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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引进、翻译那么多外国文学作品？显然不是为了金钱，也不是为了荣誉或纪念一段爱情，更不是因为确信这样能够获得更多的读者。把生活从另一种语言翻译过来，是令人振奋的挑战，是自由的一种艺术形式，是游戏。……一个翻译文本，我们应如何阅读？”
——叁
时间：一年零六个月前，星期四，下午三点左右。
地点：复旦大学，江湾五角场——一间确实没有很多特征的大教室，与所有大学上大课的教室都有些相似。“当作家打出第一行字时”，我说，“那行字成了真正的指挥，整个作品的起点和中心，所有潜意识的所在地。作家只是在那行字里暂时寄宿。”
人物：我，接近中年的文学评论家。我曾在这大学待了四年。现在我在这里教书。很快就要出现的另一个角色是金牛女，（“金牛座女生的优缺点-仙算网 缺点：固执、死心眼;迟钝，动作慢;貌似好脾气，实则很小气;好色，贪财，结婚狂，自卑狂，暗恋狂。”）大学生，为了让自己的灵魂受折磨而来听课，严肃地收集严肃的男教授。有着惊人的语言能力。在这节课下课的时候，她出现在我面前。
“您还记得您第一次为我们讲课的情形吗？”
我马上皱起眉头说，“什么？这儿？我说了什么吗？我可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记观念和表达。怎么了？”
“您喝了整整一瓶水，”她说，“中间休息时我发现，您又去小卖部买了一瓶水。两个小时，您居然没有上过一次厕所。”
“是吗？”我说，“现在我打算上厕所了，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她的脸颊居然涨得通红了，这使她显出了她这个年龄应该有的年轻、可爱。
“去厕所？”她自言自语，“嗯，好像没有什么不对……然后呢？”
“去我家吧？”
她非常冷静地回答，“我想的不是上床。”
文体：堪称正常。所谓正常的叙述文体，就是清晰、富有逻辑性、流畅。（不可思议地干扰了故事情节和文体的那位叁还没有出现。）那段时间，每天我都会冒出一些清新、富有生机、妙不可言的警句，深深地迷住了金牛女。比如，指着她那个小圆化妆镜，“这就是中国文学的象征。中国作家们只想看到，自己最美的那个部分。”她立即说，她要把这句话发到微博上去。我表示赞许地捏了捏她肉嘟嘟的乳房。（下面该不该来点意识流呢？）
顺便提一下，注意“猫”这个细节。在整个交往过程中，猫的象征始终和她联系在一起：形体轻盈的，默默放轻脚步跟在我后面上楼的，和我接吻时伸出小舌头的，夜里摸黑去厕所时那个又黑又模糊的小影子。我开始做关于猫的梦，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最让我不安的梦，看到她送了我一只豹猫，那豹猫穿着她的衣服，在我面前咬死了一只鹿。
情节：和这位金牛女的情节以厕所为始——我还真去了，洗了很久的手，擦干净——以厕所为终——她在门背后说吃得下一斤牛排。之前在床上，她提到过海，不是爱尔兰的那位班维尔写的，而是形容一种极为酣畅的体验。晚餐消化之后，我又迅速下了一次水，但是，这次只是蜻蜓点水。没人游泳。不久她就离开了我，回到距离我家不远的我教书的那所学校去了。
吱嘎作响的床。后来，在女生宿舍关门前叫醒她也没用了。她只是翻个身，随手还将她那边床头柜上的台灯关掉。好在她睡得近似无声无息，呼吸慢慢地和她身下的床垫合到一块，一团柔软，看上去像床高起了一块似的。（叁这朵乌云正开始移来，不久的将来，会把她全部遮住。变灰，一大片，她的小世界。当时她是否有过轻轻的疑虑不安？）
“现在几点钟了？”隔夜的女孩，一样散发一股不新鲜的气味。
“我想十点了，”我回答，“我没看手机。我能把窗户打开吗？”
她点点头，手指开始在床上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一条内裤一副胸罩，“什么时候你推荐点书给我看吧。”
“上课不能在床上。”
于是她滑下地，拿起我反扣在桌上的一本，这一本，书脊是黄色的，即使在书店里，也是格外突出的。她从我的杯子里喝了一口水，手指尖轻快地翻着，我不知道她拿着我的书在寻找什么，直到停下来，顺着左-右的顺序读起来。
“我们的受害者，手脚都被缚住，就像在一个祭台上。……我们其余的人拿到什么就插什么——主要是棍子，虽然丽兹比起其他人总是更优雅些，她找到了一朵野玫瑰的茎梗——插进费雅玛的屁股。我们一个接一个将又硬又尖的东西捅进孩子紧紧的阴道……
“那些东西，她甚至都没有试图躲开。她唯一的动作是咧了咧屁股，好像要把自己藏到那里面。我抓起一块石头，那石头不大，就和一只刚生下来不久的小猫咪一样，猫咪会要东西吃，会自己找奶吃，它钻了进去。其实那地方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无害的，无用的，无关紧要的。现在那只小猫咪在她体内摸索着，那里太紧了，我感到自己的手都被扭曲了，猫开始绝望地上蹿下跳，乱拱一气，狂躁地伸出尖利的指甲，在那些没有亮光的肠道壁上刺啦刺啦直抓。
“我突然想看看费雅玛的脸。
“那张脸，因为惊惧折出了很多褶子，仿佛一下子，十七八岁的女孩轮廓瘫软下来，变得年老色衰，时间的古旧气息带来不可言喻的顺从的迷茫的谦逊。
