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冻(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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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曹向阳一贯是个自律的人。
  作为有着八分之一俄罗斯血统的男人,曹向阳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浓眉深眼,高鼻薄唇,棱角分明的方形脸廓,加一头自然卷发。更为难得的是,那双遗传自曾祖母——一个典型的北俄欧罗巴女人的蓝色眼睛,虽然历经三代血源糅杂,却仍然固执地保持着本色:微蓝、深邃、灵动、狡黠。这样一双令同性警觉的眼睛,在异性跟前,却是风情万种的代名词——哦不,代名眼,跟桃花眼有着异曲同工的效果。
  自律第一条,体现在强健的体魄上。曹向阳热衷健身,没离婚前,家里开销大,健身方式仅止于不花钱的户外运动,晨跑、骑行、游泳、登山、打球。离婚后,没了糟糠之妻在耳边整日牢骚,曹向阳的生活发生了质的变化,英派斯的年卡,说办就办了一张,麦瑞克的健身器材,咬咬牙也买了几套。别人鼓捣这些,多半三分钟热度,曹向阳不同,开启全新生活的曹向阳,每日以近乎苛刻的训练计划,大汗淋漓地跟健身器材较着劲儿。较劲结果,八分之一俄罗斯血统再次得以完美诠释,离婚十年的曹向阳,越发活得神采奕奕,不但消灭了婚内微微凸起的小肚腩,还成功练出了八块腹肌,若隐若现在运动背心下,或者扎着领带的衬衫里,像一只只跳跃的小兽,汹涌着秘不可宣的欲望。
  然而,曹向阳貌似与一切欲望无关,他还有自律之二、三、四……在租来的、不足五十平方米的单身公寓里,曹向阳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细节甚至延伸到每顿饭的油、盐、水果、蔬菜和碳水化合物的比例上。单身公寓纤尘不染,床单被罩三天一换,床头鲜花长盛不衰,墙上是一溜京剧脸谱挂件,系着大红中国结——总之,怎么看,这都不像一个单身男人的房间。除了八小时上班时间,曹向阳的业余生活也可谓丰富多彩。一三五健身,二四六书画,周日户外临水登山、攀岩爬壁。偶尔也跟女人约会,不是很多,陷在上岛咖啡柔软的皮沙发里,听她们絮絮叨叨讲完前婚史,或者前恋爱史,曹向阳的耐心,往往就用完了。
  然后礼貌告别,极少约下一次。
  也不是全然没有下一次。聊天过程中,曹向阳会简单做个自我介绍:阳城电厂,技术中层,离异十年,净身出户,顺便轻描淡写带出自己正在做的理财项目——对,就是这个词儿,投资理财,听起来很是高大上。曹向阳用来讲解项目的时间,一般不会超过十分钟,颇有姜太公钓鱼风度,一边极其专业地抛出各种理财术语,一边仔细观察对方的面部表情,碰上对方感兴趣,他就多讲一会儿,如果对方是敷衍态度,曹向阳便戛然而止,随即转移话题。不感兴趣的,即便对曹向阳这个人感兴趣,约会也没有下一次。感兴趣的,八成也不是对理财感兴趣,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眼前有八分之一俄罗斯血统的帅哥而已。
  这一点,曹向阳比谁都明白。
  比如今天,对面这位浑身散发着性冷淡气息的女人,一边听曹向阳介绍项目,一边拿小匙搅着杯中咖啡,叮叮当当、当当叮叮,十二分的心不在焉。女人身材很好,背脊挺拔,线条柔和,像一头优雅的麋鹿,舒展而骄傲,偶尔抬起麋鹿一样黑白分明的眼睛,机智、敏捷、润泽,灵活,完全没有鹿性的温柔。相反,她看起来甚至有点刻薄和狡黠。
  “3P项目?”女人唇边浮起一缕似是而非的笑意,“聽起来有点污哈。”
  之前不是这样。或者说,之前半个小时,他们聊得还算投机。女人是曹向阳朋友介绍的,据说是阳城传媒大学的老师,曹向阳表示差距太大。朋友说,离了婚的女人,就像下午菜市场的黄瓜,多水灵都得打个折扣。曹向阳虽然不认可这个说法,琢磨一下还是去了。见面一聊,感觉尚可,女人喜欢旅游、摄影、茶道、瑜伽、花艺,偶尔引几句心灵鸡汤,优雅睿智,又不失风趣。曹向阳见多了逃走围城的中年妇女,多半一腔幽怨、满腹牢骚,这女人却是清清爽爽,干脆利落,不由让人心生向往——这么多年,能让曹向阳属意的人,委实不多。
  却不想话题刚一转换,女人的画风跟着也变了。
  “3P项目是俄罗斯安德烈维奇兄弟创建的一个平台,已经在各个国家平稳运行多年,没有任何资金风险。”曹向阳说。他已经觉察到对方的不耐烦,所以想尽快结束话题,“其实就是一个互助平台,公益慈善性质为主,大家手里的余钱投进去,一般八到十天就可以匹配到有资金需求的人,这时候,当初投进去的本金就产生了需求增值。”
  “增值多少?”女人问,“也就是说,回报率是多少?”
  “百分之三十。打个比方,你月初投进去一百块,半个月后提现一百三十块,这是单利模式,当然,你也可以采取复利模式。平台是一个类似于支付宝的第三方金融机构,任何人都没有权利操纵资金池,只能匹配和提现。所以说,它是绝对安全和可靠的。”
  “那百分之三十的利润从哪儿来?”
  “认购者。”曹向阳说,“就好比贷款,你贷款不需要支付利息吗?”
  “哦,明白了。”女人反应很快,“就是说,这是一个击鼓传花的游戏。一百块钱投进去,其实并没有增值,或者说,它增的只是虚拟价值。认购者也不一定是真正的资金需求者,确切地说,叫他们赌徒更合适。资金接力一棒一棒传下去,虚拟价值越滚越大,等资金链断掉,或者被人为抽底的时候,最后那一棒,就是接盘侠,对不对?”
  还没有人跟曹向阳这样说过话,犀利、尖锐、突兀、锋芒毕露。关键是,这个女人,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3P项目的实质,丝毫没有初见面的客气跟含蓄。女人略带怜悯的眼神隔着桌子抛过来,像看幼儿园的孩子,本想结束话题的曹向阳脑门一热,一句导致满盘皆输的话冲口而出:“3P平台在俄罗斯已经运行了七年,又陆续在印度、马来西亚……”
  “运行多少年不是关键。”女人打断曹向阳,眼皮抬也不抬,开始慢悠悠地系丝巾、戴手套、拾起桌上的钥匙串,“关键在于,它坑了多少人,卷了多少资金——变相传销而已,打着理财项目的幌子,这玩意在国内,叫P2P,早不新鲜了。”
  曹向阳双手抱臂,身子往后一靠,不再说话。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斜射进来,打在曹向阳浓密的睫毛上,那扇子一样的睫毛,便垂下厚厚一层阴影,投在八分之一俄罗斯血统的蓝色眼眸中。然而眼前的女人,对这些都熟视无睹,肌肉饱满的臂膀和幽蓝深邃的欧式眼波,在她跟前统统形同空气。女人很快整理好手包,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裳。“你们发展一个下线,有提成的吧。”她微微探下腰,像个语重心长的小母亲,替曹向阳捻掉肩上一根虚浮的线头,“我知道,金字塔式平台,领导人收益相当可观。”   然后就轻飘飘走掉了,留下曹向阳继续抱臂在沙发中,除了紧绷的肌肉下,鼓胀的血管一跳一跳,足足有半个小时工夫,曹向阳一动没动。
  二
  麋鹿女人带来的不快,着实弄坏了曹向阳一贯波澜不惊的心情,有几天,他甚至连每晚必做的腹肌撕裂运动都省掉了,然后,又在调整好心态后的第一天,一个简单的反向卷腹动作中,结结实实岔了气。按着右肋下一股四处乱窜的真气,曹向阳眼前又浮现出麋鹿女人似笑非笑的脸庞——那简直是一副垂怜天下的神情。
  墙上的时钟敲了七下,书桌边,一架小巧的沙漏流下最后一缕细沙,手机同时乍然响起,iphone的经典铃声《马林巴琴》,一连串动静都在提醒曹向阳:李亚娟到了。曹向阳按掉手机,走到防盗门前,透过猫眼往外瞧,李亚娟正插着双手,立在门外。
  平常,曹向阳的单身公寓是没有女人出入的。前面说过,他是个极度自律的人。他跟李亚娟,也还没有熟悉到彼此指认家门的阶段。李亚娟离过两次婚,据她自己说,两次都遇人不淑。“孩子他爸,我还在家坐月子呢,他就出去偷腥,被我发现,当机立断就离了。”李亚娟嘴角挂着一缕讥诮的胜利之色,“第二个,看似忠厚老实,没结婚前唯唯诺诺——哦不,结了婚也是唯唯诺诺,坏心眼全憋肚子里呐。结婚才仨月,就背着我,花四十万给他闺女在天津买了一套户口房——户口房你懂的吧?”
  曹向阳不置可否。他不大喜欢抓住从前不放的女人,而这个李亚娟,不但喜欢抓,还抓得结结实实。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斜射进来,打在曹向阳浓密的睫毛上,那扇子一样的睫毛,便垂下厚厚一层阴影,投在八分之一俄罗斯血统的蓝色眼眸中——对,那天也是在上岛咖啡,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卡座,曹向阳垂下眼睑,李亚娟便适时转移了话题:
  “那个3P项目,真像你说的那样,有百分之三十的回报率?”
