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山

来源 :西湖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ukuikui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冈仁波齐神山,海拔将近七千米。几个世纪以来,冈仁波齐不仅是朝圣者们的信仰终级之地,也是探险家们心中神往的地方。然而,那么多敢于冒险的人,他们可以登上世界最高的山峰珠穆朗玛峰,迄今为止,却还没有人能够登得上这座神山之巅,哪怕他们想尽一切办法。那是一座神灵之山,凡俗人不可逾越。释迦牟尼佛就在这座神山上得道成佛。2014年是马年,正是释迦牟尼佛祖的本命年。据说在往常转神山一圈,即可洗尽一生的罪孽,而在马年转神山一圈,相当于往年转十三圈的功德。
  有人说,在这个世界上的芸芸众生,能够去瞻仰冈仁波齐神山的人少之又少,而能够具备一切转山因缘的人,就更是寥寥无几。十二年一轮回。能在马年去转山的人更是跟神山有缘。虽然我不是佛教徒,也并不知道转完神山之后,是否真能将我一生罪孽从此消除干净,但我被一种巨大的愿望促使,就如受了蛊惑一般。
  我们从拉萨出发,第五天才开车到了塔钦。塔钦是冈仁波齐神山脚下的一座小村庄,是朝圣者们进出神山的必经之地,也是转山的起点和终点。
  记得十年前我走进阿里,也曾经到过这里,在牧民的帐篷里住过几天。要是早上醒得早,推开帐篷,白雾笼罩、水气如烟的草原上会出现一两头狼。它们看上去并不凶狠,也不对人虎视眈眈,可能它们并不想真的吃人。你只要不去攻击它们,它们会拖着尾巴悄然离去。在这人迹罕见、生命绝迹的地方,生命与生命的相对,原本就应该惺惺相惜,而不是彼此厮杀和消灭。感觉那时候的狼,也是孤独的,甚至孤独到有些失魂落魄。
  塔钦紧挨着神山,也紧挨着圣湖玛旁雍措。记忆里的从前的塔钦,有一条溪流绕过村子,流向不远处的圣湖。曾经在这里,没有商店,也没有旅馆和像样点的茶馆,连日用品也买不到。
  然而,如今的塔钦不同了。记忆中的小村落,早已失去昔日的宁静。我住过的人家和帐篷也不知去向,到处都是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物。有商铺、药店、水果摊、旅馆、饭店,还有各种娱乐场。俨然一座热闹的小城镇。至少在这个适宜转山的季节里,它是热闹的,甚至是沸腾的。
  九月仍是转山旺季,到了十月就会大雪封山。神山复归宁静,只与风雪相伴。因此赶在大雪之前的九月来转山的人依然很多。
  和我同行的小雅说,马年来转山的人特别多。山上本来住的地方就少,人一多,根本就没地方住。神山上气候多变。有时候,在炎热的夏天,一阵冷空气起来,山上会突降大雪,或者来一场暴风雨。遇到这样的突发天气,有的人扛不过寒冷,就会冻死在路上。也有体力不支晕倒在山上,病死或饿死的,都有。神山上还有许多野狗,白天它们都比较温顺,或走在你前面,或跟在你后头,从不对人吠叫。但一到天黑,人的体力会变得衰弱,这些野狗会在夜里变回本来的面目,狼性的一面会出现,对着失去力量尤其对气若游丝落单的人,会发动攻击。不过,对于佛教徒来说,死于转山途中,是一件有福之事,意味着灵魂已经升入天堂。而对于徒步冒险的游客来说,便是一场灾难。
  摆在眼前的经历,明明是场冒险。然而,小雅却说得轻描淡写,就像在陈述一件家长里短的往事。我把小雅的话每一句都听进去了,听得很认真。说一点也不怕是假的。但当时的情形下,害怕是没有用的,完全被另外一种力量所控制了。我也说不清楚,我当时哪来的勇气和自信,能够用两天时间转完神山。要是在平时,我在小区里走上半小时就会累得半死。
