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日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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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狐、狼、黄羚、野驴、猎隼、大鵟、斑头雁、野牦牛栖息的这片土地,5月的天空还下扑簌簌的雪粒,不一会儿,整个大地披上了银的雪衣,路更加难以辨认,车胎印迹仿佛从无路处开出一条路来,车窗外高山草甸的风尘挟裹着雪粒,打在窗玻璃上弄出斑驳的泥水滴印迹,但车窗外的雪还远远没打算变成雨水。颠踬中继续走,高寒草甸如山上起包的烫伤泡,但你不可能把它用针挑开,挤压出里面的血水,只能一颠一颠经历它,一波波如浪的起伏。
   矮小精悍的日嘎于1982年9月秋季牛驮马背来到冬季提前到来的杂日嘎那,一片萧然的原野,强风的凄厉助长荒野气息,偶有几只斑头雁拖着长腔“呱呱”逆风飞着,风太大有时它们会在半空中停那么几秒,然后羽翼重新调整飞升或下调,盘旋在那眼冰湖上。
   “那湖叫措加霍!”湖盖上了冰盖,风着冰冷的外衣穿梭在人畜间,日嘎吸溜着清涕,说话腔调都是重鼻音,他以为自己的感冒像往常一样闹腾一阵即见好就收,没想到这已经是第六天了,这两天更甚,都涕泪交流了,像一个感性的人动不动就激动流涕,事实上日嘎大概只在小时候哭过,自己也想不起来。“瞧,这就是杂日嘎那!”仿佛熟稔似这里的主人。一座高耸的岩石山,它的高耸像是有人削尖了脑袋,陡峭险峻,山巅的积雪常年不化,远远看去似一把磨出了锋刃的刀剑。因这座高耸的山得名,这一片原野也叫杂日嘎那。
   “往上走一点,就是我们的住地。”
   “这哪是人住的地……”山风刮来削骨般的冷,才仁嘎哇的抱怨是被这股冷逼出来的。
   “不是人住地,是鬼住地?想回到水绝草稀的青古,你自个去!吁——”日嘎卷舌拢嘴打了个长哨,掐断才仁嘎哇找茬的叨叨,给家人和家畜助长气势。日嘎皱褶遍布的脸被风沙吹出显眼的沟壑。
   早在五个月前日嘎已摸清了这里的地势情状,看好了自己将要居住下来的背阴面阳的山脚地段。住房,牛栏,拴牛犊,母牛生产,每一块地他都不用以石子記号就可在头脑里描绘一遍再无差池。他的房子是铁皮房,也是通常说的板房,从县城里雇来两个汉族人组装起来的,材料也是从他们那里买的,他们说买材料组装费就会便宜点,日嘎接受了这个建议,得失得失,人生不过是这样一个过程。日嘎听汉语半生不熟,说汉语也是磕磕巴巴连带比画,因此他带了县城里会说汉语的朋友帮他翻译。让他不放心的是那两块薄铁皮里装的内芯是塑料泡沫,那么轻,能安然立在时有强风袭来的杂日嘎那?两个汉族人说没问题,没见过固定了角么?日嘎还听说这塑料泡沫容易着火,一旦着起来就只能干瞪眼,日嘎说出自己的担忧。“没见那一片很多人都盖了么?”那个眉毛粗重的人笼统地挥了一下手,就遍指杂日嘎那,“着火的是一些自己疏忽的意外状况,比如电线漏电什么的,只要自己注意点,不碍事。”那个人说服他。
   从前的牧人少有用石砌泥糊建房盖屋,他们在古老的岁月里住牛毛帐篷,后来在时代的变迁里帐篷有了帆布、尼龙布等材质,牧人还没有学会农人砌墙搭屋的手艺,这不,砌个院墙都是费劲活,首先在这个高海拔的冻土层用锨、镐工具挖土就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还要有水土和成泥,牧人没有这种劳作的经验,支帐篷搭帐房简易方便。逐水草,春秋冬轮牧,像候鸟一年两三季搬迁,生活一切从简为上,帐篷就体现出它最大的优越性能。稍低海拔的冬窝子稍显优势,挖草皮围个蜿蜒蛇行的院墙,可也是俗语说的“喝个面汤时不塌帐的工夫”。
   9月,在玛曲县城冷似从空中一层层逐级降下来,一层比一层冷,也远没到结冰时节,但杂日嘎那的冬季似等不及秋季秋风秋雨慢条斯理的叙述,提前两个月一路小跑着到来,杂日嘎那的冬季是个急性子。
   日嘎回想在青古的日子——姑姑家的母牛由姑姑和两个女儿一起挤奶,从半夜2点到太阳挤出山巅,也未能挤到牛圈栏里的一半,姑姑家的牛是数不过来的:看,从那一边坡的都是;大概从那个青崖处……那时的姑姑带着傲娇的神气说。可后来青古自南而下、自西而流的两条河道里的水像是被谁拉长了越来越细,甚至两条河汇集的宽河道里裸露的卵石越来越多,起初大的,后来中的,最后小个的卵石都一一冒出了头,再接着有一年冬季暴雪封住了姑姑脸上的笑。日嘎家也损失了一部分牛。青古已不是久留之地,日嘎对妻子打了一个活色生香的比喻:“再死拽着不放,相当于对一个薄情汉的痴情,不仅收效甚微甚至还会倒贴身外之物,及时放手才能最大限度地挽回损失。因为或许这里面投入的不止是情感,有可能还有肉体和金钱什么的。”妻子闪着镶金的两边虎牙大笑:“这个说法我服,按你说的办!”“不光会说,我还有这个。”日嘎指了指自己的头。
   并不是每个青藏高原的山区都长虫草,青古历来和虫草绝缘,青古和虫草是陌生的,它们谁也不认识谁。没有虫草,牧人就没有补给收入,如果现在连水草都堪忧,那最后一点希望都没有了。青古的牧人开始往别处迁移。
   来杂日嘎那时日嘎家有76头牛(包括牛犊)、22只羊,他们让强健的牛驮家当,到杂日嘎那卸家什,卸鞍,规整东西,一整天的忙乎,到女人燃起火炉时,夜空中的群星似乎冷得不停地在抖着身子,儿子儿媳在牛圈给体弱和累乏的牛补饲料,妻子急慌慌地煮面疙瘩汤,“这往后的日子,差不多都会圈在杂日嘎那。”日嘎拿起妻子热在炉上的搪瓷缸里的茶水一大口一大口地喝,“没准真会这样,这里太远了。”妻子说。“是远,但这里可是有宝。”妻子知道他的心思,日嘎看中杂日嘎那,自有他的盘算。几天后他们围了一圈铁丝网院墙,这种保障措施稍显粗疏,但在物资匮乏人烟稀少的高海拔生活也只能这么着。
   生活周而复始,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机械作业。记忆中可以闪烁的新意是瘦小而毛茸茸的孙子出生,那看似在这寒风凛冽的杂日嘎那呼吸不会长久的小生命,后来的某天居然蹦跳着赶小牛犊,后来骑摩托,开汽车,再后来带回一个像他自己一样瘦小的女人。有时在感知跳跃思维里孙儿的长大,日嘎才能觉察到时间的走逝——你看不到它,但它确实存在!就像因果报应一样?日嘎突发奇想。
   记忆里更闪烁的事让日嘎皱纹密布的脸发光。日嘎去了一趟县城,和孙子索昂仁青在县城吃大碗牛肉面,店主问要加肉么,他们不加,油污的黑挎包里就装着自家的牛肉,他们可以自己加肉,索昂仁青快速吃了两碗,日嘎觉得自己吃一碗就够了,但一碗下肚后他觉得还虚着肚子,牛肉汤再加肉用一块饼子就着压了压虚。    “今天这个价觉得怎样?”日嘎喝一口面汤说。
   “还是有点压低了,我觉得让他们亲自过来看看,我们才能占上风,我们养的又不是孬种。”
   “也好,价位只是虚走了一圈,说过会有上下浮动,没正式敲定。”
   “等他们来了能调多少就调多少。”索昂仁青说得跟拉皮筋伸缩一样轻松搞定,年轻让孙子索昂仁青的身上积了心浮气躁的灰,掸拭它还得经过岁月的历练。喝着纸杯里温吞吞的放多了盐的茶,日嘎说笑这家不知是男是女,欲望重。索昂仁青不明白,日嘎说盐代表欲望,盐重了就是欲望多。
   索昂仁青开车已从县级公路曲拐到那没有路迹的地方,他们像九曲十八弯的河水绕了又绕,一段路有可辨的印迹,行一段又像河水一样消失了,如同溯源往上爬,皮卡车喘息着在草甸上一蹦老高。索昂仁青开车还行,只是刹车有时过猛,让日嘎时有深点头和抛出车外的架势。对此说过几次,但索昂仁青这边耳朵进那边耳朵出。总算到家了。