“一具乞求的肉体。我感觉到猫咪又一次进入了她，不过这一次，那张谦逊的脸让猫咪融解在她的肛门里，变得放松又平静。它缓缓地，东看看西看看，不带任何占有欲，仿佛那个孔道早已经熟门熟路，已经不用开灯，就能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我又一次找到了头疼终于结束之后才有的那种满足和安宁。在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下，我体验到了回归我自己身体的完整的极乐。我只想一直这样，走下去。那另一个身体，因为不洁净而温暖，就连那隐隐的粪便臭气，也因为熟悉，变得凄凉而甜蜜，揪心而伤感。
“天哪，你把整条手臂都塞了进去！女孩们尖叫起来。
“而我只想微笑。一个女孩，把自己仅有的一点东西当礼物送给了另一个女孩。你能想象得到的，那真让人感动。” 她没有再读下去，而是翻看着那本书的封面，“CRACKS，《裂缝》，[南非]谢拉·科勒著，黄五星文库丛书，梦工厂文化艺术公司。”她又翻回先前她读到的地方，“第186页，这书居然能这样写？”
“什么意思？”
“赤裸裸，残忍的暴力，黄色的性，让我看得目瞪口呆，中国现在这么开放！”
“这书根本不黄色，它是关于暴烈的嫉妒，屈服。温柔与甜蜜，不是宽恕的结果，而是野蛮的结果。”
“可怕的描写……不想读这书了。”
“你想看别的书吗？”
她走到我的书架前，“这本，也是黄五星文库丛书，《复仇女神》，名字不错，为什么我会想到灵魂的再生？复仇，其实是一种死，新的灵魂在一个老的躯体里继续活下去。你相信转世这种说法吗？”
我把杯子拿去饮水机前续水，“这小说可是挑衅性的，侵略性的，一样讲述恶，你未必喜欢。”
她翻动着书页。“‘抹上冷霜的乌木阳具一直留在了我的屁眼里。乌娜说，要等它变成棕黄色，完全是棕黄色，棕黄棕黄的，很浓的棕黄色才把它拔出来。完完全全棕黄色？完完全全。‘健康的大便呈棕黄色，这是因为正常人的大便中夹杂着一种胆红素的关系。如果只喂你喝奶，那么你的粪便就会呈黄色或金黄色。’乌木阳具不知进出过多少次了，光滑得像东方丝绸一样。我姐姐不经意地抖动它，而且好像没有节奏。棕黄色正往那浓重的褐黑上涂。我感到自己的屁眼被整个鼓了起来，它越来越薄，变成了一顶拱形的小帐篷，阳具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碾过那懒洋洋的、肥沃的肠壁四周……’第706页，描写得真脏，你为什么要看它们？它们是不是你的马桶读物？”
“你不觉得那些场面，描写得很人性吗？色情、暴力，那也得有点儿艺术家的气质，那才是真正的文学，是富有诗意的黄色的念头，对于生活来说，它们是真实的。脏，然后才是洗干净。”
金牛女用力地合上了那本厚达788页的长篇巨著，她去了浴室，把自己洗干净，然后穿上衣服。在打开我那扇厚厚的木门时，她看了看天，说了一句一语双关的话：从阴暗处，我走到了蓝天下。
阳光是很明亮，现在几时了？最好看看手机，下午我还要去普陀区图书馆，参加一个“书评人为谁说话”的文学圆桌沙龙会议呢。
出席那沙龙的嘉宾包括知名出版社、主流媒体和著名书评人的代表。在签到处我被一个熟人叫住，他喋喋不休，说是从地铁站步行到这里来的，距此总有三四公里路了，路上还经过了一个巨大的海鲜市场。我把刚被他握过的手不经意地转移到鼻子底下，思绪立刻从摆了很多鲜花的签到桌漂向了充满死鱼和海水味的世界。在我和他说话时，目光难免四处转动，这就盯上了一位朝我们这边走来的女人。她居然穿了一双白色的长筒袜，蕾丝刺绣看起来是多么华丽。即便我常在大学校园里散步，如此洁白的长筒袜也不多见。但是那熟人移了移他那沉重的身子，正好停在我注视的目光和那个女人中间。总是发生这种扫兴的事。
不过开会时，她正坐在我的对面。她的躯干和四肢都是细瘦的，长了一副感伤的小面孔，看人时，眼白微微地向上推，与她面前的介绍牌：“叁，资深图书策划”不太吻合，尤其她头上戴了一轮花朵型大发带，压住一团蓬松的乱成一团的黑发，那花朵开放得正欢，简直遮去了她脑袋的三分之一，这和我对女图书编辑的想象非常不接近。她突然朝我看来。
实际上，这种事儿是一直发生的，不光我这样的文学评论家会遇到，你也会遇到这种事儿。总之，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下午。这样的下午，只要你还风华正茂，只要你早上起来，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个问题还是晨勃，你就会遇到。
一种欲望，从脊柱传遍全身，越来越强。将要发生什么了。一转眼叁的双唇就贴了上来，嘴唇做着亲吻的动作，没完没了。丰满的，女人的唇，带点廉价茶叶的气味。“没想到，残疾人专用厕所里的洗手液这么香。”她洗干净自己，让我闻她，是有一股甜甜的柠檬香味儿。“黏黏糊糊时，你就会觉得自己犯了错，一旦洗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按叁的说法，她自己是个天性自然、感情奔放的性情中人，而她丈夫却是个不苟言笑、讲求正确、举止恭敬、考虑周全的男人，他以他自己那谨慎的方式严格执行出版物质量标准，这个年纪还不到四十的出版局审读员在家里也严格地按部就班。比如：厨房里所有瓶瓶罐罐的摆放恰好无一不对称;客厅里的钢琴一旦出声，头顶上的水晶枝形吊灯必须搭配着打开;任何时候，窗户都是紧闭的，如果房门没被打开，那么连最细微的一丝清风都不会掠过这套两室一厅;没有客人上门，也不去拜访客人;没有宠物，没有小孩，瓶里的假花一动不动。
有些深夜，叁会胡思乱想，想起白天看过的书稿，那些书稿里总会有一些过火的性描写，想到那些动词，那些拟声词，她就特别地心烦意乱。于是她穿着睡衣摸黑下床，走到客厅里，打开琴盖，碰碰那些熟悉的琴键，那些黑白键就会在黑暗中发出叮或咚的响声，于是她就感觉好受一些。但是不出几秒，总是连一分钟都不到，头顶上的水晶枝形吊灯就在她眼前明亮地绽放出金色光芒，让她睁不开眼。
