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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莫子叶喜欢微闭着眼躺在宽大的沙发上，让头脑保持几分钟的空白，这是她最喜欢的放松方式。一个女人单枪匹马在商场上打拼这么多年，理智和清晰的头脑是她生存的武器。这家日用化装品代理公司，从当初包括她自己在内，只有两名员工的代销点，发展到今天独具规模的一线品牌区域代理公司，已然是同行业的佼佼者。
阳台是日本式落地窗，挂着天蓝色的窗帘，上面散落几枝蒲公英，呈欲乘风离去之势。片刻的休息之后，她脑里突然跳出一个想法，忙按下呼叫键，“阿婵，帮我叫杨科进来。”
杨科是她的业务主管，是公司的主力军，他的业务水平和管理能力，颇得莫子叶的赏识。除此以外，他们之间还有一种特殊的关系，只是这种关系尚未在公司公开，有碍于公司的一条制度——“为长远的安定团结考虑，本公司员工之间不许发生恋爱关系，否则一律作开除处理。”
“杨主管，你对与上海妆臣公司产品的代理合作有何看法，能不能让公司产生效益？”莫子叶在公司向来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语气柔和而不乏严谨。
“我认为该产品是有一定的推广潜力的，一则是因其通过大量的媒体宣传，在百姓生活中早已打开市场，有一定的消费群体；二是根据目前公司的销售渠道分析，商品本身实属一线品牌，非常符合当前客户的消费理念。因此，我想，推广难度不大，我们只要作一些规范的管理，相信，它会成为公司一个新的利益增长点。”杨科微欠身子。此刻，莫子叶在他眼里，是无法用语言可以表达的感情。
“行，这事就交给你啦，请尽快与妆臣公司达成协议！”
杨科点点头，站起身，往身边看了看，见房门是紧闭的，冷不丁把手伸过去捉住莫子叶的手，硬塞进一张小纸条。莫子叶佯装愠怒地低声道，不要让人看见了，真是的。杨科恶作剧般无声地笑着轻快地转身出去。
莫子叶目送他出门，尔后，把手中的纸团轻轻铺开。那是他刚刚用铅笔勾画的一颗心形。
从莫子叶的办公室出来，杨科被黄丽媛远远地尾随。杨科嘴角一直挂着抑制不住的笑意，脑子里仍然是莫子叶刚才那副窘态，红红的瓜子脸涨满红晕。他心里有种说不清的幸福与成就感。或许这就是恋爱吧，他想，可是……和黄丽媛之间呢，是否曾经恋爱过，他说不清，只能确定的是，对莫子叶的感觉是对黄丽媛从来没有过的。
正在杨科胡思乱想地打开办公室房门的瞬间，黄丽媛冷不防一把拥着他进房。惊魂未定的杨科正想责怪，她却像小鸟般依上来吊着他的脖子，“老总叫你进去干什么？”杨科眉头一皱，轻轻拿开她的手，扶她站好，“没有什么，一点公事。”黄丽媛嘟着嘴不满地甩甩手，“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一副委屈的样子。在以前，杨科可能会再次抱着她轻声安慰几句，此刻，心中却抑制不住一阵反感，“丽丽，不要整天东打听西打听的，好好打理好你的业务，看看你现在的业绩！”话一出口，看着她眼眶盈满的泪水，却不禁一阵心痛。
黄丽媛气鼓鼓地走出杨科的办公室，房门关得嘭嘭响。
二
屋里清一色粉刷成粉红色，黄丽媛说粉红代表温馨，象征他们的爱情。还记得当时他感动得一塌糊涂，抱着黄丽媛很是缠绵了一阵，她也眼泪花花地发誓一辈子跟他在一起，要为他生好多好多宝宝。杨科作一副可怜状，不，不要，请饶了我吧！黄丽媛尖叫着扑上去，两人又抱成一团……现在想想，那时起码也是快乐的。杨科望着她躺着的背影，心绪复杂，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一直反复拷问自己，企图否定他们之间曾有过的从前。
黄丽媛还在为白天杨科在公司的态度而生气，回到出租屋里就一直背对他躺着。杨科坐在床沿，两人各怀心事，沉默好一阵。黄丽媛首先开口，嗳，明天陪我去医院好不好？！杨科紧张起来，怎么啦？你又哪里不舒服啦？！黄丽媛暗暗得意，抿嘴笑了，也没什么，只是最近好像胃有点不太舒服，明天陪我去看看就知道啦。她起床转过身拦腰抱住杨科，脸深深埋进他的怀抱。杨科叹了口气，不再忍心推开她，手在她背上轻轻地磨擦。每次闹别扭最后都是黄丽媛妥协，从不让他过于为难。
此时的黄丽媛忘记了所有的不快，她心里藏了个甜蜜的种子。出去吃饭，好吗？她说。杨科点头，好，起来吧。
黄丽媛拉着杨科说想去街口吃湘菜，杨科以胃不好不要吃太多辣椒为由，建议去吃潮州菜。黄丽媛嘟着嘴，心里溢满幸福地跟在杨科后面，他的背影，在柔和的街灯下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莫子叶也爱吃湘菜，杨科经常和她去湘菜馆，那里成了他们见面的主要场所。黄丽媛说要去吃湘菜好像一下戳到他的痛处，似乎这样便会玷污他与莫子叶的感情。这又勾起了他对莫子叶的挂念，不知她现在在干什么，是否还在应酬？她也在想他吗？
黄丽媛吃得很少，双手合拢托腮，笑着看杨科狼吞虎咽，心里说不出的感动，突然她扑哧一声笑了。你笑什么？杨科莫名地望着她。没什么，哈哈，没什么，继续吃！她说。黄丽媛心里有幅日渐清晰的场面，杨科旁边坐着个“小杨科”，动作和他一模一样，她则像现在这样看着他们，这是多么幸福的场面，同时也有点滑稽。
“哦，对啦。你那边客户有没什么难解决的问题？”杨科问。
“没有，一切都上了轨道。”