   日嘎和索昂仁青看到自家的铁屋门和近旁新置的橘色仓储的门洞大开,他们以为孙媳妇在家就哐哐关车门,但不见有人出家门,他们对视了一下,嗯?嗯?都不明其因,就加快步伐。卓玛——索昂仁青喊了声,不见应答,铁皮屋前泥雪印步履杂沓。当日嘎走近仓储的橘色铁屋前,就看到了离窗只有两并指远的那几道深深的爪痕,熊!日嘎的心哆嗦了一下进了仓储门,晾的肉干不见了,整整一麻袋的牛肉干,他心疼牛肉干的同时庆幸没有孙媳妇和重孙的尸首。卓玛——日嘎听到索昂仁青急促慌乱的声音在板房外来回的回音,杂日嘎那把声音从这边递到那边,又从那边传回来,唉——日嘎隐约听到一声呻吟般的抖音。再喊再应答,爷孙俩就确定是在河沟的方向,河床被每年雨季的雪水豁开了深深的口子,卓玛从那里抱着儿子小跑过来,“吓死了!我去挑水,远远就听到了它的声音!”这里的人忌讳从嘴里出没熊名,“我们顺着河床跑。幸亏带了儿子,不然……”母子俩悄声伏走到措加霍旁的大沟已很长时间了,儿子瞌睡得支撑不住身子左一小晃右一大晃如同醉酒一般,听到车的声响和喊叫声,才敢应答着沿河床往上走。索昂仁青看到卓玛抖抖索索的袍角,心忽然放下身段般软了一下,“冷吗?”他是想抱一下自己的女人,但爷爷在场有些失体统,索昂仁青用力搓了一下卓玛粗糙的双手,抱起懵懂呆萌的儿子:“大概听到车声吓跑了,不必太在意。”怎么可以不在意?卓玛看到过青古那个下巴右移的怪脸女人,牙齿错位,面皮凹损,左眼像是突兀地栽在她的脸上,与以往熟知现已面目全非的女人相同的遭遇,让卓玛身心一紧,差点大叫一声“嗷——”,但卓玛心领索昂仁青为她壮胆。
   站在铁皮房门前,日嘎细究了一下那头熊触目生畏的力道。最新购置的深橘色铁皮房上六七条长短不一的爪痕,其中三条深爪痕把橘红色的干漆皮抠掉,裸露出里面的铁质青色,铁门凹进去,门锁已损坏,吊在房顶的冬肉不见了踪影,堆垒在房中的粮食也被扒拉了几下(还好,有时黑心熊会把糌粑、酥油、米、面粉都扒拉出来搅和成一摊)。这头熊是从哪进来的?日嘎再次细究,他一步一顿低头细看周边,仿佛就能从空气中闻出蛛丝马迹的气息,终于他看到铁丝网围墙的刺丝上有一撮灰熊毛,“是从这儿翻过来的。”他自语,一头熊不会聪明到从这个铁丝网门出来进到另一个铁丝网门。它的脑结构远没有达到这样的层次。
   心事稍安,日嘎禁不住想起当干粮储了一冬的干肉,整袋干肉是怎么拿走的?日嘎在忿忿的小气恼中居然有了喜剧的画面:棕熊背着整袋干肉,呼哧气喘走向杂日嘎那岩峰。这头熊像重孙看的木头人(动画片)里的哪头熊呢?即使他不甚懂汉语,但是知道傻憨憨的熊二和精明的熊大。
   孙媳卓玛似惊魂未定,红扑扑着高海拔紫外线舔舐过的脸开始煮茶、做饭。小儿跟在后面哼哼叽叽讨奶吃,索昂仁青一臂抱起带去牛圈。牧民少有固定的吃饭时间,饿了就吃,聚了就吃,没有时间圈定的框架。
   铁皮墙壁上有什么画被壁柜截去,只剩三分之一花叶的上部分,这很敷衍的三层壁柜,是铁架上铺成的木板条,最上层碗、杯、盆散养成无规则;第二层木板上有调料、熬煮过的茯茶、糌粑、酥油经过的痕迹。为方便使用,青油灌在一个茶壶里;下面一层一大铝锅的炸油饼,各种盆:和面的,盛肉的,洗土豆的(不能说洗菜,他们很少买菜,不会做是其一,其二是容易坏)。瘪肚、歪嘴势如中风的茶壶,还算硬朗。卓玛在铁锅里下了一把半的挂面,一些肉片上粘的毛发不会影响日嘎的食欲,日嘎抓了一个烤在火炉上散出焦味的土豆,土豆吃多了关节风湿会加重,就会和他闹别扭,由起初的隐隐作痛到后来如毫无节制的暴怒般折腾着他的夜晚,但日嘎在火炉上又烤了几个煮肉时滚过的洋芋蛋。
   人一进门就到客厅里,客厅也是厨房也是卧房,木床兼做椅子。这是热量最集中的地方。
   “以后得把干肉吊得更高。”索昂仁青左右不停地倒手,往焦皮烤烫的土豆上吹气,“没用,它们还是会找到办法偷拿……”“用大桶封好埋在地里,它们闻不到味就找不到了。”卓玛说,爷孙俩不置可否,索昂仁青就想起在县城的爷爷的朋友家储藏房椽上自东向西一排排吊在尼龙绳上的肉干可没有这样的风险。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说话间,重孙已爬上二层壁柜,左手正欲搭上一层铁架被索昂仁青呵斥一手抱下,孩子大哭,日嘎说他想爬就让他爬呗,让一个人在长大的过程里多少知道自己摔下来的滋味,好奇地摸一下那个腾腾着的火焰,让他知道触火缩手,比一个人说教的“不能做”更具有经验教训的意义。
   天气忽然变脸反常,返暖,近四点半下起雪来,刚开始下一会儿就化了,可随着天黑雪越下越大,第二天早晨起来,雪已湮了半个门推不开,他们齐力推出了一条缝,索昂仁青挤出门去用手一点一点挖雪(铁锹在另一个房里),才打开了门,一出门他们都呆住了,羊圈里的羊看不见了,只见一对对小黑洞,再细究原来是出气的鼻孔,天冷得让羊们重重地挤靠在一起,结果层层堆叠,羊压羊压死了很多只,牛在圈中被埋了一半,卓玛和索昂仁青去挤奶,他们吆喝着让牛站起来,可是牛被粘在了冰地上,一头都起不来,原来雪下了化开又下又化开后结冰的地把牛毛粘住了,他们只能用铁锹镐子等工具一头一头挖起来。两天后天更冷,气温骤降到零下四十多攝氏度。牦牛少有冻死的,但如生铁谷一样冷,也不能说不会发生,牦牛死时会流点鼻血据说是肝凝固了才会死,马也如是。索昂仁青秋裤上只套一件牛仔裤去赶牛归圈,孙媳也穿着说是鸭绒却能扯出混合不知什么絮的浅粉长衣和他一起忙碌。    别的地方大雪一来就可以“跑”——转场。但在杂日嘎那,你又能期望值很高地往哪个方向掉转头呢……你得是你自己的一团火。记得有一年雪把帐篷压塌了,日嘎他们埋在雨雪中,帐中的吃食、衣物、用具都精湿。重新搭帐,晚上火燃得旺,人坐在前面热脸似淌着油,背面却受敌般窜着冷,这一冷一热汇聚交织在肉身上的难受劲,似冰与火较量在身上的重感冒病人,给人以哭笑不得的尴尬。肉刚放入盆中冒着热气拿在手中吃一面,一面却冻住了。再下雪,整个杂日嘎那活物的生命堪忧啊,幸亏上天及时收手,日嘎暗自庆幸。
   不料第二年花开的夏季,日嘎却要忙于儿子的后事,疲累数日睡了一昼夜的死沉觉,第二天穿衣时忽然就感到袍子沉重,儿子走时穿着的氆氇袍子扔到洁净的山上,定是虫豸们邀约相聚的场所。冬季来袭前日嘎在玛曲县城买了棉衣裤,感觉轻便。日嘎的妻子及邻居家的女人都着袍子,再小的孙媳们却开始时不时穿起了上下身的棉衣裤。
   措加霍成了冰湖,砸冰取水,头一天从措加霍拉来的淡黄色水,第二天结结实实地冻在塑料桶里,给自己塑了出不去的型。再后来就只能取冰化水熬茶。
  2
   绵软的不是杂日嘎那的四季。海拔4600米,再往山上走至坡腰就是5000米了。在正常的季节区域里四季的边缘较为含糊:冬春,春夏,夏秋……像是按双股绳编织的季节走向,是黑红冷热配,可一旦到来又会蜕变成不含杂色的一股,棱角分明——夏天暴晒热得受不了,冬天下雪冷得受不了,夏天短如山羊胡须,日嘎一天天切身感觉到近年来季节的变化带给他的不适。但他48岁的头脑依旧保持着精明和强悍,以烈马扬鬃飞蹄塑型,他似两个季节更替的性格,但硬的那部分他觉得没有必要人人皆知,只要不到自己的底线,一贯可以给人和蔼可亲的印象,他不会让自己看起来像奓着毛的刺猬——他会不停地露着缺损朽坏栅栏般的牙,尽可能对来人微笑,多数以示不尴尬的客气。可一旦触碰到那条线,多纠结多无头绪他也会试着解那个疙瘩,那个人说东他说西,那个人说天他说地,没有交集并轨,但目的只有一个,不能立于败地。如果那个人胡搅蛮缠他就会泥巴和水稀稀落落乱说一气,直到那个人也一起不知所云,坠入云雾——他也会跟着那个人。但按他结构严谨的生意头脑的构造,多数情况下,他所保持的底线与牛和钱是分不开的。人有靠天靠山靠海吃饭的,而他是靠牛端着饭碗的。
   干旱、沙化、温室效应。温室效应使冬天少雪夏天少雨,随着杂日嘎那、玉珠峰及周边雪山的雪线越来越高——它们也到岁数了,像年龄不饶发际线的中老年人,岩、杂石的裸露面越来越大,草地覆盖面日益减少,地貌就易呈沙化。不止在杂日嘎那这样,它具有全球普遍性,尽力挽救但无法更改,直接导致“生态循环圈”里牛的个小奶少,体能下降,发育和生产性能退化,成熟期退化,毛色越来越花杂,整个牦牛种群退化越来越严重……这些都是近年来在日嘎身边日益显眼的变化。于是日嘎想到了变,但顺应在前,因为在大自然面前这是硬道理。
