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山,没有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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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色倾城。却穿不过纸窗,照不进寂寞深宫。
  礼部侍郎殷东篱垂手站在养心殿里。天朝年轻的帝王桓旃隐在暗处,艰难地开口:“殷卿素以口才著称,朕想请你去地牢,说服一个人……叫他卸下兵权,留在京城。还有……帮我带张字条去。”
  烛火被点亮,殷东篱看见皇上双眉蹙起,苍白的手紧握住笔。
  捏着封好的字条,在大内总管朴公公的指引下,殷东篱穿过回廊,一路走进地牢深处。
  一进囚室,就看见一个单薄身影坐在昏黄孤灯下。囚室虽暗,眼前人的光华却足以照亮一切,就如青竹、孤松、江月,一般清冷轩朗。这样的人,应该相遇在草色烟光里,而非暗无天日的地牢。
  瞬间,殷东篱想起此人身份:“檀将军?”
  是了,一定是他。手握兵权又风华天成,除了年方二十的上将军檀迦洛,不作第二人想。
  檀迦洛站起身:“麻烦大人转告皇上,只要能找到一个足以抵抗北狄的守将,臣都愿意留下。如果没有,就请让臣继续镇守鄢支山。”
  殷东篱沉默。本朝重文轻武,加上朝中众多前太子心腹,一个有能力的忠臣实在难找。
  默默将手中字条递出,打开的一刻,殷东篱眼尖地看见上面写着: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檀迦洛的唇边浮起苦涩,表情变幻不定,过了许久终于平复:“麻烦大人回一句话给皇上: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殷东篱点点头,解下腰间玉箫,借三分月光,吹起十分苍凉。曲终,将玉箫放在桌上,他转身离开。
  再次来到养心殿。
  听了传回的话后,桓旃就一直站在窗前不语。殷东篱第一次觉得,原来天子这么瘦,瘦得就像一枚针,把天地间所有哀恸缝成一件衣裳,穿在身上。
  天快亮的时候,桓旃终于开口:“朕会放迦洛回鄢支山,殷卿,你陪他同去吧。”
  殷东篱沉吟:“虽说将在外,应有监管大臣,但檀将军不会……”
  桓旃摇头:“迦洛决不会背叛我。一切军务你都不用干涉。朕叫你去,只是因为令尊是当世神医,殷卿也医术绝伦。朕只要你无论多么凶险,全力护住迦洛性命。”
  出宫的时候,殷东篱隐约听见歌声:晚风拂帷裳,孑影无灯伴,相离莫相忘,天涯两相望……
  
  回鄢支的那日,艳阳高照。檀迦洛蓝衫银枪,端坐白马上。阳光打在他脸上,映进殷东篱眼底。
  走出许久,迦洛转身,向高高城楼用力挥手。那个人,应该还站在城楼上吧?虽然已经看不见他的模样,但那明黄色的衣袍依旧反射着刺目的光芒,刺痛双目。
  相识多少年了?一时竟想不起来。辗转流年里,两人像航行在同一条河上的船只,曾经结伴扬帆,却终究在水之岔口转橹错身,一任寂寥天色将彼此吞没。
  记忆涌上来之前,檀迦洛扬起长鞭,纵马奔驰,将所有过往抛却。
  快马走了十日,终于来到鄢支山南。十里春风换成隆冬苦寒,红巾翠袖换成飞砂走石,殷东篱的心却从未有过如此飞扬。
  天朝与北狄以鄢支山为界,分守南北两处天险,相隔百里,僵持不下。北狄大军坚守山中,却屡以先锋营出山偷袭骚扰。檀迦洛的眉一天比一天紧。
  这一日,殷东篱随檀迦洛策马奔驰许久,来到一处断崖边。檀迦洛随手递过来一支玉箫,正是地牢里殷东篱赠他的那支:“殷兄,吹一曲吧。这次北狄来势汹汹,攻守得宜,且专攻我军空隙,我担心,听箫的日子要过完了……”
  未说完的话被风吹散。殷东篱将箫放在唇边。阳关三叠,一曲回肠,山谷里回音久荡。
  三日后,檀迦洛走进殷东篱帐篷,将一件银白的软甲交给他:“殷兄,今夜我将带兵从断崖下山,阻击北狄先锋营。黄副将镇守大营。此地多有危险,殷兄不会武功,请将这件软甲穿在里面。”
  走出帐篷,檀迦洛高声向所有兵将宣布,从此后,檀家军中,殷东篱说的话就等于檀迦洛说的。
  殷东篱望着眼前人坚毅面容,握指成拳,正色道,“你一定要活着。”
  檀迦洛点头,双眸蕴满诚挚:“殷兄也千万保重。”
  一夜漫长至此。
  殷东篱站在山顶,看时间在暗夜里趁著不知来处的微光寸寸缩短。天色熹微的时候,奇袭的人马终于回营。他们大获全胜,可是没有喜悦,檀迦洛以身翼蔽士兵,胸口中箭。
  周遭一切突然黯淡下去,众人的嘈杂,满目的鲜血……殷东篱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檀迦洛毫无生气的面容无限放大。
  黄副将惊叫,檀将军有天蚕甲护身,怎会中箭?