大概只有雷蒙德·卡佛才能以极简方式解释那缓缓的细微的出轨是怎样开始并持续偏离的。
“我喜欢吃快餐，你懂的，”叁站在洗手池前，照着自己，“你的鼻子很凉，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过女人都不挑剔，你吻她们，她们都会喜欢。不管是扎人的胡子，还是冰凉的鼻子。”
叁挺好。早上刚和金牛女做过，我不穷凶极恶，悠悠品来，好味道倒全出来了。
总体而言，叁是个挺温柔的女人，对动物好，对弱者好。走在路上看到树丛中的小野猫，她会很友好地两手压着裙摆朝它弯下腰去，注视着它直到它自己跑开。不过每次去吃烧烤，她还是会津津有味地连续吃上好几串烤羊腰，热气腾腾的牛排也只要五分熟。说起她那位丈夫，她也只是摇摇头。那男人初次走进她的视线时，她还只是个初级编辑，对对译文，改改错别字。她是去出版局请求网开一面时认识他的。那本书是她经手编辑的第一本书，获得过法国美第奇文学奖、蒙特利尔图书展大奖、蒙特利尔蓝色都市国际文学节大奖。其中第167页有这样一段，没能通过审查： 在我们的偶像
党的这位严厉而又优雅的战略家的演说中
我们绝望地寻找着
一股女人的芬芳
一条大腿的臆测
或一个多绒毛的颈脖
这些会让我们
做几个情色的梦。
和气的男人和气地反问她，“69个字？”她点点头。
“这节不重要，也不涉及主题，主题不是还乡吗？”她再点点头。
“这节，格调不太高，我想不必重复了，我们是灵魂工作者，得为我们的读者负责。”
“可是，删掉它……”
“对，删掉它，没人会知道少掉这一节，也没谁真在乎。”这时男人的目光开始上下打量起叁来，她看上去又瘦又小，“你是谁？对，我知道你是这书的责任编辑，你叫叁，我想知道，你是谁？”
那天下午三点钟，叁出了出版局大门，她快步横穿过马路，步履一贯地轻快。
他们正式开始约会，是在三个月后，那时她开始做原创书，和友好温和的男人不得不频频见面。
有一次，男人用一种非常温和严肃的语调问叁，“你在谈论出版自由吗？”
“我在谈某种文字的正义性……”
“可是这是丝毫无用的，”男人打断她，“性是一种力量，是一种仇恨，是所有一切，对于男人和女人来说，做就可以了，用文字去侮辱和热爱，都不是性生活。人人都知道，说是没用的，做才是真正的生活。”
“那就让它们无用好了，为什么不能容许它们存在？”
“我们只需要爱。只有爱是崇高的。你能不能不要头脑那么简单，把爱和性爱混为一谈？爱是诗意的，而性却是肮脏的。”
“性是死亡，是压迫，是生活，是爱，如果我们的文学里没有它，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也失去了爱。”
那男人失去了耐心，他用简单实际的方式开导叁：“我们不是资本主义国家，我们不腐朽不堕落，那些作家，只要他们写的是真善美，什么都可以发表。”
“一个在美国写作的人和一个在中国写作的人，有什么不一样呢？他们都是文字工作者，都用脑，用体力，用感情。他们应该享有完全同等的出版权利，作家是属于世界的。”
男人似笑非笑地反驳道：“不翻译，中国作家就只属于中国，外国作家就只属于外国。”他变得有些粗鲁了，“作家们无法改变自己的国籍，所以我们还是换一个话题吧。”
有什么办法才能让审查减少伤害？编辑的红笔不去干扰？怎么才能让那些充满性器官的湿漉漉的文字活生生存在，却又像鬼魂一样隐形，轻盈地躲开那些？
亲爱的读者们，我们不必严肃地思考叁的这些问题，因为她已经找到了解决办法。偷偷提示一下：有些人写作，会把自己的名字藏起来，藏在小说里，却以另一个名字在封皮上出现;有些古老的画家，会把自己的脸画在画布的黑暗角落里……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梦到了猫，一只黑猫，它一会用后爪扒扒，一会又用前爪刨刨，谁在那里埋下了什么？梦里我被这动物弄得好奇起来，蹲下去看它寻找，它这里抓一抓，那里挠一挠，然后停下来朝天上看看、嗅嗅，又用爪子急切地挖了起来。不久我醒了。
“这是一场具有预示性的梦，”金牛女谷歌了一会，回头看着我，“有些事情发生了，而你想瞒着我。”
于是我告诉了她那个残疾人专用的厕所，它惊人地宽敞、干净，没有任何气味，不需花一分钱，“会受到所有偷情男女喜爱的，”我说。
“你就不能撒个谎骗骗我？”
“想开些，也许我们明天就不在一起。”
事实上，我和她一直维持到，她把叁做责编的图书全部看完。当然，我和叁仍在继续。有时有点乱套，有时我会疲于应对，稍感倦怠。大部分时候，三个人相安无事。
我告诉过叁有关金牛女的事儿。没有点出她的名字，她还只是个大学生，生命中尚未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头衔。“一个特别爱看书的姑娘，总是用谷歌和维基百科，外语不错。”“是个近视眼？”叁本人视力极好，那双像小鹿的眼睛里总是带着调皮的笑意。我摇摇头，“在大学生里或者在好学生里算得上迷人。”
事实上，金牛女除了热爱文学，在衣着上也颇强调自己的审美能力。她是《ELLE》、《VOGUE》等时尚杂志最好最忠诚的读者，听那些时装编辑的建议，力所能及地靠拢那些时尚元素。比如夏天刚开始，她就穿起了藏青色横条纹T恤衫，因为据《ELLE》断言，蓝色水手衫将继续流行，那衣服让她看起来胖了不止一圈。她有一件自己染色的、无论挂着还是平铺着都格外简朴别致但一穿在她身上就格外不合身的不对称麻布长袍，据说这是时髦的波希米亚风格装束，圆圆的领口坦得很低，扁平的胸部一览无遗，因为将小腿遮去了四分之三，她身上最后的一点优点（那小腿肚优美的弧线）也被完美地遮蔽了。