   杂日嘎那的日嘎多少摸清了野牦牛的规律:山上的野牦牛最多的时候达七八百头,成群从山峰的雪线处缓行,一个群里有三四十头种公牛。平常野牦牛公母是分开的。每年8月,野牦牛寻着家牦牛的方向来到牛群里自然交配,它们像飞扬跋扈的地霸,霸占着家牦牛群,尤其是母牦牛。一群家母牛有时会被野牦牛带走,直到雪季来临,它们才会“放行”:公野牦牛会踏上自己的雪峰路,母牦牛归圈,而有的带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不满“地霸”的夺势,日嘎的家牦牛头牛当然会选择抗衡,它也是久做头牛的,不会这么轻易臣服,这会扫了整个家牦牛的面子,头牛知道以它们相差悬殊的身量来争斗,它定是处于下风的,但像缩头龟一样当没事,也定会遭牛耻笑,牛有牛规,所以不能犹豫,定要和这个“地霸”一见高下。头牛摆开架势,趁“地霸”和一头母牛摩挲套近乎的当儿,冷不丁使出日月乾坤角一顶,野牦牛只往左退了小两步,头牛自己却被弹回来差点摔个仰八叉,所幸碰到一头牛才稳住身子。它们在窃窃笑,它怎么会有这样的幻听?顾不了什么了,那头“地霸”野牦牛被激怒了,它喷着粗重的鼻气,不管什么招式,一顿蛮力的撞顶,让头牛再无招架之力,甚至原先的招数都在脑中摊散了,收拢不住地一片空白,不到几个回合,庞大身躯的“地霸”野牦牛就把家牦牛头牛“杀”得片甲不留,落花流水去也。自此家牦牛的头牛就会销声匿迹在群牛中,接受一物降一物的现实,再无怨言。从8月一直到11月,被迫混养在家牦牛中的野牦牛不准牧主人近身,家牦牛挤不了奶,时有被野牦牛顶了的牧主人。日嘎早在那时就有了盘算,就此抓住良机,8月至11月这个期间日嘎不准家人挤奶,以保持母牦牛良好的体状,来年就会有一群小野血的牛犊,孕育后代很重要。
   此刻日嘎的头脑里有了一个明晰的计划,他要把自家的牛都变成野牦牛的后代,即“正擦”(藏语,野血)。现在他的牛圈里有25头野血牛犊,都是家母牛被野牦牛带走或闯入牛圈留下的种。它们比家牛的体格大,强壮,奶多且体态优美。但是,日嘎的算盘并不想打成加法,以这样一年六七头牛犊的进度太慢了,他的初衷是以比这更见效的乘法递增。
   这五六年间,他每每用业已浑浊的眼极目望远,估算出在杂日嘎那山谷间穿行的野牦牛头数已达三百多,这里已具备完美条件,如同装备齐全随时可以出发的旅程——丝毫不用质疑,用不了几年,自家的牦牛都会变成野血。
   而日嘎的邻居少有这样的念头。他的邻居,在杂日嘎那说邻居其实是个笑话,他们隔着一座山一样的坡,然后又九曲八弯才到彼家此家,足有二十公里之多,可是在这西南角除了他们两家再无一处可以来往的人家。邻居抵不了野牦牛的强悍。
   山外远途的拉新购牛人又来了,他们一眼挑中体态优美的野血,且都要“剪尾”期的,即性成熟的标志,即牦牛年龄段在三四岁。购牛人表示自己的脑子不是木头做的,直言此野血想做种公牛,所以必买最好的牛,他要做到买了就可以用得上,既然哗哗的钱已流出,他就要花在刀刃上。購牛人不要在他看来四五年后野血费力漫长地成长长大,他要看到速度的效果,没听到时代的车轮骨碌骨碌向前奔忙的声音吗?如同一些人不能耽搁的仕途和金钱的欲望。日嘎自不多言,别人花了钱,他也就没有多少指手画脚的必要和立场。    邻居帮日嘎把几十头“剪尾”野血装载到半挂里。十二个人,五六条套绳强力拉,都差点未能制服哞哞喷气暴怒如雷的野血——稍远处抛绳给野血角上套股绳,有人赶有人拉,野血气冲冲地到了车身,他们七手八脚又套一股绳在牛角上,两股绳从车帮两侧往前拉,左右两侧各两人,车身后几个人抬野血进车——蹬泥如飞弹,铺在车上的泥土被野血蹬踢的后腿溅在人身上、脸上、眼睛里生疼。邻居被野血顶了一下,幸好闪开,但踩在脚上的那一蹄让他痛得龇牙咧嘴,好半天缓不过来。他领教了。
   奇怪的是日嘎和他的家人都是瘦小矮个的人,而邻居的男主人到女主人到她的妹妹甚至孩子都人高马大,高寒和紫外线让他们的“高原红”格外醒目,他们一进门,帐篷矮小了。野牦牛闯入牛圈时他们静观,不来也好,省心省力。
   “看看,我们家的牛!”一次日嘎放牧顺道去他们家,高个邻居说。
   “这是牛吗?”日嘎哼笑一声。
   “嗯?”高个邻居没反应过来。
   “这哪是牛嘛,这是羊嘛!”日嘎是说那些牛太花了,都是杂畜。
   高个邻居也打哈哈:“你又瘦又小无力的,养个又高又大戳破天的,看你能撑到几时……”
   他们都知道牦牛的品种以棕褐色的没有一点杂色、角是两两对上的最好。歪扭角、鼻梁凹陷即次品。但长着一只朝天一只朝地的“乾坤角”,他们还是当神畜来养。神牛,神羊,神马……
   以下的话日嘎就严肃正式了些:“……养牛就要用它,人一旦不用,不依靠牦牛,这个种群就会没有了,像马一样,人们不需要它时它就会自然淘汰。”
   “人有时是最没良心的,需要它时往死里养它,不需要时把它弃之门外……”对于彼此这样的见解,他们达成共识。
   野血的缺点是在车上、路上、养护都会有各种状况麻烦,最初购牛人从玛曲拉到拉新,不知野血的心性,拉到拉新的野血一下车全跑了,至今还有两头不知所踪,辛苦自不言说。日嘎听说了就自语:“不花心思哪能有心血的果实?”
   购牛人也正是看到了野血的利润翻倍,但这一趟跋山涉水的陌生环境,使很多野血身上都长了虱,这长虱也会传染,一传二,现已传到第三头野血……后果堪忧。购牛人每天都打电话看日嘎在不在“服务区”,三天后的午间电话总算通了,“……有三头长虱了!”购牛人在手机里喊,他听到杂日嘎那的风似打着哨故意让他们之间的通话成为障碍,懂行道的日嘎对此颇有见地:“牦牛水土不服会死,况且在杂日嘎那是没有围栏圈住的自由自在……有些牛如果换了地,它不会再在彼处吃草喝水了,会活活把自己饿死。但此种情况少之又少。”日嘎在电话中安抚购牛人,购牛人在彼处风的哨声中听了个七零八落,“怎么办?”他要知道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做才能把损失降到最低,他在电话里大喊,日嘎在呼啸的风中也喊:“长虱的不是所有的牛,先把三个病牛治好,打药!”购牛人想象杂日嘎那强风的气势要把眯缝着眼、瘦小身子的日嘎像风筝一样挂在空中。这之后日嘎是沉寂的,既然牦牛已到了“外家”手中,自己也就成了伸手够不着的局外人,不便多言,日嘎婉转地想。但遮不住的窃喜在他的体内涌动:两倍!野血的价格几乎抵家牦牛的两倍。就这样他脑中的粗线条设想如同上了颜色更有规划地明晰起来。
   9月,秋轮牧,从玉珠峰迁过来;四五月,春轮牧,是产子的季节。
   以后的每年夏季,日嘎亲自和儿子才仁嘎哇从自家牦牛中拉拔出身体康健的二三十头母牛,由才仁嘎哇赶着追寻野牦牛的踪迹出发,一路跟踪而去,几天后回来,部分母牛会怀上野血,而有时他们把母牦牛放到山里,远隔数天或下雪后它们自会归圈回栏。这一次也是,日嘎定下24頭母牦牛,让它们自行加入野牦牛的队伍里。对这些正当“花儿一样”的母牛来说,日嘎是冒了险的,可没有些许心惊肉跳的冒险魄力,又怎会有哗哗数钱的乐趣?日嘎算过这样一笔账,照这样的速度,不到五六年自家带野血的牦牛可达二百多头。
   日嘎耐心等待母牦牛漫步归来,如同它们套上“自觉环”,在下雪后到了期限自会归栏。日嘎等着等着,母牦牛比以往回栏的几天又过了几天,不见踪迹。它们忘了回家的路或者有怎样的不测?二十几头母牛不是小数目,日嘎坐立不安一天出门望远近十次,起初他说:该回来了,该回来了。后来他时不时到更高的山上转悠,看自家“花儿一样”的母牛是否会出现在极目所望的视线里,直到冻得双耳失去知觉,有时瞪直的双眼里有幻觉的黑点也不见“花儿一样”的母牛们归来,再后来日嘎焦躁的心起伏不定,每每回家便骂骂咧咧:“真是见鬼了,这都多少天了,24头呀,再不回,家就得漏底了……”他背着手在炉灶前打转,晃得家人眼晕,妻子也没好气:“每次都来回晃,晃着牛能来?”争吵由此成为燃点,全家人就得吃一顿索然无味的晚饭。才仁嘎哇这几天也是憋着气的,这么看来等母牦牛的期限延伸得会更长,甚至有无限的可能,时间一天天这么耗不起。