  被两个男人辜负过的李亚娟,就这样一厢情愿地醉倒在曹向阳一双碧波荡漾的眼眸里,并在随后不温不火的交往中,焕发了青春少女才有的激情和浪漫——不温不火的交往,当然是曹向阳在控制,李亚娟这边,星星之火颇有燎原趋势。约会后第四天,李亚娟便以曹向阳下线的身份,往3P平台上投了两万块钱,随后又以学习交流为借口,开始正儿八经地跟曹向阳讨论平台的波动、走向和趋势。既然以相亲之名结识,不拒绝就是默认,两周后,李亚娟便以曹向阳女友身份自居,事无巨细地关心起他的生活来。
  最开始,碍于面子,李亚娟早中晚各一遍的电话,曹向阳都耐着性子接起,听她在电话那头唠叨:今天冷了、明天热了、猪肉注水、白菜涨价、超市促销的东西以次充好……李亚娟也是读过大学的人,两次婚姻里摸爬滚打一遭,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大学生变成了扎扎实实的街头大妈。有一回说到他们小区农贸市场,有人卖人造蛋,被一个四川大妈识破,“你知道四川人怎么讲人造蛋不。”电话那头,李亚娟模仿着四川话,笑得比大妈还像大妈,“他们说‘人操蛋’哎——你啷个阔以弄点‘人操蛋’来骗大家呢?!”
  曹向阳正在洗碗,哗哗的水流伴着李亚娟咯咯的笑声,弄得他心烦意乱,随即砰一声甩了勺子,同时按掉手机。面对曹向阳若即若离的态度,李亚娟非但没有气馁,反而增添了斗志,嘘寒问暖的方式也落到了实处。她开始零零星星地给曹向阳购置东西,袜子、手套、内衣、剃须刀、水晶风铃、会唱歌的小闹钟,还有就是桌边那架欧式班德拉斯纯铜沙漏。 公寓不大,格局摆设一目了然。李亚娟一进门,便瞄到了桌角那架刚刚静止的沙漏。
  “你是按我说的那样,半小时前开始让它计时的吗?”李亚娟笑意盈盈,一边四下打量房间,一边弯腰,拿小指戳了一下沙漏的摇摆铜架,集满紫色海心沙的锥形玻璃瓶翻了个跟头,又从另外一头开始慢慢流淌。“——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等它漏完我就到了。以后你可以拿它定时,从我家到你家,骑电动车正好半个小时。”
  她说“以后”,天真憨萌、娇俏顽皮,十六岁少女一样,并且认为这个创意非常新颖,非常浪漫,好像完全忘了中午说的“有十万火急的事需要商量”。
  曹向阳洗了一遍茶具,转头问李亚娟:“普洱可以吗?”
  “十万火急”的事是李亚娟打算再往3P平台上投十万块钱。前面两万块钱周转了四期,除掉平台手续费,李亚娟的本金已经回得差不多了。她采取的是复利投资方式,如今非但不取利息,还想再加砝码,曹向阳认为不太理智。
  “当然,你投得越多,我提的点就越多。”话一出口,曹向阳大脑瞬间开了个小差。他又想起了麋鹿女人犀利的眼神——同样的话题,为什么面对麇鹿女人,他潜意识里就开始遮遮掩掩、欲说还休,而面对李亚娟,却如此大大方方、理直气壮,甚至还能顺手卖个人情、落个好意?女人跟女人,气场还真是不一样。曹向阳想。
  “没事,零花钱,闲着也是闲着。”李亚娟轻描淡写地说。
  提醒李亚娟谨慎行事,绝对出自曹向阳真心。从怂恿甚至引诱人加入3P平台,到提防投资人过于贪心,孤注一掷,作为领导人,曹向阳也是有自己的度的。他不像团队内其他人,忽悠住一个客户就往死里坑。平台本身风险太大,随时有崩盘的可能,投资人一旦遭遇失败,身家性命都投进去的,后果将不堪设想——不能逮着一只羊薅毛的道理,曹向阳懂,他还不想太缺德。况且李亚娟在区政府招待所上班,那種不死不活的单位,能养活她跟孩子就不错了,曹向阳不相信那句轻描淡写的“零花钱”。更不要说李亚娟讲这话时,还下意识地挺了挺脊背,那根本就是一个掩耳盗铃的动作。
  “我同学也这么说——不,她比你还耸人听闻呢。”李亚娟飞快地嗑着瓜子,她生了两颗硕大的兔牙,果壳翻飞之间,若隐若现,“她说,这就是变相圈钱,打着投资理财的名头。我劝了那么久,她愣是一分钱不投。哎,那个人,太自以为是了。”
  加入3P平台以后,李亚娟陆陆续续帮曹向阳拉了几个熟人,娘家表哥,单位同事,邻居不沾亲的二大妈,还有一个经常入住她们宾馆的推销员。按说这都是她的下线,曹向阳只有百分之十的提成,李亚娟却大大方方拱手相让:谁的下线不一样?你赚钱和我赚钱没区别的呀。随后又自作聪明地补充了一句:“那个推销员,真是讨厌,顶数他的工作不好做。”   曹向阳摆弄着手机,没动声色:“不好做,下次就不要做。”
  李亚娟的十万块钱,是当着曹向阳的面投进平台的。曹向阳做了一番白费唇舌的劝阻,甚至在她操作网银时动手拉了一把。但是没用,李亚娟对平台的关注只是个幌子,所谓的学习交流,大多时候都以鸡毛蒜皮结束,她看见的,只是眼皮底下这点利润。所以说,今晚“十万火急”的事也是幌子,摆明了没商量,除了创造一个登门约会的理由。
  曹向阳不再说话。刚刚的拉扯动作有点大,他不小心碰到了李亚娟的胸脯。李亚娟非但不尴尬,反而把一个波涛汹涌的胸脯凑过来,人也顺势倒在曹向阳怀里。曹向阳借着倒水的机会站起身来,挪到沙发对面的藤椅上。
  墙上的时钟敲了十一下,曹向阳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李亚娟捏着一粒瓜子,答非所问:“孩子早睡了。”
  李亚娟的电动车看似小巧,搬起来死沉,曹向阳运了口气才把它放倒在自己车的后备厢里。后备厢盖不上,只能那么翘着,李亚娟瘪了瘪嘴:“这也行?”
  回去路上,李亚娟终于闭上了聒噪半天的嘴巴,曹向阳几次问路,她也只是努努下巴,往左,或者往右。车窗外,霓虹灯明明灭灭,曹向阳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直到车子驶进城北一个坑坑洼洼的小区,靠在副驾上的李亚娟才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暗夜里,她的声音听起来萎靡而疲惫:“我爸,肝癌晚期,没几天了。周末你能不能陪我去趟医院?”
  三
  曹向阳的周末,早就订给了摄影协会。
  尤其这周,户外俱乐部跟摄影协会联手租了一架直升机,想在空中搞真人航拍,据说还请了一位专家。曹向阳半个月前就交了报名费用,所以拒绝起李亚娟来,倒也没有多少歉意。饶是如此,周日早上,李亚娟还是来了个电话,问完行程及安排,非但没有抱怨,还仔细叮嘱了一应注意事项。李亚娟已经恢复了元气,声音听起来饱满娇俏:
  “别勾搭美女哦,小心我不定时查岗。”
  “放心,直升机,没有空姐的。”
  话一出口,曹向阳就有点后悔。放心——这词儿用得实在不恰当。
  本地没有通用航空机场,一行人提前包了辆九座的依维柯,约定在中央广场集合,前往临近城市。曹向阳最近有点儿忙,后续事项便没有参与,直到猫腰钻进依维柯,才发现九座的车子只剩了一个座位,正对车门,座位旁边,赫然坐着那位麇鹿女人。
  “鹿老师。”副驾上的大刘扭过头来,嘻嘻哈哈给曹向阳介绍,“阳城传媒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阳城地理》杂志社特约顾问,本次出行唯一一位美女专家。你可得陪好喽!”
  麋鹿女人冲曹向阳一点头,像对大街上的行人随便嗨了一声,随即把脸转向窗外。她还真的姓鹿。曹向阳被晾了个半蔫不湿,侧身坐下。车内几个人继续之前的话题,他们在聊航拍图片的透视矫正技术。麇鹿女人一闭嘴,话题就接不下去了。
  “鹿老师——”后排一个年轻小伙问,“鹿老师怎么不说话了?”
  航拍计划暂定一个小时,费用均摊。半个月前,曹向阳在3P平台匹配了几个客户的提成,交了一万块钱。这事一直由大刘操办,专家有没有出资,他还真不知道。麋鹿女人今天一身茶褐色牛仔服,丸子头,银耳钉,樱花粉口红。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窗外,随后从包里摸出一副大墨镜,戴上。曹向阳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里,乱七八糟。
  通用航空机场在临市郊外。曹向阳只在3D电影里近距离看过直升机,画面里的飞机一律粗犷、豪放、霸气,眼前跑道上这架仿海豚直9,看起来却傻愣愣灰塌塌,耷拉着螺旋桨,像个硕大的玩具。曹向阳掏出手机,刚想找个角度来张自拍,无端觉得背上生了芒刺,一回头,麇鹿女人正摘了墨镜,好笑地站在他身后。
  “你应该再配个剪刀手。”女人说,“你确定自己是来搞摄影的吗?”
  航拍计划很美好,烧钱也够多,除了曹向阳,其他人的摄影器材也够先进。唯一没想到的,就是一帮人晕机晕得七荤八素。尽管戴了隔音耳罩,曹向阳仍然觉得,浑身上下像安了无数个发动机,咣咣咣咣直捣心脏。只有麇鹿女人安之若素,并且很快进入了拍摄状态。 十分钟后,适应得差不多了,一班人各就其位,开始像模像样地选景。此时直升机正驶近一个湖泊,深秋季节,湖面碧蓝澄澈,两岸山林五彩斑斓,林木掩映之间,万里长城顺峰就势,像一条巨龙,沿着湖区跳跃飞腾。曹向阳看见,女人找了几个角度都不满意,随后解开安全带,起身走向驾驶舱,俯在驾驶员耳边说了句什么。
  过了一会儿,飞机开始下降,麇鹿女人走到舱门口,系上安全带,脚踩舷梯,半个身子全部探了出去。直升机随后一个鹰式俯冲,机舱内一片惊叫。再看麇鹿女人,表情专注,气定神闲,一边变换角度,一边迅速揿动快门,嘴里还嚼着块泡泡糖。
  曹向阳两腿发软,差点直接给人跪了。
  麇鹿女人返回机舱时,弯腰捡了个镜头盖。扬着手问大伙:谁的,谁的?曹向阳举手:我的。舱内噪音太大,对话配着手势,像两个哑巴。女人走近曹向阳,递给他镜头盖的同时,大声说了句什么。曹向阳没听清,他还停留在刚才的险境中,激动得战战兢兢:
  “谢谢!谢谢——谢谢!!”
