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庄园

来源 :文学港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rossh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王族,现居乌鲁木齐,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诗集、小说集、长篇小说等。有作品翻译成日、韩、英、俄、法等文字在海外出版。
  麝 鼠
  虽是鼠类,却很受欢迎。
  原因是,麝鼠的腺部有一个香嚢,会像香獐子一样分泌出芳香味,待分泌物凝固,便常常代替麝香入药,或被制作成香水。因为有这个功能,麝鼠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便几近于香獐子。
  麝鼠又称青根貂和麝香鼠,这两个叫法不错,让人觉得它们是珍贵的动物。但除此之外,人们又叫它们为水老鼠和水耗子,这两个别名一下子便把它们拉入俗套,让人觉得它们是偷偷摸摸的鼠类,无论是性情还是生存之道,都没有可称道之处。
  麝鼠能长时间潜水,但却不完全依赖于水。同样,它们对陆地生活也是适可选择,如果生存得不爽,或者受到威胁,亦會果断放弃。它们经常栖居于低洼地带、沼泽地、湖泊、河流和池塘等地,有时将洞穴筑在岸上,有时又筑在草丛中,但必须临近水,因为一旦有危险,它们就会一头扎入水中逃离而去。
  也有麝鼠另辟蹊径,如水上漂浮的木头、枯枝和废弃物等,都会被麝鼠用于筑巢。有时河水上涨,那些漂浮物向下游漂去,麝鼠无知觉,便随之一起漂走。直至有人惊呼有麝鼠,一把将它们从尾巴上提起,它们才知道大祸临头,命将休矣。酿成这一悲剧的原因是,麝鼠的耳孔自小被长毛堵塞,便一生成为聋子,鲜有听得清的时候。所以无论周围发生什么,它们看见了便及时躲避,若看不见便没有任何反应。
  它们的牙齿颇为尖利,有一人抓了一只麝鼠关进鸡笼,计划在第二天取香嚢并剥皮,是夜听得有细微的声音传来,像是木头正在被什么啃咬。那人披衣出门,见那只麝鼠正在咬鸡笼。他一急冲了过去,麝鼠一惊便用力把鸡笼扯开,一跃而出到了院中,然后快速窜了出去。那人细看鸡笼,笼栏被齐刷刷地咬断,上面的咬痕犹如被刀割过一样。
  它们除了越冬外,其他时间都忙于储备食物。水中植物的幼芽、嫩枝、绿叶、果实、块根、茎秆等,只要被它们看见,便无一不剩地被它们吃掉。在饲料不足的情况下,它们也吃河蛙、田螺、鱼类和泥鳅。也许是吃食充足,每个麝鼠都胖乎乎的,移动几步都东摇西晃,似乎无法把自己拖向远处。尽管笨拙缓慢,但它们走动时却很固执,哪怕只是走很短的路,也要重复上次经过的路线。人们掌握了它们的这一习性,便在它们经常经过的地方布下圈套,它们便被人们稳稳地捕获,然后取了香囊。
  麝鼠的储备意识很强,是最典型的防患于未然的性格,常常在肚子饱着时则考虑饿肚子的可怕,所以它们经常储备食物,哪怕不吃,也要让自己心里踏实。有一人发现了麝鼠的洞穴,里面堆满采来的植物,有的已经腐烂,有的则已干燥,实在是无法再吃了。如此巨大的“粮仓”,是一只麝鼠日复一日往回拖运,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可见麝鼠多么勤劳,又多么执着。
