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ne Swans of Amandale 阿曼德勒的骨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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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朵拉·罗斯赶在猎人来到前几分钟,找到了垂死的妹妹。我从老杜松树上舒展的枝叶中向下张望。流血加上哭喊,这场面怪有趣的。要是再嚼上一把烤得又香又甜的坚果,赶集日装在纸包里零卖的那种,就更妙了。阿曼德勒的烤坚果真的不错。
  “埃莉诺!”朵拉·罗斯低声急呼,完全没了我记忆中的高傲。“看着我,埃莉诺。他们怎么找到你的?我们说好了要藏在——”啊,多妙的对白,这样的好戏可是我的最爱。我滑到一根低矮的树枝上,好凑近些欣赏。
  朵拉·罗斯把埃莉诺柔弱的身体横在膝盖上,把她漆黑的长发拂到脑后。白色的羽毛从埃莉诺的肩膀伸出来,蔓延到胸口,沾上了泥土和殷红的鲜血。猎人的弓箭射中她时,埃莉诺肯定正在变形,羽化了一半,还保留着人形。
  “朵拉·罗斯,”埃莉诺抬起手,在她姐姐的脸上抹了一道血红,“他们焚烟把小天鹅們熏出来,赶到湖面上。网——到处都是可怕的网。蒲波,马利,康拉德——还有达希都陷住了。我们想救他们,但猎人越来越多,我……”
  决定变成天鹅,我暗想。拍拍翅膀,溜之大吉。精明的埃莉诺。
  当然,她自己可不这么想。天鹅族认为自己是高贵的种族,像殿堂里的爵爷一样高高在上,像角落里的蛇一样不可侵犯。而我则宁愿苟活,也绝不逞英雄,尽管英雄似乎更帅气些。
  “我侥幸逃脱了。”埃莉诺说道。
  我瞄了一眼她肋部汩汩淌出的鲜血,觉得“逃脱”一词说得过于好听了。但天鹅族就是这样。每一个女孩都是公主,每一个男孩都是王子。天鹅族守着他们的高傲,固执地从不低头。我俩小时候,朵拉·罗斯还愿意屈尊与我说话,那时她对我说:“毛里斯,我们不是要看低别人,只是把自己看高一等。”
  “朵拉·罗斯,你赶紧走吧,他们要追来了……”
  埃莉诺的手垂了下来。她躬起后背,揪紧脚趾,双手抓挠着地上的苔藓,开口唱起一首美妙无比的歌。歌声就像飞瀑上的月光,鹅卵石上的浪花,又像初春消融的第一缕雪水。天鹅女孩的确都是公主,但日日保持高贵冷艳总有些单调。临终的时候,她们就会变身歌剧演员。
  埃莉诺是个女高音,曲末高亢的咏叹调连我都震撼了。朵拉·罗斯曾说,我头上那对耳朵就是两块锡片子,最好熔了铸成煎锅,倒过来当小鼓敲。这样,这两只耳朵好歹能和音乐沾上边。
  不过,纵然不通音律,一曲悲切的天鹅殇依然非常享受。
  眼见妹妹唱到终章,朵拉·罗斯焦急万分。此刻的她不再是那个永远机敏多刺、偶尔甜美温柔、一直灿烂浮华,却不再和我说话的骄傲女孩。她银光流溢的皮肤此时像霜一样苍白。歌声渐弱,一声响彻行云的高音在埃莉诺惨白的嘴唇上恹作一声叹息。朵拉·罗斯小声呼唤:“埃莉诺?”
  没有回应。
  我皱了皱鼻子,垂死的天鹅女孩已经成了带着温度的尸体。借用一句老话:一切懊恼就此了结。
  对我们鼠族来说,尸肉可是先到先得的美味。此时我正好可以从树上跳下来,独占一大份。不过我得先等朵拉·罗斯离开,毕竟当着她的面大嚼她的妹妹不太礼貌。我绝不会这么干,要知道朵拉·罗斯也算个朋友。(好吧,是我单方面暗恋她。但那是小时候的傻念头了,我已经长大了,看开了。)
  我在她之前听到了尤里娅·骨欧的象牙号角。情况不妙。
  “嘿!”我喊道,“嘿,朵拉·罗斯,往上看!”
