、一生的挣扎和抵抗,是奔向自由而不得。他们一次次寻找这条路,希望用生命写出一部世所罕见的“大自由书”。可惜,这一切努力往往废于中途、荒于半道。
  在后世,有多少人愿意接续他们的书写?这需要一个旷达而超越的境界,需要换一个角度去看这世界。我们在世界内外,既是自己又是他人,就在这种进入其中出乎其外的折返中,为个人建立一个新的坐标。

一生刑赏


  苏东坡出仕时以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获得大用,却想不到“一语成谶”,自己的一生都受尽了“刑”与“赏”。作“刑赏忠厚”之论,仿佛早有预感,年纪轻轻就给自己埋下了伏笔。
  苏东坡此文论述的观点是刑赏要出以仁爱,以忠厚之心量刑施赏:对人的功劳赏赐过分,无非是仁之过,这不但无害反而有益;而刑责过分,即对人的过失和罪责惩罚过分,就会失去天下人心,让人人畏惧而变得无忠无信、无所依傍。苏东坡在这里为社稷前途计,倡导广恩慎刑,引导天下归仁。
  他几十年为政生涯里有过多少直谏,结果不仅无功,反而作为罪人受到了最大的刑罚和贬谪,不停地南上北下无一日安宁。这对于一生渴望安定的人,就成为最大的惩罚。乌台可谓大刑,海南贬谪也为大刑,黄州和惠州对他来说,更是苟延残喘之期。这一切终于积成人生最大的坎坷,让他于六十多岁抱憾而逝,一代英杰就此别过。
  说到一生之“赏”,将其喻为朝廷的“娇客”似乎也不为过。宋仁宗、宋英宗和宋神宗,还有几位皇后,都曾经对他宠爱有加;政坛前辈欧阳修、张方平、范镇、司马光等人,更是对其厚爱提携。其文学造诣受到文坛盟主的青睐,当时的士人举子无不艳羡仰慕。苏东坡确为北宋朝野上下瞩目的一位人物。“是岁登第,始见之于欧阳公,因公以识韩、富。皆以国士待轼。”(《范文正公文集叙》)这里的“韩”是宰相韩琦,“富”是名臣富弼。这对于一个来自南国眉山的青年而言,当是莫大的赏识;但其一生更大的奖赏,当是百姓的拥戴、众多弟子友人之爱。当苏东坡离世的消息传出后,“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其君子相吊于家,讣闻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太学之士数百人,相率饭僧慧林佛舍。呜呼,斯文坠矣!后生安所复仰?”(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他的学生李廌作祭文说:“道大不容,才高为累。皇天后土,鉴平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千古英灵之气。识与不识,谁不衋伤!闻所未闻,吾将安放!”(朱弁《曲洧旧闻》引)可见当时各色人等都陷入了无尽的悲恸。他们失去了仰慕者、崇拜者,如同失去了一个智慧的源泉、一盏思想的明灯。
  苏东坡一生所受到的最为永恒的滋养和援助,当为自然山水。他对山川大地深情满溢,将其当成一生最大的依托。苏东坡每到孤寂绝望的时刻,一定会寄情山水。他仰观星辰、俯察新蕊,穿林踏雪、策杖徐行。在徐徐春风里,在葱葱绿色中,小庵高卧,把酒酣歌。正是大自然的抚慰让他得以喘息,积蓄力量,恢复体力,重新唤起前行的希望。他爱山水,山水也爱他;他给予山水多少情感,山水便赋予他多少力量。他与鱼鸟梅竹相亲,与清风明月为伴,与孤鸿幽鹤共眠。自然万物从根本上支持和慰藉了苏东坡,一次又一次地让他从困顿苦绝中挺身前行。