  麝鼠虽然胖,却是游泳高手,只要一头扎入水中,转眼就会游出很远。某一日在布尔津河边,有一人看见一只麝鼠刚爬到河边,大概是要喝水,但一只水鸭子却受到它的惊扰,在水面上扑腾着要飞走,但它太惊恐,以至于扑腾了半天也飞不起来,于是河面上闪着一片水花,让那人看得着急。但更让那人不解的是,那只麝鼠也因那只水鸭子而受惊,刷的一声跳入河中欲游向对岸。于是,一只水鸭子和一只麝鼠,在河中向两个方向挣扎逃离,但它们都恐惧对方,认为对方会伤害自己,所以都要尽快远离对方。那人感叹,胆小者,往往会在内心把对方放大,其实同时放大的还有恐惧。后来,那只水鸭子终于飞离而去,而它飞起时带出的水花,再次使麝鼠受惊,于是便把头向下一低潜入了水中。它们的潜水能力很强,能在水中两分钟不露头,若遇敌害则可潜水五分钟不换气,最长时可达到七分钟。过了一会儿,那人看见对面有一个黑糊糊的影子爬上岸,很快就不见了。不用说,一定是那只麝鼠,它认为只有从河中潜游是最安全的,所以便从水中一口气游到了对岸。
  麝鼠好斗,如果不是同族麝鼠,便很难相处。它们将血缘关系作为结群的标准,如受到威胁或伤害,会群起反击。在对敌格斗时,它们常常不惜伤亡,也要置对方于死地。有人曾见到一只麝鼠,被另一只麝鼠咬掉了尾巴,那麝鼠忍痛逃走,口衔尾巴的麝鼠高兴极了,把自己的尾巴甩来甩去,似乎在宣告自己取得了胜利。但好景不长,那只断尾麝鼠很快便领来一群麝鼠,它们一拥而上,把那只麝鼠扑咬得连声惨叫,最后在地上变成了一团模糊的红肉。
  每年进入十月后,雄鼠便开始分泌麝鼠香,睾丸会缩回腹腔内,无法与雌鼠交媾。所以,雌雄麝鼠必须在十月前完成交配。每年越是临近十月,雌鼠便越是显得急切,它们围着雄鼠吱吱乱叫,并不时地用爪子去挠雄鼠,意欲引起雄鼠注意自己。这个时候的雄鼠显得高贵、优雅和从容,而雌鼠却一副很着急的样子,会抓住一切机会引诱雄鼠。雌鼠们深知,只要雄鼠身上散发出香味,其身体里的情欲之火就会熄灭,它们将陷入巨大的失落和痛苦中。配对成功的雌雄麝鼠,会急切地去寻找可供它们燃烧情欲的隐蔽角落,为了不受打扰,雄麝鼠会在选择好地方后,用后腿蹭几下周围的树木和石头,以便让同类闻到它们身上的味道,明白此处已被占用,请另寻别处。
  因为毛皮很珍贵,所以麝鼠的毛皮常被人们用于做帽子,戴在头上既好看,又暖和。如果是用雄鼠的皮毛做的帽子,戴在头上还会有香味。所以人们捕捉麝鼠,一是为取香囊,二是用它们的毛皮做帽子。哈萨克族牧民在戴帽子方面极为讲究,譬如伊犁自称自己是克宰依、阿勒班部落的后代的男人,在夏天时戴山羊绒擀成的薄毡帽;阿勒泰的克烈部的后代的男人,在冬天则戴一种叫吐马克的冬帽。用水貂皮加工成的圆形帽子,叫波尔日克,因为美观大方,且御寒保暖性强,是人们在冬天的最爱。
  曾有一群人去一条河边看麝鼠,那几只麝鼠对他们的到来浑然无觉,懒洋洋地趴在石头上晒太阳。有一人戴了一顶波尔日克,他甫一接近麝鼠,它们便齐刷刷地跳进水中,于是水面便溢动几条波纹,一直延伸向对岸。众人颇为愣怔,麝鼠的听力那么差,反应又很迟钝,何以突然做出那般反常的举动?   片刻过后大家才明白,问题出在那人的帽子上,麝鼠或是闻到了香味,或是看见同类的皮毛被人戴在头上,意识到危险来临,遂迅速离去。
  死亡近在眼前,谁不恐惧?