  她猛地抬头,明媚的双眼在杜松树茂密的枝桠间搜寻。这棵树在迷宫林里最年长、最高大。树干虬结,枝条低垂,树冠宽广。朵拉·罗斯锐利的目光像两根手指直直戳来,一下子逮到了我。我捋了捋胡须,冲她咧嘴一笑。天鹅公主的注视总是很美妙,让人受宠若惊。
  “你是谁?”她嗓音喑哑,又悲痛又害怕。在我闻起来,那气味像盐巴和铜币。
  “这就不记得我了,小鸟儿?”我没等她答话,就从树上滑下来,在鼻尖着地的一刻变成了人形。我长得瘦瘦小小,胡须东一块西一块,猥琐的尖鼻子更适合我老鼠形态的脸,还有一双贼兮兮小眼睛。得是多宽容的老妈才能接受这副尊容啊!她肯定得从早到晚灌黄汤,一直烂醉如泥。
  “毛里斯!”
  “如假包换,”我说道,“正是鄙人毛里斯。”
  朵拉·罗斯站了起来,银色的长袍上血迹斑斑。她身材颀长,面容孤冷。我的下巴不由得耷拉下来,淌了一溜口水。她出落得更美了:她妹妹的头发是黑色的,而她却有一头银色的秀发;她的眼睛像塞勒努斯的湖水一样蓝,那里是天鹅族的冬歇场。片刻之前横溢的悲伤已经冷却,她妹妹的身体也开始僵硬。天鹅族的记忆绵长而持久,情感却激烈而短促。
  而身为鼠人,十五年前的旧情愫依然留存着。
  “你在迷宫林干吗?”
  “这地方居然是树林子?”我瞄了瞄四周,抬手挠了一下耳朵。她最恨我挠耳朵了。“我还以为是个剧场呢。天鹅之死,姐妹二重唱……”
  她的眼睛瞬间眯紧了,“毛里斯,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没心没肺地开玩笑!”
  呜——象牙号角再次响起。这回朵拉·罗斯也听到了,蓝眼睛里交织着愤怒和恐惧。战斗还是逃跑,等待还是飞走,她迟疑了。我得帮帮她。就这一次,看在昔日交情的份上。
  “赶紧上树,”我提议道,“我来推你一把。”
  她心烦意乱地看了看埃莉诺,脸上阴晴不定。我气得直翻白眼:“快上树,公主殿下!想把自己的小命也搭进去吗,赶紧!”
  “猎犬不会嗅到我吗?”
  尽管嘴里这么问,朵拉·罗斯还是朝我挪了过来。幸好她听从了。与一位天鹅女孩争执的后果,首先是通宵无眠,早上还得像宿醉一样头痛——就算头天没有喝酒,也得受这个罪。
  “这棵老树聪明得很,只要你好好祈求,它就会掩盖你的气味,天鹅小姐。我和杜松树是老交情了。”
  我看够了天鹅族人在这棵树下被残杀,那血腥的场面早已勾不起我的兴致。没有离开大概是因为还有些小小的期待,痴想再次遇到朵拉·罗斯。这样,我就可以搭救她,让她免于这样惨烈的死法。   这点心思是不会告诉她的。她的孪生妹妹横死在地,鲜血正慢慢渗进杜松树的根须。埃莉诺逃到树下时已经身受重伤,我出手也救不了她。
  朵拉·罗斯把手撑在我肩膀上,赤裸的脚跟踩在我手里。肢体的接触在我皮肤之下激起了一阵银铃般的铮淙鸣响。
  稳住,毛里斯,你可是只油亮狡猾的老鼠,别心急。
  等她上了树,我也变成小巧敏捷的老鼠,紧跟着爬了上去。在老杜松树枝桠密布的树冠中,我们能安然躲过尤里娅·骨欧和她的天鹅猎队。
  要是有人拿一块奶酪在我鼻子底下晃悠,让我用一个词描述尤里娅·骨欧,我会脱口而出:了不起!在奶酪面前我绝对说实话。
  我猜,尤里娅·骨欧的祖先并非人类。她的妈妈应该有食人魔血统,爸爸则有巨人血统。朵拉·罗斯的身高已傲视绝大多数人类,而她比朵拉·罗斯还高,只不过一个苗条,一个壮硕。尤里娅·骨欧的皮肤是金黄色的,活像褪毛后的鸡皮,卷发染成了时兴的粉红色,一对乳房像两个松软的干酪球,双腿像两条香喷喷的烟熏火腿—— 一个丰腴如一场盛宴的女人。尤里娅·骨欧也知道自己的优势。要俘获一个凡人的心,就要抓住其欲望。她是个善于俘获人心的女人,能施展异术,并以此为乐。