乌台的前与后


  从“乌台诗案”之后,苏东坡的人与文都有了一次重大的改变。可以说真正深沉落地的文字出现在这之后。从此他是真悲若欢,歌哭相随。这是一道人生的分水岭,精神的分水岭。一个人从死亡的锋刃上滚过,贫困、恐惧、浮华、苟且、机会主义的小智,都不在话下了。“谪居穷陋,如在井底。”(《與司马温公》)“黄州真在井底。”(《与王元直书》)从绝望的“井底”翻上地面,新的光明就降临了,再一次的生长就开始了。
  回望“乌台诗案”之前的诗作,虽然才华四溢,但质地相对后来就多少显出了松软和嫩稚。如同一架生命之琴,老弦并非时时弹拨,而小弦的脆亮之声时时盈耳。文字间,一路顺遂的仕途颜色还是无法遮掩。死亡的阴影从可怕的乌台掠过,剩下的就是另一种色泽了,这时的欢乐和悟彻、徘徊,都有了沉沉的份量。乌台是可怕的,这一经历让我们想起俄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当年他从绞架上放下来的那个时刻。对这些人而言,余下的生存就是另一番景致了。他们从此可以展开另一种步履,当少一些畏惧,或将畏惧深深地埋到心底。比起他人,他们更知道恐惧的颜色,熟悉它的深黑色:任何事物一旦被其笼罩,所有的光亮全都消失。
  历史记载中,“乌台诗案”有着令人震惊的开端。1079年4月底,苏东坡刚到湖州上任,7月便闯来了一群如狼似虎、满脸杀气的捕吏,他们竟然在州府衙门上将他五花大绑,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堂堂一州太守如鸡犬一样牵走。这对苏东坡来说真是颜面扫地,屈辱无限。就从这一刻开始,他要在狱中度过一百三十多天,这暗无天日的时光里,死神的阴影几度逼近,随时都可以让生命窒息。绞索一次次垂下,又一次次提离,这样的恐怖怎么设想都不过分。如果说这之前所有的人生挫折都没能让苏东坡产生多少记忆,那么这一次才是一道不可平复的深痕。
  走出阴森可怖的乌台,仿佛走向失去颜色的大地,五彩缤纷变成了一幅黑白底片,“深红浅紫”和“雪白鹅黄”(《次荆公韵》)会慢慢泛出,但要假以时日。噩梦经常袭来,不停地警示。“畏蛇不下榻”(《子由自南都来陈三日而别》),“苦泪渍纸笔”(《晓至巴河口迎子由》),他无法写出华章美文,好像诗心已在体内死去,再也不能复活。   经历了乌台的漫长冬夜,苏东坡在黄州的潺潺春溪和梅花细雨中慢慢苏醒。他在地狱里经历的所有梦魇再一次回忆起来,最终还是把它们记在纸上,化为诗文。我们可以假设,乌台之前的苏东坡一定是“轻”了许多,这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将销蚀他;而乌台之后却有了难以承受之重,最终使他化为文学星空中的一颗恒星。