“哦。”杨科应着，又埋头继续吃。这样吃法其实也是有意回避的方式。他已经找不出任何话题。自从莫子叶把那层纸捅破后，他便离黄丽媛越来越远啦，现在甚至已有了陌生感。黄丽媛也隐隐感觉到，她认为只是自己多心，杨科自从当上了业务主管要考虑及顾忌的事很多，性情多少会受到影响。她想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很牢固了，组成家庭是迟早的事，如果，明天的检查与她预料的结果一致的话，就……她突然变得好紧张，忙打断思绪，环顾四周拿起茶杯。
杨科和黄丽媛在一起两年了，日子没有任何波澜，仅有的激情也早已消失。当杨科激情燃烧的时候,黄丽媛总会不经意冒出一句类似“完事后别忘了去充煤气”，“我妈问我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你怎么把那块区域分给小宇了啊”的话。渐渐地，他已经失去了对那神秘而美好的向往，感觉已经等同于上街散步一样的活动，可以边做边聊些无相关的事。
三
“杨科，出来喝杯咖啡好吗？”莫子叶给杨科打电话。
“现在啊？！”杨科看看涂满面膜躺在沙发上正翻着时尚杂志的黄丽媛，有点犹豫。
“你是不是累了，想睡了吗？”
“我马上出来，到哪见？”面对莫子叶的温柔体贴，他又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光明广场的茉莉coffee shop，好吗？”
挂了电话,杨科跟黄丽媛说一朋友约他喝酒,叮嘱她早点睡便匆匆地走了。
Coffee shop的情调不错，莫子叶精致玲珑的轮廓在柔和的灯光下愈加清新可人。她就这样甜笑着深情地看着杨科，脸上溢满抑制不住的幸福。杨科心里禁不住一阵发虚，两个小时前，黄丽媛也是这样望着他。他说,今天中午我经过博物馆路段，看到了火炬传递，是134号火炬手、滨城电视台《非常人生》的节目主持人跑的。场面真的很激奋人心，我也忍不住跟着高喊“中国加油，奥运加油！”，嗓子都有点哑啦。杨科说着还特意清清嗓子，真的很遗憾当时你不在，不然……如果我在的话，你会搂着我一起高喊吗？莫子叶笑着打断。杨科说，你希望这样吗？其实当时他真有这样的冲动。亲爱的，我真的好幸福，谢谢你那个时候能想到我！莫子叶眼里有晶莹的泪光在闪动。杨科紧紧握着她放在桌面上的双手，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空气于他似乎瞬间凝固了，他分明感到沉重的负罪感。
杨科把当场抓拍的一些图片一一和莫子叶分享，莫子叶的情绪也被调得高涨起来，直喊遗憾，没有当场和杨科一起留念。他们之间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从少年时期的情窦初开到商场的拼搏历程。总是你讲我听，你听我讲，听的人静静地望着对方，情绪也随之起伏。不需更多的语言，只要彼此紧紧抱抱就明白一切。他们什么都谈了，只是没有谈及黄丽媛。杨科希望他们之间的话题永远不要涉及黄丽媛，就像在黄丽媛面前永远都不要谈及莫子叶一样，但是，这可能吗？他总是自欺欺人地想让自己相信，只要在她们面前完全忘记另外一个，就可以同时拥有两段完美的感情,谁都不要受到伤害，逃开那莫名的心痛。这显然是徒劳的，感情的天平明显已经倾斜，但是，面对仍然对他死心塌地的黄丽媛却难以痛下决心。
光明大厦是本市最高的摩天楼，共有78层，顶层是有名的夜景观光酒店。今晚的夜色很美，天气晴好，时至凌晨零点时分，莫子叶说想和杨科一起坐在顶楼客房的观光台上，一起沐浴这美好的夜色，让滨州见证他们的爱情。杨科开始醉眼朦胧，觉得自己完全有权利享受这美好的爱情，一切都置之脑后，此刻他是莫子叶的，莫子叶也是他的唯一。
滨城的夜真的很美，美得朦胧，美得倾心，滨城的报纸隔三差五总有传闻说，某名人于某年某月某个美丽的夜晚香消玉殒于光明观光酒店。月光清清凉凉地披了他们一身，窗外的一切都变得异常柔和幽静，莫子叶清柔如水的身子融入杨科的怀抱。杨科抱着她柔若无骨的肩膀，俯瞰深夜的滨城，不禁感叹，今夜的滨城，悲有几许，欢亦有几许？
四
黄丽媛紧紧地跟着杨科后面进了茶水室。
“昨晚你去哪了？”黄丽媛眼眶红红的。
“打牌。”杨科吹皱了一杯清茶。
黄丽媛无语，咬着牙紧紧盯着他，狠狠的，却满含委屈的泪水。杨科不敢直视，突然想起昨晚答应今天陪她去医院。“你等等我！”杨科大步绕开，丢下哭得一塌糊涂的她急匆匆地走了。
杨科夹着个皮包转了回来，走在黄丽媛身边轻声说，我在外面等你。
没等黄丽媛反应过来，杨科已走远，她愣在那里，挂满泪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竟像犯了错似的。
杨科大步走出公司大门，绕到林阴路下的椅子坐下。清晨的阳光被树枝剪得细细碎碎，小心翼翼地拥抱着他，浮在眼前的是昨晚的浪漫与激情。他点了支烟深吸一口，向着头顶那片绿荫长长地吐起了烟圈。莫子叶的温存瞬间如烟雾般再次缠绵，头脑再次重复早上已经重复无数次的情景。
只能怪昨晚的夜色真的太美了，杨科和莫子叶似乎被迷醉在百花丛中，空中的花香迷惑了他们的神志。莫子叶貌若百花仙子，领着他徜徉其中，忽而踩着厚厚的花褥流连，忽而似驾云飘然。在夜空的窥视下，滨城见证了他们的爱情，他们彼此只愿永远保留在那爱人美景中。当今天早上第一缕阳光唤醒了杨科，他才突然意识到又回到了现实，不知该如何回去跟黄丽媛解释。
乱绪间，杨科已连抽完了三支烟，仍然不见黄丽媛，难道她没有听懂？或者还在生气？
打她电话是关机，难道昨晚忘了充电？这不像黄丽媛平时的作风，杨科有点着急。匆匆跑回公司，在楼梯上遇见挎着包出来的陈俊。“杨主管，黄丽媛刚才突然哭着跑了出去。”陈俊打着报告。杨科心里格登一下，怎么回事？“不知道，好像好伤心！素素已经跟着追出去啦。”陈俊也一头雾水。杨科没想到黄丽媛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应该不至于啊。