   “要不我去找找?”才仁嘎哇问在火炉前打转的日嘎。
   “能去哪儿找?杂日嘎那还有嘎那原这么大无边的……”日嘎停下焦躁的步子。
   “可这样干等也不是办法,还不如找找看来得安心。”
   “……”如今只能按没有办法的办法来办。日嘎不再说什么。
   才仁嘎哇的女人以酸奶发酵用酥油炸了一大盆油饼,在桌上的盘子里添了一些,其余的装进黑纤维包里,还加塞了几块干肉。女人涮洗那个瘪脸凹肚的铝铁水壶,那是日嘎从县城用三条大牛尾换来的,那时可透着青绿的油光,后来家人图新鲜方便,这个拿那个拿放牛赶牛甚至去县城也拿,水壶就成了现在这副很受伤的模样。“给你灌奶茶。”“不要奶茶,要清茶。”才仁嘎哇嫌奶茶起腻。日嘎进了佛堂打开录音机,再调小了高亢的诵经声,回到厨房兼客厅里,坐在是凳又是床的木床上,才仁嘎哇往炉膛里加牛粪。日嘎觉得不能像晕了头地找牛,从杂日嘎那南山脉寻找会更可靠些,“南山脉的碱土沟不大,但往往是野牦牛贪食的地方,它们嗜好这口。”他说,才仁嘎哇不置可否。第二天,才仁嘎哇肩上挎着鼓鼓囊囊的大黑包就出发了。昨天他想好找牛的路线怎么走,但不是按日嘎指定的路线。    才仁嘎哇到玉珠峰时,已近下午4点,他就要穿过那条县级公路,远远看到有人背着手走来,他们都大声招呼靠近彼此。都丢了牛。那人年龄和他相差无几,才仁嘎哇看到他最显眼的特征:紫红的翻唇。紫外线,高海拔,缺氧所致,似需担心他哪个部位的异常状况。“翻唇”如同爱说话的人好几天未能言语般饥渴,他不停地张翕自己的翻唇,“……自进入2000年以来,玉珠峰的冰川晒化了,如同瀑布直泻而下……”“翻唇”不需要才仁嘎哇来接话,“就眼睁睁看着化了,想当年年轻时,从那边的山根处都覆盖着冰川……”他若有所指,啧啧咂舌。这就离“牛”远了,恍惚间才仁嘎哇以为自己并不是在找什么,而是出门转转就可回家的轻松。
   “你家走了几头?”才仁嘎哇望了望玉珠峰,把话题拉到牛身上。对于他们来说这才是要紧事。
   “9头。你家?”这个人没想到才仁嘎哇会这么切断他“玉珠峰”的思路,张了张口,半天才说。
   才仁嘎哇不想这个话痨让他家成为话柄,再有和“翻唇”相比,自家这么多头牛使他的心像过秤一样上上下下地不平衡。
   “5头。”怎么说也比他少,应该不会成为让“翻唇”继续和别人咂舌的话题。
   “我已经找了三天,野牦牛见得不少,可自家牛的牛毛都没见!”
   “我也是……”
   “看!”“翻唇”忽然大叫起来。
   “也不知要干什么,来了一伙人从玉珠峰这面往上爬,到一半爬不上去就下来了,那根绳还在呢!”“翻唇”的思维跳跃性极大,似乎总想绕过牛、避开牛,走到另一面和牛无关的地带。才仁嘎哇果真看到隐约从半山斜吊下来的绳子。
   “没事为啥爬山呢,还是常年积雪的山,山顶又没有金子银子……”他的翻唇都起皮裂了纵向的口子,才仁嘎哇觉得如果有金银,这个人也会定爬无疑。仰望峰巅,只剩五分之一的雪线。就在不久前,才仁嘎哇看到挂在岩石的冰凌滴滴答答化水,其势犹如玉珠峰是冰雕塑成。雪化了就只剩岩碎石,山峰一旦碎石化也就离沙化不远了。他们都长叹一口气,才仁嘎哇不知自己是为二十几头“花儿一样”的母牛还是玉珠峰。他不想听这个人再说离牛的“远事”,打声招呼就走,他看到那个人半天站在那里似还要对他说什么。
   当才仁嘎哇觉出此地似曾熟悉的一瞬,也看到了那石块垒堆的锥形记号,嗯,这里埋有他的梦魇。才仁嘎哇是没想到当自己把梦魇说给那个地上挖的坑里,填埋,然后在第二年那里长出一大簇白色的碎花,碎花的花瓣两两相对,一共是五对十瓣,每株茎叶上都是!像是那场梦魇一转身幻变了自己的身形,变成了一场美丽浪漫的童话。当他倚靠那自峰滚来的大青岩石上,俯下身来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从未对一朵花有如此细致入微的观察。他必须让自己的焦灼转移视线,半刻也好。
   远的峻岭雪峰,近的无垠原野,草原说是原,却有很多沟坎,下一个草坡人就不见了,不久又会浮上来,起伏如浪,路是没有的,只能以大概差不多的感觉行进,容易迷路。才仁嘎哇想打个电话,对谁说说话听听人的声音,他忽然对意犹未尽的“翻唇”感同身受。可在这里,打电话得去5公里处的垭口,日嘎总是埋怨“信号是一阵一阵的,大概是山风的缘故,刮走了信号……”这容易让城镇的人当笑话说笑。几步之遥的草滩上,往这边走有移动的信号,往那边走几步是电信的信号——所以,什么都别想。极目望,才仁嘎哇巴不得瞬长千里眼。他现在双眼充血,身心窜火。
  3
   杂日嘎那的牧户说是可可西里边缘最后的“边牧人家”其实粉饰成分少。
   可可西里是藏羚羊的栖息地。
   藏羚羊绒历来被称为“软黄金”,其价格昂贵,很多不法分子铤而走险去捕杀。玛曲河的勒彻勒玛在《格萨尔王传》中有“勒彻勒玛羚羊宗”的记载,也就是勒彻勒玛是藏羚羊的发祥地。
   四五月份成千上万的藏羚羊从玛曲河跨过青藏公路到卓乃湖产仔,产完仔后的七八月份又到玛曲滩的勒彻勒玛生活栖息。后来国家实行了保护野生动物禁止捕杀来保护藏羚羊,青藏公路以东以西都划成了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公园。
   已经是第三次极目送才仁嘎哇了,“花儿一样”的母牦牛却依旧连味道都闻不到。日嘎坐在干硬的雪地上深吸一口气,看着才仁嘎哇远去的背影。那年也是丢了牛,后来日嘎猜想那些牛是被野兽赶散了,五头牦牛未回栏,他就去找。
   走走,极目,极目望远,玉珠峰顶堆积的乌云准备勒缰策马,眼看雨雪近身的来势可掐秒表,日嘎在玉珠峰西侧迷路了,6月的雨加雪不是肉加饼的恩赐,路更难走,视线难辨。
   贴着玉珠峰脚走,日嘎在一个断坡找到了一个洞。进洞前他细看了周边有无野兽的足迹和粪便,没有。雨雪容不得他再细想,哆嗦着进了山洞。
   日嘎待在山洞已一天半了,原本他只想坐在洞口,但風夹杂着雨雪灌进来,就只能往深里走。彩织羊毛褐子褡裢里带来的糌粑只能干生生地咽,女人做的酥油饼子干缩失水成老人脸,他觉得朝这几个酥油饼下嘴,受伤害的定是自己的牙齿,他在青石上敲碎硬实的饼再拢起来送入口中,不管带有碎石粉还是尘土味。冷饿交替尚在其次,他现在恼恨的是喊一声是回音,咳一声也是回音。日嘎坐在那里,感觉山洞成了自己一生都走不尽的路,那种黑的静的暗黑有无限可能,比如与一头棕熊或一匹狼的突然照面,或者暗黑中的牙齿,利爪,毛茸茸……他狠狠地往洞墙抛掷有层纹的青石,青石在岩洞上“哗——”如溅飞散,声音这么稀罕,他制造声音,直到胳膊酸痛气喘吁吁,他才眯了一会儿。连续几天他总是梦到自己行走在荒凉的灰色地带一样的不明处,即使有人,他们也是披着灰的暗伤般的心境,说着荒芜的话,乌云压顶,冻地僵硬,狮豹逃窜,他被那个梦压得喘不上气,猛地一声大叫,如同叫醒自己。前年冬天他就曾在这一带另一个浅山洞里待了三天,差点把命都丢掉——走着走着遇上狂暴风雪,什么都看不到只得凭感觉,结果“感觉错了”——跑到了山上(在无人区人随时可能陷进雪窟中,再也爬不起来),又走了六七个小时才走到青藏线上,堵上了一辆车到不冻泉,才又转回。吃不上饭喝不上水是他的正常生活,也是牧人的正常生活。刚开始的几天里他见谁都想说点什么,但是后来一天天沉默久了,他也就陷在沉默的泥淖里,见谁都不想说什么了。只问牛,继续走。后来连牛都不想问,在茫茫的原野上,天地唯我般孤寂。    在嘎那原上,日嘎碰到那只不叫的山羊,或许它已经历了海浪滔天的惊吓,已经无所畏惧或惊吓过度已得“失心疯”,他们远远地望了望彼此,日嘎径直走近,山羊并无避开的打算,可以肯定的是这只山羊把自己弄丢了,日嘎忽然感觉他也把自己弄丢了……日嘎再走近时山羊正把一只兔鼠嚼得“咯吱咯吱”响,有滋有味,日嘎目瞪口呆,身上忽然嗖的一声窜过一阵冷战,听人说羊还吃青蛙和蛇,追蛇时手拿石块敲击嘴里大出羊声:巴——巴——这样蛇会从草丛里出来,就能抓到了。之前日嘎以为这是人们信口胡诌的。