细腻耐烦


  苏东坡度过了急遽起伏的一生,虽蜿蜒曲折,却总是给人匆匆感,他的行迹从南到北,舟车劳顿,席不暇暖,其匆忙急促每每让人惊讶。我们不可以想象,一个人在如此频繁的辗转中如何安顿自己的灵魂。我们还惊讶地发现,在这样的奔波和劳碌中,他留下来的那些文字中的很大一部分,也同样有一种急就的特征。翻阅他的文字,必会获得一种总体印象,即它们是由一位诗文快手和神手完成的。仿佛可以随时草就、送走、了结。它们到底流失了多少,我们无法想象,不得而知。记载中,“乌台诗案”刚发,家人为避祸端即毁掉了诗人的大量文字。还有党争之祸、佞臣迫害的其他日月,那些与之酬答往还的朋友出于恐惧,也要毁掉一些文字。这多么让人痛惜。
  诗文如此神速,就连父亲苏洵谆谆叮嘱、苏东坡晚年才完成的三大著作,即关于《论语》《书经》《易经》的解读之书,也仅仅使用了七年时间。他接续了父亲的劳作,在谪居黄州时,用一年时间完成《论语说》,接着又开始续撰《易传》,然后不断地修改,最后完成于海南。《书传》也是在海南写就的。三部著作长达十七卷,比较起来,它们的完成期是苏东坡一生最为专注和用功的时段了。他极其看重这些著述,就像父亲苏洵一样,甚至认为它们可以了结平生最大的心愿。这里还不仅是对父亲的告慰,还有个人思想学术的实现。的确,这三大著作融入了丰厚的人生经验、为政心得与教训,治学的严谨、饱览与融汇,一切尽在其中了。与那些挥手而就的即兴文章和诗词大有不同者,它们耗去了苏东坡更多的心血。
  今天让我们感到奇怪的是,这些呕心沥血、诗人自己极其倚重的文字,竟然在历史的长河中反响寂寥,对它们的深入研究一直未得彰显,这也许是后来人的失误。实际上不仅是这三大著作,连同他那些策制、诏告,都是被疏离的难得文字。它们埋下了一个高阔的灵魂,细密的施治之心,一份良苦用心的大儒交给时代的答卷。这是他关于未来的叮嘱,社会的遗书。
  纵观诗人的生活细节,会发现他是一个相当细腻耐烦的人。苏东坡对人对事,一旦沉入局部,总是极为用心。在具体的环节里,他从不给人恃才傲物、大而化之的感觉,更不是一目十行、不求甚解之人。比如他揣摸画作、琢磨造酒,甚至研究炼丹、研制精墨,专于烹饪和医药,都各有所得。他在诸多领域都足够精心专注,对事物辨证细微,总是花费极大的探究实践工夫。如为了考证“石钟山”称谓之来由,竟专门驾船于风高浪疾的江中实勘。如此聪颖过人者却能够亲力亲为,实在难得。
  他对玄道的探究从少年时期开始,入山探玄,习服“气”,对“气”的玄妙体味甚至影响到一生。如果没有这些探究和实践,这一生就少了许多趣味,也少了一些依托。他的佛界朋友极多,常与之一起推究佛理。一般人看来凡有大才者皆不耐烦,这在苏东坡处却得到了纠正,我们会发现:真正的才能必来自工细和用心,还有常人畏惧的那些辛劳、那些巨量的劳动,这一切几乎没有什么例外。一个拥有非凡创造力的人往往也是动手能力极强的人。苏东坡一生喜欢设计和制造,凡事都要弄通细节,志趣广博,可以称为医药专家、建筑专家、水利专家、园艺专家、茶道专家和烹饪专家。
  说到烹饪,人们自然会想到东坡肉、东坡鱼、东坡豆腐、东坡羹等。“常亲自煮猪头,灌血腈,作姜豉菜羹,宛有太安滋味。”(《与子安兄》)这是苏东坡写给家乡亲友的书信所言,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在医药方面,他留下了一部药方,让后人一直受惠。
  人们有时候会觉得苏东坡的兴趣过于广泛,对吃喝小事有太多兴味,实际上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角落而已。品咂生活对他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与他文章的细密、思维的周备如出一辙。他常把一些生活心得转告文朋诗友,既兴味盎然又别有洞悉。在文字记录上,父亲苏洵和弟弟苏辙就没有这么斑驳陆离,他们虽然也受到了他的感染,但总不能像他一样多方尝试。我们有时候觉得这个人不仅兴趣广大,而且精力超人:为政之余、奔波途中,竟细咂滋味并形诸笔墨,记下了如此之多。一抹微云、一犁春雨、一地落英、一篓鱼蟹,一盘蒿笋、一瓯新茗,都能让他忘情地吟唱和记叙。也就是這些文字,更为具体地展现了当年的心思和行迹,使一个人活脱脱地站立起来,音容笑貌毕肖鲜活。的确,仅就细部的专注心和洞察力而言,他实在是远超常人。