杨科闷闷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不时拉起帘子看看外面。半个小时后罗素娟丰满的身影喘着粗气出现在窗外。
杨科把罗素娟叫进办公室。黄丽媛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他问。罗连珠炮似地说，我也不知出什么事啦！她突然大哭着跌跌撞撞跑出去，我都还不明白什么事，他们推我，说黄丽媛出事啦快快出去看看。我就跟着跑，跑跑跑，跑到豪记排档就不见她了，我在周围几条巷找，转了半天也没找着，然后就回来啦。
打发走了罗素娟，杨科的心乱乱的，不停地打黄丽媛的手机。莫子叶打了几个内线过来，都是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杨科知道其实她是想他了，昨晚的缠绵必定在心里播下了种，植下了根。而此刻，他的心里全都是对黄丽媛的担心，心里隐隐地预感再也见不到她。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他坐不住，交代了声便匆匆往出租屋里赶。
五
黄丽媛的东西全都不在，一对兔宝宝也只剩穿蓝色吊裤代表杨科的那只孤单地放在他的枕头上。傍晚的阳光红彤彤的，透过蔚蓝色的窗帘洒在床头柜上，安静而孤寂。窗外是一片被黄泥填补的空地，不知什么时候立起了几条半截的钢筋水泥柱，一些戴着安全帽，穿着制服的人们在劳作。他们刚搬来的时候，那里只是一片荒芜的土地，那天傍晚，黄丽媛对着窗口的夕阳大唱，“天上的太阳红呀红彤彤……”杨科这才想起，他已经好长时间不曾站在这窗前往外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和她相拥着站在这，说着一些漫无边际的话。那时，他们的感情就像那片宽大的黄士地，毫无杂质。
他站在窗口久久地凝视着窗外的人们，直到暮色渐渐笼罩，爬满他的小屋。他从来不曾感觉到小屋竟这般空旷寂静，以前有黄丽媛在的日子，屋子总是显得满满当当的。他已经意识到他完全失去了黄丽媛，可以说是摆脱吗？为何心中如此悲痛、失落，不知所措？他企图想说服自己高兴起来，她离开了不再爱她的人，这是好事，她自由啦，她很快就可以重新开始另一段感情。可是她为何伤心难过，为何匆匆离去？杨科被复杂的情绪苦苦纠缠着，他久久地站着，黑夜逐渐吞没了他。
电话响了，他惊醒般慌慌张张地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是莫子叶打来的，他犹豫了一下，挂断啦。她的来电，让他第一次感到打扰了他和黄丽媛，尽管现在她不在这里。他从未像今晚这样想她，惦记着她的食宿，今晚她占据了他整个身心。
月亮悄悄爬上来，躲在窗棂边，将晶莹的面纱铺在他们的席梦思上，两只并排的真丝绣花枕朦胧而心伤，今夜将抚枕伴君伤。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或许一切都将有新的开始，直至他闭上眼的那刻起，他才真正明白，原来所有的代价在今晚还远未结束。这笔爱情的账到底谁来买？
在这回忆心伤的夜里，他什么都想到了，却怎么也预料不到，后来，当他抱着黄丽媛请人送来的女儿时的惊慌。
黄丽媛的突然离去，在公司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职工纷纷猜测其原由。莫子叶反应却极其平淡，她说，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八成是失恋了，经不起一点打击，又缺乏责任心。她让财务部给她算好工资，等她回来拿。
六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一年后，人们对黄丽媛的印象慢慢淡化。杨科的生活也将她作为陈旧的笔调渐渐抹去了。然而，随着一个不速之客的来临，却将过去的隐伤重新勾起。
那迷人的春宵过后，莫子叶紧随的脚步更加迫近杨科。黄丽媛离开的两个月后，他们相携着走进婚姻的殿堂。婚后的生活和睦美满，在杨科幸福生活的一个傍晚，一名特殊的来客，如石搅湖面般扰乱了惯有的宁静。
莫子叶还未下班，杨科坐在沙发上斟酌着下午签的合同，夕阳洒满落地窗外的小院，映着身前的茶几也一片通红。门铃响起，他趿着木拖鞋去开门，门外，妇人怀里的婴儿抱着的那只身穿粉红色连衣裙的小兔，让他猛然打了个激灵。这孩子是一个女人叫我送来的，她说你会明白这孩子的身份的，喏，给。妇人说着唐突地把孩子塞进他怀里便走了。杨科半天回不过神来，对着妇人远去的背影叫喊已无济于事。其实还用问什么呢，孩子怀里的兔子已经说明一切。他望着怀中面容酷似自己的孩子，百感交织，孩子露出两个乳牙对他笑啦，眼睛调皮地皱着，笑声清脆响亮。
在莫子叶没回来的这段时间，杨科心里编造了许多条关于孩子来由的谎言，一遍又一遍地在肚里打着腹稿，进行反复推敲检验其说法的可能性。有关莫子叶看到孩子后的所有反应和导致的后果他都想到了，心里却有个坚决的声音，决不会放弃孩子。杨科拿着五花八门的杂志堆在孩子的面前，不停地翻着，嘴里胡乱地说着。孩子很乖，跟着翻动的页面兴奋得手舞足蹈。