与之相比，叁则显得颇有主见。她会以一种挑衅的方式表露出她那显而易见的肉体的魅力。她正处于女性的成熟期，不是穿一件胸口开得很低的V领衬衫，就是穿那些能充分炫耀她胸部轮廓的紧身上衣。听异性说话时，她会微微张开她那厚实的双唇，是谁说的，女人嘴唇的形状和阴唇的形状十分相似，区别只是一横一竖……而她的眼睛却又黑又大，瞧着人看时，好像随时准备流淌出汩汩的爱意。
我没有告诉叁，她们俩虽然早都不是处女，但都奇怪地具有一种少女的忸怩，然后那忸怩又会在一个吻之后突然往后倒下，露出毫不害羞的底裤的颜色。
我和叁做过几次后，她提出，不能再让“两个老朋友继续陈词滥调下去了”。怎么能让它不那么老一套？怎么才能用得既得心应手又独特不重复？她提出，为了恢复新鲜感，重新让彼此变得富有吸引力，不妨来点角色扮演。“诗意在杜撰出的此处（指指她那里）或彼处（指指我那里）活着。”有一次，我扮演一个垂死的士兵，那种无力的柔弱显然激发出了她真正的母性，她的表情随之变得哀婉，格外动人，那次高潮的确美好。
有过多少个夜晚，在我因为白天晚上的双重疲倦，很快以胎儿姿态入睡之后，我身旁的金牛女却因为想象、猜测而辗转难眠，索性起来看书呢？在后来的一封E-mail中她告诉我，她曾经下决心要对我特别温柔，好把我从叁那里拉开。她不断回想起我们曾经有过的每一次性爱，“令我如此满足”，就连每一次接吻都得到了美好得有些不恰如其分的赞扬。（可惜，她还不会像叁那样，以名词+动词+拟声词的方式描述与之有关的种种生理上的细节。）她说她不会再爱什么人了，如果她再爱什么人的话，那个人一定有哪些方面像我。她还怀疑我从未真正爱过她。她甚至由此引申开去，讨论了一番男人们的普遍弱点，即他们都是不可信的。她回忆了一番我说过的文学观点，认为这些都让她“茅塞顿开，受益无穷”。她还想象了一番我和叁在床上的情景，说每次轮到她上那床时“都有点委屈得想哭”。（委屈这个词一共重复了三次，这种心理其实是非常没有必要的，她难道没注意，每次叁走后，我都会换上洗得干干净净的另一条床单？）她说她嫉妒叁。（可怜的初出茅庐的女人，她渴望的只是独占我。） 我还清楚地记得，和金牛女分手的那个早晨。那天清晨，我们醒来，她建议我们一起出去吃早饭。我磨蹭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迎着刚升起的太阳出门了。她抢在我前面走，这是从未发生过的，我们在人迹稀少的街上漫步，扫大街的中年妇女，头也不抬从我们身旁经过。在一个大饼油条豆腐脑的摊子前我们停下，她坐下，跷起二郎腿。我记得那天的豆腐脑带一股腥味，虾皮也许放太久了。拿起醋瓶时她突然颤抖了一下，事后我想那也许是个信号，但当时我只以为是风。她穿着黑色的裙子，像梦里的黑猫的颜色。
“我看完了所有叁编辑、策划的书。”她说。
“不错啊。”我说。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儿，从你身边飞走，飞得毫不费力，而且飞走后，再也没飞回去。”
我看看她，她的眼睛很黑，头发也很黑，我忍不住想摸摸她的脑袋，但她躲开了。
“去爱叁吧。”她最后说的三个字居然是，“对不起。”当然，我诚挚地祝福她今后一切都好。为了尽责，我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的背影，不料她很快弯过街角，一辆从她身旁开过的公共汽车挡住了那很有可能的回眸一瞥。
那真是风和日丽的一天，在这样的好天气里，人人都该神清气爽，乐观向上。
我一个人吃完剩下的早点，在一家早早起来做生意的水果店买了一些葡萄，经过报摊时我随意瞥了一眼，头条新闻是：孟买遭恐怖袭击。我就这样散步回家，打开电脑，上新浪微博，随时随地分享身边的新鲜事儿，那天我关注的对象们，包括知名出版社、主流媒体、著名书评人、作家……@的事情却是同一桩：
著名女编辑为了理想牺牲职业道德，原创书冒名顶替版权书。女编辑微笑自辩，这是为了出版自由，不流血的牺牲。
此后我没空再吃葡萄，因为一直电话不断：文化版编辑找我，让我谈谈对那套号称是21世纪外国文学大奖丛书的“黄五星文库”的看法。我一直想联系到叁，但她就是不接电话。
我重新浏览我的书架，翻阅那些引起轩然大波的图书，如果那些作者没有一个外国名字，腰封上没有那些得奖光环，我得承认，这些小说是有点有伤风化。我信手翻到一本《写在身体上》，第86页，“她不工作，埃尔金工作，她把他给她的钞票全都上街花掉了，买了那里最昂贵的内衣，为了我！只为了我！这里。她说。我的嘴唇紧紧地贴在她的阴阜上，隔着蕾丝，给了她一个甜蜜的吻。同时她的双手伸到我的内裤里面，去摸那光滑的臀部。这臀部，快乐地轻轻颠摇着迎向她，手指轻轻拨弄着，阴蒂变得热乎乎的，蹦蹦跳跳，手指在热气里滑进裂开的、散发着身体里水气的狭小的山间小道。你湿得太厉害了，她声音平静地说。我镇定自若地抬起头，朝后转向她，脱掉内衣。她的嘴唇边游移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
我突然想起叁在我面前假装害羞地低下头去，却拉起丁字裤后面那根细带子啪地一声击打她自己的画面。那声音，每次都让我急不可待，而现在，我却只能继续去看评论，去听别人告诉我她的事，继续吃饭继续睡觉。我想象她以她特有的某种宁静的庄严姿态，抱着装满她办公桌上小零碎的纸箱，小心翼翼极为缓慢地走出编辑部里人们的视线。
“我不自然了吗？唉，新买的高跟鞋小了一点！”我想她会这么说的。
那天晚上，当我上床，慢慢伸展开四肢时，才发现床单被换成了崭新的白色，上面有着极细的条纹，竖的。新床单的气味盖去了床垫吸附过的所有其他气味。曾经有一个四月底出生的女人在上面躺过，曾经有另一个女人在同样的位置上躺下。那晚却只剩下我一个，男性的，接近中年的，以保护心脏的向右侧卧的姿势。