  麇鹿女人诧异地看他一眼,一缕笑意从嘴角升起,顺着唇边荡漾开来。她笑起来也像鹿,简洁明朗,还有点儿温暖,完全没了刚刚的酷劲儿。结果等直升机降落,一班人连滚带爬出机舱,曹向阳的镜头盖又一次戏剧性地滚到女人脚边——他嫌防丢绳麻烦,早就弃之不用了。女人第二次弯腰拾起,递给他:“你确定自己是来搞摄影的?”
  洞若观火般的笑容又浮现出来,像面对一个莽撞的孩子。
  曹向阳已经恢复了镇定,不接茬,只轻声道了个谢。如果说日常的倨傲是曹向阳的气质之一,今天,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儿拿姿作态了。但是没办法,面對那样一个又清醒又通透、又自带母仪天下气度的女人,他只能接着作。回去路上,大刘娘们儿一样凑近曹向阳,边咬耳朵边憋不住坏笑:“嘿,她骂你来着,你还谢谢、谢谢,嘿嘿……哈哈……”   曹向阳:“骂我——骂我啥?”
  “说你这个镜头,适合装逼。”大刘忍俊不禁:“你们认识?”
  曹向阳垂下眼睑:“不认识。”
  回程无需指路,一上车,大刘便主动跟麇鹿女人调换了位置。此刻,女人正坐在副驾驶上,埋头一张一张翻看照片。她用一架哈苏中画幅单反,不看其他配件,光相机就甩别人十条街。曹向阳迅速脑补了一下刚刚机舱内的画面,并自动把两人之间的动作与对话连缀上,眼一闭,一个完整的傻逼形象跃然而出。
  手机铃声适时响起,是李亚娟。曹向阳“哈喽”一声接通,电话那头的李亚娟吓了一跳,半天没反应过来。曹向阳又热情洋溢地“嗨”了一声。
  李亚娟正在医院陪床,她那位肝癌晚期的老父亲,早起偷偷吃了她哥托人找来的偏方,中午就吐血不止,已经转进了ICU。李亚娟被医生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哥嫂电话一时又打不通,病房外急得哀哀直哭。曹向阳靠着车窗,柔声劝慰:
  “别怕,有我呢,我马上赶过去……乖,听话。”
  依维柯在省道上风驰电掣,窗外的白杨刷刷闪退,大刘像个敬业的陪练,全程不落场:“哦呵,老曹,金屋藏娇啊——啥时候的事儿?”他们的座位距糜鹿女人不到一米远,呈等边三角形分布,曹向阳捂了手机,拿胳膊肘往外拱大刘:
  “远点儿。说你呢,一边儿去。”
  演技很拙劣,桥段很俗套,虽然有个大刘稀里糊涂在一旁配合,话一出口,曹向阳还是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头蠢驴。对,就是初中课本里讲的那头,黔之驴,挥舞着程咬金的三板斧,每走一步都破绽百出。可原地不动也不行,冥冥中,似乎总有更大的坑在等着他,跳下去,鬼使神差一般。觉察到这点,曹向阳索性把身体往后一靠,偃旗息鼓。
  麋鹿女人却忽然回过身来,目光灼灼,掐头去尾地问了一句:“你说的是区人民医院吗,待会儿我正好路过那儿,可以捎上你——你没开车吧?”
  “不用不用。”曹向阳像被人踩了尾巴尖,差点儿腾一下跳起来,“——不用,我打个车就行,不麻烦鹿老师。”
  “顺路。不麻烦。”女人说,“我反正下午也没事。”
  他们在中央广场分开,互相加了微信,女人叫曹向阳去买东西,她去停车场开车。曹向阳还没从刚才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愣怔着问:买东西……买什么东西?女人说,你空着两手去看病人吗。等曹向阳拎着一盒燕窝从旁边的超市走出来,女人已经把车停在路边了。她开一辆纯白色大切诺基。途中,李亚娟又打来电话,说她哥嫂已经赶到医院,叫曹向阳不要着急。曹向阳哭笑不得。他是真不着急。麇鹿女人却一脚油门,毫不犹豫地抢了个黄灯。白色JEEP像一头低吼的雄狮,甩开车流,直奔医院。
  四
  曹向阳的婚姻,触礁在一场柏拉图式的网恋上。
  对方是四川美院的一个图书管理员。十五年前,刚刚接触网络的年轻男女,没几个不在突然打开的世界里迷失方向。女图书管理员温柔漂亮,落落大方,虽然只有高中学历,院方照顾其博士老公,才给她破例安排了工作,但浸淫书香多年的女人,熏也熏出了一份书卷气。那段时间,电厂效益滑坡,除硫车间一半人在家待岗。曹向阳和图书管理员夜以继日地聊天,缱绻而默契,她称曹向阳为她的“左心房”,而她是他的“右心室”,左右律动,犹如琴瑟和鸣。说到这里,女图书管理员好像害羞了一下:
  “暖,允许你联想三分钟。”
  曹向阳抚着键盘,无声地笑了。厨房里,妻子在剁饺子馅,肉联厂分割车间出身的女人,两把菜刀同时挥舞,咣咣咣咣,地动山摇。 五年后,同样的两把菜刀摆在曹向阳面前。妻子知道了他们的关系——对,他们聊了五年,深情而纯洁。五年后的网络已经乌烟瘴气,一夜情泛滥成灾,像他们这样守着两根网线卿卿我我的人,实属奇葩。女图书管理员说,她一直向往的,就是这样一份感情,无关世俗,不牵利益,没有柴米油盐的腌渍浸泡,没有现世生活的鸡飞狗跳。
  曹向阳不说话,内心惘然,也不过短短几分钟的事。他跟肉联厂女工过了八年,每天由她身上的气味儿都能判断出其工作内容:鸡鸭牛羊,三禽六畜,生腥冰冷,肮脏血污——他不是不懂生活的内核,他只是太向往美好了。但肉联厂女工不能理解到这一层,尤其是,他们最后还见了面,虽然曹向阳一再强调,两人只是喝了个咖啡而已——不,三人,见面前,曹向阳还特意带上了儿子曹小阳——这也是他坚持认为自己光明磊落的原因之一。
  女图书馆理员跟曹向阳想象的一样美好,黛眉入鬓,粉面桃腮,柔柔弱弱的身子裹在一袭棉布长裙下,知性而优雅。整个见面过程毫无违和感,他们像往常一样聊天,天上地下人间,风花雪月霓虹。女图书管理员是来旅游的,途经此地,特意给曹向阳带了一把荣昌的金楠折扇。“开合清风纸半张,随机舒展亦寻常。”她躲在素面的乌木扇骨后,吃吃轻笑:“扇子还有一个功能你晓得啵,隔扇羞窥意中人,喏—就是这样。”
  妻子曾不止一次跟儿子求证过细节,得到的答案都是“阿姨很漂亮。阿姨說话很小声。我们喝完咖啡就回来了”。曹小阳那年六岁,漂亮阿姨给他带了个变形金刚,让他去一边儿玩。十年后,初谙人事的少年逐渐悟出其中宛转情节,才知道自己当年的证词给母亲带去多大伤害。曹小阳由此对父亲无懈可击的精神之恋生出强烈蔑视。
  肉联厂女工仍然不依不饶,一哭二闹三砍刀。曹向阳随后离了婚。形而上的恋人仍在云端,形而下的发妻却无论如何都不能看了。
  一年后,女图书管理员不告而别,只留下一句“各自珍重”。再两年,曹向阳断断续续开始相亲时,有一天忽然接到女图书管理员的电话,对方一味地哭,半天才道出缘由,原来是跟另外一个意中人又擦出了火花。隔没隔扇子,曹向阳不知道,只知道对方动了真,要跟博士公平竞争。精神之恋接了地气,女图书管理员的生活开始鸡飞狗跳。
  单身生活令曹向阳如鱼得水,有时候半夜醒来,他甚至怀疑自己曾经是否有过家庭,直到每个月末,儿子曹小阳过来拿生活费——前几年,所谓的亲子时间,都是曹向阳去前妻那把儿子接过来,陪他玩上一天,晚上连同抚养费一起送回去。曹小阳读大学后,改成月末自己过来。他在本市传媒大学读视觉传达设计专业,离曹向阳租住的公寓两站地。   不是不能用网银,是曹向阳坚持不用。
  那天曹向阳从医院回来,拧开家门,儿子曹小阳正斜靠着沙发玩手机,见他爸回来,只抬了抬眼皮,鼻孔里哼唧一声,算作打招呼。曹向阳下厨烧了四个菜,糖醋排骨、清蒸鲈鱼、油焖大虾,连蒜蓉茄子上都洒了肉末。曹小阳身高一米八五,纯食肉动物。饭桌上,父子俩照例无话。为了使自己看起来像个正统的家长,曹向阳问了问儿子的课程安排、业余活动,都被曹小阳两句话打发掉了。当问到有没有女朋友时,曹小阳扔了筷子:
  “没有——别问了,你觉得会有吗?”