  河 狸
  有一年在青河,听说附近的布尔根河中,有称为“河流工程师”的河狸,大家便去看,结果看见对岸有一只野猪正在攻击河狸。我们想救河狸的命,便大声喊叫,但野猪知道我们被河阻隔,便复又转身去猛攻那只可怜的河狸。野猪的吼声嘶哑而粗野,似乎让河流也在颤抖。
  其时的情景用当地人的话说,野猪和河狸,是二十岁的小伙子和五岁的娃娃打架。最后,野猪一头将河狸顶翻在地,然后扑到河狸身上,用尖利的獠牙把河狸咬死,甩了几下头走了。野猪并非是为了吃食,仅仅是为了逞能而已,但一只无辜的河狸却丧失了性命,可恶的野猪。
  我们以为见不到河狸了,正要离去,却见河面漾起一圈涟漪,接着就冒出一个动物圆乎乎的脑袋,嘴里还叼着一根树枝。又是一只河狸,它的同类在刚才遭到野猪伤害时,它警觉地潜入水底,等危险过后才探出了头,但站在岸上的我们让它再次受惊,遂将嘴里的树枝吐掉,又一低头潜进了水里。
  细看,布尔根河不大,因为河水流淌得缓慢,水面便像一面镜子,静静倒映的雪山,反而显得更加晶莹。这条河像新疆所有的河流一样,是雪山上的冰雪融化后汇集而成的,流到青河一带后,在绿色草原中弯弯曲曲流淌,远远看上去像一条丝带。布尔根河是河狸在中国唯一生存的河流,所以这也是一条被保护的河流。
  保护一条河流,防人不成问题,但却防不了动物。譬如刚才的那只野猪,在它的意识中便没有要保护的河流意图,亦不会认为河狸是珍稀动物,便疯狂地将那只河狸咬死了。一只河狸已死,我们不想让另一只河狸受惊,于是我们转身离去,把安静的河流留给河狸。
  当晚,人们夜谈河狸,说的都是它们的传奇事情。譬如,河狸虽然看上去温柔,但它们的牙齿很厉害,能将大树咬断。曾有一人见到一只河狸,抱着一棵树欢快地摇动着尾巴,那人以为它要爬到那棵树上去,但它却并未向上爬,直至那棵树轰然倒地,那人才知道河狸在啃咬树。那人在先前曾见过齐刷刷断裂的树,当时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现在终于明白是河狸的作为,它们能用牙齿将树咬断,可谓动物中独一无二拥有此本领的。
  听人们说河狸,我想起它们的厉害之处,在历史上久已有之。《博物志》中载有一事:曹操带兵伐匈奴,经过白狼山,遇到一只大狮。曹操命士兵去杀,那狮子凶猛扑抓,士兵伤亡甚多。曹操带贴身护卫百人,再次去杀,那狮子哮吼而起,贴身护卫惧怕,不敢向前。危急时,一狸从林中跳出,落在曹操车轭上。狮子扑来,那狸跳到狮子头上,狮子便一动不动,乖乖就范。曹操命人将狮子杀之,捉得一幼狮带回。至长安,三十里鸡犬皆伏,不鸣一声。这个故事中的狸,就是今天的河狸,在当时跳跃到狮子头顶,因为狮子怕狸的牙齿,狮子便乖乖听话不敢再动。
  有一人说,他见过河狸吃树。他笑呵呵地说,它们吃树那真是挑剔得很,常常费不小的工夫咬断一棵树,却并非只是为了吃,因为它们只吃树皮和嫩枝,至于树枝,则被它们用嘴叼入隱蔽角落或水中筑巢。河狸的巢有水中和地上两种,如果水中不安全,它们便爬到陆上的巢中,反之如果陆上不安全,它们则会潜入水中躲起来。熟悉河狸的人为此说,河狸用一口牙齿吃遍树林,用两个家活过一生。它们是与世无争的动物,无论是在水中还是陆地上,都不停地用树枝修复巢沿,使之坚不可摧,然后在里面安然偃卧。比起在这些年变得喧闹的额尔齐斯河,布尔根河显得更为安静,沿河两岸绿树成荫,河狸选择这样一个地方,一则可以不用为生存发愁,二则不会受到别的兽类侵犯。
  另一人说,布尔根河沿岸的人都知道河狸是珍稀动物,亦为它们只生存于布尔根河中而骄傲,所以便悄悄观察它们,慢慢地便发现它们是昼伏夜出的动物,只有等天黑了,才在河中用嘴把木头推向目的地。一旦有动静,便舍弃木头潜入水中。危险过后,它们宁肯重新去啃咬一棵大树,也不会把先前的那根木头找回。它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巢,常常在河道上筑坝拦水,所以它们又得名“河道清洁工”。有人佩服河狸的这一壮举,便去做了一番统计,结果得出的结果让他大吃一惊:一条有河狸筑坝的河流,每天仅能冲带走四吨泥沙,而没有河狸筑坝的河流,每天却要流失一百吨泥沙。