莫子叶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心里已像被凉水淋了个透心凉，这是那时背着杨科做出那些事时万万不可预见的局面。可她毕竟是莫子叶，所有复杂的内心情感只在脸上停留一秒半便消失殆尽。好可爱的孩子，谁家的？她叫着走近他们父女。她是我在孤儿院领养的女孩，我知道你一定喜欢的对不对？杨科脱口而出，之前打的腹稿全都没有用上，只是话一出口便后悔，对精明的莫子叶，说这样的借口真的很白痴。那晚的一夜销魂，她有了他的孩子，却在三个多月时无预兆流产。莫子叶哭得死去活来，更可怕的是被医院告知今后生育的几率很小。按道理这理由是合情合理的。只是杨科心里有鬼，所以口气和神情极不自然。莫子叶假装没有留意他的表情，高兴地抱起孩子，孩子在她怀里笑得咯咯响。她被这纯真无邪的笑声深深地震撼了，深藏在内心深处的母性刹那间被唤起，她预感这孩子的一生将和她紧紧相连。
第二天上午，莫子叶就给孩子请了专门培训过的保姆，抱着孩子到外面玩了一天，买回一大堆名牌衣服和玩具。反反复复地叮嘱保姆日常中要注意的事项，还写了份详细的日常表，精细到多长时间换一次尿片，多长时间喂一次奶，多长时间吃多少分量的水果和蔬菜。
莫子叶对孩子的态度，是杨科万万没想到的，他甚至觉得老天太偏爱他啦，把所有的一切美好都给了他。他更加努力工作，把所有的爱和热情都投给莫子叶和孩子，他就快以为他们原本是一家子，幸福美满的一家人。他们给孩子取名杨雨嫚，孩子现在这样的生活，或许，就是此刻正迷醉在灯红酒绿中的黄丽媛所希望的。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他们将会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然而，生活就是这样，总是不会按人们的意愿所决定。
七
小半年后，不幸降临在雨嫚身上，这场事实上从未停过的情感追逐战一下子暴露出来。
雨嫚被查出患有先天性白血病，杨科的骨髓配对不成功。望着孩子苍白的小脸，他的心被痛苦扭曲着，他明白不能再把黄丽媛假装抹去。杨科暗中到处寻找她的下落，他想她做出这种举动就是说明她也希望他幸福，希望孩子幸福，只要找到她，她会救孩子的，并且不会打扰他的家庭生活。他已经顾不上考虑自己是不是太自私，这对黄丽媛是否公平。
莫子叶也深深地陷入痛苦之中，她早已把雨嫚当成自己的孩子，甚至认为她就是老天赔给她的宝贝。当得知杨科的骨髓配对不成功时，她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她已经预感，无论孩子的病能否痊愈，她都将会永远失去她。更可怕的是，也将会失去杨科。
黑色的宝马在光怪陆离的霓虹中穿梭，都市里的浮躁像隐晦在角落里的孤魂，趁着夜色乱窜。杨科心中堵满了复杂莫名的情绪，强烈的思想展开激烈的斗争，无数不解的问题纠缠。十分钟前侦探所打来电话，说是黄丽媛找到了，报给他一个俱乐部的地址。他恨不得立刻见到她，却又怕见到她，站在她面前他完全是个罪人。其实在他心里已隐隐能猜到她突然离去的原因，他不可能理直气壮地责问她，更没理由指责她对孩子的失职。
他最没想到的是，当她出现在他面前，充斥他的是痛心、愧疚、恼怒……复杂的感情，此刻，他只想骂娘。泪水在她浓妆重抹的脸颊冲出两条沟痕，更显羸弱的身子乱颤，“孩子，我的孩子！……”撕心裂肺的呼喊，让杨科有拿头撞墙的冲动。他抱着她坐下，像拥着当年那个受了委屈哭泣的小女生。许久，她渐渐平静，而当杨科告诉她，她是孩子唯一的希望时，她彻底崩溃啦。一个让杨科万万没想到的事实让他也陷入了绝望的底谷：黄丽媛得了艾滋病。
空气凝固了十多分钟，焦黄的灯光下，杨科的脸仍显苍白，好像就在瞬间头发凌乱了，胡子也在瞬间冒出灰白的一大茬，氲氤的包间充满绝望、愤怒的气息。突然他一把抓住黄丽媛祼露的双肩，为什么？为什么？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眼泪鼻涕一起涌出来。她却像死了似的，睁着深陷的双眼，任由他摆布。好一阵歇斯底里过后，他站起来踉跄着走向门。黄丽媛此时却发疯地咆哮起来，都是你，都是因为你！你这孬种，负心汉……连分手也不敢亲口对我说，你背着我，和莫子叶都做了什么？她不是说你们会很幸福，会很快乐的吗？我成全你啦，可我呢？我又有什么？！孩子是你的，我甚至连名字也留给你们取，你们幸福就好啦，带着孩子一块幸福就好啦！为什么你做不到！为什么？
你说什么，是子叶告诉你的？是她叫你离开的？！杨科不可思议地大叫。整个世界都充满了阴谋。
那天你刚走，她把我叫进了办公室……黄丽媛哽咽着说不下去啦，良久，她才努力抑制抽泣，她都告诉我啦，她给我十万块钱让我离开，这是你的意思吧？难道你想否认？！
我？我，我？杨科摇晃着打颤的双脚，忽而冷笑，忽而自语，踉跄着走出到处充斥着脂香肉艳的“夜色”俱乐部。
车子在鬼魅的黑夜里像一头发了疯的骏马狂奔，滨城的喧嚣悄然暗淡。痛苦、悔恨、心痛、绝望一点点地吞噬着他，整个车厢充斥着嘈杂的声讨。黄丽媛的坠落、毁灭，嫚嫚苍白痛苦的小脸，不断变换的画面扭成一条锥心的绞线死死缠绕，他甚至能听到心破碎的声音。他使劲踩着油门，晚风呼啸，这一刻他突然感到无比轻松，他想到一笔感情的账终究要有人来买，阴谋的恶果不应由无辜的嫚嫚来承受。既然一切的根源都在于他，那么让自己来解决吧。车子如离弦的箭般飞驰，他双手离开方向盘，头靠着后背微微地闭上眼……
八
然而这笔感情的账就这样了清了吗？
当莫子叶牵着雨嫚的小手站在杨科和黄丽媛的墓碑前时，她的内心是复杂的。回头看看正歪着头不解地凝视着她的嫚嫚，她明白，她将一辈子背负着这笔爱情的债！
责任编辑：鄢文江
