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张书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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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觉醒来才发现两脚泥,只是靠一夜体温的炙烤,加上盛夏天气的烘焙,泥浆已干成了泥壳,在床单上纷纷剥落泥渣。这有点奇怪,上床前我居然没洗脚?昨晚居然累得东倒西歪一头扎进了呼呼大睡?再说蚊子,那些微型杀手这一夜是嘴下留情,还是根本没法咬醒一个鼾声如雷的死人?
  想一想,昨晚能摸到床、没摸错床已是幸运了,不像那一次,在路上走着走着就睡了,一头栽到水沟里。
  知青时代就是这样子。无边无际的累,物我两忘的累呵累,填满了烈日下或风雪里的日子。有一天,救星终于出现,是公社杨秘书发现黑板报上我的粉笔字不错,抽调我去公社抄材料。当地人把这种轻松差事叫做“吃楼火”,词义来路不明。大概“楼”是指大宅子,能待在大宅子里烤“火”的家伙,当然是有富贵之命,至少也是时来运转,值得大家羡慕嫉妒恨。
  在没有复印机的时代,抄材料就是手工复写。杨秘书让我复写各种公文,还有他最为头痛的新闻报道——退稿率太高了,搞得他很没面子。经过深入反思,他认定投稿失败的原因就在于邮路遥远,自己每次动手都太迟,于是决意加大写稿的时间提前量。比如还未开镰,他就抢先报道贫下中农喜送公粮;还未下雨,他就早早预测广大群众奋勇抗洪;离国庆节还有十几天,他就精确想象人们在节日里如何“深有体会地说…‘豪情满怀地说…‘一把抓住解放军首长的双手眼含热泪地说”……这种稿子抄得我目瞪口呆。这个胖子何等神通,把人家十几天后的泪水都流出来了?
  时空穿越也无济于事,还被报社或电台回信怒斥为“胡闹”和“弄虚作假”。他这才苦着一张脸说:“怎么办?怎么办?你还有什么办法?”
  又说:“是不是要送点西瓜去?”
  在他谦恭的促请之下,我不忍袖手和暗笑,便复写兼顾修改,无非是去掉他的一些语法硬伤,删掉一些八股套话,再加点新鲜事例什么的,终于使他的退稿率后来有所降低。他乐癫癫地为我倒茶水和切西瓜不在话下。他最爱唱的“长江滚滚向东方……”从此也时常飘扬在公社机关的房前屋后。
  县里大概也注意到这个公社在媒体上的能见度提升,于是常有电话打来,抽调我到县里写材料。这种“楼火”就吃得更爽了。几乎每个月我都有几天不用出工上地,而是衣冠楚楚牛头马面地入住县城招待所,每天得伙食补贴五毛,食有荤腥,夜有电灯,还有服务员来扫地送开水。什么是幸福?这就是幸福吧。什么是上层建筑?这就是上层建筑吧。不过县级官员比杨胖子难侍候,每次审稿都会有意见,每个参审人都水平高,哪怕以高克高互相消耗,甚至把自己绕晕,最后又回到第一审时的意见。自发现这种否定之否定规律,我便避繁就简,近道超车,每次完稿后决不再急于送审,而是拖到最后时刻,几乎是逼着领导把初审当作终审,只可能务实地说说人话——这就是说,不给他们高来高去的闲工夫,不给他们折腾下属和绕晕自己的机会。
  这一招果然有效。有一位部长还曾笑眯眯地表扬:“好,很好,你比杨眼镜强多了,他的文章经常是越改越乱,越改越没法看。”
  这是指机关里一个戴眼镜的秘书,可怜的老杨。