  人们说得兴起,纷纷都说河狸的好处,譬如河狸是素食动物,有时候抓住鱼,玩耍一番便又放回河中。它们吃树的嫩枝和树皮,以及河边的草本植物。入冬之前,它们会把树枝咬成小截,用嘴衔到水中储备起来。进入漫长的冬季后,它们便很少出来,躲在冰下啃食树枝存活。外面大雪纷飞,河上冰封雪裹,它们待在水下,那是一个被隔开了风雪、声音和阳光的世界,一切都在寂静中存活,河狸也不例外。
  河狸的全身都是宝贝,其毛皮结实暖厚,风雪不沾,是高级裘皮原料。它们分泌的河狸香,是世界四大动物名香之一,亦可制作成兴奋剂。它们一般都体态肥胖,在陆地上行走时极为缓慢,但进入河中便是游泳高手,往往将圆圆的脑袋一晃,便不见了踪影。如果出水上岸,它们会摇晃身体,把身上的水甩干净,然后才开始爬行。
  河狸如此可爱,可谓是河流中的精灵。
  听了一晚河狸的故事,心中已是对河狸喜爱不已。第二天黄昏,我们在布尔根河边散步,有人发现了一只河狸,但它机警地躲了起来,我们没有看见它的一丝踪迹。河狸难得一见,我们便在岸边向四下里张望,期待能够见它一面,但什么也没有,直至天色暗下来,黑暗像是被谁扯开的一块巨大黑布,一直延伸向苍穹深处。就在我们正要离去时,突然发出一声响,一棵树倒进河中,在河水中沉下又浮起,然后向下游漂去。我们正疑惑为何一棵树会突然倒入河中,有人发现在河的另一侧,一道黑影划过河面,然后旋出一圈涟漪,便复归平静。大家断定,是一只河狸咬倒了一棵树,但它发现我们注意到了它,便迅速潜入水中游走了。
  当晚,我们热得在房子里待不住,便去院子里乘凉。被野猪咬死的那只河狸被人抬回剥下的皮子,挂在院中的一棵树上等待风干。我们刚走到院中,听得挂河狸皮的树下传出响动,然后就看见一条黑影闪出了院子。大家过去细看,那棵树已被啃出一个大口子,如果我们再晚一点出来,恐怕它就会轰然倒地。   是河狸干的吗?
  北 鲵
  温泉是一个沉静的地方。
  十余年前在温泉参加一个笔会,接待我们的宾馆前有一条人工小河,里面有不少红色的鱼,起初我们以为是放进去的金鱼,后来才得知是一种野鱼。大家一番议论,认定它们既不是红鳟鱼,也不是大红鱼,因为红鳟鱼和大红鱼都是冷水鱼,而那条河并非由雪水汇成,不是红鳟鱼和大红鱼生存的地方。其实它们到底是什么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在我们面前表演的一番跳跃,让我们吃惊得目瞪口呆。当时夕阳在水面上泛出一层彤红的光芒,像是那条小河被点燃,要升腾起火焰。我们中有一人说,这世上最难的事情就是:石头上栽树,河水中点灯。他的话音刚落,河水中的鱼却齐刷刷地跃出水面,在空中翻转几下后复又落入水中。它们将水面搅得波动起来,反光中的夕阳便起起伏伏,像是挣扎着不肯落下去。它们一直跳跃着,那一刻的水面一片喧响,像是太阳马上就要坠入巨大的黑暗,而一条小河中的鱼却想用跳跃的方式将其挽留下来。过了一会儿,太阳还是慢慢落了下去,天色扯开像幕布一样的黑色,河中的鱼便不再跳跃,水面一片寂静。我觉得此时的鱼并不是因为没有挽留住太阳而失败了,而是认知了世界的巨大密码,让自己归于平和与从容,然后等待黎明的到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觉得那些鱼虽然生存在一条人工小河中,但是它们心中有世界,是非同一般的鱼。
  同在温泉,很快又听到北鲵。提及北鲵的那人说,北鲵是古老的物种。我记得当时的人们的表情都很淡然,似乎古老的物种并不会引起人们的兴趣。后来他又说,它们是延续了四亿多年的物种,人们便都惊讶,这么古老啊,和恐龙一样久远。
  那人见大家都有了兴致,便趁热打铁说,其实恐龙远不及北鲵,因为恐龙早已灭绝,而北鲵却一直活到了现在。北鲵和恐龙曾一起经历了地壳运动,在某个光明被巨大的黑暗吞没,一切都坠入无底深渊的日子,却有透着光亮的缝隙留给了北鲵,它们吃力地爬出,进入新的生命的另一轨道。