  殷东篱僵住,将外衣扯开,“是这件吗?这是檀将军的护甲?”
  黄副将怒吼:“这件天蚕甲刀枪不入,是皇上赐给将军的,怎会在你身上?”
  仰头,深吸一口气,殷东篱接过迦洛,沉着吩咐左右准备热水、伤药,送进帐篷。
  刚钻进帐篷,却被吞吞吐吐的黄副将拉住:“殷大人,檀将军是……”
  轻轻将迦洛放到床上,殷东篱的眼光满是心疼:“我知道,檀将军是女子。还请黄将军在帐外守着。”
  不错,文武惊天下,绝世再无双的檀迦洛是女子。那日,她从地牢放出来后,自己曾担心她的身体为她把脉,那时就知道了。
  坐在床边,殷东篱静静看着枕上苍白睡颜。想起第一眼看见她时的欣赏,想起得知她是女子时的惊讶喜悦,想起那日看见她把箫带在身上时的温暖,像是看到,安祥夜晚里,两支流水在寂静的汇合点相遇,载着各自携来的一路星光,温柔交汇。
  三天三夜,檀迦洛终于醒来。一睁眼,就看见殷东篱温柔小心地给自己换药。
  即使已把自己看成男子太久,迦洛的脸还是红了,小心地开口:“你……”
  殷东篱抬头,看见迦洛黑珍珠般的双目。她终于醒了,内心的狂喜喧嚣吵囔,他却只是皱着眉说:“为什么把软甲给我?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朝中臣子多是前太子心腹,你是难得的忠臣,我不想你有事。”
  心忽然痛起来,笑容变得苦涩:“原来,你只是不想他失去良臣,江山不保啊……”
  笑着要自己不介意,可又怎能不嫉妒。他们共有的无数欢笑泪水,都是自己不能介入的过往。
  檀迦洛受伤的消息很快传回京城。半个月后,八百里加急送来诏书,皇上得知后无比震惊,执意御驾亲征。
  一个月后,浩浩荡荡的大军终于抵达。
  
  北狄人狡猾,眼见天子大军驻扎鄢支,竟一反以往出山骚扰的战术,只凭借北山屏障,坚守不出。大军几次进攻,都是杀敌一百,损己一千。
  这日,桓旃烦躁地在帐篷里踱步。帘子忽然被掀开,随行的朴公公走进来,手里捧着白色的狐裘:“陛下,下雪了,请穿上狐裘。”
  桓旃一楞,此刻不过是八月中秋,居然下雪了?
