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气球红气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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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张小冬刚谈恋爱的爸妈从玄武湖边大学毕业,他们背起草绿色帆布背包,乘坐军用卡车,颠簸三百多公里,进入东南方向的大城。卡车轮子碾过大城西北郊区的泥路,黄色湿泥巴粘到轮胎上,碾出了花纹。这纹章般的泥土一片片随车驶过武宁路桥,最终落在前法租界的柏油大马路上,像替革命者在大城上盖印。
  卡车把这对大学毕业生卸在南京西路旁一条安静的长马路上,那里一栋又一栋小洋楼比旅馆还热闹:主人收拾收拾住进了楼底储藏室;洋楼里有工人到处砌墙,隔出一个个笼子似的单间;建设新城市的人从国土的四面八方赶来入住。
  张小冬的爸妈来了,他们将抓起教鞭,管教这城市的一些半大孩子,让他们睁开因为看多了脂粉和大小“黄鱼”(黄金)而变得堕落的眼睛,看清楚铁与血的现实。
  小冬的爸和妈并非一贫如洗。小冬爷爷一直在江南小镇开绸缎庄,而外公在长江边有一大片好水田。两个人的行囊里,除了一些钱币,小冬爸还有一枚翡翠戒指,这戒指上的翡翠虽有条裂开的深痕,玉色却深沉浓郁,犹如遭过劫匪的大家闺秀,破了相,雍容不减。戒指是小冬奶奶指定送给未来儿媳妇的。
  领到大红结婚证,小冬妈戴上这枚戒指,觉得自己和无产者产生一点微妙的距离,但她乐于同情他们,大大方方和他们相处。
  小冬爸妈搬进小洋楼楼上朝南房间,推开东窗,他俩俯视楼下天井里房东太太正努力生煤球炉。煤球像群恶作剧的小流氓,对牢白白嫩嫩房东太太,吐一大口又一大口浓烟,呛得她喘不过气,白葱般手指解开紫绒旗袍领口,又抹泪又咳嗽。小冬爸妈对视一眼,齐声说:“作孽!”他们又一齐竖起食指,按在唇上,提醒彼此掩藏软弱的心肠。
  时代激越,时间却不匆忙。小冬暂时还没被造物主放进他妈肚子,并不急着出来体验人间火热或冰冷。小冬爸妈白天在中学课堂上喊破嗓子,管束某些父母双方皆不识字的孩子。下了课,他们在大城里逛街,想看看风景。
  大江逶迤洋房林立,市立图书馆的尖顶挑破白云。卡车囚着些五花大绑的男女,开上大马路游街示众。嫩得好比新鲜红菱的少年穿着没领章的绿衣服,捏住这些男女的耳朵。囚徒的脸被有力的臂膊扳起来正对行人,电喇叭喊个不停:“破鞋……流氓……”
  小冬妈扯住小冬爸袖子:“不让这些女人活了吗?”她健壮的身体微微颤抖。小冬爸揽住她,急急拐进周围平平安安的小弄堂,那里,大城的石库门房子终究还能自主地紧闭,像一只只合拢贝壳的文蛤。
  小冬妈说:“回去吧?我想去医院检查,这些天我有点不舒服,会不会?”
  小冬爸张大眼睛,单眼皮的脸露出一丝笑意:“生孩子吧!生了孩子,你就不用当班主任!”


  小孩子在這大城里见风就长,小冬落了地像棵油菜,落雨长,出太阳更长。新时代的风已安定下来,现在算微风阵阵,甚而清风拂面。小冬是个前额高凸眼睛溜圆的孩子,有别于父母的谨小慎微,他是自说自话的精灵。
  小冬不爱哭,他像跑来这世界寻找本属于他的东西,用一种搜索的态度观察四周。没学会说话的时候,他时刻抱着爸爸送给他的一只白色长毛玩具狗。玩具狗肚子里有电池,一拧发条会摆动大耳朵、转动牛肉干似的黑鼻子,满地爬动。小冬绝对不让任何人碰他的小狗;他也用对待玩具狗的态度对待糖果纸头,话梅糖、牛奶太妃、榛子松糖和椰子糖被他毫不犹豫塞进嘴巴,糖纸头他留下来,像收藏大师那样摊开、抚平,放在小抽屉里。午睡的时候,小冬打开抽屉,把五颜六色的糖纸放到白枕头上,昏昏睡去……
  他很快学会说话,他说话的能力带着表演的气质。外公从农村来大城看他,他坐在床头,面对老汉开始读报,咿呀哇啦不知所云。外公仔细一看,外孙把报纸拿反了;老头咧开嘴无所顾忌地笑了,笑得要岔气。小冬溜圆的黑眼珠看老头,气恼地把报纸一甩,不屑道:“你们乡下的报纸跟城里不一样!”