  曹小阳徼眯着跟他爸一样的蓝色眼睛,一百个不耐烦。他是曹向阳的翻版,浓眉深眼,高鼻薄唇,卷发更卷,棱角更分明。八分之一俄罗斯血统在曹小阳身上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被优化了。曹向阳没说话,起身收拾碗筷,回屋取了三千块钱出来。儿子已经两个月没露面,除了每月一千块的生活费,曹向阳多加了一千零花钱给他。
  曹小阳照单全收,两千块钱揣进口袋,剩下一千塊攥在手中,不耐烦的表情略有收敛,整体态度却没有多少好转。他继续歪着头,眼角瞥向窗外:“我们这学期有专业课,要买一个笔记本电脑,屏幕要大,处理器要快,分辨率高一些的。”曹小阳摊开手掌,一千块钱被他捻成了扇形,“15英寸的MacBook Pro,我都看好了,官网上两万二,我妈说你出一半。”
  “一定要MacBook Pro?’’曹向阳问。
  “苹果屏幕颜色逼真,色差小。”曹小阳继续歪着脑袋,不看他爸,“视传专业以后要和印刷打交道,我们老师说,最好准备一台MacBook Pro。”
  坚持不用网银的规矩被打破,曹向阳拿手机给儿子转了两万块钱:“剩下的钱,还给你妈——跟你说多少次了,其实你可以在同学中试一下3P项目,几单就赚出来了。”
  “不做。”曹小阳轻蔑地瞥了他爸一眼,“有这样教自己孩子的吗?!”
  “这样教怎么了?”曹向阳起身,“你的生活费,都是我这么赚出来的,你不是照样花得心安理得——人不会永远生活在象牙塔里,迟早有一天,你都要面对现实。”
  “你自己都逃避现实,反教我面对现实?”曹小阳鼻孔里“嘁”了一声。
  曹向阳不再说话。他是个一贯注意形象的男人,气急败坏不是他的作风。却不料曹小阳并不让步:“……我来说说你的现实吧,你就是个小市民,你只配跟我妈那样的普通人在一起,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地过一辈子。可是你呢,你面对你的现实了吗?没有,你抛弃妻子也要做你的精神贵族,表演你的行为艺术。当然,你有这个自由,可你凭什么搭上我妈一辈子?!”
  曹向阳站在客厅中间,“你在教训我?”
  曹小阳:“不,我在可怜你。”
  撂下这句话,曹小阳便起身走了出去。两分钟后,曹向阳的手机“嘀”一声,短信提示,两万块钱被曹小阳一分不差地退了回来。
  五
  3P平台最近呈现一派繁荣景象,从申请匹配到转账提现,最快只要半天时间。越是如此,曹向阳越有一种莫名的担心。别的团队,领导人都在趁机动员下线拉人头、下血本,唯独他这里,不但不加码,实在劝阻不住的下线,投入资金所得提成,都被他以最快速度匹配出去、提现出来、再按人头一一返了回去。
  半个月后,平台开始修改规则,新手注册15天必须拉人进场,否则不予匹配。同时,国内各大金融网站上,银保监会、工信部、工商总局以及人民银行开始频繁发布联合公告,指出多地出现以金融互助方式为名,引诱公众投资的行为,提醒投资者切莫上当。3P平台有过崩盘历史,曹向阳是亲历者,这次可谓先知先觉,于是第一时间给手下团队发出通知,叫他们抛空全部投资。却不想被表象冲昏了头脑的人们无动于衷,不但不撤资,有人仍然逆流而上,同时反问曹向阳:你不是说平台没有任何风险吗?
  曹向阳不再废话。实际上,每个跨入平台的人,从第一天开始就知道真相了,之所以没人捅破这层窗户纸,一是上层不允许,第二,投资者给自己留着后路,平台一旦崩盘,他们可以拿这句话去质问领导人。这是一群掩耳盗铃者,忘了自己成年人的身份。
  曹向阳嗤笑一声,背包去了加拿大。除了一点利息还在平台里周转,他的全部资金已经悉数回笼。尽人事的是他,听天命的是他们,做不到无愧于心,他好歹算尽力了。
  加拿大之行,开初很是愉快,洛基山的徒步旅行,魁北克的海上划艇,爱德华王子岛的大西洋环游,安大略省的水上飞机垂钓……在极地村图克托亚图克,他们还以志愿者身份,参加了因纽特人组织的清理北冰洋公益活动,在零下三十摄氏度的海边,拾起一团团漂浮到岸边的塑料袋,拍照,留念,发朋友圈。新闻上经常有报道,说北冰洋的白色垃圾已经威胁到海洋动物,不少虎鲸吞食了塑料袋,导致最后活活饿死。
  “保护海洋环境,刻不容缓。”从图克托亚图克回来的路上,曹向阳也发了一条配图朋友圈,照片上的男人一身海蓝色冲锋衣,一副金棕色橡胶外围盾墨镜,半蹲在汹涌着冷灰色冰排的岸边,使命感满满。下面是英文定位:加拿大.Tuktoyaktuk。出游一周,这是他发的第一条动态,同团游客,有的从首都机场开始就一路乱拍了。
  没见过世面的人出个门才全程直播,曹向阳胸中,自有万千山河。
  朋友圈发出去,李亚娟几乎来了个秒赞:真棒,心系慈善,共襄壮举!后面是一串玫瑰花。曹向阳不想她接这个茬,他在3P平台迅速清仓时,曾经以命令式的口气叫李亚娟同时行动,被李亚娟一口拒绝——那是她第二次跟他说“不”,干净利落,毫无商量余地,像上次投那十万块钱一样。
  来加拿大后,李亚娟几次在微信上发语音,都被曹向阳以各种理由拒绝了。结果第四天,在温哥华的托菲诺小镇,结束半天的冲浪活动后,曹向阳收到一条信用卡催收短信,还款时,鬼使神差地,他输错了三次验证码,手机银行即刻被锁死。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那时候好办,国内随便一个营业点拿身份证都能柜面解锁。可这是在加拿大,他虽然随身带了三张银行卡,大部分钱却都在锁死的这张上。曹向阳立在原地,吹了个口哨。那天晚上,旅游团下榻当地有名的风暴酒店,360度的大玻璃海景餐厅里,游客们吃了生蚝,喝了红酒,两个同团美女还借口请教冲浪动作,加了曹向阳微信。一切都是高格调的美好,曹向阳眼花耳热、飘飘欲醺,回到房间一边泡澡,一边带着戏谑口吻给李亚娟发了条语音:   “信用卡还款失误,手机银行锁死,能不能接济一把天涯海角的流浪汉?”
  李亚娟那边马上有了回复:你是谁?
  曹向阳随即连上视频。太平洋那边.李亚娟正在等公交,左手攥个煎饼果子,嘴里呜里哇啦,含混不清。太平洋这边,海景房泡澡的欧式男人宽肩厚背、眉目如画,筋骨条条的肌肉上滚动着晶莹的水滴。李亚娟当即笑了:“白借吗?”
  曹向阳心领神会:OK。随即高举手机,冲着镜头做了个滑稽的前展肱二头肌动作。浴缸底部,十几个涡轮喷头咕嘟咕嘟冒着水花,水花里的曹向阳扭头、颔首、握拳、屈腕,以手抵额,像个痛苦的思考者。李亚娟笑得更加厉害:“不行,不够!”
  好嘞。曹向阳坏笑,坐直身子,一手继续举着手机,一手撑住浴缸侧壁,缓缓站起。镜头里的男人像一具线条流畅的雕像,渐次露出三角肌、胸大肌、上腹肌、下腹肌,随后突然一个下滑,整个人没入水中,只剩下抓着手机的那只胳膊,在水面上绝望地晃动。李亚娟继续吃吃笑着,不吭声。半分钟后,曹向阳拨愣着脑袋冒出水面,大口喘着气:
  “憋死我了,本人还是……有节操的哦!”
  李亚娟微嗔:“哎,当心手机掉水里!”
  那天,差不多同样的情节,曹向阳又演了四次。对方都是跟他关系不错的女人,或者说,都是对他心有所属的女人,其中两个跟李亚娟一样,从头到尾,嗔痴娇笑,就是不提钱的事。另外两个,视频到一半,找借口给挂了。还有两个压根儿没回应。窗外起了风,浩瀚无垠的海平面,前一秒还是风平浪静,后一秒便浊浪排天,像突然撕了面具的女巫。曹向阳起身裹上浴巾,吹干头发。想了想,又把同样的话复制一遍,给麋鹿女人发了过去。
  半小时后,麇鹿女人回复:“你谁?”
  跟李亚娟的回复仅一字之差,听起来却相当不客气。
  曹向阳略一迟疑:“不是骗子,可以视频验证。”
  这一次,麇鹿女人的回复迅速而尖锐:第一,打电话给客服申请延期。第二,信用卡逾期不还,每天加收万分之五的利息,百分之五的滞纳金,你一个满世界旅游的人,负担不起吗?第三,你家人呢,同事呢,同学呢?先找他们。抱歉我要忙了,再见。
  温哥华时间凌晨一点,“嘀”一声短信提示,曹向阳的信用卡如期还款。李亚娟的微信随后发来,是一个大大的笑脸:怎么样,手里的钱还够不够回来?曹向阳发过去一个拥抱:够,我还准备回去以身相许呐。结果第二天早起,他习惯性地打开3P平台,才发现李亚娟在替他还信用卡的同时,往平台里又投了十八万。曹向阳气得眼都绿了:谁让你这么干的?李亚娟看不见曹向阳的表情,居然在那边开始撒娇:“怎么嘛,要卸磨杀驴了?”
  这是三天前的事了。三天后,加拿大冰天雪地的北极小镇上,面对李亚娟热情而庸俗的留言,曹向阳心底“腾”一下,一股怄火直冲脑门。没等他做出反应,两分钟后,又一条留言幽灵一般,出现在下面。是麋鹿女人回复李亚娟的:怎么你们认识?
  李亚娟兴高采烈:这是我男朋友。
  随后又没心没肺地补了一句:怎么你们也认识?