  朴公公陪笑解释:“北地一向冷得早。前人有诗云,胡天八月即飞雪,确是事实。”
  撩开帘子,屋外,大朵雪花飞旋而下。不远处,迦洛正站在雪地中央,指挥将士们将帐篷加固、将粮草加上防潮油毡。雪花落在她发上、身上,转眼凝结成细小的冰晶。
  恍惚中,桓旃看到很多年前的自己与迦洛。
  六七岁的迦洛,父亲是十岁的贤王桓旃的太傅。任性的迦洛与桓旃在院里奔跑,稍不如意便哭闹不停,总要桓旃将她抱在怀中轻哄才罢休。
  八岁的迦洛,唯一的兄长战死边关。檀太傅决意把她扮成男子,培养为一代将才。严酷训练中,她向自己抱怨:能用哭解决问题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一晃多年,十四岁的迦洛自边关返京,兴奋万端的自己带着迦洛骑马去郊外。清明雨前,陌上杏花粉白,漫天铺地像下了一场雪,落在迦洛的鬓角衫上。自己倾慕的眼神与落花一同摩娑在迦洛脸上,如光滑的丝绸一点点铺开。后来,自己握着迦洛的手,与她同在云纹笺上写: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可是一年后,他却为了争皇位娶了太师之女。
  又一年,父皇驾崩,自己从长兄前太子桓渊手中抢到帝位。檀太傅病死,她远走鄢支。
  再四年,为了要她入宫为妃,他竟不惜夺她兵权,将她下狱。
  思及此,桓旃心中一痛,转头向朴公公道:“将这件狐裘给檀将军,就说是朕赏的。”
  不一会儿,迦洛捧着炭盆、夹着狐裘进了帐篷。
  将狐裘还与桓旃,又将炭盆生起火,迦洛看着桓旃:“圣上离京日久,下臣担心逃窜在外的前太子会趁机作乱;加之北地苦寒,还请圣上早日回京。”
  离得那么近,连迦洛脸上细微的绒毛都根根清晰。忍不住伸出手,却被迦洛偏头避过。桓旃心底苦意大起,只觉有些什么砰然坍塌,无法还原,不能重来。所有缠绵纠葛,是永远地定格在昨天了。
  原来,自己是这么想念迦洛。寂寥深宫里,夜夜于无人处的怅惘若失。纵江山在手,也耐不住情丝一缕缕消磨。
  久久,桓旃听见自己干涩的嗓子哀求:“迦洛,随我回京吧。”
  迦洛的眼落在远方:“我不会随你回去。曾经,我爱你心无旁骛。现在,却只有失望。爱的本质,原来比一年生草木还要短暂。”
  多年前一起看花的缱绻岁月已经结束了。桓旃,我对你失望,在五年前你另娶他人的时候,在你将我下狱的时候,我对你的爱恋,已在不断累积的灰心失望中磨成飞尘。杏花烟雨的古远记忆,留到今日,只剩碎片。
  日光渐移,屋里暗下来,她的眉眼带了三分模糊的隔阂,仿佛隔河看柳,走不进去。
  桓旃不顾一切伸出手,紧紧抱住迦洛,将潮湿的吻印上,像踏雪的鞋履,在雪上印下痛苦的标记。迦洛只是笔直站着,人与唇俱冰冷。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道完美伤口,折断时光。苍茫半生,回首前尘,谁知道谁伤了谁,谁又最终受了伤。
  轻轻推开桓旃,迦洛走出帐篷,翻身上马。
  门外,雪光映着彤云,明亮阴影参半,圆满亦缺陷。就像她的世界,曾经为爱坍塌,却又为了责任为了更多的圆满,重新站起,坚毅决绝。很辛苦,但这才是,真正的人生。
  
  断崖边,迦洛坐在石头上,静静眺望对面暗沉山崖。
  一只温暖的掌抚上头顶:“你没有忘记他。”
  迦洛仰起头:“是,没有忘记,又如何?遗忘或者怀念,欢笑或者断肠,都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他人无关。我什么都不要求,只想为他守住这鄢支山。无论沉浮朝暮,他的江山里都有我的影子,他年书写青史,也有我的名字同他站在一处。”
  箫声乍起,星星从天边奔来,殷东篱的声音缥缈浮游:“你愿意把影子交与他的江山,那你愿不愿意把身体交给我照顾,把心,交给我守护?”