题图插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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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子叶喜欢微闭着眼躺在宽大的沙发上，让头脑保持几分钟的空白，这是她最喜欢的放松方式。一个女人单枪匹马在商场上打拼这么多年，理智和清晰的头脑是她生存的武器。这家日用化装品代理公司，从当初包括她自己在内，只有两名员工的代销点，发展到今天独具规模的一线品牌区域代理公司，已然是同行业的佼佼者。
阳台是日本式落地窗，挂着天蓝色的窗帘，上面散落几枝蒲公英，呈欲乘风离去之势。片刻的休息之后，她脑里突然跳出一个想法，忙按下呼叫键，“阿婵，帮我叫杨科进来。”
杨科是她的业务主管，是公司的主力军，他的业务水平和管理能力，颇得莫子叶的赏识。除此以外，他们之间还有一种特殊的关系，只是这种关系尚未在公司公开，有碍于公司的一条制度——“为长远的安定团结考虑，本公司员工之间不许发生恋爱关系，否则一律作开除处理。”
“杨主管，你对与上海妆臣公司产品的代理合作有何看法，能不能让公司产生效益？”莫子叶在公司向来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语气柔和而不乏严谨。
“我认为该产品是有一定的推广潜力的，一则是因其通过大量的媒体宣传，在百姓生活中早已打开市场，有一定的消费群体；二是根据目前公司的销售渠道分析，商品本身实属一线品牌，非常符合当前客户的消费理念。因此，我想，推广难度不大，我们只要作一些规范的管理，相信，它会成为公司一个新的利益增长点。”杨科微欠身子。此刻，莫子叶在他眼里，是无法用语言可以表达的感情。
“行，这事就交给你啦，请尽快与妆臣公司达成协议！”
杨科点点头，站起身，往身边看了看，见房门是紧闭的，冷不丁把手伸过去捉住莫子叶的手，硬塞进一张小纸条。莫子叶佯装愠怒地低声道，不要让人看见了，真是的。杨科恶作剧般无声地笑着轻快地转身出去。
莫子叶目送他出门，尔后，把手中的纸团轻轻铺开。那是他刚刚用铅笔勾画的一颗心形。
从莫子叶的办公室出来，杨科被黄丽媛远远地尾随。杨科嘴角一直挂着抑制不住的笑意，脑子里仍然是莫子叶刚才那副窘态，红红的瓜子脸涨满红晕。他心里有种说不清的幸福与成就感。或许这就是恋爱吧，他想，可是……和黄丽媛之间呢，是否曾经恋爱过，他说不清，只能确定的是，对莫子叶的感觉是对黄丽媛从来没有过的。
正在杨科胡思乱想地打开办公室房门的瞬间，黄丽媛冷不防一把拥着他进房。惊魂未定的杨科正想责怪，她却像小鸟般依上来吊着他的脖子，“老总叫你进去干什么？”杨科眉头一皱，轻轻拿开她的手，扶她站好，“没有什么，一点公事。”黄丽媛嘟着嘴不满地甩甩手，“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一副委屈的样子。在以前，杨科可能会再次抱着她轻声安慰几句，此刻，心中却抑制不住一阵反感，“丽丽，不要整天东打听西打听的，好好打理好你的业务，看看你现在的业绩！”话一出口，看着她眼眶盈满的泪水，却不禁一阵心痛。
黄丽媛气鼓鼓地走出杨科的办公室，房门关得嘭嘭响。
二
屋里清一色粉刷成粉红色，黄丽媛说粉红代表温馨，象征他们的爱情。还记得当时他感动得一塌糊涂，抱着黄丽媛很是缠绵了一阵，她也眼泪花花地发誓一辈子跟他在一起，要为他生好多好多宝宝。杨科作一副可怜状，不，不要，请饶了我吧！黄丽媛尖叫着扑上去，两人又抱成一团……现在想想，那时起码也是快乐的。杨科望着她躺着的背影，心绪复杂，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一直反复拷问自己，企图否定他们之间曾有过的从前。
黄丽媛还在为白天杨科在公司的态度而生气，回到出租屋里就一直背对他躺着。杨科坐在床沿，两人各怀心事，沉默好一阵。黄丽媛首先开口，嗳，明天陪我去医院好不好？！杨科紧张起来，怎么啦？你又哪里不舒服啦？！黄丽媛暗暗得意，抿嘴笑了，也没什么，只是最近好像胃有点不太舒服，明天陪我去看看就知道啦。她起床转过身拦腰抱住杨科，脸深深埋进他的怀抱。杨科叹了口气，不再忍心推开她，手在她背上轻轻地磨擦。每次闹别扭最后都是黄丽媛妥协，从不让他过于为难。
此时的黄丽媛忘记了所有的不快，她心里藏了个甜蜜的种子。出去吃饭，好吗？她说。杨科点头，好，起来吧。
黄丽媛拉着杨科说想去街口吃湘菜，杨科以胃不好不要吃太多辣椒为由，建议去吃潮州菜。黄丽媛嘟着嘴，心里溢满幸福地跟在杨科后面，他的背影，在柔和的街灯下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莫子叶也爱吃湘菜，杨科经常和她去湘菜馆，那里成了他们见面的主要场所。黄丽媛说要去吃湘菜好像一下戳到他的痛处，似乎这样便会玷污他与莫子叶的感情。这又勾起了他对莫子叶的挂念，不知她现在在干什么，是否还在应酬？她也在想他吗？
黄丽媛吃得很少，双手合拢托腮，笑着看杨科狼吞虎咽，心里说不出的感动，突然她扑哧一声笑了。你笑什么？杨科莫名地望着她。没什么，哈哈，没什么，继续吃！她说。黄丽媛心里有幅日渐清晰的场面，杨科旁边坐着个“小杨科”，动作和他一模一样，她则像现在这样看着他们，这是多么幸福的场面，同时也有点滑稽。
“哦，对啦。你那边客户有没什么难解决的问题？”杨科问。
“没有，一切都上了轨道。”