  房东太太很喜欢抱小冬,小冬也喜欢给她抱。可别人要来喜欢他抱他,他就像野猫乱踢乱咬坚决不从。小冬让房东太太抱着,小模样很沉醉,很亲爱,简直有点怪。这件事最后还是房东太太自己羞不过,捅了出来:她粉面通红站在午后明亮暖阳里,把小冬扒拉着她头颈的手扯开,举起小冬,给周围老婆子们看:“这小囝太怪了!才三岁不到,你们看!”小冬开裆裤里的小鸡鸡翘翘地站成一尊炮,刚才他那里正蹾在房东太太丰盈的胸脯上。
  小冬的名声从三岁就坏了,邻居女人都不敢再抱他。
  小冬不为所动,没女人再来抱他,他像一只自由的小公鸡,在小洋楼每个可以步行的角落出现,爱搜索的天性显露无遗:他从虞家男人的鞋柜里掏出了李家女儿晾在晒台上找不见了的胸罩;从闵家儿子躲躲闪闪的鬼祟中偷窥到他吃活蟑螂的真相,那是中医在治小闵的小肠疝;他又跟踪吴家老太,发现了她藏私房钱的花盆:为在儿媳妇面前堵小冬的嘴,吴老太请他吃了整整一星期金鸡牌散装冰淇淋……
  大人教他道理,小冬皆报以漠然的态度。在小冬那么个小人儿面前讲大道理的人最终自己闭了嘴,他们一致认定小冬有双怀疑一切的眼睛。被他这几岁的孩子这么一看,大人心里无不一沉,平日里那些套话反刍到喉咙口,竟卡在那里,像是鱼骨!
  楼房对马路路口有个饮食店,早上卖油条大饼和豆浆,中午卖生煎和油豆腐粉丝汤,傍晚卖咖哩牛肉面咖哩牛肉汤,天一黑就打烊。小冬把下巴搁在二楼晒台石围栏上眺望饮食店,抬起鼻子寻觅空气中咖哩香。他伸手折断行道树伸过来的枝条,玩赏法国梧桐手掌般的大叶子。他斜睨着停在石围栏上的麻子苍蝇,挥起树枝扫下去,啪一声击毙三只,脸露一丝诡秘微笑。只要有一只苍蝇逃脱,他就不能原谅自己,他宁愿惩罚自己吃一片长满毛的梧桐叶子,也不能容忍出手失去准头。
  小冬展现出惊人的识字能力。五岁生日,爸送他一本《敌后武工队》,他一个人坐在晒台的烈日下一页页读,月亮上来的时候,书已经翻到了一百页。既然如此,当教师的爸妈就轮流教他认高级字,还送他一本蓝塑料皮的袖珍新华字典。字典后来把他妈吓了一跳,原来小冬是这么学汉字的,他把“一”开头的固定词组在练习本上抄成一串,从“一切”开始,顺着往下,“一以贯之”、“一心一意”、“一触即发”、“一发不可收拾”……林林总总的“一”类成语被他一网打尽无一漏网。他把字典当成魔方,排列组合,野蛮地掠夺生词!   他屁股口袋插本油印《唐诗三百首》进了幼儿园,幼儿园在僻静的陕西北路上,深深的弄堂被一棵高大的无花果树遮蔽了,行人远远就闻到无花果树森然的气味。


  出乎大人意料,小冬喜欢幼儿园。
  他没被老母鸡一样的女教师吓住,也无所谓狼奔豸突的小孩在他四周制造尖厉音和抛物线。他一眼看到老榆树掉下的叶子有坚硬的叶柄,他把榆树叶捡起来,对男生说:“我们斗叶柄,先断叶柄者输。”于是,男生比女生先有了组织性纪律性,组织是淘汰制,两个一组,赢的升级输的降级,纪律是输的听从赢的。榆树叶是小冬先挑的,最后他手里那一张叶子战无不胜。
  即便如此,小冬还是马上惹了麻烦,事件源于马老师。