  在塔钦修整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背起行囊出发。
  冈仁波齐神山地处冈底斯山脉,和喜马拉雅山脉遥遥相对,是中国最美、最令人震撼的十大名山之一,也是世界公认的神山,它被人称为“东方的耶路撒冷”。
  珠峰的海拔在8000多米高,感觉比冈仁波齐峰要危险好多,但是,冒险家们不断地登上珠峰,却从未有人登上过冈仁波齐峰。你不得不相信这句话: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冈仁波齐和珠峰的不同之处在于,珠峰只是一座高山,而冈仁波齐却是一座神灵居住的山峰,是人类终极的信仰圣地。作为凡夫俗子,永不可能抵达神山顶峰,只能绕山而行。
  进入山口,抬头便可看见被白雪覆盖的冈仁波齐主峰,就像一顶壮观的大银冠,凌空而起,直指云霄。峰顶旗云缥缈飞扬,有着唯我独尊的气派,更似被冥冥间的气息所笼罩,梦幻神圣如大佛,仿如从天外横空飞来。
  一条蜿蜒的山泉在山脚下无声地流淌,我们沿溪而上。
  开始时,走的是一段沙石路,路况倒也平坦,越野车都能开上来,海拔也在五千米以下。因此,一路自我调息,匀速地行走,我们几个人都没有分开。大概走到十公里左右,明显感觉头晕目眩,胸闷乏力,开始上气不接下气。走几步就想坐下来休息,但又不敢久坐,怕一坐下来,就再也不想走。
  海拔在逐渐升高。望着前面盘旋无际不知通往何处的沙石路,心里直打颤。有人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觉得眼前的这条转山路,比上青天还难。由于体力逐渐跟不上,又缺氧,整个人变得焦躁不安。高原的日照猛烈地射击在我们身上,仿佛在抽干我们的水分,同时也狠狠地抽走我们身上的所有力气,让我们失去力量,失去信念,失去所有。
  又坚持走了一个多小时,出现四五个帐篷。酥油浓郁的气味从帐篷里飘扬而出。一个高大的藏族女人看了看我们,不知说了句什么,我们听不懂。她黑亮的脸蛋晒出来两朵高原红,头发用红绳子扎成粗大的辫子拖在后背上,油亮油亮的,发尾部分结成了块。青灰色的旧藏袍,门襟处已磨出好多线头,丝丝缕缕地垂挂下来,粘贴在她胸前。她不会说汉语,也听不懂我们说话。 帐篷里只有酥油茶和康师傅面条,除此之外,再无任何食物。将物品运上山的成本太高。有这两样食物可容我们饱腹,已是神赐,应心怀感恩。我们点了几壶酥油茶。都不习惯酥油的味道,但你不喝,就什么也没得喝。
  帐篷里有人在绝望地哭泣,一边哭一边说,实在走不动了,她要回去。全程五十八公里,至少要走整整两天,还没走到十公里,便已崩溃。
  转山之前不止一次听人说,转神山是要有因缘的,缘分未到的人,哪怕体力和耐力再好也是没用的。和我们一起走的有一位来自山西的大哥,为了这次转山整整准备了两年,他每天坚持锻炼,跑步、吃素、念经、祈祷……所有的一切都只为了能够顺利转山圆满。然而,车子一驶进阿里,他便开始高反,越接近神山,身体越是不舒服,终于无缘无故病倒在神山脚下,最后还是被救护车搬回去。同行中大都是佛教徒,他们认为那位大哥身上的业障太重,也可能是前世今生杀生作孽过多,神灵的山暂时拒绝了他的朝圣。   我是个无神论者,在平时我几乎不信这些。但在西藏,尤其是在神山上,我不由得不信。我坚信神的存在。