  她的笑魅力非凡,恰到好处地挠到别人的痒处。人们传言,正是这魔性的笑让她当上了阿曼德勒的市长。才不是,更像是她施了大规模的迷情魔咒。我不太懂魔法,但我闻得出魔法的味道。阿曼德勒城中处处弥漫着尤里娅·骨欧的体味。市民们不管不顾,狂热地拥戴她,却又纳闷自己为何经常一身冷汗被噩梦惊醒,梦见敬爱的市长大人正在啃噬他们孩子的骨肉。
  表面上,她亲和得很。她组织欢宴和围猎,嗜好威士忌美酒,沉迷于性感的情人,卖弄精巧的书法,并在艺术领域捣鼓一些——据称是完全无害的——小小魔法。她还喜欢收税,大家都觉得她过于热衷了,但绝大多数税金都用于治理城市:修路、修桥、建学校、养活一帮秘密警察,诸如此类。
  我对人类政治不感兴趣,但如今,尤里娅·骨欧威胁了到迷宫林里的魔法族群,并直接影响到了本人。天鹅族并不是唯一被她猎杀殆尽的族群。还有狐狸族,他们变成人形时还留着尾巴,只能蜷起藏在衣摆下。之前的围猎就把他们杀光了。魔法族群正在被大肆屠杀。你也许纳闷我是怎么知道的——毕竟,天鹅族鄙视鼠族,狐狸族也不同鼠族来往,我们彼此之间并不说话。
  但我总喜欢干点出格的事,比如到处打听。
  我猜测尤里娅·骨欧组织围猎小队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她可能知道魔法种族能识破她不是人类。人类当然看不穿。要是人们发现他们敬爱的市长玩弄魔咒,让投票箱开出她想要的票数,谁知道他们会干什么?大多数凡人总是安于装聋作哑,表现得柔顺驯服,可一旦被挑起了怒火,他们也是杀戮和复仇的好手。
  尤里娅·骨欧捋了一下衣领上的锈红色狐皮,衣领正不断拍打她的粉紫色骑装,她索性一把拽掉了领子。歪戴着的海狸皮帽上缀着五六个尖端发黑的狐尾,随着她的脚步上下摆动。她大步走进杜松树下的空地,撩起猎装下摆挂在胳膊上,另一只手轻巧地握着一把弩。她的身旁跟着两只下颚宽大的巨型獵犬。
  “哈!”尤里娅·骨欧回头吼了一声,“我逮到她了。”她俯下身仔细打量死去的埃莉诺,“你觉得这个怎么样,汉斯?太脆弱了,做不了钟琴,太纤细了,做不了大号。小天鹅们凑齐了管乐器和打击乐器,那两只雄天鹅和昨天逮到的小崽子做了铜管。现在就差几把弦乐器了。”
  一个男人从迷宫林的小径中走了出来。他牵着尤里娅·骨欧那匹高大杂色母马和他自己的灰色骟马,似乎对死去的天鹅姑娘也颇感兴趣。
  “挺漂亮,”他打量了一番,“要没看走眼,准能做把好竖琴,市长大人。”
  “棒极了!我喜欢竖琴曲。竖琴演出的费用太高了,竖琴手们都是些以为是的家伙。”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让孩子们过来。”
  其他天鹅猎人也骑着矮壮的小马驹来了。迷宫林有许多小径,全部伸向荆棘丛、乱石堆、瀑布湍、矮树篱和悬崖。尤里娅·骨欧的童子军一定有开启迷宫林密径的钥匙,他们径直来到了林地中心,在我们藏身的老杜松树下排成一列。
  这些小杀手们个个脸蛋粉红,身披绿色的斗篷,戴着阿曼德勒特制的彩色鸟喙面具。一般的生物不能变形,像我的老鼠表亲,从生到死都是一只卑微的老鼠。魔法种族则可以羽化、兽化、鳞化,在人和动物之间变化。人类只能往身上涂颜料,制作奇怪的服装和滑稽的面具,竭力模仿魔法生物,甚而对我们赶尽杀绝。这努力的劲头倒也令人赞叹。
  尤里娅·骨欧拍了拍手,粉红色的卷发飞扬起伏,海狸皮帽上的狐尾轻快地摇晃着。
  “下马!”猎手们纷纷下马,“这回轮到谁了,小可怜们?”她冲他们嚷道,“谁是第一次来?谁在月光下沐浴了马奶?谁是今天粉嫩的小雄鸡?来吧,赶紧自告奋勇站出来!”
