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冬，一个精瘦黝黑的中年汉子突然走进门来，母亲一脸窘难，讷讷地对我说：“叫姑父吧，这是你大姑父。住在攸县狮子岭公社仙人寨大队。”
　　黑大汉诙谐地一笑：“现在都革命化了，已改称为忠心公社红卫大队向阳生产队。”
　　那时太穷，最怕乡下亲戚进城，借钱、借粮什么的。都彼此彼此，给什么借给你呢。姑父很知趣，见着母亲忧心忡忡的神情，几句寒暄后便道出了来意：他正当着生产队长这个小头目，要找个纸马匠扎忠字牌坊，找了好几天都没找上，只好跑到县城来。
　　母亲想了一番对我说：“姑父来一趟不容易，你去帮帮忙吧。”
　　我那时正停课闹革命闲着呢，可怎么扎呢？
　　母亲笑道：“天天见多了，照猫画虎嘛。”
　　第二天清晨，我和姑父即登程，至傍晚才走进离县城70多里地的山寨。刚进家门，大队革委会主任就赶来了：“你这几天哪里去了？咋还不扎忠字牌楼呢，明天公社革委就来检查。”
　　一往一返，走了两天，筋疲力尽，姑父没好声气地答道：“我不都在找工匠嘛。”
　　主任恨铁不成钢：“你这脑瓜真不开窍，请不到工匠就自己扎嘛。扎得好不好，只是个技术问题，大不了听几句闲话；拖延不扎，性质就大大不同了，革命立场问题，对领袖忠不忠的问题。铁帽子砸下来，顶得起吗？”
　　姑父一听慌了神，立即召集众人，分工负责，挑灯夜战，特别叮嘱出纳员：“趁供销社还没下班，你赶快去买一百张毛主席像……呔，我这张臭嘴老说拐了（攸县方言，说拐了即说错了）话。”那时有规定：毛主席的画像不能说像，更不能说买。他扇了自己两耳光，连忙更正：“敬请一百尊毛主席的光辉形象，买一些彩色纸和墨汁、胶水来。”
　　把众人安排罢，他领着我去晒谷坪。坪很大，三合土筑构，旁边建着生产队的粮仓，储放全队社员的口粮。走到粮仓门口，姑父说：“就立在这儿吧，时间太逼人，贴着墙壁竖几根竹子，扎个框架，贴满伟大领袖的光辉形象就成了。”
　　粮仓两扇合关的门扇缝间，密密麻麻地扣着各种大大小小的锁。锁上加着许多乱七八糟的封条。姑父瞅着我满脸疑惑，说：“贼娃子太多，人们怕贼、又怕队干部私分粮食，家家户户又加锁又贴封条；但有什么用呢，锁君子锁不了小人，仍然几次被贼撬了门。”
　　牌坊竖立四柱，横搭五层，巍巍高耸，除留下进出仓库的门洞外，覆盖了整个墙壁。竹子扎的框架上贴着毛主席在各个历史时期的画像和以时尚标语做成的条幅、横幅，如：永远忠于毛主席，无限忠于毛主席；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等。它以高、大见长，受到了革命委员会的表彰。
　　第二天，我向姑父告辞。姑父吧嗒着旱烟杆，似心思重重，慢吞吞地说：“还剩下这么多材料，再给牌坊扎两扇门。这不太费功夫，篾扎框架，上贴几张领袖形象即可了。”
　　我嘀咕道：“画蛇添足，有啥用呢。”姑父说：“用处大着呢，唬唬贼娃子嘛。”我大惑不解：那么坚实的木门挡不住贼，两扇纸门能唬住贼娃子。
　　姑父笑道：“你咋这都想不来呢？抓个贼娃子，属人民内部矛盾，批斗一场即完事，弄破了领袖光辉形象，即是反革命大案、敌我矛盾。谁个敢动？判你十年八年大刑，一辈子戴着反革命分子的铁帽，子子孙孙做人都抬不起头。纵使钢门也顶不上这两扇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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