  马老师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在幼儿园教师里她年纪最大,不过她会弹钢琴,这让她魅力倍增。小冬原先没注意马老师和马老师的音乐,他注意叶文,叶文是后面363弄的女孩,她家大门正对小冬家南窗。叶文对小冬笑,说我认识你,你每天攀在窗口和野猫握手。小冬看回去,觉得叶文很白很干净。
  小冬鼻孔里嗅到一种特别烦人的气味,这气味让他不安,让他从活动室的那头走到这头,没法子坐下来。马老师走到钢琴旁,手指在琴键上流过去,小冬顺着叮咚声嗅,明白了那是马老师身上的气味。
  “小汽车呀真漂亮,真呀真漂亮,嘟嘟嘟嘟嘟嘟,喇叭响,我是汽车小司机,我是小司机,我为祖国运输忙,运输忙……”
  马老师扭头过来向大家微笑,小孩子们就合唱:“车轮快如飞,马达放声唱,手握方向盘,心向红太阳……”
  小冬不会唱,但他会哼哼,他哼哼着,向钢琴迈开腿,鼻子在空气中捕捉。大家开始手拉手跳舞,他绕开跳舞的小伙伴,像被看不见的鱼钩吊住的鱼,又似乎有人在收线。马老师“咚”一声结束了乐曲,小伙伴们快乐地四处乱闯,小冬走到马老师琴凳后,凑到马老师齐耳短发上狠狠深呼吸。他仰起脸愣在那里,然后从背后一把搂住了马老师,两只手紧紧抱住了马老师圆圆的胸脯……
  人家马老师是个大度的人,她只是把小冬的手掰下来:“不可以抱老师,乖乖和同学一起跳舞唱歌!”
  小冬觉得那股气味儿让他想掐马老师,可马老师很威严,她一威严就有点像所有那些枯石头般的老太婆,叫小冬一下子厌烦了。
  小冬不喜欢幼儿园的饭菜,愿意吃的只有金色的煎荷包蛋、炒青菜和红烧狮子头,其它菜式他都有些嘎门相,不料这天中午轮上吃清蒸鱼丸。
  鱼丸还没端上桌,小冬已趴在榆树下呕清水。他嫌厕所脏,总有男女小朋友坐在长木板的圆洞上解手,臭不可闻;他宁愿趴在树根上呕,风可以吹走气味儿。马老师找了一圈找到小冬:“快進来吃午饭!”
  小冬臭了脸:“我不吃鱼丸子,太腥!”
  马老师揪住他耳朵往里拖:“什么都要吃,不许挑食!”
  马老师的气味儿和鱼丸子气味儿混在一起,小冬一头扎进马老师小肚子,那里,马老师的气味儿盖过了鱼丸子的气味儿。
  好像一把无情的铁钳,马老师下了狠手,她把小冬的耳朵揪成了小馄饨:“干嘛你?老是挑着我,吃我豆腐?”
  小冬无辜地吸着鼻子,眼泪唰一下就出来了。马老师看看小孩子,屁大一个,能把他当流氓么?她不想笑,可还是笑了:“马上给我把鱼丸子吃了,就你娇气!”
  小冬端起搪瓷碗,对准扣在饭上的鱼丸子一闻,鼻翼抖得像蚕宝宝化蛾子:“我不吃,不能吃,这是尸体!”
  马老师足足愣怔了半分钟,她脸涨得通红:“张小冬,你现在不一口把鱼丸子吞下去,我跟你算总帐!你信不信?!”
  小冬看看气疯的有气味儿的女人,他捏住鼻子,把鱼丸塞进嘴里,嚼也不嚼,闭紧眼皮一口吞,没长喉结的脖子凸出了一个圆,顺食管咕咚下去了,接着又是一个。
  马老师余怒未消,伸出细细手指对准小冬鼻尖:“规定你!以后不许从背后抱老师,不许胡说八道满口成语,不许挑食!”