   后来日嘎家不养羊了,但高个邻居家养。对于养羊,每个人的说道不一样,有人说,牛和羊的吃草方式不一样,牦牛只吃草的三分之二,和羊吃草的“斩草”是有区别的,所以不宜养羊;有人却说养羊是好的,羊踩踏、啃食牧草,牧草会更丰美,且羊粪是天然的肥料,各说各理。
   这一天才仁嘎哇到了嘎那湖边,抬腿都累,脚底哧哧作响磨着枯草皮,泥糊在他的裤脚和鞋上,脚上穿着只能大概看出是皮鞋造型的鞋子,他太渴了,瘪脸凹肚壶里的茶第一天就喝完了,接下来的几天他都是吃雪就点干粮,他也想洗净身上的泥。心中一急在一块锈迹斑斑的锈石上跌了一跤,他就这样躺在锈石旁,忽然无来由地想起日嘎讲的那个故事:
   ……据说富贵儿子不能吃野驴肉,一旦吃了会越走越远,会一直想吃野驴肉不可自拔。从前有一户人家,当男主人在身边时身为妻子的女人并感觉不到有多爱,初春时,男人给她打野驴吃,秋天时打黄羊吃,后来男人死了,女人不说想念男人,初春泛绿时她说想念野驴肉,秋末泉眼结冰时,她说想念黄羊肉。这个故事才仁嘎哇该怎么理解?是女人贪心只想念“肉”,还是她想念得深沉雅致,不忍出口?日嘎并没有对此故事加以说明,任由你们揣度……
   才仁嘎哇忽然成了念旧的人,还想起日嘎讲的那场“空前的雪”。暴风雪把天地都似湮了,雪大得看不到对面的山石,坡被淹了不知有陡坡,雪齐马肚马只能蹦着走,后面牵的马不敢走另外的路,只能踩着前面马的蹄印走,日嘎说“俗语说天落到了地上”就是那个状况。“那天冷的呀!”人往地上尿处踩一下会粘住鞋底,再后来严重时牛吃牛毛,羊吃羊毛,秃光毛的牛羊死得更快,救也救不活。“县城附近的牛羊没地方去,就只能走汽车路后来都到了各乡机关院子,只能在机关院子里吃垃圾和马粪,但是这解决不了长久的灾情带来的果腹问题,后来所有乡机关院子里都有牛尸骨……”这场雪是空前的。
   才仁嘎哇没碰到过这样的暴雪,此刻他有一种无力感,自家的那二十几头母牦牛被山神隐形了般不见了影子。这已经是第八天了,他的耐心已达杂日嘎那峰顶。
   由于疲累加烦恼,才仁嘎哇忘了按藏族人说法一个人摔在某处是不能久待的,得立马起身,可是累乏的他在那里躺了好久想了好久,似要看清人到中年是怎样转瞬即逝的,30岁一过就突飞猛进得有点邪乎,他想起在青古刚出生不久的两只羔羊被日嘎驮在牦牛上的皮木箱里一颠一颠地摇头晃脑就到了长草都很辛苦的杂日嘎那,他记得那是个晴天,越走越有一种荒凉的空旷或者空旷的荒凉,到了山脚看到山上的溪水闪着光一路飞奔,那种漫在心里的冷凉才消解了些,这以后每每感到肿胀似的情绪,才仁嘎哇都会到溪水旁呆坐一会儿,这条溪水在夏季会涨出某种气势,而冬季就干涸成只剩一条蜿蜒到山脚到远方的干河床,河床里裸露着圆的方的大石块,即使没有河水他也会望着这条干渠遥遥远远的走向,会通到哪儿呢,他想自己某天一定跟着这条干河床看它的最终折拐融入在嘎那河的哪个部位(有河水给河道助长气势时,他并不这样想),他打算有一天看看这条河封住的冰源断层在哪里,又是从哪里得以延续继续前往,就是在冬季……但他现在躺在这里。似杂日嘎那的说道邪气附身,哪个邪气会正中了他蔫软的部位?他想用自己的心力提拎起此刻自己的肉身,但是疲累如杂日嘎那的石块把他重新拖拽在地上……父亲从遥远的地方说亲迎娶过来的女人低眉顺眼小心翼翼似唯恐搅乱了杂日嘎那隔世般的安宁,他说往左她决不会偏右,但他觉得缺了什么,滚烫热心的爱情是什么,只是他那时年轻的伙伴不时要说起的血脉贲张。到他感觉自己和这个女人风调雨顺到起厌烦时,而一路走过的沟坎让他觉得自己不该心怀不满,才仁嘎哇想了很久,直到星辰都抖起了身子,才一步步挨到家。
   才仁嘎哇感觉不到哪里疼痛,但自此各种病痛开始苏醒了一样在他身上如冬雪覆了一层又一层,偶尔当他感觉病痛和缓一些,就想晒晒太阳,虚着的身子坐在铁丝网围墙内想心事。看着孱弱的才仁嘎哇,日嘎想把杂日嘎那的家业托付给儿子的念头日益打晃。三个月后,才仁嘎哇带着那个不知其名的病痛亡故,搅乱了日嘎精打细算的生活。日嘎剪耳放生了五头野血。这里的人不会穿耳孔系缎条放生牲畜,因为过不了多久那些缎子都会被磨损、掉落,剪了耳屏的牲畜这种印迹则不会消掉。
  4
   在雜日嘎那,四季如瓷碗缺口,风雪雨旱都在那个缺口里。措加霍以西的原野地质疏松,不见草迹,风打着卷在沙化的田野行进,还有田鼠、土拨鼠等鼠类的洞连成一片,远远看去土地似翻耕过。山上的雪未化,深河道裸露着大石块。能想象夏天冰雪融化时河水欢腾着飞奔远方的激情。
   雪像被谁泼着一样,纷扬着从空中嗖嗖而下,不是雪花,是雪粒,寒风打着哨在杂日嘎那谷间穿行,像是它也赶着野牦牛在走。杂日嘎那的牦牛喝措加霍的水、吃黑白原的草长大。
   春天,草是没长多少的,但是牦牛可以舔着草度过漫长的荒季。
   日嘎再次看了看那头怀犊的母牦牛,它将第一次做母亲了,它慵懒地舔食着草叶,它的下身下坠得厉害,日嘎目测一个小时之内又一头牛犊即将和黑白岩的杂日嘎那会面。母牦牛稍稍叉开后腿,疼得身体两侧的下身局部肌肉一抽一抽使毛发也在间歇性抖动,时间漫长似在秒针里滴答作响,母牛“哞——”地一长声,裹在薄膜里的黏糊糊的生命忽然从后腿间掉下来,好一会儿没动静,初为母亲的母牦牛还未学会用舌头舔食胎衣,它又短促地“哞”一声,对尚是细小的生命打了个招呼,没动静,母牦牛开始慌慌张张地跑前跑后似手足无措,用嘴碰了碰,胎盘里的小生命这才醒觉了样踢蹬着腿不停挣扎,似急中生智,母牦牛最后用牛角一下一下卸胎衣,而产过第二次、第三次的牦牛会很快将其胎衣舔食处理掉。据说舔食胎衣不仅救困了小牛犊还对母牦牛自身产后大出血也有止血功能。上天造就生命,大概也未忘给予它灵性。    初为母亲,它不知怎么给自己的小野血喂奶,慌张又暴躁的它不让任何人靠近,好几次卓玛靠近了又退回来,母牦牛鼻中放着粗气,甩挥着尖利的角让卓玛打了退堂鼓,几次三番后,索昂仁青的奶奶开始靠近它,她轻声说着至善的言辞,福牛宝牛,叫它的昵称,安抚母牦牛的焦躁心绪,同时身子轻轻靠近母牦牛,在它的脊背上系一绺白羊毛,尾巴上也系一绺。
   她轻哼古老的挤奶谣:纯洁的牛奶似大海,酥油曲拉堆似山,花样的母牛不离群,代代似河不断流……母牦牛一下安静下来,“杂日嘎那有灵性,杂日嘎那的生灵们都有灵性的。”索昂仁青的奶奶说。
   一头野血就是这样在凛冽着寒风的杂日嘎那落地后颤颤巍巍站起。“是‘运’的后代,就叫吉福吧。”“运”曾是日嘎野血家族的头牛,卓玛给小牛犊盖上毛毡,用酥油拌糌粑贴在小野血的上颚,让它慢慢舔舐,这是补饲,也是加强营养,卓玛向来对刚出生的小野血呵护有加,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因此家人一致让卓玛照料小野血。当晚下了很大的雪,天还未亮透卓玛慌张张来到牛圈,小野血虽然冻得全身瑟瑟发抖,可身上盖着毛毡的它活蹦乱跳,小尾巴欢快抖如鹿尾。
   在牧人的日常操劳中,日嘎像往常一样得去县城购物,得和购牛人费口舌,得处理日常家事,他比以前更忙,但他很少干或不干家中的粗活,主内主外自然成形。一天清晨妻子看到日嘎在晒牛粪,在牧区不缺的是牛粪,不用很劳累地侍弄它,但他今天从牛圈里背着满背篼的牛粪,晒在院前坡上,平常日嘎的手从不沾牛粪,这也是家人对日嘎笑说的点,一双整天和牛打交道的手不沾牛粪算怎么回事,是什么讲究?
   “怎么干这种活?”妻子吃了一惊。
   “你们平时不是取笑我一个牧人手不沾牛粪么?”