  天佑北鲵,让它们成为那个时代的幸运儿,一直活到了今天。
  时间能说明一切,譬如北鲵的存活。北鲵又名娃娃鱼、水四脚蛇等,是新疆唯一存活下来的有尾两栖动物,栖息于温泉县境内的高山泉水和小溪中。那里海拔近两千米,平时除了牛羊在春夏转场经过,再也没有走动的生命。
  北鲵在新疆出现,亦有趣事。1866年,一位叫凯塞尔的俄国人,在新疆阿拉套山的雪地里发现了两条冻僵的北鲵,带回实验室后本打算解剖,不料它们竟然都活了过来。凯塞尔是识货的动物学家,遂宣布他发现了存活三四亿年的物种,而且它们身上有抗冻基因。但凯塞尔的运气不好,仅见过那两条后,再也没有见到其它北鲵的影子。因为是在雪地里发现北鲵的,他无法确定北鲵是否还可生存于水中,更不能确定北鲵是不是两栖物种。他怏怏然离去,直至临死仍被遗憾搅扰得不得安宁。
  北鲵偶尔一现,便又神秘遁去,是灭绝了,还是被人惊扰,躲到了再也不会被人发现的角落?它们也许知道,只要不与人类处于同一时间,就一定能把人类远远甩开,而它们在适应时间和歷经时间方面,有超出所有物种的自信。
  等到一个世纪过去,到了1989年9月,新疆师范大学生物系的一名温泉籍学生,从家中带来一只四脚蛇。此物是一位牧民发现的,他独自赶着一大群羊在山里放牧,数月下不了山亦见不着人,闲待着无聊便翻小溪中的石头玩,几条“长脚的鱼”突然窜出,让他惊讶得大叫,但很快又发现它们并不是蛇,于是便抓了一百多条连玩带送人。那名大学生闻讯后要了一条,带回学校请老师辨认。生物系教授王秀玲一看大喜,这就是她整天给学生们讲的北鲵。她第二天便直奔温泉县,在苏鲁别珍山脚的一条泉水小溪中,终于发现了北鲵的集聚栖息地。
  北鲵结束了亿万年的等待,终于进入人类视野。
  我有一年又到了温泉,本想再去看看那个宾馆前的小河中的鱼,但朋友说那条小河已经干枯了,鱼也早都死光了。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一震,那么好的鱼,为什么不想办法让它们活下来呢?朋友说,现在来温泉的人都去苏鲁别珍山看北鲵了,没有人惦记鱼。他问我,苏鲁别珍山就在不远处,想不想去看看北鲵?既然北鲵近在眼前,便一定要去看。我们的车子在沙子路上颠簸了半个多小时,到了那条小溪边。那天真是运气好,刚下车便听到有什么跳入小溪中,水面哗的一声溅起水花。一定是一条北鲵趴在溪边的青草中,被车子声惊扰,遂迅速跳进了小溪中。
  我们向小溪中细看,发现一条北鲵趴在溪底的石头上。它脑袋圆平,皮肤光滑柔软,与四脚蛇极为相似,只是四肢因短小便显得无力,似乎撑不住身子,就那样在水中趴着。我们说话的声音惊扰了它,它尾巴一摆钻入一块石头下面。
  我们想搬开石头看看,旁边的一位牧民拦住我们说,不要干那样的事情,北鲵选择一块石头,像人盖房子一样不容易,你们把它住的地方破坏了,它住到哪里去?我们便住了手,又去别处寻找北鲵。后又见到几条北鲵,便发现一个规律:苏鲁别珍山不高,亦无积雪,所以不会有融化的雪水流淌下来,北鲵的生存环境因此便很有限,仅生存在小溪中的石块下,或泉水中的石洞里。它们偶尔爬到岸上,靠后肢推动身体,摇头摆尾地缓慢爬行,但行之不久便会回到水中。在水中,它们为减少阻力,便把四肢紧缩,用灵活宽大的尾巴游动,速度比在岸上快出很多。
  来之前在报纸上看到一个报道,是记者跟随王秀玲教授对北鲵的考察实录,里面有这样一段话:“生长在一个个不相连接的涌泉处的北鲵,基本上没有互相造访的可能。它们各自过着亿万年不相往来的生活。它们不能离水太远,已发现‘最能干’的远行者,离开水最多也就十多米远。王秀玲用塑料桶把这一处的带到了另一处,而这‘具有历史意义的会面’,北鲵爬了几亿年也没有做到。”