  风呼啦啦吹着,把帐篷吹得不停摇晃,我的双腿沉重酸痛,犹如灌满了铅,只想坐下去,躺下来,从此不动。我咬着牙,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双脚,新买的登山鞋已风尘仆仆,沾满了泥土。想起一些往事,忽然两眼一热,鼻子发酸,随之而来的一股倔劲突然就涌上来。我对自己说:“继续走,走不动也走。”
  一个藏族女人五体投地叩拜着经过我们,她的额头磕烂了,肿起来一个包,血肉模糊。藏袍上全是灰。她朝我们浅浅一笑,我递给她几块巧克力,她接过去,双手合十,弯腰道谢,然后把巧克力藏于她的袖管内,继续将身体匍匐于大地,双手向前,举过头顶,然后,慢慢立起身,再次跪倒……
  我盯住那个藏族女人看,看着她的身体紧贴着砂砾地,此起彼伏,由近及远。那一刻的我,突然哽咽出声,直至热泪盈眶。
  经过一番默默崩溃,接下来的状态竟然出奇的好。虽然置身神山,却有很长一段路根本看不见神山主峰的真面目,它被其他山脉挡住了。再次看到它的时候,又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每次都会驻足仰望,或者用相机拍下来,仿佛一种意外的收获和馈赠。
  能够看到神山真面目的人,是有福的。当我可以置身山中,又如此近距离仰望神山主峰的时候,心里洋溢着幸福和感恩。
  大概又走了四个多小时,看到一座横跨溪流的石板桥,桥两旁的栏杆上飘满绚烂耀眼的经幡,经幡上竖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止热寺,由此进——”
  蔚蓝的苍穹已置换成朦胧的金红色。夕阳的余辉照射在神山主峰上,如一顶冉冉升起的金碧辉煌的皇冠,又如一尊开光的大佛腾空而立。
  终于走到止热寺入口,全身累瘫,意志力已撑不下去。当意志力开始崩塌,身体一下子便失去了支撑,双腿一软倒在山坡上,面朝神山,让自己沐浴在夕阳的光辉里。照在我身上的光,仿佛是从神山上直接泼洒下来的。
  佛光普照。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身体直挺挺倒在地上,像一具只有呼吸的尸体。我尽力地调整着自己失衡的心肺。
  夕阳把天空变成绛红色的海洋,眼前的神山变得模糊起来,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仿佛置身在天上,又似乎在遥远的汪洋深处。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小粒灰尘。一切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像看见海市蜃楼。神山就如一座肃穆庄严的庙宇,里面住着神。它就在天堂。在茫茫汪洋。在我眼前。
  我是在这个时候,才突然想起那头豹子来的,它在另一座神山上。是海明威写的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我没到过乞力马扎罗山。它被称为“非洲屋脊”,海拔也在五千多米高。那座山的西高峰,和冈仁波齐一样,终年积雪不化,被非洲人称为“上帝的庙宇”。海明威在他的小说开头这样写那头豹子:
  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以前每次读到这里,从来就没想明白,那头豹子,为什么会跑到这么高寒的地方去送死?它当然不可能是为了去觅食。在这么高寒的山巅,没有任何食物,连空气都是稀薄的,豹子不会那么笨。
  那它为什么要跑这么高的雪山上去?