   女人看到已经摊晒的大片牛粪,知道他昨夜又失眠了。自从儿子才仁嘎哇身故,日嘎就不时会有失眠的症状,有时很晚了还在床上辗转反侧,有时凌晨就醒来,眼皮像是被木棍撑着合不上,第二天就难免萎靡困顿。女人知道他这是想自己的儿子了,尽管儿子未显出什么过人之处,但日嘎只有这一个儿子。
   到日嘎讲黑亮和花蹄时,算是从冬眠的黑沉里转回了头。
   日嘎去赶牛归圈,忽然山坡上有两头野血牴牾,那山坡近三层楼高。黑亮明显比花蹄强壮,但花蹄占地理优势把黑亮从高坡上顶了下来,黑亮不甘示弱旋即站起冲上去和花蹄再次对峙,结果花蹄也从三楼高的坡上摔下,再也不敢近前,灰溜溜地跑了。一头不会說话的牛都能有如此的气势,他陷在这里做什么?后来日嘎每每讲起时,都会对此做深层的剖析:“输了不服,这能反应出男人的气魄,因为输的原因是地势不对,它在下面,弱的却在上面,作为男人应该有牦牛的精神和胆量。”即使在天寒地冻的杂日嘎那,站着的角度不一样及目处就不一样。
   不久有人打电话邀请日嘎,邀请他的人解释说拉萨有一座“牦牛宫殿”,请日嘎去,日嘎的脑袋里转悠着为什么请自己,“对牦牛深入打交道的和从事牦牛业的不管他们来不来都有请。”那人像是看透了一样加以说明,“知道你很忙,但是你去看看,很有意思。”就这个很有意思让日嘎决定去一趟。“我的关节总是犯病,能不能带上我孙子?”“行的,没问题。”“我们怎么走?”“这些都不用操心,到时有人接送。”说走就走,在拉萨爷孙俩看到了那座“牦牛宫殿”。邀请他们的是个汉人,他说自己叫亚格博(藏语,老牦牛)。他们惊奇地看到了那些立在宫殿里气息全无的牦牛都是真的,他们还看到一架整座的牦牛骨(索昂仁青半天都愣在那里,不知这副无肉的牦牛骨架是怎么做出来的),牦牛宫殿到处都是牛,黑色、棕褐色,甚至有金色的牦牛。到了一面墙壁前,解说人说这是一个牧人画的,他们都看呆了,层层的雪峰和天河般涌动的流水间,那蓦然回头的牦牛让爷孙俩的身心滚过一声惊雷。
   亚格博原来是西藏牦牛博物馆馆长,他最后让他们爷孙俩看的也是一幅牦牛头骨照片,亚格博对此牦牛头骨有一种细致入微的描述,甚至对牦牛头骨所朝的方向都有自己的一番见解,亚格博说一句解说员翻译一句。其大意是据考证这是一场迁徙般的远途,它历经的旅程像是从古老的遗迹中穿行而来,日月星辰的赶赴让人马牛困顿、疲累,甚至饥渴难耐,但他们由于某种原因不能坐下来休憩,继续前进,忽然牛群中一阵骚动,驮队中有人发觉一头牦牛已累得筋疲力竭,它在群牛中步履蹒跚,超负荷的劳顿让它已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轰”地倒在地上,不一会儿又颤巍巍站起继续走,它坚持不落队,如果可以它就会咬着牙一步步跟进。前面的驮队已经快转过那个山脚,后面的一截还在沟壑间缓缓前行,但咬牙坚持的牦牛已落在最后面,每一步它是用尽了生命的节奏,驮队继续走,后来他(它)们又听到一声沉闷的“轰”响,有人雾在眼眶中的眼泪终于放了出来,驮队静静地停下来,那头牦牛卧伏在那里把自己的头放在那块低矮的大片石上,它闭上了眼,它的角朝着自己前行的方向。“这架头骨这么大,本来是可以做标本的,作为陈列品,但是当我们看到它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朝着要前进的方向的举动,我们实在不忍心把它带回来……”“老牦牛”和日嘎久久停在那个架在低矮大片石上的牦牛头骨前。故事有很多推断的成分,但日嘎的眼前有了相当生动的画面。他认同“老牦牛”总结的牦牛精神:憨厚、忠勇、悲悯、尽命。这一趟不虚此行。
   现在日嘎每每出门都带索昂仁青去,和购牛人做交易,有时日嘎看着索昂仁青伸出袖子和购牛人掰着手指讨价还价。他们去县城和一些老熟人朋友聚聚,再去购物,索昂仁青必定知道人的见识是会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地累积起来,索昂仁青也不会像初来县城那样慌张中带着懵懂羞涩的胆怯,不是什么人都能胜任一家之主,都能独当一面。
   一年中两次转场对于牧人来说是相当繁琐的事,从前转场都是举家搬迁的,没有汽车之类的交通工具,人住的帐篷、家中的家当都靠驮牛背负一路跋山涉水,现在有车生活就轻便不少,板房处是日嘎家的冬窝子。这年,日嘎说自己和妻子还会住在冬窝子板房,必要时会去夏窝子看看野血和重孙。
   日嘎决定让索昂仁青夫妇去夏窝子,事情既然不能按他预想的顺意,他就得重新归置条理,他的野血得继续滚雪球,一代代野血的种群得保住,他的家业也得有人当梁当柱撑顶。    跟着索昂仁青,日益隆起肚子的卓玛学会了开车,这甚至在玛曲牧区绝无仅有,索昂仁青和卓玛在皮卡车厢装上帐篷、日常用品、食物、衣物等一些家什,由卓玛开着去夏窝子。日嘎顾不得疼痛的腿送孙子孙媳,和索昂仁青赶着牛群随后跟进。
   日嘎和索昂仁青赶着牛群,卓玛的车子在前方顿挫着前行。
   一条大沟壑里的小溪旁日嘎和索昂仁青碰到一架牦牛头骨,白森森的头骨上黑角在风侵雨蚀里已剥蚀到半腰处,只有半截呈青灰色奓着骨毛刺的角。这架头骨不是很大,日嘎断定这头牛不是老死,它有着年轻头骨的结构与质地。“这里发生了一场恶战。”日嘎低头看着泥淖里杂沓的深蹄印说。是争做头牛,还是为了母牛抑或碰到了野兽不得而知,总之,这个年轻的生命过早地永远躺在了杂日嘎那的怀中。
   碰到头骨时牛群会自动避开,仿佛会惊动它游走在杂日嘎那风中的魂灵。
   在一片宽阔的坡地上日嘎和索昂仁青又碰到一架头骨,这架头骨很大,并且牛角牛脸骨都保持着较完整的无缺损状,杂日嘎那的风沙把它打磨成近光亮的质感,它比之前的头骨大,索昂仁青想听日嘎说道这头骨的故事,但日嘎只瞄了一眼,“吁——”地甩起吾尕(抛石绳),“啪”声脆响在谷间,回声再回赠“啪”声。过不了多久,那些开车偶尔“捡宝”的人,定会视那架头骨当宝贝。
   有时在秋冬或冬春季,那时雨水更少。在嘎那原纵横的河流就隐去了延展向四面八方的身体,断流。车就不会陷进泥淖和沙坑,有人认准那个时节,就会有车开来捡山上的鹿角牛角或什么角。日嘎的眼前就会有那架令人肃然起敬的牦牛头骨。
   日嘎的“啪”声未能惊动跑偏的群牛,却被头牛引回了道,这头头牛是“运”的后代吉福。那时吉福还未到剪尾期,也不是群牛的头牛,有一次吉福从碎杂石上经过时,脚下打滑伤了腿,血流如注,吉福瘸拐着腿到坡腰时,血的气味引来了一群饿狼的围攻,虽然只有三头狼,但它们很狡猾地形成了“三面攻势无死角阵”,“哞——”吉福叫了一声,那匹狼后半身蹭掉了一片连皮带毛,或许是和某个野兽狭路相逢经历一场难免的恶战后,因年岁也到了,身体的恢复极缓慢,虽然此刻也是龇牙咧嘴,吉福看出不过是戴上面具般的色厉内荏,一切都不是害怕和讨饶能决定左右的时刻,更不能原地打圈保自卫,看准那匹狼稍有松懈,它冲了出去,那头狼转头咬它的臀,它蹬踢后腿狼吃到一嘴毛,这时吉福的母亲飞快跑过来威风凛凛地和那些恶狼对峙,吉福的后臀有阵阵隐痛,但这不妨碍它和母亲站在一条战线上。或是它们的勇猛激发了群牛的护犊情深,牛群中有两头腾腾地冲出来,飞蹄扬起阵阵尘土,狼阵一下松散了。
   吉福看到过头牛更替衰老的情形,头牛维持着群牛的秩序,劳苦功高,却不时被野牦牛“地霸”欺凌,不止一次。吉福身上的野血基因不容吉福这么坐视不管,吉福看准时机对那头“地霸”挥起锋利的长角,这次也是,定要分出胜负否则不肯罢休,这一战可谓飞沙走石,暗无天日,角和角的力量碰撞在一起,“咔咔”声在山谷间回荡,似要撞击出火星来,“地霸”已气喘吁吁,节节后退。吉福一声长“哞”,群牛也发出欢腾般的长“哞”,吉福头牛的地位就此确立。
   勇猛的吉福,也有温良的性情。那年的冬天,日嘎家又开始了较远途的转场,在经过一条宽河道时,一头驮牛在冰上打滑,一脚一脚撑不上力,头牛吉福走到它的身后用角一顶,那驮牛就到了河对岸,“像猫虎叼崽,看着揪心实则它是要助力让驮牛过到对岸。”索昂仁青的奶奶说,这头吉福头牛最后老死在日嘎家的牛圈里。
  5
   这里是无树的世界。鹰落地鷹筑巢时容易把电线杆想象成安全的处所,那时鹰的尸首随处可见,因此没有树就“栽”鹰架,当然那些鹰架可救不到所有的鹰,但会在一些巢间偶尔闪出小脸小喙,强风中,四面围拢起的鸟羽中时会现出奓起来的一尾,在风中乱舞,欲离穴巢。