持续了几个星期，并无性欲的日子。期间收到过金牛女一封E-mail，那封信本身像是一个悬疑短篇，它澄清了所有问题。
好吧，我们必须假定，那爱的力量。爱肆无忌惮的性描写，或者，只是爱一个男人。
——叁
时间：一年零六个月前，星期四，下午三点左右。
地点：复旦大学，江湾五角场——一间确实没有很多特征的大教室，与所有大学上大课的教室都有些相似。“当作家打出第一行字时”，我说，“那行字成了真正的指挥，整个作品的起点和中心，所有潜意识的所在地。作家只是在那行字里暂时寄宿。”
人物：我，接近中年的文学评论家。我曾在这大学待了四年。现在我在这里教书。很快就要出现的另一个角色是金牛女，（“金牛座女生的优缺点-仙算网 缺点：固执、死心眼;迟钝，动作慢;貌似好脾气，实则很小气;好色，贪财，结婚狂，自卑狂，暗恋狂。”）大学生，为了让自己的灵魂受折磨而来听课，严肃地收集严肃的男教授。有着惊人的语言能力。在这节课下课的时候，她出现在我面前。
“您还记得您第一次为我们讲课的情形吗？”
我马上皱起眉头说，“什么？这儿？我说了什么吗？我可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记观念和表达。怎么了？”
“您喝了整整一瓶水，”她说，“中间休息时我发现，您又去小卖部买了一瓶水。两个小时，您居然没有上过一次厕所。”
“是吗？”我说，“现在我打算上厕所了，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她的脸颊居然涨得通红了，这使她显出了她这个年龄应该有的年轻、可爱。
“去厕所？”她自言自语，“嗯，好像没有什么不对……然后呢？”
“去我家吧？”
她非常冷静地回答，“我想的不是上床。”
文体：堪称正常。所谓正常的叙述文体，就是清晰、富有逻辑性、流畅。（不可思议地干扰了故事情节和文体的那位叁还没有出现。）那段时间，每天我都会冒出一些清新、富有生机、妙不可言的警句，深深地迷住了金牛女。比如，指着她那个小圆化妆镜，“这就是中国文学的象征。中国作家们只想看到，自己最美的那个部分。”她立即说，她要把这句话发到微博上去。我表示赞许地捏了捏她肉嘟嘟的乳房。（下面该不该来点意识流呢？）
顺便提一下，注意“猫”这个细节。在整个交往过程中，猫的象征始终和她联系在一起：形体轻盈的，默默放轻脚步跟在我后面上楼的，和我接吻时伸出小舌头的，夜里摸黑去厕所时那个又黑又模糊的小影子。我开始做关于猫的梦，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最让我不安的梦，看到她送了我一只豹猫，那豹猫穿着她的衣服，在我面前咬死了一只鹿。
情节：和这位金牛女的情节以厕所为始——我还真去了，洗了很久的手，擦干净——以厕所为终——她在门背后说吃得下一斤牛排。之前在床上，她提到过海，不是爱尔兰的那位班维尔写的，而是形容一种极为酣畅的体验。晚餐消化之后，我又迅速下了一次水，但是，这次只是蜻蜓点水。没人游泳。不久她就离开了我，回到距离我家不远的我教书的那所学校去了。
吱嘎作响的床。后来，在女生宿舍关门前叫醒她也没用了。她只是翻个身，随手还将她那边床头柜上的台灯关掉。好在她睡得近似无声无息，呼吸慢慢地和她身下的床垫合到一块，一团柔软，看上去像床高起了一块似的。（叁这朵乌云正开始移来，不久的将来，会把她全部遮住。变灰，一大片，她的小世界。当时她是否有过轻轻的疑虑不安？）
“现在几点钟了？”隔夜的女孩，一样散发一股不新鲜的气味。
“我想十点了，”我回答，“我没看手机。我能把窗户打开吗？”
她点点头，手指开始在床上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一条内裤一副胸罩，“什么时候你推荐点书给我看吧。”
“上课不能在床上。”
于是她滑下地，拿起我反扣在桌上的一本，这一本，书脊是黄色的，即使在书店里，也是格外突出的。她从我的杯子里喝了一口水，手指尖轻快地翻着，我不知道她拿着我的书在寻找什么，直到停下来，顺着左-右的顺序读起来。
“我们的受害者，手脚都被缚住，就像在一个祭台上。……我们其余的人拿到什么就插什么——主要是棍子，虽然丽兹比起其他人总是更优雅些，她找到了一朵野玫瑰的茎梗——插进费雅玛的屁股。我们一个接一个将又硬又尖的东西捅进孩子紧紧的阴道……
“那些东西，她甚至都没有试图躲开。她唯一的动作是咧了咧屁股，好像要把自己藏到那里面。我抓起一块石头，那石头不大，就和一只刚生下来不久的小猫咪一样，猫咪会要东西吃，会自己找奶吃，它钻了进去。其实那地方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无害的，无用的，无关紧要的。现在那只小猫咪在她体内摸索着，那里太紧了，我感到自己的手都被扭曲了，猫开始绝望地上蹿下跳，乱拱一气，狂躁地伸出尖利的指甲，在那些没有亮光的肠道壁上刺啦刺啦直抓。
“我突然想看看费雅玛的脸。
“那张脸，因为惊惧折出了很多褶子，仿佛一下子，十七八岁的女孩轮廓瘫软下来，变得年老色衰，时间的古旧气息带来不可言喻的顺从的迷茫的谦逊。
“一具乞求的肉体。我感觉到猫咪又一次进入了她，不过这一次，那张谦逊的脸让猫咪融解在她的肛门里，变得放松又平静。它缓缓地，东看看西看看，不带任何占有欲，仿佛那个孔道早已经熟门熟路，已经不用开灯，就能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我又一次找到了头疼终于结束之后才有的那种满足和安宁。在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下，我体验到了回归我自己身体的完整的极乐。我只想一直这样，走下去。那另一个身体，因为不洁净而温暖，就连那隐隐的粪便臭气，也因为熟悉，变得凄凉而甜蜜，揪心而伤感。