“哦。”杨科应着，又埋头继续吃。这样吃法其实也是有意回避的方式。他已经找不出任何话题。自从莫子叶把那层纸捅破后，他便离黄丽媛越来越远啦，现在甚至已有了陌生感。黄丽媛也隐隐感觉到，她认为只是自己多心，杨科自从当上了业务主管要考虑及顾忌的事很多，性情多少会受到影响。她想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很牢固了，组成家庭是迟早的事，如果，明天的检查与她预料的结果一致的话，就……她突然变得好紧张，忙打断思绪，环顾四周拿起茶杯。
杨科和黄丽媛在一起两年了，日子没有任何波澜，仅有的激情也早已消失。当杨科激情燃烧的时候,黄丽媛总会不经意冒出一句类似“完事后别忘了去充煤气”，“我妈问我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你怎么把那块区域分给小宇了啊”的话。渐渐地，他已经失去了对那神秘而美好的向往，感觉已经等同于上街散步一样的活动，可以边做边聊些无相关的事。
三
“杨科，出来喝杯咖啡好吗？”莫子叶给杨科打电话。
“现在啊？！”杨科看看涂满面膜躺在沙发上正翻着时尚杂志的黄丽媛，有点犹豫。
“你是不是累了，想睡了吗？”
“我马上出来，到哪见？”面对莫子叶的温柔体贴，他又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光明广场的茉莉coffee shop，好吗？”
挂了电话,杨科跟黄丽媛说一朋友约他喝酒,叮嘱她早点睡便匆匆地走了。
Coffee shop的情调不错，莫子叶精致玲珑的轮廓在柔和的灯光下愈加清新可人。她就这样甜笑着深情地看着杨科，脸上溢满抑制不住的幸福。杨科心里禁不住一阵发虚，两个小时前，黄丽媛也是这样望着他。他说,今天中午我经过博物馆路段，看到了火炬传递，是134号火炬手、滨城电视台《非常人生》的节目主持人跑的。场面真的很激奋人心，我也忍不住跟着高喊“中国加油，奥运加油！”，嗓子都有点哑啦。杨科说着还特意清清嗓子，真的很遗憾当时你不在，不然……如果我在的话，你会搂着我一起高喊吗？莫子叶笑着打断。杨科说，你希望这样吗？其实当时他真有这样的冲动。亲爱的，我真的好幸福，谢谢你那个时候能想到我！莫子叶眼里有晶莹的泪光在闪动。杨科紧紧握着她放在桌面上的双手，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空气于他似乎瞬间凝固了，他分明感到沉重的负罪感。
杨科把当场抓拍的一些图片一一和莫子叶分享，莫子叶的情绪也被调得高涨起来，直喊遗憾，没有当场和杨科一起留念。他们之间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从少年时期的情窦初开到商场的拼搏历程。总是你讲我听，你听我讲，听的人静静地望着对方，情绪也随之起伏。不需更多的语言，只要彼此紧紧抱抱就明白一切。他们什么都谈了，只是没有谈及黄丽媛。杨科希望他们之间的话题永远不要涉及黄丽媛，就像在黄丽媛面前永远都不要谈及莫子叶一样，但是，这可能吗？他总是自欺欺人地想让自己相信，只要在她们面前完全忘记另外一个，就可以同时拥有两段完美的感情,谁都不要受到伤害，逃开那莫名的心痛。这显然是徒劳的，感情的天平明显已经倾斜，但是，面对仍然对他死心塌地的黄丽媛却难以痛下决心。
光明大厦是本市最高的摩天楼，共有78层，顶层是有名的夜景观光酒店。今晚的夜色很美，天气晴好，时至凌晨零点时分，莫子叶说想和杨科一起坐在顶楼客房的观光台上，一起沐浴这美好的夜色，让滨州见证他们的爱情。杨科开始醉眼朦胧，觉得自己完全有权利享受这美好的爱情，一切都置之脑后，此刻他是莫子叶的，莫子叶也是他的唯一。
滨城的夜真的很美，美得朦胧，美得倾心，滨城的报纸隔三差五总有传闻说，某名人于某年某月某个美丽的夜晚香消玉殒于光明观光酒店。月光清清凉凉地披了他们一身，窗外的一切都变得异常柔和幽静，莫子叶清柔如水的身子融入杨科的怀抱。杨科抱着她柔若无骨的肩膀，俯瞰深夜的滨城，不禁感叹，今夜的滨城，悲有几许，欢亦有几许？
四
黄丽媛紧紧地跟着杨科后面进了茶水室。
“昨晚你去哪了？”黄丽媛眼眶红红的。
“打牌。”杨科吹皱了一杯清茶。
黄丽媛无语，咬着牙紧紧盯着他，狠狠的，却满含委屈的泪水。杨科不敢直视，突然想起昨晚答应今天陪她去医院。“你等等我！”杨科大步绕开，丢下哭得一塌糊涂的她急匆匆地走了。
杨科夹着个皮包转了回来，走在黄丽媛身边轻声说，我在外面等你。
没等黄丽媛反应过来，杨科已走远，她愣在那里，挂满泪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竟像犯了错似的。
杨科大步走出公司大门，绕到林阴路下的椅子坐下。清晨的阳光被树枝剪得细细碎碎，小心翼翼地拥抱着他，浮在眼前的是昨晚的浪漫与激情。他点了支烟深吸一口，向着头顶那片绿荫长长地吐起了烟圈。莫子叶的温存瞬间如烟雾般再次缠绵，头脑再次重复早上已经重复无数次的情景。
只能怪昨晚的夜色真的太美了，杨科和莫子叶似乎被迷醉在百花丛中，空中的花香迷惑了他们的神志。莫子叶貌若百花仙子，领着他徜徉其中，忽而踩着厚厚的花褥流连，忽而似驾云飘然。在夜空的窥视下，滨城见证了他们的爱情，他们彼此只愿永远保留在那爱人美景中。当今天早上第一缕阳光唤醒了杨科，他才突然意识到又回到了现实，不知该如何回去跟黄丽媛解释。
乱绪间，杨科已连抽完了三支烟，仍然不见黄丽媛，难道她没有听懂？或者还在生气？
打她电话是关机，难道昨晚忘了充电？这不像黄丽媛平时的作风，杨科有点着急。匆匆跑回公司，在楼梯上遇见挎着包出来的陈俊。“杨主管，黄丽媛刚才突然哭着跑了出去。”陈俊打着报告。杨科心里格登一下，怎么回事？“不知道，好像好伤心！素素已经跟着追出去啦。”陈俊也一头雾水。杨科没想到黄丽媛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应该不至于啊。