   人高马大的邻居想给购牛人推荐自己的牛,购牛人眼光挑剔——你自己想想纯种的不杂花的野血够我一次性提多少?他对高个邻居说,“如果按我说的这样,我可以去你们家看牛。”高个邻居无语,购牛人不想和他浪费时间。
   购牛人再次来时领着一伙人,日嘎让他直接到孙子索昂仁青的夏窝子,这天索昂仁青只牧放怀犊和哺乳期的母牛,其他的野血都圈在栏里等购牛人。日嘎现在不用亲自提点,索昂仁青就能和购牛人谈妥事项。索昂仁青会不时摆出煞有介事的姿态,当然前提是有良好品种的野血。购牛人穿好自己随身带的盖膝大雨靴到牛圈看好了牛,“有二十三四头的样子。”大雨靴发出让牦牛不安的响声。
   价格上稍有出入,都想要一个上点一个下点,日嘎说先喝口茶再说,“你们大老远来,买卖都已成定局,价格有什么谈不拢的。”帐中暖烘烘的,桌上的肉热腾腾地刚出锅,油饼、土豆、干肉都是大盆装。“先喝口茶,这冷天,只在外面待一刻身体都会僵住。”索昂仁青说,他和卓玛一人一壶给购牛人他们倒浓浓的奶茶。“你也别上太多,我也别下太多,我们取个中间价。”吃吃喝喝中购牛人对日嘎和索昂仁青说,“当然,当然啦,有何不可?”日嘎切一块肉脂参半的牛肉递给购牛人。然后再不谈钱,说家事,说草原,说牛羊。
   “现在野牦牛不是见人就跑。”
   “玛曲,遥远的通达,甚至更遥远的拉萨,知道野血的越来越多了。”
   “没有牛羊,草原也会渐渐退化,因为没有牛羊粪的肥料,这是一环套一环的,没有狼之类的野兽说不定也会从哪里断掉什么,这一环断了那一环必定会断开。”
   “上天让它存在,必有其存在的道理。”
   购牛人忽然切入另一个话题,“据我了解,你人生的十分之七都在这片土地上,都在这里的牛和野血身上?”那人的鼻子消冻后如红肿,“你的牛因意外殒亡了,就能拿到钱,也是赔了牛钱。你知道以前从来没有牛自然死亡还有钱赚的说法吧?这种就叫上保险。”且慢,日嘎现在还摸不透牲畜上保险一说是怎样的情形,尽管那个购牛人在中间翻译兼补充,但这对日嘎来说是生疏的,“也就是说上保险对你只有好处没坏处。”这让日嘎很意外,竟有这样的好事?他们说每头牛每年给多少,或许这是彼此的双赢,日嘎点头,但一时不明其中的操作,就不轻易下决定,“可以这样说,我到这里来也不是来占你便宜的,我是来找共同致富的方法。”对此日嘎不置可否。但因此知道了牲畜也可以上保险这一档事。    “新东西刚来时有时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我们先看看会怎样,万不能随便跟从,不然会成别人吸取教训的例子。”日嘎对索昂仁青说,这是日嘎对这件事的见解。
   “购牛人来得好,他这多数是做种公牛的,不必杀生……”
   “不能让他知道这个原因,否则他会认定只有他这个‘善良’的买家而乱抬价。”
   日嘎在“牛界”越玩越大,手腕令人称奇,可是没人学得来,很多人说日嘎是福运罩身了,“或许他的前世积了大德!”他们咂舌感叹,但日嘎自己知道其中的苦乐。
   闲时日嘎不时在亲戚处多有走动,亲戚们都乐意他来,那必是增光添彩的事。但东周从不对他另眼相看,有吃有穿有住还要什么?东周自觉一个人活得并不需要那么精明。东周是日嘎的外甥,四年前日嘎的姐姐故去,其他孩子都已嫁娶,家里只剩姐夫和这个小外甥。
   东周的家如同西嘎那原上的边角料,家中仅有的12头牛瘦弱花杂,他家窝在玛曲和嘎那的边角,东周天天晃日子,今天在这里荡半天,明天半天荡那里,还不时偷摸顺手点东西,“好吃懒做,不务正业”是西嘎那原对他的定位。
   东周最喜欢去县城的网吧,第一次去,就见识了那真是热血喷涌的场所,那里的人說还可以去比这更让自己膨胀的地方,但是目前这是东周的极限挑战了,他一下感觉自己原来一直身处某种不可知的盲区,这种盲区似鞭刑,起初狠狠抽了他的一身,后来他看到和他一样的人这么多,也就放松了自己,只在静下来时他看到自己才会吓一跳。他看裸女猛男,打一枪就见血肉横飞的残暴,徒手把人一折为二……从心惊肉跳的呕吐感到渐渐入眼,到咒骂隔壁投入战斗的用力不猛,原来残暴是可以适应的。
   日嘎找到姐夫和外甥说想把自己的一些野血放到他们家,条件是什么一一列举,东周眼皮都没抬一下,只顾抽那截刺人咽喉的劣质烟。没好脸色没好气。
   “为什么让我养?”
   “我要看看西嘎那的水草会养怎样的野血。”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在舅甥之间这样的生意是少有的,那我们不妨开个头,都是男人那我们做男人的事!”日嘎说。直接点,往重了说往高了说对这个外甥是必要的。
   “我连自家的牛都顾不上,会顾得了别人的牛?”东周大口吞吐着呛人的烟气,把他归类到“别人”更好,让日嘎退缩不更好?
   “你的牛和我的野血放一块养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你懂。”
   “养不养得了,养死了怎么说?”
   “这也会有男人之间的规矩。”姐夫对日嘎说过东周这些天来尽往玛曲跑,“一个男人年轻时混点没什么,但是往后自己每天无所事事,连女人都不会跟你!”
   一下戳疼了东周。玛曲有个女的先是跟着他的,后来大概从他的某个一起混街的朋友那里知道了他是西嘎那的,忽然就从东周的视野里消失了,让他来不及咂摸体味。东周候在女人常来或以为会经过的地,但是她像是被玛曲河带跑了一样不见了。
   忽然的一天,这条河回流了,东周想。因为他看到她远远地站在立体似塑似画的四瑞图的门口,这个祥和四瑞的树是棵松树却长着红艳的桃子,下面的动物们叠加着一个站在一个身上,一帮一的一团和气,它们以“看见”一棵树生命的过程定年龄大小,从看见种子的鸟看见果实的兔子看见抽枝的猴子到看见发芽的大象,它们你帮我我帮你形成合力取得成功,摘取桃子,这故事要体现出尊老爱幼。
   玛曲女人就在那里和几个人站着说说笑笑。东周走过去时女人并无不自然,她对他虚瞟一眼甚至想和他打声最近安好的招呼呢,看到东周绷着脸,就免了。他们的对话让站在四瑞图下的人吭哧笑。
   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东周就看到玛曲女人脸上自己了如指掌一切的神情,“西嘎那的边角料”,女人的眼中一旦有这种东西,东周就再也说不出一句了,也往往会让他对喜爱的女人拙舌。当他转身时身后的安静差点让他滴下没出息的泪。你一句我一句就完了?祥和四瑞图下的男女面面相觑。
   “不要把自己的力用错了地。”日嘎说。
   “什么叫用错了地!”东周恼怒日嘎刺中他的要害。
   “要喝奶却抓着牛角不放就是用错了地。”
   “错了,一两回是有可能拉回的,但三四回再回头就难了。”日嘎看到东周把淡黄的烟屁股撂在地上狠狠踩了一脚。
   “我可不会牧牛!”看你怎么办,东周不买日嘎的账,硬生生地顶自己的舅舅。
   “没事,这些不是什么问题,我可以教你。”东周的回绝手段,日嘎不能让他得逞。
   日嘎再次上门找东周,东周蒙头大睡鼾声如雷,东周的父亲在佛堂供最后第七碗净水,他自制一个三角样式的蓝布片当口罩,对角打结在后脑勺,以挡污浊气,见日嘎来点点头让他坐,他又念了片刻经进走廊,“看到了吧,不是瞎逛就是大睡!要叫醒他么?”姐夫问。“不用,我来。”“那我去煮茶。”
   “嘎那日嘎选的是我儿,牧放的是野血,明年冬春只会剩牛角。”姐夫边给日嘎续茶边如背古经说。
   “人是会变的,也是可以教的,看明年的情形再说吧。”有些人有些事的确做不了太大的保证,但是男人往往就是这样,即使你混账似不可救药,可一旦变好了就可是能撑家园的。
   东周对放牧真是生疏了,他总是跟不上“牛节奏”。有时气恼得直接跑回家里,不想再看牛一眼,日嘎似乎猜到他的心思,就会和他一起去牧牛,手把手教他,“人争了一口气到头来都是自己的,什么人都抢不走!”有时他能说动东周的心思,有时就只能当做在他耳边吹过了一阵风,但不久日嘎能感觉到东周活泛的心思里开始有牛了,日嘎就和东周再次定了个口头协议:牧牛一个月给多少;牛死了,如果是因为牧放的不好应负什么责;如果是自然灾害,比如大雪、雷电,被狼熊吃,应担负什么相应的责任;母牦牛怀仔给奖励。这样工钱就好说:一年下来不拿钱要牛也行得通,一年间东周的牛和日嘎的野血至少可以串换两头。    母牦牛怀仔这项让东周别扭,又不是他让怀的,给他钱做什么?但日嘎说那也是你的功劳,因为是你牧的牛。