“天哪，你把整条手臂都塞了进去！女孩们尖叫起来。
“而我只想微笑。一个女孩，把自己仅有的一点东西当礼物送给了另一个女孩。你能想象得到的，那真让人感动。” 她没有再读下去，而是翻看着那本书的封面，“CRACKS，《裂缝》，[南非]谢拉·科勒著，黄五星文库丛书，梦工厂文化艺术公司。”她又翻回先前她读到的地方，“第186页，这书居然能这样写？”
“什么意思？”
“赤裸裸，残忍的暴力，黄色的性，让我看得目瞪口呆，中国现在这么开放！”
“这书根本不黄色，它是关于暴烈的嫉妒，屈服。温柔与甜蜜，不是宽恕的结果，而是野蛮的结果。”
“可怕的描写……不想读这书了。”
“你想看别的书吗？”
她走到我的书架前，“这本，也是黄五星文库丛书，《复仇女神》，名字不错，为什么我会想到灵魂的再生？复仇，其实是一种死，新的灵魂在一个老的躯体里继续活下去。你相信转世这种说法吗？”
我把杯子拿去饮水机前续水，“这小说可是挑衅性的，侵略性的，一样讲述恶，你未必喜欢。”
她翻动着书页。“‘抹上冷霜的乌木阳具一直留在了我的屁眼里。乌娜说，要等它变成棕黄色，完全是棕黄色，棕黄棕黄的，很浓的棕黄色才把它拔出来。完完全全棕黄色？完完全全。‘健康的大便呈棕黄色，这是因为正常人的大便中夹杂着一种胆红素的关系。如果只喂你喝奶，那么你的粪便就会呈黄色或金黄色。’乌木阳具不知进出过多少次了，光滑得像东方丝绸一样。我姐姐不经意地抖动它，而且好像没有节奏。棕黄色正往那浓重的褐黑上涂。我感到自己的屁眼被整个鼓了起来，它越来越薄，变成了一顶拱形的小帐篷，阳具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碾过那懒洋洋的、肥沃的肠壁四周……’第706页，描写得真脏，你为什么要看它们？它们是不是你的马桶读物？”
“你不觉得那些场面，描写得很人性吗？色情、暴力，那也得有点儿艺术家的气质，那才是真正的文学，是富有诗意的黄色的念头，对于生活来说，它们是真实的。脏，然后才是洗干净。”
金牛女用力地合上了那本厚达788页的长篇巨著，她去了浴室，把自己洗干净，然后穿上衣服。在打开我那扇厚厚的木门时，她看了看天，说了一句一语双关的话：从阴暗处，我走到了蓝天下。
阳光是很明亮，现在几时了？最好看看手机，下午我还要去普陀区图书馆，参加一个“书评人为谁说话”的文学圆桌沙龙会议呢。
出席那沙龙的嘉宾包括知名出版社、主流媒体和著名书评人的代表。在签到处我被一个熟人叫住，他喋喋不休，说是从地铁站步行到这里来的，距此总有三四公里路了，路上还经过了一个巨大的海鲜市场。我把刚被他握过的手不经意地转移到鼻子底下，思绪立刻从摆了很多鲜花的签到桌漂向了充满死鱼和海水味的世界。在我和他说话时，目光难免四处转动，这就盯上了一位朝我们这边走来的女人。她居然穿了一双白色的长筒袜，蕾丝刺绣看起来是多么华丽。即便我常在大学校园里散步，如此洁白的长筒袜也不多见。但是那熟人移了移他那沉重的身子，正好停在我注视的目光和那个女人中间。总是发生这种扫兴的事。
不过开会时，她正坐在我的对面。她的躯干和四肢都是细瘦的，长了一副感伤的小面孔，看人时，眼白微微地向上推，与她面前的介绍牌：“叁，资深图书策划”不太吻合，尤其她头上戴了一轮花朵型大发带，压住一团蓬松的乱成一团的黑发，那花朵开放得正欢，简直遮去了她脑袋的三分之一，这和我对女图书编辑的想象非常不接近。她突然朝我看来。
实际上，这种事儿是一直发生的，不光我这样的文学评论家会遇到，你也会遇到这种事儿。总之，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下午。这样的下午，只要你还风华正茂，只要你早上起来，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个问题还是晨勃，你就会遇到。
一种欲望，从脊柱传遍全身，越来越强。将要发生什么了。一转眼叁的双唇就贴了上来，嘴唇做着亲吻的动作，没完没了。丰满的，女人的唇，带点廉价茶叶的气味。“没想到，残疾人专用厕所里的洗手液这么香。”她洗干净自己，让我闻她，是有一股甜甜的柠檬香味儿。“黏黏糊糊时，你就会觉得自己犯了错，一旦洗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按叁的说法，她自己是个天性自然、感情奔放的性情中人，而她丈夫却是个不苟言笑、讲求正确、举止恭敬、考虑周全的男人，他以他自己那谨慎的方式严格执行出版物质量标准，这个年纪还不到四十的出版局审读员在家里也严格地按部就班。比如：厨房里所有瓶瓶罐罐的摆放恰好无一不对称;客厅里的钢琴一旦出声，头顶上的水晶枝形吊灯必须搭配着打开;任何时候，窗户都是紧闭的，如果房门没被打开，那么连最细微的一丝清风都不会掠过这套两室一厅;没有客人上门，也不去拜访客人;没有宠物，没有小孩，瓶里的假花一动不动。
有些深夜，叁会胡思乱想，想起白天看过的书稿，那些书稿里总会有一些过火的性描写，想到那些动词，那些拟声词，她就特别地心烦意乱。于是她穿着睡衣摸黑下床，走到客厅里，打开琴盖，碰碰那些熟悉的琴键，那些黑白键就会在黑暗中发出叮或咚的响声，于是她就感觉好受一些。但是不出几秒，总是连一分钟都不到，头顶上的水晶枝形吊灯就在她眼前明亮地绽放出金色光芒，让她睁不开眼。
大概只有雷蒙德·卡佛才能以极简方式解释那缓缓的细微的出轨是怎样开始并持续偏离的。
“我喜欢吃快餐，你懂的，”叁站在洗手池前，照着自己，“你的鼻子很凉，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过女人都不挑剔，你吻她们，她们都会喜欢。不管是扎人的胡子，还是冰凉的鼻子。”