杨科闷闷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不时拉起帘子看看外面。半个小时后罗素娟丰满的身影喘着粗气出现在窗外。
杨科把罗素娟叫进办公室。黄丽媛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他问。罗连珠炮似地说，我也不知出什么事啦！她突然大哭着跌跌撞撞跑出去，我都还不明白什么事，他们推我，说黄丽媛出事啦快快出去看看。我就跟着跑，跑跑跑，跑到豪记排档就不见她了，我在周围几条巷找，转了半天也没找着，然后就回来啦。
打发走了罗素娟，杨科的心乱乱的，不停地打黄丽媛的手机。莫子叶打了几个内线过来，都是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杨科知道其实她是想他了，昨晚的缠绵必定在心里播下了种，植下了根。而此刻，他的心里全都是对黄丽媛的担心，心里隐隐地预感再也见不到她。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他坐不住，交代了声便匆匆往出租屋里赶。
五
黄丽媛的东西全都不在，一对兔宝宝也只剩穿蓝色吊裤代表杨科的那只孤单地放在他的枕头上。傍晚的阳光红彤彤的，透过蔚蓝色的窗帘洒在床头柜上，安静而孤寂。窗外是一片被黄泥填补的空地，不知什么时候立起了几条半截的钢筋水泥柱，一些戴着安全帽，穿着制服的人们在劳作。他们刚搬来的时候，那里只是一片荒芜的土地，那天傍晚，黄丽媛对着窗口的夕阳大唱，“天上的太阳红呀红彤彤……”杨科这才想起，他已经好长时间不曾站在这窗前往外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和她相拥着站在这，说着一些漫无边际的话。那时，他们的感情就像那片宽大的黄士地，毫无杂质。
他站在窗口久久地凝视着窗外的人们，直到暮色渐渐笼罩，爬满他的小屋。他从来不曾感觉到小屋竟这般空旷寂静，以前有黄丽媛在的日子，屋子总是显得满满当当的。他已经意识到他完全失去了黄丽媛，可以说是摆脱吗？为何心中如此悲痛、失落，不知所措？他企图想说服自己高兴起来，她离开了不再爱她的人，这是好事，她自由啦，她很快就可以重新开始另一段感情。可是她为何伤心难过，为何匆匆离去？杨科被复杂的情绪苦苦纠缠着，他久久地站着，黑夜逐渐吞没了他。
电话响了，他惊醒般慌慌张张地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是莫子叶打来的，他犹豫了一下，挂断啦。她的来电，让他第一次感到打扰了他和黄丽媛，尽管现在她不在这里。他从未像今晚这样想她，惦记着她的食宿，今晚她占据了他整个身心。
月亮悄悄爬上来，躲在窗棂边，将晶莹的面纱铺在他们的席梦思上，两只并排的真丝绣花枕朦胧而心伤，今夜将抚枕伴君伤。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或许一切都将有新的开始，直至他闭上眼的那刻起，他才真正明白，原来所有的代价在今晚还远未结束。这笔爱情的账到底谁来买？
在这回忆心伤的夜里，他什么都想到了，却怎么也预料不到，后来，当他抱着黄丽媛请人送来的女儿时的惊慌。
黄丽媛的突然离去，在公司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职工纷纷猜测其原由。莫子叶反应却极其平淡，她说，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八成是失恋了，经不起一点打击，又缺乏责任心。她让财务部给她算好工资，等她回来拿。
六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一年后，人们对黄丽媛的印象慢慢淡化。杨科的生活也将她作为陈旧的笔调渐渐抹去了。然而，随着一个不速之客的来临，却将过去的隐伤重新勾起。
那迷人的春宵过后，莫子叶紧随的脚步更加迫近杨科。黄丽媛离开的两个月后，他们相携着走进婚姻的殿堂。婚后的生活和睦美满，在杨科幸福生活的一个傍晚，一名特殊的来客，如石搅湖面般扰乱了惯有的宁静。
莫子叶还未下班，杨科坐在沙发上斟酌着下午签的合同，夕阳洒满落地窗外的小院，映着身前的茶几也一片通红。门铃响起，他趿着木拖鞋去开门，门外，妇人怀里的婴儿抱着的那只身穿粉红色连衣裙的小兔，让他猛然打了个激灵。这孩子是一个女人叫我送来的，她说你会明白这孩子的身份的，喏，给。妇人说着唐突地把孩子塞进他怀里便走了。杨科半天回不过神来，对着妇人远去的背影叫喊已无济于事。其实还用问什么呢，孩子怀里的兔子已经说明一切。他望着怀中面容酷似自己的孩子，百感交织，孩子露出两个乳牙对他笑啦，眼睛调皮地皱着，笑声清脆响亮。
在莫子叶没回来的这段时间，杨科心里编造了许多条关于孩子来由的谎言，一遍又一遍地在肚里打着腹稿，进行反复推敲检验其说法的可能性。有关莫子叶看到孩子后的所有反应和导致的后果他都想到了，心里却有个坚决的声音，决不会放弃孩子。杨科拿着五花八门的杂志堆在孩子的面前，不停地翻着，嘴里胡乱地说着。孩子很乖，跟着翻动的页面兴奋得手舞足蹈。