  此刻的我,躺在五千多米高的神山上,忽然便想明白了。这种内在的被召唤的精神力量,或许只有到了一定的“境”上,你才能够豁然领悟,才能够去真正懂得。
  那晚,投宿于止热寺。房间很小,简陋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每间房都是三张单人床,除了床,一无所有。寺庙还在修建中,依傍着山坡一排排往上建,每一座屋子都正对着神山主峰。
  小雅说,在这里修行一天的功德,相当于在别处修行一年。虽然这个说法多少有些虚无和玄幻,但我完全同意。我也无意于谈论宗教,但我深信不疑。在这里,神绝不是虚无的,它就在此地,在我们身边。只要你抵达这里,就会强烈地感受到神的存在。眼前这座如庙宇般巍然而立的神山之王,是奇迹,也是神迹。神迹是人无法揭秘的。唯有膜拜。
  登上庙殿的台阶很陡,大概有二十来级,每往上爬一步,就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气,喘气时不能仰面朝天,只能低头看地,不然更会头晕目眩。那种感觉很奇特,犹如腾空在天,在登天梯。
  终于进入殿内,没有坐的地方,只能站着喘息。我们向着释迦牟尼佛五体投地跪拜。这是我第一次在海拔五千多米高的庙宇里磕这么多个长头,三十个?还是五十个?我已记不得了。只记得当时的我心里空空,毫无杂念。以为自己仅剩的体力会在不断的磕长头中消耗殆尽。然而,竟然不觉得累,心清神明。起身时,点起供养的酥油灯。
  在庙宇顶部,有一岩洞,仅可容一人猫腰进入。据说,好多高德大僧都曾在这个洞穴里修道成佛。只要有缘进入洞穴参拜过的人,都可免去七世轮回之苦。
  洞口窄小,我折腰而入,几乎是爬进去的。仅有的一点点光线,是从洞外打进来的。刚进入的瞬间,根本看不清内部,只是黑乎乎一片。我跪下身,用双手摸着地往前爬行。大概爬摸两三步,双手忽然触到一团物体。分明是人的气息,吓得我差点尖叫出声。也不知是谁正跪在那里喃喃祈祷。
  走出神殿,天色渐渐暗下来,呈现在眼前的冈仁波齐峰,已是一个模糊而庞大的轮廓。
  默然往回走。猛抬头,满天繁星,密集如白色灰尘。忍不住惊呼出声。居然那么多星星,就像满天雪花在空中飞扬,感觉就要落下来,下一场漫天大雪。
  在这静谧的星空下,我忽然想到“空花道场”四个字。我仰着脖子,站在夜里。缺氧令人窒息。星空神迹般的美,是另一种窒息。这种神迹般的美丽星空,在都市里住上一百年都不会遇到一次。而在这里,我却一览无余地看到了。感觉心里再无遗憾。然而,山中的夜,奇冷无比,站不了多久,便得急急回屋去。
  屋里没有灯。开水只有一壶。十块钱一暖壶。一个房间只允许买一壶。我和来自广东的娘俩睡在一起,那女孩受了风寒,平时有天天泡脚的习惯,她妈妈找到烧开水的那个藏族小伙子,想再买几壶开水,被拒绝了,给多少钱他也不卖。在这缺电缺水缺食物的神山上,要烧一壶开水实在不容易。那妈妈空手回到房间,但也是理解的。望着那壶开水,那晚的我们谁也舍不得喝,第二天转山时带着,那是要用来救命的开水。饿了随便咬几个饼干,吃上几块巧克力,便脱了外套上床睡觉。但实在是冷,又把外套全都穿回去,再钻进被窝里,还是冷。   由于寒冷和缺氧,我们都没有睡着。那女孩整晚咳嗽。我和她妈妈都担心她第二天走不了。虽然大家还没完全入睡,但实在是疲惫至极,神志和身体都处于迷糊和涣散状态。没有力气说话,也不想动。就这么各自静伏在床上。偶尔有人一个转身,或一声叹息,便都知道对方还醒着。
  天亮之前就要出发。想起来就会有深深的恐惧。只能紧闭双眼,拒绝去想。夜越深,氧气越稀薄,呼吸困难,头痛胸闷到窒息。
  那一夜,每一分钟都是折磨,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突然会出现幻觉。突然会崩溃。突然会没有了方向。突然会想哭。突然会问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到底为了什么?