   “还少了什么?”日嘎问。
   “如果想起什么也可以和我商议补充。”东周想了想。
   “我是记不住这么多的,你写下来最好,就这么着吧。”
   当然签这个口头协议,让他遵守养牛的规则,实则是希望东周担起责任,那也只是希望,日嘎对这个外甥没有太多的把握。
   “可以,你要书面的,我也到时写好交到你手中。”外甥的眉眼太像姐姐了,看着自己的外甥日嘎想姐姐的几分之几还留在东周的身上,姐姐在时很疼爱自己。
   而接下来水土不服、对陌生环境的慌恐,很多野血都出现非常态的举动,此前因为钱紧,日嘎和东周只围低栏,野血一次次冲出围栏,上面十几个人围栏时下面野血就出逃,下面围栏时野血又从上面逃跑,后来两三个月都是日嘎亲自牧放野血,怕野血混入别家草场引起纠纷,他边放牧边围网栏,围栏一天天层层加固越来越高,间距都小于三米,他们花费在围栏的钱更多,西嘎那人看到后深受其感:“只要不来冬季围栏圈吃草,就说不了什么了,他们也不是没看守过。”不能帮到也不再为难。强悍的野血当然不会听任谁的摆布,一瞅到机会就毁栏跑,日嘎和东周再次把野血驱赶到自家围栏草场里,每天几个人就像练兵一样,观看,手机拍照,喧哗,晚上也开车去照明,用了各种驯化手段,日子久远如河流,慢慢地野血让人靠近了,也吃牧人喂食的饲料,喂饲料也不会再顶了。
   似应验了日嘎说的话,随后东周学会了边放牧边编织,吾尕、牛索绳、狗脖圈什么的都在他的手中换着花样成形,有时他去县城卖有时父亲去,卖出的在自己定的价位上下浮动不大,日子朝着好方向走。时逢牧民按季干的重活,网围栏卸饲草料时东周不会再慵懒猫着身子,如爱吃甜味的人尝到了甜头,他越来越疼惜牛了,“看着我都喜欢。”东周对日嘎说野血。你不能想象这样的话会出自东周的口。东周的牦牛一年年越来越多,牛群已然有了野血二代三代的说法,五年后东周的牛群三分之二都是野血,以猛势增倍。东周的父亲给日嘎讲有人开车时路上惊着了他家的野血,东周卷着袖就要和那个人干仗,被他拦下。“要是以前,这是不可想象的。”东周从起初的厌恶牦牛到关注牦牛的生长病患……这种变化西嘎那人远没想到。
   他娶妻生子,女人也是西嘎那原的,她的父母每说到东周似奓着大拇指,女人对东周即生好感就有本事让东周认识自己。某一个大风的夏天,他们打卦为吉日,在一个帐角扑棱棱奓翅欲飞的风日,他们即定终身。往后的日子儿女接二连三,曾经的玛曲女人像是他小时在沙地上按下的指纹画,一阵风模糊了样子。电视里甚至报道他成功成为一名野血牦牛的养殖职业能手。西嘎那原上默默无闻的贫困户一下成了“新闻人物”,电视里的东周脸上泛着油光说吃饱穿暖没问题,富裕没问题,如果要献哈达必给舅舅。
   有了名头后,日嘎决定让东周联合自家的亲戚一起扩大野血养殖的规模,他想聚集更多的人,就从自家的亲戚开始带头,对自家的亲戚调教斥骂,少记仇。
   “如果我们只顾到眼前,自己牧自己的牛,一户人家的日常运转就会被牲畜牢牢地钉住动弹不得。我是觉得一起养牛很不错,一是解决了人手不足的大问题,轮牧间歇,人可以分组屯酥油,晒曲拉,挖蕨麻,一部分人去城镇买进卖出,虫草季也可以适当地调整。”头脑中摸索出的经验日嘎也会告知他们,“家牛容易患矮小症,让它们尽快变成野血,才能改变这种局面。”“如果你们有朋友也可以成为我们的合力,大家都共同受益。”日嘎让索昂仁青一趟趟往各牧户家跑,说服他们推广野血。一些人买账,一些人有他帮过的人情账,也就十个手指能数出的数,但凑到一起就不是小数目。“慢慢地就聚少成多——”日嘎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但高个邻居未能用上日嘎借的种公牛,他们举家搬到了城镇,这并不完全是购牛人的击打,乡上来人说孩子不上学行不通,说医院的保险、草山的承包,在他们听来五花八门的就别指望,高个邻居家把部分牦牛托付给日嘎家养。
   高个邻居短时间内在镇子上看好了房源,且卖掉一部分牛来买了房。到后来高个邻居托放在日嘎家的牦牛只剩七头时,也就是高个男邻居过世的第二年他的儿子毕业了,在镇上打散工,有时在小餐厅有时在理发店,一闲下来就啃着书看,他想考一个比较正式的工作,他的妹妹还在上学。
   每年冬季来临前他们家就会收到日嘎带过来或托人带来的酥油、曲拉和肉,有时高个邻居的儿子借辆摩托去日嘎家驮。索昂仁青有些怨言,“二十是养,五十也是养,孤儿寡母不易能搭一把是一把。”日嘎说。高个邻居的女人心中过意不去,表明一两头你们可以自己用,这么多年就算是交了牧牛费。托付牛时日嘎当他们的面数了那些牛,87头母牛,36头公牛,高个邻居开玩笑,“如果心里觉得不痛快,你们可以换牛。”“我不图这些过活,即使换了也是往好里换不会往坏里换。”日嘎是说我还看不上你的牛,让他们放心。日嘎通常会在年末来一趟镇子,生了犊、死了牛都说清楚,如是死了牛,且不是传染性的恶疾,他会剥了皮拿到高个邻居家,这是你们家那头牛,病亡的还是狼咬的——母子三人因此有意外收获般的欣慰。
   “做生意和贪小便宜是不一样的,做生意你可以对那个人理直气壮地说牛好牛坏钱多钱少,但是贪小便宜是小气人干的小气事。”日嘎对孙子索昂仁青说,“尤其是对自己的亲朋这样做就很不男人。”日嘎走在自己的标尺里。
   “又一頭被狼吃了。”日嘎边说边把头上戴的只露眼睛的套帽扒下来,套帽上出气的鼻子和嘴旁都被水汽凝结得硬实了,他把套帽烤在炉上的铝锅盖上,“是哪头?”卓玛问,这几天额花拉肚腹泻水一样地喷,让她很是担忧,果然想什么来什么,正是她呵护有加的那头额花。“原想把剩下的带过来,但我们来时半个身子都没了,狼们还远远地观望着我们的动静。”惨象远非如此,狼吃掉的细节日嘎只说这么多,尽管这种惨象让他浑身一哆嗦。
   日嘎的女人呆愣半天,“被吃的那里都有狼的牙口,拿不回了。”日嘎多解释了一下,让她们缓和心绪。本来被狼吃的就可当荤食中罪孽最小的,不像人专门拿刀宰杀的罪责,有很明确的目的性,这相当于直接和间接、失手和故意之间的差别。这样的肉往往会被一些人更青睐,似吃这样的肉心灵会减负许多。但现在这具牛尸被啃食得哪里都是狼的口水。
   “这些该死的狼。”索昂仁青骂,“狼吃掉没事,狼它也要生存。”日嘎眉毛都未皱,他很随和地说,他的这种镇定家人早已习惯,在杂日嘎那有多少牲畜落入野兽的口中,日嘎最多也是自说自话,“狼也要过日子,它们不吃这个吃什么?”谁要一定扛着猎枪打死那头该死的狼?
   如今,在玛曲县城歌碟舞碟盛行。独创的有之,把别人的改头换面变成自己的有之,民间的冠为个人名字的有之。这年在杂日嘎那呼啸的春风里来了一队人说要制歌碟。日嘎家这下有了看头,尤其是重孙一下成了“那帮人”的人,帮“那帮人”拎东西跑腿,吆五喝六。乐队借用日嘎家野血做了很多现场背景,后来索昂仁青去县城时乐队给他捎来一张碟。
   《野牦牛》是这里的主打歌,那其中的单曲是《寂静》《寒风刺骨》《雪原》《风在这里掉个头》《强悍的雄性美感》《迟来的春》《即使最荒凉的地方爱也不会枯竭》《海拔四千八百米》。日嘎把他最爱听的几个组装在一起就是“在海拔四千八百米的野牦牛有着强悍的雄性美感”。这些质朴的律动会把你带到那长草都很辛苦的杂日嘎那,它孕育着膘肥体壮的野牦牛,它们一代一代似无穷尽。
   日嘎熬一搪瓷缸酽酽的过碱煮的茯茶,听野血在高海拔的杂日嘎那风寒里顶着雨雪前行——生活是看不见的音碟,每个人谱在它咿呀拉索的律动里,不能这样说,“他的野血遍布何处何地。”但他的野血必定茁壮壮大,正如生命中击不碎的东西必然使一个人茁壮壮大。
   想想嘎那,藏语里即是白黑。有黑有白,是人生。
   作者简介:旦文毛,女,藏族,青海玉树人,毕业于青海师范大学。先后在《青海湖》《西藏文学》《诗刊》《三江源》《康巴文学》《彩虹》《贡嘎山》《青海日报》等报刊上发表小说、诗歌。作品曾入选《世纪》《相约九八》《中国作家》《康巴作家群作品精选集》。出版有诗集《足底生花》,长篇小说《王的奴》。获玉树州文艺突出贡献奖、首届唐蕃古道文学奖、青海省第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等。
  责任编辑 范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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