  这样,我就有了许多送审前的多余时光,忙一闲三,经常无所事事。恰逢1970年代初全国文化形势回暖,很多文艺院团恢复了自创节目的演出,省、地、县各级文艺刊物也都重新出版。在一个知青朋友的鼓动之下,我在招待所里闲着也是闲着,吃了五毛补贴后也得消遣,便胡乱凑些四言八句,关于诱蛾灯的(星火万千,美好诗情呵),关于水库大坝的(锁住龙王,气势非凡也),好像是诗,就算是诗吧,后来居然也印成了县刊上的铅字——眼看着一颗文艺小新星就这样意外地冉冉升起。
  杨秘书特兴奋,因为文艺作品也在上稿率统计范围之内,任何铅字都算是全公社的文宣成绩。他觉得脸上有光,立刻赏我一盏煤油灯,带玻璃罩的,有鱼型灯嘴助燃增亮的,简直是高科技产品,比黑烟滚滚的棉油灯盏强多了。为了让我抓紧时间创作一台文艺宣传队的节目,一位姓刘的公社宣传委员也投入到对我的关爱中,听说我没桌子,便带我去了学校,逼着校长给了我一张学生用的双人课桌。
  这是我走入社会后第一张书桌,一米来长,一尺多宽,有一个双层夹板和娃娃们留下的一些刻痕。工区里的员工们以前只配有床和木凳,人们平时写信也只能就着箱子或床沿,因此我的这张桌略显怪异,堪称奢侈,很让伙伴们震惊。想想看,在桌上再摆一个笔筒,立一排书(最好是精装的),插几支花(油菜花或南瓜花都行),不就有知识分子的风雅兮兮和气势非凡了?房间主人若不文思如涌壮怀天下哪还说得过去?
  这张小桌伴我三年多,助我写出过三句半、对口词、表演唱、花鼓戏一类,当然还有杂乱的感想和素材,后来进入了小说或散文,包括早期的《月兰》和《西望茅草地》。杨秘书当然也在这张小桌上进入了我的日记。比方说,他一上路便不时高唱进行曲,用时下的语言说,活成了一个快乐的表情包。又比方说,他有一条又脆又亮又尖的娘娘嗓子,总是担当领呼口号的重任。他怕农民们听不清、喊不齐,常常把一句长口号截分成几个短句,于是一句“打擊贫农…‘就是…‘打击革命”,经他逐一分别领喊,大家喊是喊齐了,但前后两句分明成了惊心动魄的反动口号,竟被喊得地动山摇。这一事已被我写入了后来的《马桥词典》。他的金嗓子还多次用于民兵队列操练。大概是恼火一些人分不清左右,甚至听不懂“左”和“右”,他灵机一动,找来一些草绳,给每人的左脚缠上一根,于是口令便成了“草脚——肉脚——草脚”,或者“(向)草脚——转…‘(向)肉脚——转”……还别说,这一招管用。形象的“草”和“肉”就是比抽象的“左”和“右”好记,如同电视剧比理论书要好懂,你不服还不行。大家的智商立即提升,队列动作马上整齐许多,据说后来还在什么竞赛中一举夺奖——这一事有几分神奇,将来说不定会被我写入哪篇小说的。
  多年后,我重返这里的时候,发现两排土砖房早已换成钢筋水泥楼,集体茶场也早已被私人承包,眼前全是陌生面孔。我在房前屋后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往日陈迹,除了半块语录墙,两台锈成了废铁的揉茶机,一个隐没在丛生蒿草中的废弃猪场。山水之间的人迹总是转瞬即逝。出乎意料,我吃饭时还看见了厨房墙角里一张课桌,其木纹、刻痕、样式都十分眼熟,不过它眼下已蒙上了枯黑烟垢,还有不少水泥凝結成的斑块,大概曾被泥匠们拿去搭过跳板,当过脚手架什么的。
  桌下有几个腌坛,桌上则胡乱堆放了一些杂物,包括一个可口可乐的大瓶子,不知装了些什么。
  我默默看了它一眼,然后告别主人走了,上了汽车,上了火车,上了飞机,直至海角天涯。我很奇怪临别前自己为什么没去把那个桌面摸一下。
  其实我常常想起它。
  林冬冬摘自《小说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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