  但已经来到这里,就跟那头死在乞力马扎罗雪山上的豹子那样,没人能够说得清楚为什么。
  凌晨五点, 我们整装出发。小雅再次叮嘱我们,离开止热寺,就是又陡又险的乱石坡,被称为“地狱坡”。大约有十公里这样的路,要尽量坚持一口气往上爬,不要过多停留,直冲顶到5700米的卓玛拉山的垭口,就往下坡走了。要是一口气冲不上卓玛拉山垭口便崩溃,可能就会永远过不去。因为那段被称为“地狱坡”的路,事实上并没有路,全都是乱石。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急救车到不了,飞机也飞不上来,手机仍然没信号。所以,要保证自己安全下山,全靠自己。
  人是这样的,处于安全温暖的家中,想着外面的世界可能会发生的那些危险的事,会心生恐惧,会越想越怕。然而,当你果真到达那个险境回不了头,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便无所畏惧了。只听凭一股力量,牵引着你往前走,带你去发现、去经历、去冒险、去到你想象不到的另外的那个境上,直至生命结束。
  走出止热寺,冷风呼啸着往身体里灌。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满天的星星都躲了起来。地上积了一层薄冰。我们的额头上都戴着一盏头灯,在黑夜里闪烁晃动,照不清前方,也照不见来路。只觉得一路打滑,如履薄冰。
  开始时,我们几个人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但走上乱石坡,根本就没法相互照顾。差不多七十度的陡坡,我们要在巨大的乱石之间绕行,好多时候,都无法直立行走,不得不弯下腰去、或者趴下身体攀着岩石往上爬。手摸在结冰的岩石上,冷气隔着厚厚的手套往里钻,刺骨般寒冷。
  在这种情形下,我们不能允许自己出现半点差错,要是一不小心脚下打滑,完全有可能会人仰马翻滚下山去。只能靠着自身力量,一点一点往前挪移。不敢扭头朝身后看。若是一不小心滚下去,谁都不会知道你滚向何处。
  爬行了一段坡路之后,我们几个人都已各自分散,在黎明前的漆黑里,我们根本看不见对方在哪里,谁都管不了谁,也不指望谁会来照顾自己。每个人只能靠自己。
  好在是个大晴天。除了从雪山上刮过来的一阵又一阵凄冷的风,没有下雨,也没有下雪。曙光慢慢照亮了神山。
  终于迎来了白天。在有光的山路上,走着走着,会突然想哭。
  身体渐渐热起来,手脚也灵活了。只是喘不过气来,浑身冒着烟。也不知休息了多少回,但都只是稍作停留,不敢坐,怕一坐下去,真的就起不来。
  走过一段陡峭的坡路,前面出现了一条曲曲绕绕的羊肠小道,拐过几个弯,忽然便撞见日出。日出时的神山,光芒四射,令人目眩神驰。瞬间就被眼前的景象打动。真想高声欢呼,却没有欢呼的力气,感恩之情只在心底暗自奔涌。
  身边不时有转山的圣徒,口中念着六字真言。他们经过时,会投来疑惑的一瞥,便匆匆超越我,走向前方。他们个个身穿拖地藏袍,却走得快而轻松,就像我们平时穿着布鞋在小区或大街上闲庭信步。
  海拔越来越高。卓玛拉山口一抬头就可看见。它就在眼前,但就是走不到,永远走不到,永远就差那么一大截。坡道又开始变得窄小陡峭起来。心跳一直在加速,血液涌上来,头晕,胸闷闷的像绑着块石头。要是身边有块空地,可以让我躺下去,我永远都不想再起来。但咬咬牙,还是要坚持爬上去,死也要爬过卓玛拉山口去。