  第一次出口询问,却像在心底说过无数次,仿佛千秋万世,弱水三千,他率性而行的一生所等的,只是向这么一个人问出这样一句话。
  迦洛的眼不置信地睁大,像晨露清澈无助,仓皇地跳上马,绝尘而去。
  烟尘渐远,殷东篱的眼阴沉下来,像美丽的绸缎展开,忽然飞出匕首:“檀迦洛,你一定是我的。”
  鼓掌声响起,山崖背后走出一个桀骜的身影:“殷先生是否已拿定主意?”
  “我要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之后就不再客气。”
  “殷先生果然情种。”来人大笑,“只是,我赌这次她依然不会选你。阁下与我们的合作已成定局。”
  三日后,浩浩荡荡的天子大军班师回朝。之后,每隔十日就有一只打着皇家特殊标记的信鸽千里传书与迦洛。迦洛每次读信的表情,都忧伤又坚决。
  
  转眼又三个月。殷东篱为迦洛吹过十次箫,谈论过无数军务,他知道,迦洛视他为战友、同袍、知交。然而,他要的不只是这些。
  这几日,他明显看得出,迦洛的焦躁连箫声也安抚不了。是,怎能不急,足足十五天,信鸽一直未曾飞抵。是决意遗忘还是京城出事,谁都不知道。
  傍晚,他在马棚里找到迦洛。
  一走进来,就看见迦洛搂着她的坐骑——一匹纯黑的汗血马,在马的耳边低语。那么孩子气的动作,殷东篱笑了:“它的名字是?”
  “孟浩然。”
  殷东篱失声大笑。迦洛的声音被马脖子压住,闷闷的:“十年前,我们得了大宛进贡的两匹小马驹。我的叫孟浩然,他的叫广陵。”
  “送孟浩然之广陵”,原来,他们曾约好,她要奔向他的怀抱,就像孟浩然奔向广陵。殷东篱的笑凝固在唇边,苦涩一抹一抹涌上来,像是打翻了黄连坛子,又被他硬生生咽下去。就算你想做奔向广陵的孟浩然,我也决不做眼睁睁看你走的友人。
  伸出手,想拉住迦洛抱着马的双手,一个士兵却急切地奔了进来:“将军,八百里加急军情。”
  迦洛的脸一下子凝重起来,迅速接过军报。惊心动魄的草书写着:前太子桓渊起兵作乱,逆师往京城扑去,请速救援。
  “通知全军戒备。”迦洛嘱咐送信的士兵,又看向殷东篱,“殷兄觉得怎样救援最好?”
  “按兵不动。”殷东篱的声音铿锵,毫无回转,“叛军不过胜在动作迅速,所以看起来气势如虹,真正论到兵力,却及不上各地驻军多。现下北狄猖獗,我们兵力有限,分身乏术,若率师回京救驾,鄢支一旦失守,百万民众流离失所,大好河山为异族铁蹄踏破,这个责任谁担?若我们坚守鄢支,京中禁军可抵抗一个月有余,到时各路驻军皆已入京,虽然冒险,却未必救不得。两者孰轻孰重,我相信你比我明白。”
  “我知道。可我不能让天子以身犯险。”
  “是臣子不能让天子冒险,还是你檀迦洛不能让爱恋的人冒险?你不是决意忘记他吗,为何又如此牵挂?”
  “我在地牢的时候看过一只壁虎,它的尾巴被桌子压住,迫于形势,它毅然断尾而去。可就算它的选择完全正确,断尾也会痛吧?”
  殷东篱的心凉下来:“你若执意带兵救驾,我也不能阻拦。只是这鄢支……”
  “此地五万大军,我率两万人上京救驾,黄副将与其他人镇守此地。至于殷兄……”
  “我会陪你一起去。万一有何不测,没有人比我更精通医理。”
  “嗯,那就有劳殷兄。我现在就去找诸位将领商议。”迦洛大踏步走出马厩,身后,殷东篱的模糊的声音拉长成风:“迦洛,你有没有想清楚,他,究竟是你的尾巴,还是身体?”