  六
  加拿大之行,剩下的一个礼拜,曹向阳是在焦灼中度过的。
  六部委联合公告四次后,也就是李亚娟十八万投进去的第二天,3P平台开始匹配困难,好不容易匹配上的,对方十有八九也不打款。按平台规定,李亚娟刚投进去的十八万还不能动,另外十二万加上滚动的十五万利息,申请匹配了四天都没动静。微信上,几个3P群沸反盈天,曹向阳一颗心像铁板上的牛肉,翻过来翻过去,煎得滋滋冒油。
  回国第二天,曹向阳便给手下几个团队都开了会,重点讲匹配困难原因,即平台尝试了一种更高收益的项目,失败后资金遭遇冻结,暂时牵连了投资者。但这绝非永久性冻结,平台解冻后,投资者可以投入新币,激活旧币,比例大概是lO%——曹向阳说得没错,他的上级老赵也这么讲的。并且上次,他被冻结的一万块钱,也是复盘后又投了十万块解冻出来的。问题的关键是,这次平台能不能挺过去,连老赵心里都没底。
  会场下,几个中年妇女开始小声啜泣。一个操着东北口音的男人忽地站起来:“什么冻结、解冻、复盘,乱七八糟的玩意,说白了就是连环套,忽悠大家接着往里扔钱呗!”现场一阵骚乱,几个跟曹向阳关系不错的人站出来,帮着维持秩序,都是投入不多或者没被套住反而赚了钱的。曹向阳环顾四周,匆匆几句话结束会议,转身离去。
  李亚娟没参加这次会议,微信上给曹向阳留言,说儿子非要去动物园。老师布置的作文,叫他们描写一只小动物,他想写鳄鱼。李亚娟说,鳄鱼不是小动物。但儿子不干:不是小动物,就写大动物。他张开双手,在空中比画了一下:像一头牛那么大,是吧妈妈。李亚娟疯了以后,经常跟人描述这个动作:鳄鱼……像一头牛那么大,啊呀呀呀……然后开始失魂落魄地喊孩子:强强……强强呢——强强!!
  阳城动物园坐落在北郊,鳄鱼馆刚建成半年。那天是周末,李亚娟从网上团购了门票,又去超市买了面包火腿。强强没见过鳄鱼,一路上兴高采烈,反复跟妈妈求证,鳄鱼是不是“像牛那么大”。进了动物园,娘儿俩直奔鳄鱼馆,方才被告知,看鳄鱼是需要另购小票的,成人四十,儿童半价。李亚娟觉得不对劲,她在网上没看到提示,并掏出手机作证。售票员费劲解释了半天,那条广告是《阳城晚报》副版刊发的,顺着链接点过去,官网上写得清清楚楚。李亚娟嘟嘟囔囔,满腹怨言,拽过孩子量身高,又因为踮没踮脚的问题跟售票员争执起来。强强一米五偏弱,因为好奇,东张西望,偏偏在标尺落下来那一瞬间翘了下脚跟。李亚娟跟售票员再次争得铿锵激昂,没注意孩子已经独自穿过检票口,朝鳄鱼池奔了过去。五分钟后,人群一阵惊呼,强强为了看清鳄鱼,攀着护栏用力过猛,不小心栽了下去。
  接到动物园电话时,曹向阳最初以为是骗子,直到对方拿着手机重返事故现场。电话那头,李亚娟声嘶力竭的哭嚎像一头母狼。曹向阳赶到时,强强已经被打捞上来。鳄鱼馆管理员说,冬初的鳄鱼已经接近休眠状态,半天一动不动,游客嫌不过瘾,拍手、跺脚、哄喊,有人甚至把矿泉水瓶丢下去,砸在鳄鱼身上。孩子恰好這时掉了下去。   “平时这只鳄鱼很温顺的。”小管理员吓破了胆,两腿不住颤抖,“扬子鳄,不吃人。”
  是没有吃人,但强强已经被撕烂了。曹向阳到场第一件事,就是迅速脱下外套,一把蒙住李亚娟,拦腰将她抱了出去。李亚娟披头散发,在曹向阳臂弯里拳打脚踢,几分钟后瘫软下来,隔着衣服呜呜哀告:你去救他……去救他……求你了,救救孩子!
  事故现场已经拉起了隔离带,强强身首异处,左一只胳膊右一条腿,血淋淋地码成一堆。有人在录视频,曹向阳瞪着血红的眼睛,叫他们放下手机。不管用,麻木而冷漠的人们瞥了他一眼,转身录别处去了。
  麋鹿女人是两分钟后赶到的。动物园管理处按不住李亚娟,只好先把她的手机抢过来,联系家人。李亚娟当天的通话记录有三个:“老公”“亲爱的”和“哥哥”。管理员没时间研究“老公”和“亲爱的”咋回事,逐个回拨过去。“哥哥”在东北进货,“老公”曹向阳随即赶到,“亲爱的”是个女人,瘦瘦削削,一到现场就吐了。
  曹向阳把软成一摊泥的李亚娟交给麇鹿女人,开始转着圈地找录视频那人。视频男正坐在门口台阶上,一边抽烟一边看手机,曹向阳扑上去一顿狠揍,打得对方满地翻滚。打完了,曹向阳方才如梦初醒,又折身往回跑。
  李亚娟已经昏厥过去,麇鹿女人正按着她在掐人中,指甲都掐白了。
  曹向阳简直想象不到,麇鹿女人瘦小的身躯里,竟然藏着那么大的爆发力。后面的事情,基本都是她一个人在处理:跟园方了解情况,找游客搜集证据,等警察实地勘察,签现场勘验笔录……李亚娟的母亲早已过世,老父卧病在床,哥嫂正从外地往回赶,前夫联系不上,唯一可以求助的单位,人又迟迟不露面。殡仪馆的车驶近院子时,麇鹿女人正在看动物园的野生动物驯养证。车子缓缓停下,一下午都疾言厉色的女人,忽然泪崩,几步跳下台阶,冲着两个运尸工大吼:“轻点儿,你们轻点儿!”她被眼泪呛得咳了几下,随即弯下腰,孩子一样蹲在地上,两手蒙住脸:“你们轻点儿,他都那么碎了。他得多疼啊……”
  李亚娟已经醒了过来,时而混沌如三岁婴孩,愣愣怔怔,时而又狂躁如魔鬼附体,力大无穷。曹向阳被她咬了好幾口,手背上鲜血直流。糜鹿女人哭完,马上要随车去殡仪馆办理手续,她好像忘了曹向阳的存在,临走时四顾一瞥,才发现曹向阳正缩在角落里,抱着李亚娟呆若木鸡。女人走过来,蹲下身子,给李亚娟弄了弄头发:
  “娟儿,你好好待着,我去送强强。”她的嗓子有点哑,眼泪忽一下又掉出来,“我去把他、给你接上……我还你一个完整的孩子。”
  “要不再等会儿。”曹向阳说,“等宾馆来人,我跟你一起去。”
  麋鹿女人这才正经地看了曹向阳一眼。她的眼睛依旧大而明亮,像那天在咖啡厅一样,目光灼灼,直接戳进曹向阳心底。她盯着曹向阳,一字一顿:“你在拉着她做那个平台,对吧?是你叫她倾尽所有、四处发展下线帮你骗钱,对吧?你骗了她多少钱?她帮你骗了多少钱?”女人一边说,一边从李亚娟手边捡起一只书包,哗一下抖开。书包里骨碌碌滚出一堆东西,雨伞、口罩、水杯、面包、辣条、干脆面、火腿肠……她把所有东西塞窸窸窣窣拢在一起,推到曹向阳跟前,哽咽着:“你睁大眼睛,好好看一看,她过的什么日子——哪个孩子现在还吃方便面火腿肠,哪个大人,出门连水都舍不得买一瓶,哪个家长,还在为四十块钱的门票讨价还价——你骗他们娘儿俩的钱,你心是什么做的,铁打的吗?!”
  麋鹿女人捡起地上的东西,一样一样砸给曹向阳。旁边的殡仪车按起了喇叭,长一声短一声。女人泪眼迷蒙,扭头看了看,忽然抬起胳膊,当胸给了曹向阳一拳。曹向阳继续抱着李亚娟,一动不动。事发好几个小时,他一直处于蒙圈状态。
  七
  麋鹿女人跟李亚娟是大学同学。
  “鹿鸣,我室友、闺蜜、死党,不分你我的那种。”李亚娟说,“读大学时,我俩一起打饭,一起上课,一起跑出去穷游,考试一起作弊,挂了科一起补考,形影不离。每个礼拜我俩都挤一张床上腻歪两天,好得——这么说吧,好得她连男朋友都能让给我。”
  “是吗?”曹向阳问,“为什么不是你让她?”