叁挺好。早上刚和金牛女做过，我不穷凶极恶，悠悠品来，好味道倒全出来了。
总体而言，叁是个挺温柔的女人，对动物好，对弱者好。走在路上看到树丛中的小野猫，她会很友好地两手压着裙摆朝它弯下腰去，注视着它直到它自己跑开。不过每次去吃烧烤，她还是会津津有味地连续吃上好几串烤羊腰，热气腾腾的牛排也只要五分熟。说起她那位丈夫，她也只是摇摇头。那男人初次走进她的视线时，她还只是个初级编辑，对对译文，改改错别字。她是去出版局请求网开一面时认识他的。那本书是她经手编辑的第一本书，获得过法国美第奇文学奖、蒙特利尔图书展大奖、蒙特利尔蓝色都市国际文学节大奖。其中第167页有这样一段，没能通过审查： 在我们的偶像
党的这位严厉而又优雅的战略家的演说中
我们绝望地寻找着
一股女人的芬芳
一条大腿的臆测
或一个多绒毛的颈脖
这些会让我们
做几个情色的梦。
和气的男人和气地反问她，“69个字？”她点点头。
“这节不重要，也不涉及主题，主题不是还乡吗？”她再点点头。
“这节，格调不太高，我想不必重复了，我们是灵魂工作者，得为我们的读者负责。”
“可是，删掉它……”
“对，删掉它，没人会知道少掉这一节，也没谁真在乎。”这时男人的目光开始上下打量起叁来，她看上去又瘦又小，“你是谁？对，我知道你是这书的责任编辑，你叫叁，我想知道，你是谁？”
那天下午三点钟，叁出了出版局大门，她快步横穿过马路，步履一贯地轻快。
他们正式开始约会，是在三个月后，那时她开始做原创书，和友好温和的男人不得不频频见面。
有一次，男人用一种非常温和严肃的语调问叁，“你在谈论出版自由吗？”
“我在谈某种文字的正义性……”
“可是这是丝毫无用的，”男人打断她，“性是一种力量，是一种仇恨，是所有一切，对于男人和女人来说，做就可以了，用文字去侮辱和热爱，都不是性生活。人人都知道，说是没用的，做才是真正的生活。”
“那就让它们无用好了，为什么不能容许它们存在？”
“我们只需要爱。只有爱是崇高的。你能不能不要头脑那么简单，把爱和性爱混为一谈？爱是诗意的，而性却是肮脏的。”
“性是死亡，是压迫，是生活，是爱，如果我们的文学里没有它，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也失去了爱。”
那男人失去了耐心，他用简单实际的方式开导叁：“我们不是资本主义国家，我们不腐朽不堕落，那些作家，只要他们写的是真善美，什么都可以发表。”
“一个在美国写作的人和一个在中国写作的人，有什么不一样呢？他们都是文字工作者，都用脑，用体力，用感情。他们应该享有完全同等的出版权利，作家是属于世界的。”
男人似笑非笑地反驳道：“不翻译，中国作家就只属于中国，外国作家就只属于外国。”他变得有些粗鲁了，“作家们无法改变自己的国籍，所以我们还是换一个话题吧。”
有什么办法才能让审查减少伤害？编辑的红笔不去干扰？怎么才能让那些充满性器官的湿漉漉的文字活生生存在，却又像鬼魂一样隐形，轻盈地躲开那些？
亲爱的读者们，我们不必严肃地思考叁的这些问题，因为她已经找到了解决办法。偷偷提示一下：有些人写作，会把自己的名字藏起来，藏在小说里，却以另一个名字在封皮上出现;有些古老的画家，会把自己的脸画在画布的黑暗角落里……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梦到了猫，一只黑猫，它一会用后爪扒扒，一会又用前爪刨刨，谁在那里埋下了什么？梦里我被这动物弄得好奇起来，蹲下去看它寻找，它这里抓一抓，那里挠一挠，然后停下来朝天上看看、嗅嗅，又用爪子急切地挖了起来。不久我醒了。
“这是一场具有预示性的梦，”金牛女谷歌了一会，回头看着我，“有些事情发生了，而你想瞒着我。”
于是我告诉了她那个残疾人专用的厕所，它惊人地宽敞、干净，没有任何气味，不需花一分钱，“会受到所有偷情男女喜爱的，”我说。
“你就不能撒个谎骗骗我？”
“想开些，也许我们明天就不在一起。”
事实上，我和她一直维持到，她把叁做责编的图书全部看完。当然，我和叁仍在继续。有时有点乱套，有时我会疲于应对，稍感倦怠。大部分时候，三个人相安无事。
我告诉过叁有关金牛女的事儿。没有点出她的名字，她还只是个大学生，生命中尚未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头衔。“一个特别爱看书的姑娘，总是用谷歌和维基百科，外语不错。”“是个近视眼？”叁本人视力极好，那双像小鹿的眼睛里总是带着调皮的笑意。我摇摇头，“在大学生里或者在好学生里算得上迷人。”
事实上，金牛女除了热爱文学，在衣着上也颇强调自己的审美能力。她是《ELLE》、《VOGUE》等时尚杂志最好最忠诚的读者，听那些时装编辑的建议，力所能及地靠拢那些时尚元素。比如夏天刚开始，她就穿起了藏青色横条纹T恤衫，因为据《ELLE》断言，蓝色水手衫将继续流行，那衣服让她看起来胖了不止一圈。她有一件自己染色的、无论挂着还是平铺着都格外简朴别致但一穿在她身上就格外不合身的不对称麻布长袍，据说这是时髦的波希米亚风格装束，圆圆的领口坦得很低，扁平的胸部一览无遗，因为将小腿遮去了四分之三，她身上最后的一点优点（那小腿肚优美的弧线）也被完美地遮蔽了。
与之相比，叁则显得颇有主见。她会以一种挑衅的方式表露出她那显而易见的肉体的魅力。她正处于女性的成熟期，不是穿一件胸口开得很低的V领衬衫，就是穿那些能充分炫耀她胸部轮廓的紧身上衣。听异性说话时，她会微微张开她那厚实的双唇，是谁说的，女人嘴唇的形状和阴唇的形状十分相似，区别只是一横一竖……而她的眼睛却又黑又大，瞧着人看时，好像随时准备流淌出汩汩的爱意。