  很多个瞬间,有个念头突然就会蹦出来:不走了,坐下来,或躺下去,真的走不动了。每当出现这个念头,身体就开始摇晃,就只想倒下去,想死的心都有。但又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坚持,再坚持,你一定可以的,你要一口气爬上卓玛拉山口,不然你就得永远留在这里,你要好好的,活着回去。
  我不想永远留在这里。我还不想死。那么,只有往前走。坚持。坚持。再坚持。
  身体就在崩溃边缘,仿佛随时就可消融。唯有坚持。
  终于,抵达一大片舞动的经幡,意识到这里已经是传说中的卓玛拉山口的时候,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激动是在所难免的。可是,我强忍住没有哭。哭是需要力气的。在5700米高的山口,我只是安静地让自己坐下来。仰望。带着感恩的心。
  抵达这座山口,于我真是奇迹。在这以前,我从未想到过我会走到这里,但今天的我却真的就走到了这里。我自己也成了奇迹。满山的经幡呼啦啦飘扬着。经幡的尽头是一个天葬台。一些灵魂从这里去向天堂。
  我恍惚觉得,这里已经不是人间。
  翻过卓玛拉山口,一直都是下山路。我只知道,下山的路要比上山路更长,没想到居然会更难走,也许是体力透支了的缘故,每往下迈出一步,双腿沉重如铅,总是找不到着力点,仿佛一不小心,人就会向前滚落下去。原来这段路,才是传说中的“地狱坡”。
  此时此刻,我所有的力气和意念,全都用在走路上。一心一意往前走。我不断地提醒并告诫自己,在这里,你只能靠自己。
  我回转身,再次望向庙宇般的神山之巅,那里白雪皑皑、威严肃穆,它是永恒本身。世人只能绕着它转啊转啊,至今从未有人攀登过它的顶峰。那么多人历尽千难万阻抵达此地,只为转山祈愿,洗涤业障。而有些人,却只愿在转山途中,升入天堂,从此超脱重生。
  来这里的人们,在他们心里装着信仰、天堂和永恒。死亡因此变得意味无穷,甚至丰富多彩,而不再是我们世俗的理解为单调乏味,或者是痛苦,是灾难,是不可面对的一件事。   如果说,那段陡峭的“地狱坡”,是对体力的一种挑战,让人走到几乎绝望崩溃,但咬咬牙,还是硬拼着走下来了。以为这趟苦行就快结束。然而,从陡坡下来的那段绕山路,却漫长得令人绝望又绝望,人称“绝情弯”,直接就是对精神和意志力的一种摧垮。
  原来走貌似平坦无险的“绝情弯”,要比走“地狱坡”更考验一个人的意志力。战胜遥远和漫长,从来都比战胜凶险更艰难。
  每次都以为,走过这道弯,就会看到塔钦了,就可以走回塔钦去休息了。可是,绕过一道弯,还有一道弯,再有一道弯,无数道弯弯,走不完的盘山路,绕过一弯又一弯,让人崩溃无望到想哭。然而,实在没有力气哭。只能命令自己走。一直走。不想死在路上。就只能走。直走到双腿打颤,走到身心俱疲,走到浑身冒烟,走到眼冒金星,走到昏天黑地、天旋地转,直走到,生不如死。
  这一路,漫长如人生。
  走过这一路,才知道什么叫挑战,什么叫克服,什么叫极限。直至傍晚时分,才两眼昏花地走回塔钦。
  这一天,整整走了14个小时。加上第一天走的时间,总共走了23个小时。
  终于,走完全程。圆满下山。
  当我站在塔钦,回首神山之巅,再也没能忍住,转身之际已泪流满面。这刻骨铭心的转山路,生命中再也忘不掉抹不去的两天一夜。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看见神山上出现令人震憾的夜空,繁星似雪,背景是一尘不染的蔚蓝苍穹。大美无言。任何词语都难以表达那晚的夜空之美。我唯有带着感恩和敬畏之心,久久仰望着这份大自然馈赠的神迹。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地球?呈现于眼前的景象,它仍属于地球吗?