  那是加拿大之行的最后两天,李亚娟大嘴巴,碰巧跟曹向阳有了共同话题,又碰巧是她最亲近的两个人,整个晚上都滔滔不绝。鹿鸣自小父母双亡,跟着独居的奶奶长大,十五岁奶奶病故,托孤给做小学教员的表叔,表叔当不了婶婶的家,又把她转送给乡下小姨。大学四年,鹿鸣一直靠助学贷款交学费,每月生活费,由她做家教的一点收入和小姨的“鸡屁股银行”供给。大三那年,姨夫跟邻村一个女人乱搞,小姨抛下两个孩子喝了农药。鹿鸣那段时间弄丢了一份兼职,生活来源不保,一个人在宿舍收拾好行李,准备退学。
  这样飘零的身世,完全适合做琼瑶小说里的女主角,却偏偏修成了亦舒笔下的女人一喂,亦舒你知道吧?李亚娟那天晚上兴致盎然,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亦舒笔下的女人,一个比一个酷,一个比一个冷,鹿鸣就这样,崇尚友情,怀疑爱情。”
  大三下学期和整个大四一年,鹿鸣是靠李亚娟的接济念完的。那个时候,李亚娟父亲还是阳城商业局的一把手,哥哥李大壮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当同龄人生活费还以百元计算时,李亚娟的零花钱都不止这个数了。每月,她跟父兄分别撒个娇,鹿鸣的饭费就有了着落。
  鹿鸣有个学法语的男朋友,跟她一样出身寒微,但聪明、帅气,是外语系出了名的系草。两人恋爱谈了三年,大四时,系草开始对李亚娟感兴趣,过程又曲折又隐晦,很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细节,李亚娟津津乐道了一晚上。总之最后,李亚娟跟系草陷入了欲罢不能又痛苦万分的章节,随后,鹿鸣发现了系草写给李亚娟的一封情书。
  一切都像爱情小说一样,还是琼瑶跟亦舒的混合版。那时候她们马上毕业了,鹿鸣正在争取一个留校名额,跟系草正式分手后,便收拾东西去外地实习了。李亚娟把鹿鸣送上火车,扒着车窗哭得梨花带雨,反倒是鹿鸣,不停安慰她:哭什么,我反正也不喜欢他——对了,他也不是真喜欢我,你看,他会跟你讲“我爱你”,跟我就从来没讲过。   “法语的‘我爱你’怎么讲知道吗?”李亚娟笑嘻嘻地问。
  “你前夫吗?”曹向阳问。
  “热带么——热带么——热带么,唔唔唔……”李亚娟像发了疟疾,声音一抖十颤,“老娘热他个鬼啊,等我爸给他安排好工作,人一巴掌就把我甩寒带去了。”
  大妈版的李亚娟又神魂归位,泼辣、恶俗、粗鄙又动感十足。曹向阳扑哧一声,一口热茶全部喷到手机上。他是真被她逗乐了。
  系草的工作刚安排好,李父便卷进了一个受贿案。原本也在商业局上班的李亚娟没了荫蔽,所学专业又荒废了,商业局撤销后,几经变动,被安排去宾馆做了服务员。
  现在,曾经被人用法语追求过的姑娘正蜷在病床上,蓬头垢面,怀里紧紧抱着一只破书包——从动物园回来,这只书包就成了强强的替身,她亲它、抱它、给它唱歌、哄它睡觉,喂它吃饭,有一回还把一瓶营养快线拧开,倒进书包拉链:“喝吧,喝吧,喝……”她说,“今天宾馆有宴会,妈妈特意给你带回来的。”
  鳄鱼吃人事件已经上了本市头条,市政府成立了由安监局、公安局、旅游局、监察局等部门组成的调查小组,随时公布调查进度。强强的尸体暂时冷冻在殡仪馆。李亚娟住进了市精神康复医院。哥哥李大壮在诸多局之间讨说法,忙得焦头烂额,卧病在床的老爷子全靠妻子打理。李亚娟单位倒是派人露了一面,人事部那个胖经理转达了领导层的慰问,留下两万块钱,便没了后话。办完李亚娟的住院手续,鹿鸣扫了曹向阳一眼:
  “我帮李大哥打官司。”她说,“你留下照顾她——能请下假来吧?”
  李大壮对妹妹这个欧式男友一直持怀疑态度,见鹿鸣这种不由分说的口气和毫不见外的态度,才进一步相信了两人的关系,随即感慨连连:“患难时候见真情。”他说,“不管咱们将来能不能做成亲戚,你对小娟的这份好,我替她记下了。”曹向阳本来出于友情的行为,就这样被鹿鸣携李大壮合伙抬上了爱情祭坛,并且百口莫辩——他是李亚娟朋友圈的“男友”,电话簿上的“老公”,出事后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鹿鸣多么聪明的人,懂得借力打力,一个巴掌先定住了他。因为,他还是李亚娟的领导人,李亚娟连本带利的四十五万,至今还全部压在3P平台里,一分钱都提不出來。
  曹向阳请了一个礼拜事假,七天后又续了一个礼拜。鹿鸣每天早晚各来一次,帮李亚娟梳头洗脸,换换衣服。医生说,这种突受刺激导致的精神失常,药物控制的同时还需要家属配合心理治疗。五十多岁的女医生对曹向阳表现出极大兴趣,具体说,是对曹向阳一双波斯猫般的眼睛感兴趣。“你是混血吗?”她问。
  混你妈个鬼。曹向阳心里暗骂。他已经在精神科病房待了半个月,由最初的震惊逐渐恢复原形,才发现自己被鹿鸣捆在了李亚娟身边。他一个一向整洁优雅、作息有序的人,如今胡子拉碴,神形俱损,像困在笼子里的一头野兽。鹿鸣每次离开之前,都要坐在李亚娟床头,握着她的手说上一会儿话:某个老师,某位同学,某场电影或某次愉快的春游,某某系闻名全校的帅哥……冬日午后,阳光暖烘烘地洒在窗玻璃上,跳跃出一个又一个光晕,鹿鸣天生的、小母亲的气质四下流淌。却往往,在曹向阳短暂融入这种画风之后,她突然一个转身,换上一副又冷漠又疏离的面孔,抛过来:“该你了。”
  然后就抱臂闪身,立在曹向阳身后。
  女医生跟鹿鸣夸奖过曹向阳,伺候病人那叫一个细心:床头柜每天都拿消毒巾擦一遍,衣服用茶缸子加热水熨得平平整整,稀饭吹到不凉不热,就连上厕所的手纸,都提前揪成一截一截,叠好备用。小李有福气啊,她说,男朋友这么帅,还这么体贴。
  鹿鸣不置可否,转头问曹向阳:“你确定自己不是强迫症吗?”
  那些天,在鹿鸣目光炯炯的眼皮底下,曹向阳咽着唾沫,艰难地跟李亚娟谈情说爱,回忆过往:超市打折的海鲜,降价的大米,促销的白菜,打烊前半价的豆浆,一块钱一根的无矾油条……以往这些时候他都在干嘛?户外,健身,旅游,跟不同的女人约会,或者穿过大半个阳城,去西郊艺术馆看展览——艺术展可不是随便看的,去之前要做大量准备工作,由内到外了解一个艺术家的生平轨迹,包括各种怪癖:是不是恋母、恋童、恋足,酗不酗酒、滥不滥情、生没生痔疮,等等。了然于胸,才不至现场露怯。
  整个过程,鹿鸣始终在旁边抱臂而立,一言不发,像看一场滑稽的独幕剧。
  八
  在医院陪护李亚娟的半个月,让曹向阳避免了一场血光之灾。
  这是曹向阳后来才知道的。3P平台已经全部冻结,官方网站上,本应显示可提现日期的地方,换成了“金额解冻期”,附带一行意思模糊的中文和一个无效链接。曹向阳的手机几乎被打爆,不得已换了一张卡,号码只给了同事和几个熟悉的朋友。那天他回单位续假,刚到门口,老赵不知从哪冒出来,拽住他七拐八拐,绕进一个小胡同:续假——还续个P。老赵头上包着一块纱布,一条长长的伤口从纱布边缘拖出来,末梢凝着血痂,“先回避几天,公开场合,能不露面就不露面,这次形势不太乐观。你团队里没同事吧?”
  曹向阳说没有,他的底线是不拉同事,不发展亲密朋友。换句话说,他的下线,基本上都是女性朋友,下线的下线是些什么人,他就不清楚了,但是队伍庞大,那些对他青眼有加的女人,大多跟李亚娟一个套路,以发展下线表忠心。当然,李亚娟是最傻的一个。
  老赵才不关心曹向阳的感情债。3P平台服务器在国外,工信部不能直接屏蔽,他说,四部委之所以联合发布公告而不是直接叫停,一是举报者分散,有效线索缺失,二是担心误伤当下不断变换的互联网金融衍生品,“国内关于这种情况是有立案条件的,即使追究,也追不到个人头上,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回避、回避、再回避。”
  老赵讲得哕里叭唆,曹向阳却一下领会了其中要义,说白了就是钻法律漏洞,等这件事慢慢淡下去,投资者求助无门,不了了之。或者像上次一样,平台死灰复燃,新币激活旧币,再开始运转,也不是没可能。曹向阳当即掏出手机,跟单位续了半个月的假,转身回到医院——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3P平台这种东西,玩的就是心跳,赚钱了喜笑颜开,赔钱了哭天抹地,一点儿心理承受能力都没有,怪谁?这样的自我安慰一直持续到病房门口,推开门,曹向阳看见,李亚娟正光着屁股蜷缩在墙角,抖抖索索指着旁边揉成一团的内裤:   “血、血……强强——哎呀,强强……”
  曹向阳“腾”一下红了脸,转身就往外跑。周末的住院部人不多,饶舌的女医生不在,几个俏皮的小护士也不见踪影,曹向阳找了一国,无功而返。再回到病房,李亚娟脸色惨白,双眼紧闭,两只光腿间血糊糊一片。曹向阳下意识地闭上眼,掏出手机准备给鹿鸣打电话,手机铃声却正好响起,鹿鸣的电话打了进来:
  “那个什么平台,娟子到底投了多少钱?”
  曹向阳心急火燎:“先不说这个,你赶紧过来,李亚娟……”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该用哪个词表达,“——李亚娟有特殊情况。”
  “什么特殊情况?”
  “李亚娟——她、她、她、她来事儿了。”
  说完这句话,曹向阳长吁一声。他差点儿憋得背过气去。汉语真可谓博大精深、左右逢源,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像个老娘们一样,神神秘秘、左顾右盼地吐出这个词:来事儿了。更没想到,电话那头的鹿鸣反应倒像个男人:什么事?随即是更高的一声断喝:曹向阳你少打岔,老实说,娟子到底往那个狗屁平台上投了多少钱?!
  “什么事儿……”曹向阳被吼得头昏脑涨,完全没注意楼道里还站着两个小姑娘,“就是月经、例假、大姨妈——李亚娟大姨妈来了,明白了吧!”