莫子叶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心里已像被凉水淋了个透心凉，这是那时背着杨科做出那些事时万万不可预见的局面。可她毕竟是莫子叶，所有复杂的内心情感只在脸上停留一秒半便消失殆尽。好可爱的孩子，谁家的？她叫着走近他们父女。她是我在孤儿院领养的女孩，我知道你一定喜欢的对不对？杨科脱口而出，之前打的腹稿全都没有用上，只是话一出口便后悔，对精明的莫子叶，说这样的借口真的很白痴。那晚的一夜销魂，她有了他的孩子，却在三个多月时无预兆流产。莫子叶哭得死去活来，更可怕的是被医院告知今后生育的几率很小。按道理这理由是合情合理的。只是杨科心里有鬼，所以口气和神情极不自然。莫子叶假装没有留意他的表情，高兴地抱起孩子，孩子在她怀里笑得咯咯响。她被这纯真无邪的笑声深深地震撼了，深藏在内心深处的母性刹那间被唤起，她预感这孩子的一生将和她紧紧相连。
第二天上午，莫子叶就给孩子请了专门培训过的保姆，抱着孩子到外面玩了一天，买回一大堆名牌衣服和玩具。反反复复地叮嘱保姆日常中要注意的事项，还写了份详细的日常表，精细到多长时间换一次尿片，多长时间喂一次奶，多长时间吃多少分量的水果和蔬菜。
莫子叶对孩子的态度，是杨科万万没想到的，他甚至觉得老天太偏爱他啦，把所有的一切美好都给了他。他更加努力工作，把所有的爱和热情都投给莫子叶和孩子，他就快以为他们原本是一家子，幸福美满的一家人。他们给孩子取名杨雨嫚，孩子现在这样的生活，或许，就是此刻正迷醉在灯红酒绿中的黄丽媛所希望的。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他们将会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然而，生活就是这样，总是不会按人们的意愿所决定。
七
小半年后，不幸降临在雨嫚身上，这场事实上从未停过的情感追逐战一下子暴露出来。
雨嫚被查出患有先天性白血病，杨科的骨髓配对不成功。望着孩子苍白的小脸，他的心被痛苦扭曲着，他明白不能再把黄丽媛假装抹去。杨科暗中到处寻找她的下落，他想她做出这种举动就是说明她也希望他幸福，希望孩子幸福，只要找到她，她会救孩子的，并且不会打扰他的家庭生活。他已经顾不上考虑自己是不是太自私，这对黄丽媛是否公平。
莫子叶也深深地陷入痛苦之中，她早已把雨嫚当成自己的孩子，甚至认为她就是老天赔给她的宝贝。当得知杨科的骨髓配对不成功时，她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她已经预感，无论孩子的病能否痊愈，她都将会永远失去她。更可怕的是，也将会失去杨科。
黑色的宝马在光怪陆离的霓虹中穿梭，都市里的浮躁像隐晦在角落里的孤魂，趁着夜色乱窜。杨科心中堵满了复杂莫名的情绪，强烈的思想展开激烈的斗争，无数不解的问题纠缠。十分钟前侦探所打来电话，说是黄丽媛找到了，报给他一个俱乐部的地址。他恨不得立刻见到她，却又怕见到她，站在她面前他完全是个罪人。其实在他心里已隐隐能猜到她突然离去的原因，他不可能理直气壮地责问她，更没理由指责她对孩子的失职。
他最没想到的是，当她出现在他面前，充斥他的是痛心、愧疚、恼怒……复杂的感情，此刻，他只想骂娘。泪水在她浓妆重抹的脸颊冲出两条沟痕，更显羸弱的身子乱颤，“孩子，我的孩子！……”撕心裂肺的呼喊，让杨科有拿头撞墙的冲动。他抱着她坐下，像拥着当年那个受了委屈哭泣的小女生。许久，她渐渐平静，而当杨科告诉她，她是孩子唯一的希望时，她彻底崩溃啦。一个让杨科万万没想到的事实让他也陷入了绝望的底谷：黄丽媛得了艾滋病。
空气凝固了十多分钟，焦黄的灯光下，杨科的脸仍显苍白，好像就在瞬间头发凌乱了，胡子也在瞬间冒出灰白的一大茬，氲氤的包间充满绝望、愤怒的气息。突然他一把抓住黄丽媛祼露的双肩，为什么？为什么？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眼泪鼻涕一起涌出来。她却像死了似的，睁着深陷的双眼，任由他摆布。好一阵歇斯底里过后，他站起来踉跄着走向门。黄丽媛此时却发疯地咆哮起来，都是你，都是因为你！你这孬种，负心汉……连分手也不敢亲口对我说，你背着我，和莫子叶都做了什么？她不是说你们会很幸福，会很快乐的吗？我成全你啦，可我呢？我又有什么？！孩子是你的，我甚至连名字也留给你们取，你们幸福就好啦，带着孩子一块幸福就好啦！为什么你做不到！为什么？
你说什么，是子叶告诉你的？是她叫你离开的？！杨科不可思议地大叫。整个世界都充满了阴谋。
那天你刚走，她把我叫进了办公室……黄丽媛哽咽着说不下去啦，良久，她才努力抑制抽泣，她都告诉我啦，她给我十万块钱让我离开，这是你的意思吧？难道你想否认？！
我？我，我？杨科摇晃着打颤的双脚，忽而冷笑，忽而自语，踉跄着走出到处充斥着脂香肉艳的“夜色”俱乐部。
车子在鬼魅的黑夜里像一头发了疯的骏马狂奔，滨城的喧嚣悄然暗淡。痛苦、悔恨、心痛、绝望一点点地吞噬着他，整个车厢充斥着嘈杂的声讨。黄丽媛的坠落、毁灭，嫚嫚苍白痛苦的小脸，不断变换的画面扭成一条锥心的绞线死死缠绕，他甚至能听到心破碎的声音。他使劲踩着油门，晚风呼啸，这一刻他突然感到无比轻松，他想到一笔感情的账终究要有人来买，阴谋的恶果不应由无辜的嫚嫚来承受。既然一切的根源都在于他，那么让自己来解决吧。车子如离弦的箭般飞驰，他双手离开方向盘，头靠着后背微微地闭上眼……
八
然而这笔感情的账就这样了清了吗？
当莫子叶牵着雨嫚的小手站在杨科和黄丽媛的墓碑前时，她的内心是复杂的。回头看看正歪着头不解地凝视着她的嫚嫚，她明白，她将一辈子背负着这笔爱情的债！
责任编辑：鄢文江
题图插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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