  我们不懂北鲵,是不能那么干的。听说还有一个叫捷麦克沟的地方,亦有北鲵,和苏鲁别珍的北鲵加在一起,有三千条左右。但我们已看足了北鲵,便准备离去。刚要上车,那位牧民突然大叫一声,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条北鲵。他唏嘘着对那条北鲵说,你咋就忘了回到水里去呢,把自己撇在岸上,风这么大,太阳这么热,连蚂蚁也打你的注意呢!   他把那条北鲵放入小溪中,但它已经不行了,身体微微动了几下,便翻出了肚皮。我们都难过,但很快便出现了让人叹为观止的一幕,有五条北鲵从石缝中游出,用嘴去触碰那条北鲵,发现它已命殁后,便合力将它推向一块石头,把它藏在了石缝里面。
  一条北鲵死了,它们一向都安静的世界,发生了大事。
  白嘴硬尾鸭
  最早听人说到白嘴硬尾鸭,对其中一个细节记忆深刻,说雌白嘴硬尾鸭孵出幼鸭后,会让它们爬到自己背上,不论游水、觅食,或在岸上爬行,都不让幼鸭下来。当时觉得,它们作为母亲,把背部当成温暖的怀抱,让幼鸭幸福地成长。
  但白嘴硬尾鸭这个名字,叫得却有些不合适。
  首先是白嘴一说,就叫得不妥。其实它们的嘴并不是白色的,尤其是尖尖的喙,是一片一眼就可看得清清楚楚的淡蓝色,所以它们的名字中有白嘴二字,就显得有些牵强。
  要说它们身上的白色,其实在它们的头部,那是很明显的大面积的白色,以至于把头顶的少许黑色,以及蓝色尖喙都一一淹没,让人觉得它们的整个头部都是白色。
  至于硬尾一说,倒极为准确和形象,它们的尾巴仅有三四根羽毛,紧紧收拢在一起,然后向上挺立,极显硬朗之感。
  如此说来,应该叫它们为白头硬尾鸭,但无奈白嘴硬尾鸭一名已经叫开,是没有办法改变了。
  说起来,白嘴硬尾鸭并非无名之鸟,它们是卡通“唐老鸭”的原型,但知道“唐老鸭”的人很多,却很少有人会想到可爱的“唐老鸭”原型,居然与一只叫错了名字的鸟儿有关,以至于在现实版中遇到白嘴硬尾鸭,也很少有人能想到与著名的“唐老鸭”有关。不仅如此,白嘴硬尾鸭还很难见到,它们一旦发现有人或别的动物接近,就会迅速飞走。它们逃离的速度很快,直到飞出你的视野,也不会减缓速度,并且从此再也不会回来。在它们的意识中,似乎人类只要把目光投向它们,就会向它们伸出贪婪的双手,所以它们始终保持“逃跑”意识,把安全放在第一位。
  阿勒泰、塔城、哈密和乌鲁木齐等地的大小湖泊和水库,因为汇聚雪水而颇为清凉,所以是白嘴硬尾鸭的天堂。它们对栖息条件并不挑剔,但周围一定要安静,如果别的动物在附近活动,或者有人走动,甚至小湖泊和水库中有水生动物或运动猛烈的鱼,它们也会果断放弃,去寻找更加理想的地方。这也就是它们为什么选择小湖泊和水库的原因,因为那样的地方很少有水生动物或运动猛烈的鱼。它们安静地度过夏天,到了初秋,便迁徙向南北去,辗转数千里到达湖北的洪湖一带过冬。
  一北一南,将它们的一年时间一分为二,而遥远的飞翔,则又使它们被季节牵引,飞走时让人挂念,归来又让人欣喜。
  曾听人讲过一只白嘴硬尾鸭的故事,当时有一人发现,湖边有一只白嘴硬尾鸭长久徘徊,便想把它捉到家中喂养,然后独自欣赏。那人准备了网兜,悄悄接近那只白嘴硬尾鸭。它发现他后却并不离去,而是卧在湖边纹丝不动。那人顺利把它扣入网兜中,它拼命用尖喙去啄网兜,但它的力气太小,加之网兜又太结实,最终被那人提上了岸。它撕心裂肺地鸣叫,其声音之悲怆,犹如身上的肉被硬生生地撕扯了下来。那人无意一瞥,看见它刚才卧过的地方有四枚雪白的蛋。他愣怔片刻后明白过来,白嘴硬尾鸭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蛋,便死活不肯离去。他默默解开网兜,将那只白嘴硬尾鸭放开,它迅速跑到那四枚蛋跟前,断定其完好无损后,才卧了下去。那人走远后回头观望,那只白嘴硬尾鸭仍然卧在那儿。