沉浸于人生的细节


  如果一个人不能沉浸于人生的细节,缺乏这种能力,则一定没有出色的创造力,也难以抵御人生的艰辛和危难。我们观察苏东坡,发现他的忘我和乐天只是局部,是一个正在进行中的自足世界。他总是极认真地面对眼前物事,不但解决了一些棘手问题,而且可以由此进入无忧之境。他在拆解这些细节的时候产生了兴味,达到了物我统一、物我两忘的境界。实际生活中,生命细节无所不在,并由此而形成其纹理和质地。人文山水,更有友人和同僚之间、异性之间、常与玄之间,佛理与道理、美食与素淡、大腻与清苦等等,无不透露出生命内部的深层消息。
  所有的奥妙都在细部,须得耐心才好。这作为一个道理,一般人往往易于理解,但进入实践时却不尽如此。人们更容易得过且过,失于小聪明,失于粗疏。在苏东坡这里一切恰好相反,他总是缘细部做起。由于他文字中记下的细节太多,这和我们所熟知的大多数人,也包括心思工细的某些文人,是有所不同的。我们可以看到,如果编出一部苏东坡形状图,会由诸多细节镶嵌起来,也正因如此,才显出了人生的别样丰实和可信。用它们来充实和衬托苏东坡的大事年表,可以成为最有趣的部分。
  “床头枕驰道,双阙夜未央。车毂鸣枕中,客梦安得长。”这是苏东坡五十六岁时写给弟弟子由的《感旧诗》。一个人像他一样匆促转换人生的风景,一辈子搏于激流,还能留下那么多精细的记录,真是一个奇迹,也真是难得。他是一个善记善描、勤于动笔的人,所以才再现了那么多丰茂的日子。正像托尔斯泰所言:墨写的文字,斧头都砍不去。这些生命与岁月的图像永远不再消失。   我们常常感叹于时间之快、日月穿梭,不知不觉十年二十年即过,仿佛岁月了无痕迹。在苏东坡这里,化匆促为绵长,叠叠相加,细细记录。他一生所度过的生活,不再消散的日子,多于我们常人的十倍百倍,将区区六十余年的生命,用生动精确的再现,一次又一次地扩大和繁衍。他展现的是一个大生命、一条大河流。