  既然,你连唯一一次机会也选择了他,那就别怪我,不择手段。
  
  大军行了三天,抵达青州境。
  夜深霜寒,殷东篱端一盆温水入迦洛帐篷。他的声音温和,像招呼自家亲人,迦洛,这几日你太辛苦,来,洗把脸,我帮你揉捏一下。
  迦洛温顺地走过去,坐在殷东篱身前的椅子上,任他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按摩头顶穴位。这样舒适的推宫过血,从自己上次受伤起一直持续到今。起初,她还有些不好意思,日子久了,却渐渐喜欢上这样温暖的放松。就像身后的人一样,似一株树,单纯笔直生长,没有过多枝桠,只闻怡人叶香。抬头看得见阳光,闭眼听得见鸟叫,低头靠上去,就能睡一个好觉。
  迦洛的眼皮渐渐合上……
  不知睡了多久,阵阵轱辘的滚动声将迦洛惊醒。
  “你醒了?”伴着温存的叹息,殷东篱的唇落到迦洛额上,柔和得似一夜梅瓣轻轻拂过,清淡温雅。
  身下不断的颠簸让迦洛感觉到,自己在疾速前进的马车上,想坐起身,却发现自己全身瘫软,无法动弹。迦洛的眼倏然睁大:“我这是在哪里?”
  “马车上啊,我们不是要去京城吗?”殷东篱笑笑,似在嗔怪她的健忘。
  “为什么我不能动?”
  “因为你病了啊,我只好替你暂代军务。幸好你曾经正告全军,我说的话就等于你的,省去我不少解释的麻烦。”
  迦洛的眼渐渐眯起来:“我被你囚禁了?”
  “我怎么会囚禁你?”殷东篱仍在笑,“我只是看你太辛苦,给你下了些我独家密制的软筋散,让你好好休息一下。这些日子,就要委屈你与我同处一个马车了。”
  沉默片刻,迦洛笑了:“你是桓渊的人?虽然我命全军听你指挥,但众人皆知我忠君,绝不会随你逼宫。”
  殷东篱也笑:“桓渊的人马自会逼宫,何须我动手?我只是帮他守住京城各处关卡,不让各地驻军入京救驾;对外则宣称奉你命令,帮圣上守关。谁晓得其中曲折。”
  “我不明白,”迦洛的声音痛心中带着疑惑,“你分明不是贪权之人,究竟所图为何?”
  “咦,你竟不知晓吗?从地牢初见那一日,我之所做,只为你。”轻轻嗤笑了一声,似在笑自己的自作多情,却又分明带着久抑的忿懑,“你怀中,一直藏着他的信,一封又一封,每一封云纹笺上都写着:‘遥记春日,杏花如雪。何日归来,与君共赏?’你教我,如何不嫉不妒?又怎能,不争不抢?你不爱我,我便毁了那人的江山。我与桓渊合作,就算得不到你的心,也一定要得到你的人。”
  那一刹那,迦洛看到殷东篱的眼,冷得像冰石又朦胧如春雾,是醉生梦死的沉沦,又是朝生暮死的无奈苦楚。他的手,微微向自己伸出,像要轻拂鬓发,却停在半空,凝结成一个固执而痛苦的姿势。
  明明那样恨,她的心还是不由得为之揪痛。
  
  沉默的马车压过光阴,单调的车轮声碾过人心,这一日大军终于抵达嘉州——距离京城不过百里的京畿重地。
  夜半时分,一阵旋风掠过,帘布轻掀,帘外竹枝黑瘦的影子,像一个个不安的掌印。迦洛倏然惊醒。
  黑暗中,再细微的声音听起来都格外清晰。她听见殷东篱问:“准备得怎么样了?”