  小冬似笑非笑仰头看着马老师,他那种失心疯的样子让马老师又把他误会成一个未成年的流氓,她刚要恼羞成怒,小冬“咕”的一声,双手按住了喉咙,吃下去的臭鱼圆和着早饭剩下的油条酥饼争先恐后从他嘴巴鼻子涌出来,喷溅在地上,一股腥臭和着胃酸让幼儿园闻起来像只大泔水桶。马老师尖叫起来,久久捂住自己的耳朵……
  叶文证明自己是小冬唯一的真朋友,她从小朋友群里走出来,走到马老师指定小冬呆的那个角落,口袋里摸一粒咖啡色话梅糖出来:“吐了要吃话梅糖,你会适意点。”
  午睡时候,大家去储藏室抱自己的被子,小冬抽出自己那条墨绿色的,对叶文眨眨眼:“我跟你挨着睡?”
  小朋友们头脚相对,一个个反着躺下,这是为了禁止聊天。小冬从墨绿被窝里偷偷伸出穿黑袜子的脚,踩到叶文又白又细巧的鼻子尖上,叶文苦着脸,一把捏住自己鼻子;小冬笑了,他扒开叶文粉红色的被窝,看见她穿粉红袜子的脚,鼻子凑上去闻了闻。他把自己竭力弓成一条软虫,凑到叶文面前说:“你脚不臭,也没味儿!马老师的味儿才冲呢!”
  叶文笑得像朵花,痴痴地看小冬。小冬眼光有点发直,他说:“我们玩医生看病人游戏好不好?”
  叶文拼命点头:“怎么玩?”她也竭力弓起背,脸向小冬的脸靠过来。
  “你张开嘴,我用手电筒照你,你要啊啊啊,我可以看你扁桃腺。”小冬伸手捏住她的尖下巴。
  叶文张开嘴,小冬往里看,伸出手指塞进她嘴里,当作医生那根压舌头的木条……


  幼儿园的下午总这般宁静,小孩子不会打呼噜,他们永远睡死过去。
  三点钟时候老师会对一堆花花绿绿的被子轻轻拍巴掌,孩子们睁开杏核那样细小的眼睛,茫然地四处看一下。他们像菜场浸在清水里的海蛏子慢慢蠕动,渐渐变成蚱蜢,跳起来叠被子,排队上厕所。
  叶文害怕洗脸,小冬知道为什么。每次都是马老师端来搪瓷脸盆,手里拿了红白条子的光明牌毛巾,脸盘里的热水有点烫,马老师搓毛巾的手烫得发红。她看看大家,小朋友立刻你推我搡排成一路纵队。马老师拖过第一个小脸盘,把热毛巾捂到那脸上,让毛巾下的嘴发出“啊”一声尖叫,于是马老师和大家就咯咯笑了。她放开第一个,拖过第二个,连擦五张脸,下手洗一回毛巾……   爸爸和妈妈没有责骂小冬,爸爸把小冬的脑袋按在自己肚子上,抚摸他的头发。妈妈红了眼眶,说:“我带小冬去乡下看看他外公吧!”


  小冬去乡下度假的那一小段日子幼儿园里无奇可叙,叶文觉得很孤单,每天下午吃饼干茶水的时候只有大眼睛女孩石头一般坐在她身边。她们之间从来不讲话,她们形成了一种默契,互相把对方当成一面立体的镜子,一个咬着饼干,另一个在镜子里也同时咀嚼;一个放下茶杯,另一个也在镜子里漠然呆坐。
  这么小的两个女孩子互相无视,在观察者马老师眼睛里,一切都和那个奇怪的张小冬有关。张小冬请了假,可他还是实实在在坐在他那张位子上呢!他暗暗瞪着他的仇人,凝视着他的朋友。仇人和朋友一点点变成了他牵动着的一对漂亮的木偶。
  从乡下回到幼儿园的小冬给马老师带来了礼物:一大袋子晒出美妙皱纹的干毛豆,一堆汗毛绒绒的新鲜玉米棒子,还有一竹篮采下不久的金色桔子。马老师摸摸小冬晒黑的脸,有点担忧地问他:“你好吗?开心吗?”小冬点点头,神色像长大了许多,他又被马老师的气味弄得有点烦,不过他慎重地说:“妈妈让我问候您!”
  他从马老师身边跑开,一把拉起坐在椅子上看他的叶文,朝老榆树跑去,简直像两只久别重逢的相思鸟嗲开了翅膀。
  小冬从兜里掏出一颗鸡蛋大的雨花石送给叶文,那是他跟舅舅在长江的河汊里游泳捞起来的。光滑的灰色卵石面上有一团粉红色的复杂色斑,拿开眼睛远一点看,神似一树盛开的红梅。叶文问:“乡下像什么?”