  两个小姑娘像看怪物一样盯了曹向阳一眼,扭头就走。
  鹿鸣赶到病房时,李亚娟还坐在地板上,屁股下洇着一摊黑乎乎的经血。鹿鸣再次泪崩。她不用曹向阳帮忙,一个人把李亚娟清洗干净,换好衣服,曹向阳伸了好几次手,都被她一巴掌打了回来,连扔在盆里的内裤,曹向阳端起来,也被她劈手夺了过去。整个过程,李亚娟出奇地安静,直到鹿鸣端着盆再次走进来,靠在床头的李亚娟突然开了口:“你的男朋友,我不要。”她指指曹向阳,像指着一颗大白菜,“我不要,我把他还给你。”
  “不要,我们都不要。我们两个好。”鹿鸣俯下身,给李亚娟掖了掖被子,同时伸出脚,一边使着眼色,一边踢了曹向阳一脚,“——你出去。”
  曹向阳怏怏退出病房。那天鹿鸣没回去。他在大街上转了半天,最后踅进一家小酒馆,要了一盘花生米,一盘海带丝,一小瓶红星二锅头。酒馆没暖气,靠窗生着个蜂窝煤炉,烟雾弥漫的煤气中,曹向阳几颗花生米一口二锅头,很快把自己喝高了。飘飘欲仙的感觉下,曹向阳拈着肮脏的酒杯,迫切想跟人说点儿什么:
  “老板,下回买蜂窝煤,要那种掺生石灰的……”
  “为啥?”酒馆小老板笑嘻嘻走过来,给曹向阳添了点水。
  “二氧化硫嘛……生石灰嘛!”曹向阳语无伦次,“我,干啥的知道不?”
  小老板照旧嘻嘻笑着,摇摇头。
  “专业脱硫二十年。”曹向阳说,“……冷却塔,见过吧,蜂窝煤炉子算个屁!”
  小老板唯唯诺诺,摆明了不往下讨论的态度。蜂窝煤炉那边,却抬起一张浓墨重彩的脸,伸着脖子往曹向阳这边打量了一下,又迅速埋下头。曹向阳在小老板这儿得不到呼应,便转过身去招呼那张脸:“多呛鼻子呀……是不是,二氧化硫嘛!”
  浓墨重彩的那张脸这才又期期艾艾露出来,冲曹向阳轻轻打了个招呼:嗨,你好。
  是半个月前跟曹向阳约会过的一个女人。曹向阳半醉,倒也一眼把她认了出来,拈着酒杯晃晃悠悠走过去,在女人对面坐下来:“是你呀!”
  女人面前摆着一盘炒饼,一碟红咸菜,刚吃了几口,被曹向阳突然杀过来,挖挲着一双手不知往哪儿放。曹向阳举举酒杯,示意她接着吃。女人今天的妆容很糟糕,白脸、红唇、黑眼眶,厚厚的浮粉挂在脸上,像没干透的墙腻子。半个月前则不是这样,半个月前,咖啡厅里的女人雍容华贵,矜持不苟,一份西冷牛排几乎动都没动。
  曹向阳头痛得厉害,脑袋里乱哄哄如万马奔腾,但还是能清楚地记起,这个女人没碰3P,虽然那天,她对眼前高大威猛的欧式男人万分满意,甚至惊为天人,但一谈到钱,却下意识地捂紧了手包。这段回忆太可爱了,半个月后,隔着小酒馆油渍麻花的桌子,曹向阳很想伸出手去,捏一捏对面那张五彩斑斓、不时往下掉渣的粉脸。
  女人很快吃完了半盘炒饼,剩下半盘推在一边。她好像噎着了,喉咙里咕噜一声。曹向阳转身,冲酒馆小老板甩了个响指:“服务生,来一份奶油蘑菇汤。”
  “奶油、蘑菇、汤?”小老板见鬼一般。
  不用不用,女人倉皇起身,迎着小老板诧异的目光,差点儿撞翻了椅子。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冷风打着旋儿一股脑扑进来,卷着一抹枯草败叶和几个破塑料袋。曹向阳握着酒杯,无声地笑了一会儿,随后扑到桌上,呵呵哈哈,大笑不止。
  九
  事故调查小组还在没完没了地取证,动物园先期支付了李亚娟部分住院费用。李大壮根据法院出具的无民事行为能力鉴定,全权代表李亚娟配合调查工作。鹿鸣这段时间来得勤,但很少和曹向阳说话,除了跟医生探讨病情,便是倚着窗台,拿手机不停搜看3P平台各种新闻。3P平台死水一潭,丝毫没有解冻迹象。
  前前后后,李亚娟共计往平台上投了三十万,利息十五万,这些,早在那天鹿鸣狂轰滥炸的电话里,曹向阳已经如实相告,回到病房后又重复了一遍,并掏出手机,登录平台给她看。鹿鸣点头,表示知悉。随后又淡淡地说,李大壮打印了李亚娟名下所有银行卡流水记录,还有两万,对不上账。说完这话,鹿鸣眯缝起双眼,转向窗外。窗外一片肃杀,两棵高大的悬铃木挂着星星落落的果实,偶尔吧嗒一声,掉下一颗。
  这个女人真是瘦啊,两块肩胛骨支棱着薄薄的羊绒衫,不堪一握的模样。但正是这个纸片儿般的小人,让曹向阳如临渊薮。他搞不清她下一句会说什么,就像猜不出她下一步要做什么一样。她还摆出一副警察提审犯人的态度,晾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后背,给他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像小说里一样,像电影里一样。曹向阳一时胸闷气噎,口不择言:
  “那又怎么样,没准儿给相好的花了。”
  “哦?我也这么想。”鹿鸣转过身来,手里捏着长长的一张账单,“真要是两情相悦,花也就花了。怕就怕让人卖了都不知道,还帮着人家数钱。”   账单随即摊在曹向阳面前,第三页最后一行,拿圆珠笔画着重重的一条波浪线:年、月、日、时刻、分秒、支出内容,收款人一栏三个字:曹向阳。
  曹向阳简直蒙了。从加拿大回来以后,一连串的变故接踵而至,他是真把这个茬儿给忘了——该怎么跟她解释托菲诺小镇那一晚?垂钓、赏鲸、观熊、看鸟、冲浪、远足,浮天沧海,落日长滩,他一向稳健妥当的人,才稍稍孟浪了那么一下,这个似是而非的把柄,就落在了鹿鸣手里。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操蛋的事了。曹向阳一边暗暗骂娘,一边结结巴巴地搜词刮句、组织语言,并当着鹿鸣的面掏出手机,做出马上还钱的姿势。鹿鸣嗤鼻一笑:“这个把戏,你不止跟我和娟子演过吧,怎么样,得逞了几个?”
  曹向阳慢慢停下手中动作:“得逞后,我是不是该跑路了?”
  “有句话,叫低级的骗子骗钱,高级的骗子骗思想,顶级骗子么——”鹿鸣呵呵两声冷笑,“顶级骗子,都是人上赶着倒贴着给他骗。不骗都不行,不骗是瞧不起她。”
  曹向阳收起手机,歪过头,不错眼珠地盯了鹿鸣一会儿,随后短促地笑了一下,夺过账单,按上面的卡号打了两万块钱过去,又把短信回执亮到鹿鸣眼皮底下:看清楚了?做完这些,曹向阳像卸下一个包袱,转身就走。身后,一直靠墙而坐的李亚娟忽然疯疯癫癫叫起来:热带么,热带么,哈哈……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回头。
  曹向阳的生活又回到原先按部就班的状态,健身、摄影、喝茶、看展、户外攀爬,半个月后还约会了一个女人,在上岛咖啡,陷在柔软的皮沙发里,看对方拿拇指和食指优雅地捏起咖啡杯。女人化着千篇一律的妆,白脸红唇,银棕色眼影,睫毛膏涂多了,下眼睑蹭了厚厚一道油墨。3P平台仍然处于冻结状态,老赵又推荐了一个印尼银行理财项目,曹向阳初试牛刀,小赚了一笔,刚想跟女人推荐,却被对方抢了先。女人在保险公司做业务,她给曹向阳推荐了一个叫“康泰金生”的项目。
  “康泰金生顶配账户采用复利计息方式,一般复利都是按月计息对吧,我们是每天结息,每月所存的钱和利息归集一次,自动转入下一月度。”女人一副小学老师的姿势,甚至给曹向阳掰起了指头:“当前股市下行,一跌再跌,楼市拐点,寒冬将至,理财项目整体规模性萎缩,我们的钱放在哪里,放银行吗?银行是一年滚动一次利息,我们是一月滚动一次,一年滚动十二次,请问,是一年滚动一次高呢,还是一年滚动十二次高呢?”
  “十二次。”曹向阳回答,嘴角挂着一抹轻笑。
  “这就对了。风险频出的时代,寻求经济下行中的财富突破口,是每个理财人都在思考的问题。财富来之不易,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擦亮眼睛。选择康泰金生项目,可教育、可婚嫁、可养老、可传承。十年投入,一生受益,你还犹豫什么呢?”