  我见到白嘴硬尾鸭,是几年前在奎屯水库。我们那天的运气好,本以为它们发现我们后会飞走,不料它们却并不在意我们,而是自由自在地在水库中游动,我们先是远远地看,后来便凑近看。它们虽然长得体圆身大,却显得极为优雅。等它们游得近了,便看见它们身上的羽毛很细密,也很柔顺,被阳光照着,似乎有流苏正在盈浮。但它们还是极怕人,我们中的一人咳嗽了一声,这一细微的动静便使它们立即警觉起来,头一扭闪出一片白光游走了。我们只好躲在树后,等了一个多小时后,它们才从草丛中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然后慢慢游入水库中去了。它们发现水库周围没有危险,在水面上游动了一会儿后,却把头向下一低潜进了水中。它们喜欢潜水,每天都会潜入几次,但它们对周围始终不放心,潜入水中三五分钟后,便会警觉地钻出。如果四周安静,它们便悠闲地游水,高高翘起的尾巴显出几分顽皮。但它们并不会游得时间太长,很快就会飞掠而起离开水面。
  听人说,它们偶尔会上岸,但行走得十分困难,走不多远就不得不又飞走。它们起飞时总是很笨拙地扇动双翅,以至于地上的尘灰已弥漫而起,才能够挣扎着飞起。它们本是水中精灵,离开水域便如陷禁锢,所以它们不会长时间留在岸上。
  那天听到它们不停地鸣叫,向熟悉白嘴硬尾鸭的人询问,得知它们平时好静,只要周围有喧嚣的声音,便马上另选一地栖息。它们常常保持沉默,似乎它们沉默了,世界便也会沉默。而它们发出鸣叫时,则是求偶的热切激流在身体里鼓胀,以至于憋得难以忍受,最后在喉咙里化作一声长鸣,在水面响彻传开。原来如此,我们便耐心躲在树后,过了一会儿,便见有几对白嘴硬尾鸭头挨头,一起游入了水库边的草丛中。那是一个隐秘的世界,亦是属于它们的美妙的世界,别的白嘴硬尾鸭都远远离开,不打扰那几对眷侣。
  离开水库时,又看见几只雌白嘴硬尾鸭背着幼鸭,在水库中慢慢游动。作为母亲,这是它们的使命,一直要让幼鸭在它们背上长到能下水为至。到了秋天向南白嘴硬尾鸭不愿接近人,但难免发生与人牵扯在一起的事情。但幼鸭能够下水并不意味着它们的使命已经结束,它们还要教它们游泳、潜水和飞翔,因为过不了多久,它们就得带着幼鸭迁徙向南方。那同是一场漫长艰难的飞翔,如果幼鸭的体质孱弱,就会在半路丧命,作为雌白嘴硬尾鸭,它们最不愿遇到那样的事情。有一人曾见过一只幼鸭在迁徙中死了,有一只雌白嘴硬尾鴨围着它哀鸣盘旋,一群白嘴硬尾鸭在一边亦吱吱低叫,让那人心里不是滋味。来年开春,它们北上时又路过那个地方,又是一阵哀鸣。为了防止幼鸭在途中发生意外,雌白嘴硬尾鸭会严厉训练幼鸭,直至幼鸭达到它们的要求,才会放心地带幼鸭上路。
  一年之中,白嘴硬尾鸭待在新疆的时间也就五六个月,但却会留下不少奇事。有一年,一只白嘴硬尾鸭生病后死在岸上,它头部的白那么显眼,引得秃鹫盘旋而下,欲往它身上扑。一人发现后,将秃鹫驱走,然后把它埋葬在山坡上,为防止兽类把那个地方扒开,又在上面压了一层石头。离开时,他觉得自己为那只白嘴硬尾鸭修了一座坟。他唇角漾起一丝笑意,并低声念叨,你活着时那么好看,死了配得上拥有一座坟墓。
  入秋后,白嘴硬尾鸭准备向南迁徙。它们飞到那人屋顶上空,一改平时沉默的习性,发出几声鸣叫,然后在屋顶上空绕飞三围,才向南飞去。
其他文献
一  一进山,时间好像面粉一样,松散下来。清早,人往往是被阳光拽起来的,接着洒扫院子,清理落叶和鸟的爪印。劈柴、生火。炊烟也是懒的,似乎比太阳爬上天空的速度还慢,接着才做早饭。  父亲在灶台上和面,我问他,要做什么饭?父亲反问,你想吃啥?不等我回答,他就说吃面啊。是往小米粥里煮面,还是汤面或者干面,让我选。  我笑着对父亲说,一天三顿做面,这瓦盆都快磨出包浆来了。听我这么说,父亲就叹气,他说我的胃
期刊
一  婷婷,你好吗?一些年过去了,我只是想写信,告诉你一些事情,关于我的生活和创作。只是到这一刻为止,我还不能保证这些信能寄出去,或者说,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将它寄给你。我记得在我父亲去世、机器人战争爆发之前那段最艰难的日子,你曾流着泪送给我一瓶纸鹤,用它来安慰我。那应该是我们之间最自然的一段时光。逃亡之后回到那条街,我已经成为一个习惯性躲闪的人。我们偶尔会联系,但那是弱联系,我们再也没
期刊