  小冬抬起头想,想完了告诉她:“乡下像弄堂口的大无花果树,里面没什么人,一片绿色。呆久了就会想幼儿园,想你,想马老师,连万年青饼干也想!”叶文特意爬到滑梯顶上去张望了一下弄堂口,她滑下来,笑笑说:“只有麻雀呆在无花果树上。”
  一阵奇怪而荒蛮的音乐从幼儿园的四面八方飘过来,像浓烈的烟雾盖住幼儿园的天空,哭声从马老师和其他老师的办公室里炸开来,收音机被联接到铁皮小喇叭上。晴天霹雳啊,伟大的人物离开这世界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朋友们穿起白色衬衣和黑色长裤,像一堆被没收了桑叶的蚕宝宝蠕动着挤在一起,勾倒头看教室水门汀地面。追悼会就要开始了,那如桐油般凝重流淌的音乐重构了幼儿园的空间。小冬悄悄对身边的叶文说:“我透不过气来,我的头颈像被谁按着,我好难受!”叶文的丹凤眼哭红了,她在小冬手背上扭了一下:“不要再乱说话!”
  马老师身上散发浓重的伤筋膏药气味儿,她的眼泡肿得如同西郊公园的母河马,她手里捧着一个盘子,上面是层层叠叠的黑纱。当一个女人在小喇叭里泣不成声宣布追悼会开始后,马老师的眼泪一串串从眼眶里溅出来,她挨个给孩子们别上黑纱。她别黑纱有规矩,小孩子哭一个别一个,没哭的暂时不发黑纱。
  差不多别过一圈黑纱,马老师睁开肿胀的眼睛看看谁的手臂没挂黑旗。她看过去,看到哪一个,哪一个就嚎啕痛哭起来,有一个赖到地上打起了滚,鼻涕和口水弄了一身……马老师把他们扯过来,拢在怀里心疼。黑纱还剩下一条,马老师找到了没淌泪水的那张脸:“张小冬?”
  小冬看看周围的孩子,他困惑地回转脸看着马老师,叶文狠狠抠小冬的手指,泪水涟涟。马老师哀伤地看着小冬,摇摇她的头发,小冬看见她头发上有一团白绒花。
  小冬低下头,他左手的食指指甲狠劲掐着右手手背,他苦恼地扭头看着叶文,说:“怎么办?”
  叶文抬头看马老师,马老师正祈求地望着她,叶文寻找那大眼睛的女孩,看见她用手绢捂住脸,头垂在自己裤裆里。叶文把小冬的头扳下来,把嘴唇凑上去:“想想猫!”
  小冬浑身抖动,他埋下头,埋下头,左右摇晃,两手合拢在胸口乞讨般地上下摆动,他呜咽起来,他抬起头,恶狠狠看了马老师一眼。马老师看见他泪如泉涌哀从中来,顿时成了个小泪人儿,她走过来,给小冬的衣袖别上黑纱,伸手在叶文头顶拍了两拍,低头走了。
  哀哭够了,小朋友们又搬出了小方桌,老师把下午的茶点放到上午来,免得谁过度难受而晕倒。万年青饼干的咸味在经久不息的哀乐里飘荡,小冬喝了一大口茶,忽然对那个大眼睛女生说了话,叶文瞪大眼睛听他说什么,小冬问:“每个人都会死吗?”
  大眼睛女生严厉地瞪了小冬一眼:“张小冬!”
  叶文张开小嘴,不相信地看着小冬。小冬点点头:“每个人都会死吗?”
  大眼睛女生从来没有过表情的脸上飞过一丝犹疑,她张开口,却没回答。
  “我知道你答不出!”小冬轻蔑地说,脸上的厌恶之色如女生看见菜叶上有煮熟的青虫。
  大眼睛女生的脸一下子暗红了,她愤怒地瞪着小冬:“当然谁都会死!”
  小冬偷偷呲牙笑了,他拉长脸:“说怪话!”說时迟那时快,小冬高高举起了右手。大眼睛女生捂住嘴“啊”了一声。叶文闭上眼睛,谁也不敢看。
  小冬高高举着手,脸上不是严肃,是肃穆。马老师迟钝地看看他,问:“张小冬你又有什么事?”