  女人讲得嘴角积了白沫,随即坐直身子,敛装整容,捏起桌上镶金边的咖啡杯啜了一小口。咖啡太烫,曹向阳看见,女人翘着兰花指,把杯子送到嘴边,像老干部喝茶一样,细细吹了一圈。曹向阳突然兴致全无,连看热闹的心思都没了。儿子曹小阳的电话正好这时候打进来,救场一样。接通电话,曹向阳嗯啊几句,捂住话筒,转身走了出去。
  曹小阳的电话很急。半大不大、正喜欢扮酷装成熟的小伙,两个月前还义愤填膺地拒绝了他爸的不义之财——要是换成钞票.曹向阳觉得,他会一把扬到他脸上——两个月后,却在电话里含糊其辞、支支吾吾,带着哭腔,彻底变回了孩子。曹向阳急不得恼不得,只能耐心问询。父子间几年不见的温情重现,曹小阳这才抽抽搭搭道出實情。
  拒绝老爹的不义之财后,曹小阳在一个叫“给你花”的平台上贷了一笔款,打算从以后的生活费里分期偿还。合同签好后才发现,原本八千块钱的贷款,实际到手只有六千,之前约定好的一年期限,也变成了一周,月息O.99%随之变成周息,逾期一天费用高达30%。七天后,曹小阳只能再次签约贷款,以新债偿还旧债。利滚利两个月后,加上杂七杂八的费用,当初八千块的贷款,如今变成了八万块。窟窿越来越大,曹小阳这才发现上当了:“他们说,再不还钱,就要给你跟我妈打电话。”曹小阳抽抽噎噎,声调都变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有你电话的,还有老师、同学、亲戚朋友号码,他们都有。”
  校园贷。曹向阳脑袋“轰”一下。各种P2P平台混迹多年,他太明白校园贷的内幕了,只是没想到,这种事有一天会发生在他身上,不,发生在他家里。曹向阳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大脑冷静下来,随即迅速叮嘱儿子:一,立即找班级辅导员,将此事上报学校。二,立即通知妈妈,叫她不要接陌生电话。三,从现在开始,不要离开宿舍半步,直到他赶过去。
  在前台买完单,曹向阳返回包间。女保险业务员正在吃一道芒果虾,青椒和洋葱丝都给挑了出来,扔在桌上。精致的西餐硬生生被她吃成了江湖菜,曹向阳皱了一下眉。女人有所察觉,倏一下红了脸,为了掩饰尴尬,赶紧续上刚才的话题: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
  曹向阳两手插在衣袋里,立在那儿,居高临下:“单利复利这些,太肤浅了吧。一看就没好好准备功课。下次再跟人推销这个,你得加点儿玄乎套,比如给他们讲讲保险的自身价值和未来增值,名义利率跟实际利率,保底收益和保底成本,货币增发和通货膨胀等等等等。你得先把他们讲死,不然忽悠不住人的,是不是?”
  女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嘴里叼着只虾尾,瞠目结舌。曹向阳拿起桌上的车钥匙,略一沉吟:“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先告辞。”说完便扭头走掉了。
  十
  有天夜里,曹向阳突然想到一个比喻:锉刀。对,就是这个东西,锉刀。那个叫鹿鸣的女人,就像一把双刃锉,从一个奇怪的角度楔进他的生活,把其中光鲜的部分,一点一点挑破、切碎、捣烂、削薄、磨平,再翻过来,用另外一面抛光打滑。她绝不是有意而为,相反,她像个不耐烦的工匠,搂草打兔子,碰巧遇上他这么个货,顺便就给修理了。
  那天他从上岛咖啡急匆匆赶到曹小阳学校,拽起床上神色萎靡的儿子直奔教工处,敲开门,才发现前妻已经先他赶到,正坐在靠窗的沙发上跟老师说话,再看那老师,居然是他一辈子都不想再见的人:鹿鸣。曹向阳脑子哗啦一下开了一扇窗,以前只知道鹿鸣在传媒大学教书,也听曹小阳讲过,他们学校实行中青年艺术创新人才辅导员制,就是没想到今天,鹿鸣跟传媒大学艺术创新人才合二为一,以曹小阳班级辅导员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   冤家路窄。曹向阳不自然地冲鹿鸣点了下头。
  鹿鸣指指旁边的沙发,示意他坐。这一前一后进来的两个欧式男人,浓眉深眼,高鼻薄唇,棱角分明的方形脸廓,加上一头卷发,说不是爷俩都没人相信。鹿鸣面沉如水,开门见山,仿佛不认识曹向阳一样:“情况您都知道了吧?”
  曹向阳挨着前妻坐下。几年不见,肉联厂女工胖了许多,一件酱红色羽绒服裹在身上,胸前污渍斑斑点点,像没化开的冻牛肉。曹向阳脸色愈发不自然。前妻嫌恶一般往旁边挪了挪,跟曹向阳拉开一段距离,才带着压抑的怒气小声问:“说好了孩子开销一人一半,怎么你让他去贷款?”曹向阳瞥了办公桌后的鹿鸣一眼,没吭声。对面的曹小阳蔫头耷脑,蚊子样哼了一句:“我爸给了,是我没要。”顿了一下,又说,“我说那钱,脏。”
  曹向阳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只好挺直脊梁僵坐在沙发上,谁也不看。前妻开始絮絮叨叨发牢骚,以结婚为起点,一直到曹小阳读大学,最初还压着嗓音,后来越发高亢。曹向阳几次试图打断她,都被她更加急促的声音盖了过去。鹿鸣坐在办公桌后,垂着眼皮,摆弄手里一支钢笔,事不关己又绝对礼貌有加的态度,但曹向阳相信,肉联厂女工嘴里吐出的每句话,都被她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鹿鸣是谁。
  牢骚告一段落,鹿鸣起身,给一对前夫妻倒了两杯水,“说这些都没用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报案,班里还有两个学生,跟小阳情况一样。学校已经做了调查。这个叫‘给你花’的APP是一个非法网贷平台,大概套路就是砍头息加高利率,同时利用黑客手段,盗取贷款人手机信息,内容越私密越好。之后就是不停催款、威胁、恐吓、谩骂,严重的,也有人身挟持、殴打的情况发生,所以,必须马上报案。”
  肉联厂女工结束了喋喋不休,马上露出愚钝的一面:“礼拜天……公安局不上班吧。”
  “报案,二十四小时都可以的。”鹿鸣安慰地拍了拍对方肩头,转头面对曹向阳,马上挂出一脸冰碴,“开车来了吧?我车今天限号。小阳妈妈陪孩子,你跟我去派出所。”
  曹向阳的车是一辆四驱丰田穿越者,前几年不面向大陆销售,走的平行进口渠道,全市也就三十几辆。在楼下,曹向阳“啾”一声按开车锁,见鹿鸣不上车,又绕过去,给她打开车门。鹿鸣后退几步,围着车子转了一圈:“不错嘛。很酷。很潮。很Man。很有品味。”
  从前的鹿鸣又披挂整齐,杀了回来。曹向阳一言不发。人之所以露怯,都因为话多,言多必失。那么要止损,就马上闭嘴。更何况他还不是怕露怯,他是本身就怯。剩下的时间,两人是在沉默中度过的。曹向阳开车,目不斜视。鹿鸣望窗外,一路斜视。周末的小城,街道上车流如织,穿越者走走停停,慢得连空气都凝固住了。
  辖区派出所值班民警是个快退休的老同志,对两人的造访表现出十二分不耐烦,“APP-啥叫APP?”不等两人回答,老头便大笔一挥,在报案记录上写下了三个字:爱屁屁。鹿鸣是代表传媒大学报的案,类似情况他们班有三个,其他院系也有十几个,曹向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准备的资料:大学批文、校方授权书、身份证复印件,学生们的照片、证件、联系方式、事件详情陈述……一沓资料还没往外掏完,老头便摆了摆手:“不用不用,我先做笔录,那些东西,等立案后再提供——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小事立案,我看悬!”
  曹向阳不爱听了:“这还算小事?孩子人身安全都受到威胁了,多大事才算事儿?”
  老头瞅了瞅曹向阳,没搭理他,笔录往两人跟前一推:“谁签字?”
  走出派出所,鹿鸣总算一改之前的沉默。但不沉默的鹿鸣更让人心悸,她踩着一双米白色细高跟羊皮矮靴,咯噔咯噔,每一声听起来都让人心惊肉跳,“明天跟学校打报告,让孩子走读,你负责接送。亲戚朋友那边,打好招呼,恐吓电话一律拉黑。孩子手机卡也换掉。”她停下来,转身等了一下落在身后的曹向阳,“——多大事算事儿,你不知道?那么多非法P2P平台,都比你这事大,骗子们还不是一样逍遥法外。对吧?”
  说完这话,鹿鸣便紧紧盯住曹向阳,等着看他反应。
  “3P平台,还是有解冻希望的。”
  曹向阳知道,今天他不主动把3P平台提出来,鹿鸣不会放过他。但他还是不敢接鹿鸣的目光,便垂下头,将手里一串钥匙翻过来倒过去,摆弄得哗啦作响。
  “解凍?”鹿鸣笑,“你真以为,解冻它就合法了?”
  曹向阳无言以对。派出所院里铺着水泥花砖,枯草从砖缝里钻出来,冷风中簌簌作响。有那么几分钟,他简直想变成脚底下一蓬野草,再钻回砖缝去。
  “娟子电话这几天都被打爆了。”鹿鸣说,“她一个同事,瞒着媳妇把家里所有存款都投进你们那个狗屁平台,想赚点私房钱再还回去,现在两口子天天闹着离婚。她表哥,也是抱着这种想法,偷了孩子的住院费出来,现在孩子躺在家里——尿毒症啊,没钱透析,浑身上下肿得发亮。对门那个二大妈,一辈子积蓄,留着养老的钱,都不知道怎么让她说动的,现在血本无归,老太太整日在家哭天抹泪。还有,你知道她最后投那十八万怎么来的吗?”
  曹向阳疑惑地看着鹿鸣。
  “跟我借的。以她爸住院为由。”鹿鸣死劲盯着曹向阳,眼里像要冒出火来,“二十万打过去,她把十八万投进了平台,另外两万,你想起来了吧?”
  曹向阳慢慢垂下头。四十多年严丝合缝的人生,他还没被人这样吊打过。现在,他就像一只让人剥了皮的青蛙,四仰八叉,血肉模糊。鹿鸣说得没错,病房里的种种,哪里是温柔体贴,他不过是强迫症而已,他半生抗拒生活丑的一面,却不想百转千回,到底以最丑的姿势,跌进了最脏的一个泥淖。他真不是不小心,他只是太向往美好了。
  鹿鸣冷冷地望着曹向阳,还想说什么,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曹向阳听不清电话内容,只见鹿鸣刷一下变了脸色,匆匆挂掉电话:“快,送我去医院。”
  十一
  市精神康复医院第五病房,李亚娟已经失踪了两个小时。
  曹向阳从医院甩手离开后,鹿鸣请了一个护工。事故调查小组那边,各种复杂而烦琐的程序仍在进行。李大壮心力交瘁,几乎把李亚娟完全推给了鹿鸣。早上鹿鸣回学校,中午护工出去打饭,几分钟的事儿,再回来,李亚娟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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