我没有告诉叁，她们俩虽然早都不是处女，但都奇怪地具有一种少女的忸怩，然后那忸怩又会在一个吻之后突然往后倒下，露出毫不害羞的底裤的颜色。
我和叁做过几次后，她提出，不能再让“两个老朋友继续陈词滥调下去了”。怎么能让它不那么老一套？怎么才能用得既得心应手又独特不重复？她提出，为了恢复新鲜感，重新让彼此变得富有吸引力，不妨来点角色扮演。“诗意在杜撰出的此处（指指她那里）或彼处（指指我那里）活着。”有一次，我扮演一个垂死的士兵，那种无力的柔弱显然激发出了她真正的母性，她的表情随之变得哀婉，格外动人，那次高潮的确美好。
有过多少个夜晚，在我因为白天晚上的双重疲倦，很快以胎儿姿态入睡之后，我身旁的金牛女却因为想象、猜测而辗转难眠，索性起来看书呢？在后来的一封E-mail中她告诉我，她曾经下决心要对我特别温柔，好把我从叁那里拉开。她不断回想起我们曾经有过的每一次性爱，“令我如此满足”，就连每一次接吻都得到了美好得有些不恰如其分的赞扬。（可惜，她还不会像叁那样，以名词+动词+拟声词的方式描述与之有关的种种生理上的细节。）她说她不会再爱什么人了，如果她再爱什么人的话，那个人一定有哪些方面像我。她还怀疑我从未真正爱过她。她甚至由此引申开去，讨论了一番男人们的普遍弱点，即他们都是不可信的。她回忆了一番我说过的文学观点，认为这些都让她“茅塞顿开，受益无穷”。她还想象了一番我和叁在床上的情景，说每次轮到她上那床时“都有点委屈得想哭”。（委屈这个词一共重复了三次，这种心理其实是非常没有必要的，她难道没注意，每次叁走后，我都会换上洗得干干净净的另一条床单？）她说她嫉妒叁。（可怜的初出茅庐的女人，她渴望的只是独占我。） 我还清楚地记得，和金牛女分手的那个早晨。那天清晨，我们醒来，她建议我们一起出去吃早饭。我磨蹭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迎着刚升起的太阳出门了。她抢在我前面走，这是从未发生过的，我们在人迹稀少的街上漫步，扫大街的中年妇女，头也不抬从我们身旁经过。在一个大饼油条豆腐脑的摊子前我们停下，她坐下，跷起二郎腿。我记得那天的豆腐脑带一股腥味，虾皮也许放太久了。拿起醋瓶时她突然颤抖了一下，事后我想那也许是个信号，但当时我只以为是风。她穿着黑色的裙子，像梦里的黑猫的颜色。
“我看完了所有叁编辑、策划的书。”她说。
“不错啊。”我说。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儿，从你身边飞走，飞得毫不费力，而且飞走后，再也没飞回去。”
我看看她，她的眼睛很黑，头发也很黑，我忍不住想摸摸她的脑袋，但她躲开了。
“去爱叁吧。”她最后说的三个字居然是，“对不起。”当然，我诚挚地祝福她今后一切都好。为了尽责，我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的背影，不料她很快弯过街角，一辆从她身旁开过的公共汽车挡住了那很有可能的回眸一瞥。
那真是风和日丽的一天，在这样的好天气里，人人都该神清气爽，乐观向上。
我一个人吃完剩下的早点，在一家早早起来做生意的水果店买了一些葡萄，经过报摊时我随意瞥了一眼，头条新闻是：孟买遭恐怖袭击。我就这样散步回家，打开电脑，上新浪微博，随时随地分享身边的新鲜事儿，那天我关注的对象们，包括知名出版社、主流媒体、著名书评人、作家……@的事情却是同一桩：
著名女编辑为了理想牺牲职业道德，原创书冒名顶替版权书。女编辑微笑自辩，这是为了出版自由，不流血的牺牲。
此后我没空再吃葡萄，因为一直电话不断：文化版编辑找我，让我谈谈对那套号称是21世纪外国文学大奖丛书的“黄五星文库”的看法。我一直想联系到叁，但她就是不接电话。
我重新浏览我的书架，翻阅那些引起轩然大波的图书，如果那些作者没有一个外国名字，腰封上没有那些得奖光环，我得承认，这些小说是有点有伤风化。我信手翻到一本《写在身体上》，第86页，“她不工作，埃尔金工作，她把他给她的钞票全都上街花掉了，买了那里最昂贵的内衣，为了我！只为了我！这里。她说。我的嘴唇紧紧地贴在她的阴阜上，隔着蕾丝，给了她一个甜蜜的吻。同时她的双手伸到我的内裤里面，去摸那光滑的臀部。这臀部，快乐地轻轻颠摇着迎向她，手指轻轻拨弄着，阴蒂变得热乎乎的，蹦蹦跳跳，手指在热气里滑进裂开的、散发着身体里水气的狭小的山间小道。你湿得太厉害了，她声音平静地说。我镇定自若地抬起头，朝后转向她，脱掉内衣。她的嘴唇边游移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
我突然想起叁在我面前假装害羞地低下头去，却拉起丁字裤后面那根细带子啪地一声击打她自己的画面。那声音，每次都让我急不可待，而现在，我却只能继续去看评论，去听别人告诉我她的事，继续吃饭继续睡觉。我想象她以她特有的某种宁静的庄严姿态，抱着装满她办公桌上小零碎的纸箱，小心翼翼极为缓慢地走出编辑部里人们的视线。
“我不自然了吗？唉，新买的高跟鞋小了一点！”我想她会这么说的。
那天晚上，当我上床，慢慢伸展开四肢时，才发现床单被换成了崭新的白色，上面有着极细的条纹，竖的。新床单的气味盖去了床垫吸附过的所有其他气味。曾经有一个四月底出生的女人在上面躺过，曾经有另一个女人在同样的位置上躺下。那晚却只剩下我一个，男性的，接近中年的，以保护心脏的向右侧卧的姿势。
持续了几个星期，并无性欲的日子。期间收到过金牛女一封E-mail，那封信本身像是一个悬疑短篇，它澄清了所有问题。
好吧，我们必须假定，那爱的力量。爱肆无忌惮的性描写，或者，只是爱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