  “不是我,是她!”小冬指着那大眼睛女生。
  “她怎么啦?”马老师问,站了起来。
  所有小朋友都看了过来,那女生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练习簿的纸,她的眼睛小了一圈。叶文两只手都放到脸上,蒙住自己。
  “她嫌我身上有臭味,她想要和我永远分开桌子!”小冬说,“是的,我身上有臭味,她要昏过去了!”
  马老师看看那张煞白的小脸,她看到女生的屁股底下汪出了一股黄水,她瞪了小冬一眼,把大眼睛女生扶起来,架到医务室去了。
  “嘻嘻,画地图了!”有人在偷偷笑,小冬可没有笑,他看着叶文,叶文从指头缝里看着他,乌溜溜的眼珠子乱转……
  “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吃点心!”小冬没有笑,很酷地点点头。


  幼儿园的下午本来是很安宁的,一堆儿小人,小鼻子小眼睛地午睡着,起来擦小脸吃点心,听马老师弹钢琴,一个一个手搭着肩,唱“火车火车呜呜叫”,连歌声都打破不了这年纪的安宁。   小冬把大眼睛女生吓出尿来,从此不再和她同桌,可这不代表大眼睛女生从此不琢磨小冬,她那对蓝宝石一样冷冷的眸子总寻找着张小冬,让暗暗瞥她一眼的马老师摇摇成年女人的头颅。这么小的孩子就像大人了!
  安宁的日子也有裂缝,谁也没有料到:出事的是叶文的姆妈。
  叶文的外婆湿着头面哭进幼儿园,要把睡午觉的叶文领回家。叶文的姆妈被电车撞了,当场就在马路上断了气。小冬从变得越来越温暖的被窝里跳出来,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叶文,不让发疯的老太婆抓到叶文:“干啥?干啥?讲清楚再说!”
  叶文呜呜哭了,她预感到外婆带来了什么。她推开小冬,哭着把枕头边的衣服往身上套,伸出手让外婆牵着,老老小小跌跌撞撞走出去。
  叶文姆妈是国棉八厂食堂的采购员,每天踩着黄鱼车去进菜的。上午她踩了一车瓜菜回到厂门口,一包茭白散开来,滚到马路上。长辫子电车开过来啦,茭白就要被轮胎压扁啦。叶文姆妈跳下黄鱼车向电车司机摆手,她弯腰去抢茭白,茭白飞到了黄鱼车上,她自己代替了茭白……
  哇呀,这事就发生在小冬家门口斜对面呀,叶文的姆妈算是小冬自家人嘛!叶文虽回了家一个星期不上幼儿园,小冬照样哭肿了眼睛。只要他在家,就立南窗口望叶文,一次也没见到她。到了幼儿园,他对马老师说:“马老师,茭白多少钱一斤呀?谁憨拿命换呀?”
  马老师摇着头竭力不让自己发脾气,她上下打量着小冬:“张小冬,你是哪根葱?”
  叶文回来幼儿园的第一天,人看上去大变样:她哭坏了,脸是浮肿的,像点心店一个发好的沾水面团;她谁也不言语,拉着张小冬的手一个劲儿抽泣,变细的眼睛红得像石榴的芯子。张小冬对他的小朋友心疼得实在没话讲:他掏出脏兮兮手绢擦叶文的脸,自己眼泪流得更厉害。
  大眼睛女生有点发蓝的眼珠冷冷瞅着他俩,鼻子里发出嗤声。马老师按照幼儿园园长的布置,一等到做完眼保健操,就把叶文请到了钢琴边,让小朋友围一圈。马老师讲:“叶文妈妈为了保护集体的财产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这是一件让人伤心却非常崇高的事。我们要牢记她的事迹,从小培养自己高尚的品格……”
  叶文哇地一声大哭,打断了马老师的讲话。大眼睛女生瞪着叶文,鼻子连连发出哼哼。叶文呜咽着:“我要我姆妈呀,我要我姆妈。我恨茭白!”
  马老师卡了壳,不知道还要说什么,刚想喊解散,叶文大哭一声:“姆妈,姆妈,侬憨呀!”