惜别之诗


  我们发现,一个人的一生总有许多相逢和别离,在这样的环节中重复行进。不同的只是对这些环节的处理。在苏东坡这里,无论是分手或重逢,都常有诗章往还。这里的“重逢”和“分手”是一个泛指,无论是山水、故人、路友、亲人、爱人,都在这个范畴里。每到了这样的时刻,他都会将一首诗交还对方。在今天的人看来,这可能是过于风雅或呆气的举动。如果现在的人重复这种动作,每每交出一首诗,我们会觉得他可笑、滑稽,或许不觉得有多么雅致。
  在古代,不仅中国如此,域外也是如此。手边有一部日本的《源氏物语》,打开即可见到类似场景:两个人分手,一个会交给另一个人一首诗;男女相处常以诗往还。历史上那些诗人,比如李白和杜甫,都像苏东坡一样,是写别离诗的能手。中国唐代就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章,像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川》、高适的《别董大》、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贈汪伦》、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难以历数。有时我们甚至会将其当成一种惯性动作。我们看到了这么多的惜别之诗,可见在古人那里已成常态。
  对比之下,我们作为现代人会觉得自愧不如,会觉得古人的情怀与生活真是别有天地,他们雅致极了浪漫极了。不过如果我们身边有一个这样的人,我们真的不会觉得他多么有趣,一定会暗自发笑。是的,那曾经是中国文化人、仕人的一种惯性与天性,是他们的一种标准动作。我们静心思忖,甚至觉得一个地区如果交到这样的一群人手里,倒也放心一些,起码会少一些令人惊愕的粗野和蛮横。有那样的情怀和雅致,大概不会粗暴地对待黎民。柔细的心肠,婉转周密的思绪,会容纳得更多,安置得更多,关怀得更多。他们关切自然环境,也关切世道人心,所以我们更可以放心地将物事托付给他们。
  不知从何时起,人和人之间的诗文相赠变得迂腐可笑起来,这值得好好研究一番。也许这就是野蛮通行泛滥的开始。我们假设社会管理者有诗之情怀,也必有一份缜密和悠远,会多少让人松一口气。
  古人说的“文人多良吏”,其实大致在说“诗人多良吏”。因为当年他们最主要的书写形式是诗,仕人大致也是诗人。时过境迁,几百年几千年过去,生活急剧变化,让人既耳目一新又瞠目结舌。生活变得如此粗俗,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失去了诗性。在官本位的社会传统里,治理者总是起到大榜样的作用,他们往哪个方向移动,往往是一种引领,是一个重要的精神指标。胸无点墨的人相逢只会豪饮,只会留下宿醉与呕吐,哪里还可以指望他们作诗。
  人的一生会有多少重逢,这在万水千山相阻隔的时代,相会与分别都变得格外珍惜。这固然是一个原因,主要原因当然还是古人更重情分。因为人与人的空间比现在大,他们相距遥远,“相见时难别亦难”。他们远远没有陷入今天的信息疲惫,所以关于彼此的一点消息都格外看重。不能依依惜别,怎么会珍重生命,怎么会珍惜大地上的一切。相比来说,现代人更显得无情无义。
  “举酒属雩泉,白发日夜新。何时泉中天,复照泉上人。”(《留别雩泉》)“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赠刘景文》)“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八声甘州·寄参寥子》)今天展读苏东坡的这些惜别之诗、酬答之章,会感到多么遗憾和惆怅。我们在心底呼唤那个时代和那片自然?不,我们是在想象中品味和描绘那份美好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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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靳超,女,汉族,1992年出生于河北省唐山市,毕业于西南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现任职于首都师范大学附属密云中学。在《吉林师范大学学报》《贵州师范学院学报》等专业刊物发表过论文十余篇,曾主持“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学的研究与教学。热衷读书,热爱教育,擅长从思想、心态角度对世界进行观照。  月影摇动之时,是否有一个人成为心中满心的挂念;庭院再入之期,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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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是汪曾祺先生诞辰百年,作为汪曾祺故乡的汪曾祺学校,与汪老先生也有着独特的渊源。《美文》记者特别采访了汪曾祺学校的董事长金开明。听他讲述在当下该如何继续传承汪曾祺文化。  《美文》:今年是汪曾祺先生诞辰百年,您作为汪曾祺学校的董事长,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金开明:1920年,汪曾祺先生就出生在我生活了一辈子的高邮,我是看着汪老的书成长的,我的心中有两个高邮,一个是现实中的高邮,一个是汪老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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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脊轩1,旧2南阁子也。室仅方丈3,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4,雨泽下注5;每移案6,顾视7,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8,日过午已昏9。余稍为修葺10,使不上漏。前辟11四窗,垣墙12周庭,以当13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14。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15,亦遂增胜16。借书满架,偃仰17啸歌18,冥然兀坐19,万籁有声20;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21,明月半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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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雪花      不知不觉间,春天的迹象在屋后的树林,愈来愈明朗。每次晤面,林中的草木不断地更换形象。俗话有言:草木管时令,鸟鸣报农时。时令到了,草木都急于表达自己。山上的桃花、清风藤和杜鹃,按捺不住春心,次第绽放。    一天早上,我们徒步去树林。慢慢走着,似乎到了陶渊明笔下的理想之所。春色一层一层地递进,深的,浅的,相宜。或许是山上的鸟雀与我们熟悉了,它们一点都不怕生,就在我们身旁的松树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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