  分明是满天星星璀璨,却无端端地想起雪花纷纷:“漫天干雨纷纷暗,到地空花片片明。” 犹如仙境。犹如梦幻。又如“空花佛事,水月道场”。
  一路走来,所有的勇气、堕落、痛苦、追求、情爱、希望、怨恨、抗争,与种种放不下的情结,皆在刹那间破灭消散。一切所执的事物,都不过“唯是梦幻”的力量。
  茫茫然走来,与我相遇的,竟是一场幻化般的“缘觉”。所有的转山转水,最终抵达的皆是幻觉般的“菩萨地”。
  在幻境般的神迹面前,我仿佛又看见了那头死去的豹子——那头海明威笔下的非洲豹子。他让它爬到五千多米高的乞力马扎罗雪山上去送死。在那个故事里,他又安排小说里的主人公哈里死于一个梦境:“他乘着飞机,向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罗的山顶飞去。”
  在转山途中,我重新认识了生命和死亡的另外面目。此刻的我,只想把我的这段经历记述下来,告诉人们,在我们的生活之外,还有一些人,正在生活着我们无法想象的生活,经历着我们永远想象不到的经历,以及,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一种比活着更丰富、也更深刻的死亡。
  (责任编辑:钱益清)
其他文献
暑假回家,因为没有买到卧铺,我只能一路坐回家。夜渐浓,整个人昏昏欲睡,邻座的哥哥看我这样,便让出位置,让我能蜷缩在座位上勉强入睡。许是因为心里过意不去,也因为车厢实在太过吵闹,我索性起来坐着。邻座的哥哥坐下后,我们便开始闲聊起来。  他是清华大学的学生,家在贵州的山区,因为今年妹妹也考上了大学,所以才决定回去看看。假期的很多时光,他都在打工中度过。  清华大学——这简单的四个字,却让我这个三流大学
文化体制改革必须正视当前文化发展三个不同步的时代难题,这既指向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建设,也关乎文化产业大发展。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建设除了让大众享有基本的文化消费选择权,还要有自主的文化表达权。文化产业是当代文化发展与文化积累和传承的一种主导方式,其核心是文化价值的传承和高扬。
下班后去看老妈。一进病房,几个相熟的家属先后向我诉苦。昨天15床新进一个病人,闹得大家一宿没睡好。  我眼睛望去。15床洁白松软的被子里卧着一个干瘦的老头儿,皮肤发黑。据说他86岁,肺癌,这次是发烧39度送医院,肝肾指标跌至危险区域。以他气息奄奄的样子,能折腾一屋子久居医院嘈杂环境的人?  是哦!邻床家属说,这个老头儿,在病床上没有五分钟的安宁,一会儿要坐起,一会儿要躺下,一会儿强挣着要下床,根本
请下载后查看,本文暂不支持在线获取查看简介。 Please download to view, this article does not support online access to view profile.
请下载后查看,本文暂不支持在线获取查看简介。 Please download to view, this article does not support online access to view profile.
期刊
请下载后查看,本文暂不支持在线获取查看简介。 Please download to view, this article does not support online access to view profile.
新中国成立60周年即将来临和建军82周年到来之际,我省各地都举行了相关的纪念活动。省委、省政府领导们率领拥军慰问团,带着5000多万浙江人民的深情厚谊,连日来分赴浙江各地,
文化及文化产业对于经济发展的驱动作用不可小视,但其前提是必须转变过去简单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格局,实现文化与经济的真正融合 The driving force of cultural an
1  戈英雄喊老贺去抓鱼。他们沿着汉江,走到一处弯道,这里水势阔大,波光粼粼。戈英雄扔了枚手榴弹,白花花,鲤子、白鲦、鲫子、胖嘟嘟的鲢鱼,泛起一层。两人忙着捕捞,戈英雄更靠里一些,老贺在外,江水刚没膝盖。差不多了,戈英雄说歇会儿,抽支烟,再来一家伙,咱就收兵。拖着抄网上岸,还没缓过劲来,隐隐约约,从上游冲下来一个人。老贺眼尖,说不好,有人出事了。戈英雄想都未想,紧跑几步,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水里。老贺
那年,忽然一时兴起,试着把自己的工作与生活里最喜欢的旅行,画上了一个连接线,创作了《闭上眼睛去旅行》这个音乐选辑。反映着当时生活里因为工作或休假时的短旅行,音乐是随身的配件,有时是伴手有时是工作。离开了生活地台北到别的地方的经验,在那段时间常常发生,因此换地方听熟悉的音乐,同样的音乐才有了不同的感受。而这些不同状态听音乐的经验,也给了这段在外时间留下了更立体的记忆;综合发展成了另外一种听音乐,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