  小朋友们都吓住了,没有人见过叶文这种哭法,有点瘆人。马老师哆嗦着嘴,一连串泪水溅出眼眶,马上也成了个泪人,她一把捂住了自己脸。她这样一来就没看见大眼睛女生高高举起的手臂。
  大眼睛女生狠狠看着叶文:“你说的这算什么话!”
  馬老师掏出手绢迅速擦干了自己眼泪,她不让大眼睛女生说话,她抱起叶文,擦着叶文的脸:“别哭了,别哭了,伤心一下就可以了。”
  大眼睛女生不相信地瞪着马老师,瞥一眼其他小朋友,她有点畏怯地看看马老师,可是忍不住还是说:“马老师包庇叶文!”
  好比一只吃胖的跳蚤从地上跳高,只见张小冬像被弹簧弹起来。他气得嘴和眼睛都歪了,嫩白指头指住大眼睛女生:“你,你,你去揭发好了!我知道你爸爸是哪个!有什么阿爸就有什么女儿!”
  “啊,张小冬!”大眼睛女生狂叫一声。
  “小将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张小冬是也!”小男孩把手叉住腰,往天花板抬起下巴,“告诉你,这事和叶文没有关系。她说的那些话,都是我教她的。茭白就是一把蔬菜,踩烂了还可以种,谁为一把菜去死?你要揭发怪话,都记我的账好了!”
  大概这之后没多少天,小冬妈妈和小冬爸爸喊来了一辆民用的小破卡车。他们拉着小冬和房东太太说了再见,送给房东太太一床新的棉花胎。他们把桌子椅子和棕绷床放到车上,搬家到爸爸学校附近的一栋宿舍楼去,小冬将要插班到那边的市级幼儿园。
  小冬获准站在二楼的窗口,向闻讯站在家门口和他告别的叶文挥手。阳光正好强烈地照着叶文家的楼房,小冬看见白皙的小丫头站在门口,向他挥舞手臂。她咬着嘴唇,给他的童年记忆留下一个哀婉美丽的影子。
  小卡车关上驾驶室的门,小冬父母早已挤进驾驶室。
  小冬和家具散开在后面车斗里,他扒着车挡板看着弄堂口。
  只一阵风来的功夫,他就绝尘而去……
  【责任编辑 朱 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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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同疾病较量最有力的武器就是科学技术,人类战胜大灾大疫离不开科学发展和技术创新。在疫情防控阻击战中,“中国防线”上迸发出源源不断的创新力量,为战胜疫情不断注入底气与信心。临床救治和药物、疫苗研发、检测技术和产品、病毒病原学和流行病学、动物模型构建等主攻方向上的科研攻关,为疫情防控提供有力科技支撑;采取恢复期血浆、干细胞、单克隆抗体等先进治疗方式,提升重症、危重症救治水平;利用人工智能、大数据等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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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肺炎疫情全球蔓延的势头正在加剧,世界经济面临的风险也在增加。在全力防控疫情的同时,通过政策手段与国际合作,统筹推进全球经济稳定运行和发展,稳民心、稳市场、稳经济,成为各国的当务之急。  稳固全球信心,客观理性认识疫情影响是信心的基础支撑。诸多研究机构和经济学家多次提醒,疫情带来的经济冲击是短期的、阶段性的。从历史经验看,无论是2003年的非典疫情,还是20世纪几次全球性流感大暴发,世界经济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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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巍  陈巍 1975年山生,浙江绍兴人。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书法家协会篆刻创作委员会委员,绍兴市书法家协会理事、篆刻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兼秘书长,兰亭书会理事。  作品入展获奖:仝围第十届、第十一届书法篆刻作品展览,全国第六届、第七届篆刻艺术展,西泠印社第七届国际篆刻评展优秀奖(最高奖),西泠印社第八届国际篆刻评展,西泠印社诗书画印大展,西泠印社乐石吉金大型篆刻展,全国篆刻名家作品邀请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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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  2020年的春天,终于来了!  这是一个姗姗来迟的春天,是一个企盼已久的春天。但也正是冬的凌厉与漫长,才孕育了春的喷薄与生机。  3月10日,习近平总书记赴湖北武汉考察疫情防控工作。在明媚的阳光下,他戴着口罩在社区视察,与市民交谈、挥手致意。同日,武汉14家方舱医院中的最后一家关闭。  3月13日,全国新增确诊病例首次降至个位数,疫情蔓延扩散势头已经得到基本遏制,我们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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