  一个压低的声音答:“主上及五千死士今晚可以攻入京城。宫中禁军三千,估计会成僵持之局。就等殷先生明日入京,守住入城关卡,最迟三日,主上在各地隐藏的兵马定能尽数入京。到时候天下易主,殷先生就是最大功臣。”
  片刻,来人离去,掀起的帘子尚未放下,迦洛看见殷东篱的面目在月光与黑影的交替间浮沉,像潮湿昏暗泥土中盛开的白菊。头疼得厉害,她低低呢喃:“今日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亦相同。”
  “来日方长,还是好生保重,才有后续可看。”殷东篱伸出手,为迦洛细细掖了被角。
  隔日,大军抵达京城。果然如昨夜那人所说,城楼守卫虚空,只留一地鲜血,殷东篱带领的檀家军两万精兵迅速掌控各处入口。
  之后,迦洛被安置在城隅一处极隐蔽的地下室里,殷东篱再没出现过,只留下丰盛的食物与清水。她看不见外面的情形,只能透过头顶上巴掌大的气孔隐约听见震天的厮杀呐喊。可是,空气里弥漫的尽是血腥气,她又怎会猜不出发生了什么。
  她恨,习武学兵十余年,她第一次如此虚弱,却是拜她推心置腹引为知己的人所赐。她更恨,曾经发誓要保护桓旃的,却在最危险的时候一无用处。一想到身处险境的桓旃,骨骼碎裂之痛便蔓延全身。
  月亮又一次东升西落后,殷东篱终于踏入地下室。
  站在迦洛面前,他一向清朗的眼里竟似有蛛网纠结,细细密密情绪万端,又脆弱得被风一吹就破。“迦洛,你猜到那人的结局了吗?”
  看见殷东篱安然走进来的那一刻,迦洛的心就完全沉了下去。既然殷东篱无恙,桓渊必是得手了,那桓旃……
  她不敢再想下去,头痛得要炸开。桓旃,那个令自己三千里山河相随,二十年光阴与共的人,真的已经消散成寥落晨风里的尘埃了吗?
  
  一声轻笑从门外传来:“不要再吓唬迦洛了。”
  迦洛的头倏然仰起,她看见桓旃大步流星迈进屋内。电光流年,瞬息一生,仿佛春日杏花轻落脸上,她不敢置信:“你,没事?”
  “这只是殷卿的计谋,假意与叛军联手,骗得他们尽数进京,然后檀家军守住关卡,瓮中捉鳖。各地赶来的叛军也被京城外埋伏好的驻军一网打尽。朕终于将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连根拔起了。”
  “可是……”迦洛转头看向殷东篱,发现多日不见,他黑瘦了许多,像被烈日暴晒过的稻草人。
  他递来一杯水,喂她吃下软筋散的解药,“迦洛,起初我们怕你预先知道,神情难以作伪;入京后,我怕你一旦知道真相,执意要解药入宫救驾,我不想你冒险……”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不成功,天下人都会以为你是真的叛乱,你将万辞难辩。”
  “我知道,可我想帮你解决大患。”他笑,像往常的每一个微笑一样,和畅温柔。
  一直没有落下的眼泪落了下来。
  走出地下室,外面阳光灿烂,鲜血早已被清理,什么痕迹都没有,仿佛这场叛乱只是幻觉。
  桓旃想要牵起迦洛的手,却被她轻轻挣开:“陛下,下臣明日就回鄢支去。”
  为什么?桓旃的眼瞪大,你肯千里迢迢来救我,说明心中有我,又为何不肯与我相守?
  是,我仍不能忘记你。我们是两条曾经并肩流淌的河流,在赴海的寂寞途中,共看月落乌啼、江枫满天,同听两岸猿声、鹧鸪啼春。只是,那些都过去了。
  永别了,桓旃。檀迦洛在心底轻轻说,我依然愿意,为你守住这江山,守在那鄢支山下。可是,我也想尝试过崭新的生活,想让自己的心,被一个永远微笑凝视自己的人守住。
  转头,小心翼翼地开口:“东篱,我也许永远忘不了江南的杏花,但我愿尝试把你装进心里,你,还愿去鄢支吗?”
  殷东篱笑了,不带一丝痛苦的温暖幸福的笑:“鄢支山上虽没有杏花,但迦洛,我可以陪你看大漠飞砂,晴川历历;还可以在每个有月亮的晚上吹箫给你听。”
  永别了,杏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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