角色(组诗)  戴中平  隔离者  隔着那扇门,隔着门上  那一小块模糊不清的玻璃。来吧  我接受隔离  隔离我的体温、心律、呼吸以及  五脏六腑的活动范围。隔离  所有密切和非密切的接触  隔离我触摸过的花枝  亲近过的石头。所有  爱过或者恨过的人直至  肌肤上的每一寸冬天。但是我  内心的自由,拒绝隔离  当寒冷裂开厚重的壳  我的双脚必将重新沾满花粉  潜伏者  潜伏者喜欢融入人群  像政
期刊
李皓,1970年8月生于大连,1989年3月入伍,现供职于大连新闻传媒集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兼诗歌委员会秘书长。东北师范大学文艺学硕士,文学创作一级,大连民族大学客座教授。  醉卧仙山湖  梅子入酒  梅子就是古人煉出的仙丹  仙丹入口  荷塘月色就在  一个外乡人的嘴里  化了  我在一群江浙皖方言里  一醉再醉  醉成一株头重脚轻的芦苇  成为仙山湖的一部分  我不吟
期刊
艰 难  天黑得很慢  坐进烟雾。如嵌入心脏的玉佩  像蝴蝶  在枝条上跳动。片刻  飞向远方。——飞。冲动的本能  伸手,已经不能抓住落下来的目光了  当飞成为定局  我决定学会遗忘。比如飞的姿势  比如开始。  比如过程和结局。而遗忘  在深夜等待天亮,却比天黑下来更慢  阴 影  像花。它开在空中  美丽而残酷。不相信那是真实  它一再被压缩  甚至消失  选择避  或者不面对  长期以来,
期刊
离我们家最近的那个老人不在了。  我知道,老人最后的时光是在床上度过的,几乎失去了知觉。好在几个儿子悉心地照顾,尤其是二儿子,每天守在她的身旁,给她灌一些流质的食物,生命就是这样维持的,直到她失去了最后的呼吸或者呼吸的能力。我最后见老人,是在一辆三轮车上,那是一个好天气,她的二儿子把她抱上三轮车,拉着她在村街上蹓,春天的太阳晒着最后时光里的老人。她的二儿子把车停下来,和我们聊天,说好天的时候就这样
期刊
大海,有它小小的偏执  海岸的长鞭,抽动着潮水  浪花比船头还高,却一次次败在  自己的身体里。礁石无动于衷  背叛与阴谋交相辉映  欲壑难填,这蓝色的洞穴  所有的归附都形同虚设  不断地靠近,时光才是最大的难题  乌云在向谁低头?雷霆的马尾巴  已暴露无疑。大海这小小的偏执  使我找不到一条遮丑的缝隙  帽 子  变戏法的人总喜欢戴一顶帽子  帽里帽外,秘密与惊喜同在  每个人都想用一顶帽子来
期刊
取水的人  山脚下  有人用玻璃瓶取水。卷曲的箬竹  是最好的引流管  要不了多久,水就满了  她拧紧盖子  露出满意的表情  而后微微举起,注视了一会  又抱入怀里。好像确定  这就是水休憩的样子  或许这些水  也让她感到了遥远,并充满宁静  或许这干净里  有着一个下落不明的爱情  或许在注视的那一刹那  她已经有了伸出枝条的想法  我正在猜测里踱步时  她下山了  向城市的灯火走去……  
期刊
火车跑过  一列黑色的铁皮火车  驶去铁轨的远方  它有一列火车的感觉  十几节裸露的车厢  装满货物  冒着白烟  呜啦啦地  咔嚓咔嚓地  慢跑  但看见火车的人  从来没有人叫出火车的名字  因为面对它  他们习以为常  列车上  某次列车去南宁  我从西安去武汉  深秋的大地上  大风吹来的尘土  连同  车厢内弥漫的方便面气味  二十多年了  无数趟列车上  这种气味还在开水泡面里  它
期刊
阳明故里  爱上一座城,只因它有一条路,名字叫阳明。每座城市都有几条蕴藏深层文化内涵的老街,它们是城市最初的框架,也是城市文化的源点。阳明路直贯东西,以王阳明先生而命名,说明它们曾经在城市中占据非凡的地位。  沿着阳明路,信步走进王阳明故居。那些一块块的石头见证了五百多年的风雨历史,抚摸着时光台阶上绿色的、毛茸茸的苔藓,通向数着日月的老树,这片倔强的土地,摩挲着阳明故里的标签,排列着几百年的风雨喧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