  哦,孩子们居然全都沉默了,有几个甚至埋下了头。其他的扭头看着一边,仿佛这样就能逃过去。一个孩子被伙伴们推了出来,他一个趔趄,膝盖砸在了地上。我不禁注意到,这个孩子一直垂头缩肩藏在最后面,极力躲避着市长大人的目光。
  幼稚的孩子,别以为自己躲得掉。我舔了舔嘴唇。我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我在杜松树上蹲了好几星期,已经看熟了那套起骨仪式。
  尤里娅·骨欧盯着跌倒的孩子狞笑着,“塔格!”她吼道,“就是你了。”她肥厚的手掌搭在孩子的肩膀上,把他朝死去的天鹅女孩推了推。“挖吧,为这个公主挖个像样的坟墓。”
  亮绿色的猎人斗篷下,塔格小小的身体在瑟瑟发抖,鲜艳的红色面具歪了,像一个歪脖子红雀缝在一个烂布娃娃身上。孩子呼吸急促,连树上的我们都听得清楚。我紧张得出了一身汗,朵拉·罗斯则脸色煞白,一袭白衣在树冠的浓荫中微微反光。
  朵拉·罗斯趴在树上,手脚并用抱紧树枝,使劲往外探。她认真地看着树下古怪的场面,我则看着她。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秋天她的族人会遭遇如此惨烈的围剿。早在几个星期前,族人就开始接连失踪,但为了传统,他们一直没有逃走。塞勒努斯湖历来就是他们的冬歇场,为了保全小命而放弃世代不变的冬季家园,这无异于亵渎。天鹅族就是这么一根筋。   我本可以去提醒她的。可上次见面时,朵拉·罗斯对我说得很明白:她宁愿身披荨麻丧袍,拔光自己的飞羽送给猎人做羽箭,也不愿忍受我在她身旁多待两分钟。当然,那个时候我俩都还未成年。
  我拍了拍老杜松树,开始默念祈祷。朵拉·罗斯刚才太匆忙,大概忘了向树灵祈求庇护。瞥见我的动作,她也動起了嘴唇,银白的手指轻轻抚摸毛茸茸的树枝。挺好,她也开始祈祷了。毫无疑问她比我更熟练,天鹅族的虔诚与其高贵有得一拼。尽管会流血、会被凡人杀死,他们依然认为自己是最接近神的种族。
  “你怎么还不挖?”尤里娅·骨欧大吼,我闻声低头。
  好一个威风凛凛、意气风发的女人!看着她把一帮小屁孩撵得上蹿下跳,可真有趣。变成老鼠的时候,我也能吓唬人类,他们怕极了传播瘟疫的老鼠。魔法种族对疾病免疫,但凡人无从分辨老鼠和鼠族人。
  数年前,瘟疫大爆发,到处都在敲丧钟。周围的城镇都成了死地,只有在阿曼德勒,大多数居民活了下来。尤里娅·骨欧四处宣扬,说这是她的功劳。阿曼德勒又欠了她一个大大的恩情。
  “求你了,市长大人,求你了!”面具后面传出怯怯的哀求,声音又轻又细,“我……我挖不了,我没有铁锹!”
  “没有铁锹?汉斯!给咱们的小伙子来把铁锹!”
  那个骑灰色骟马的汉斯应声上前,步子沉稳矫健。我喜欢他这身干练的装束,很适合我。他个子不高,但整洁精悍,长着一头浅色的金发、一个大小正合适的弯钩鼻和一个山羊胡子下巴。他一身红衣,罩着绿色的斗篷,长靴一直套到膝弯处,腰带上别着一把刀。那是一把好刀,弯弯曲曲的刀刃像锯齿一样凶险。
  我激动地打了一个寒战。今晚,我一定要溜进他的家,趁他熟睡,偷光他的家当。
  铁锹递了过来,小家伙再次被催促。
  完成尤里娅·骨欧的巫术只需要一个浅墓坑。我是经过数周的观察发现的。在地表随便铲几下,然后把天鹅公主(或天鹅王子,或者昨天那群奄奄一息的小天鹅)推进墓坑,盖上几锹浮土。接着,尤里娅·骨欧就会站在某个童子军面前,扯下他的面具,挥舞着肥胖的大手对他吼:“哭啊!不想遭殃就赶紧哭,否则我让你永远笑不出来!”
  面具扯下,今天负责哭的是一个年轻男孩。没猜错的话,这是面包师库伯勒勺家的孩子。这一家出名了的孩子多,刨去一两个流产夭折的,硬生生凑够了一打。面包房里待久了,孩子们身上总有一股酵母味儿。
  这小家伙应该是小蛙,七岁。上有一对双胞胎,下有一个小娃娃和一个婴儿。
  我喜欢库伯勒勺一家子。孩子们到处撒欢,面包屑洒一地。面包师的孩子洒的面包屑最美味了。他们的可怜母亲整天忙碌,要等到所有孩子睡下,才有空打扫屋子。那时,我已经把好吃的都捡走了。
  现在,小蛙身上没有往日的麦香。他的手上沾满了泥土和埃莉诺的血,棕色的头发带着汗水,乱蓬蓬的。他仔细掩盖好她的尸体。接着,遵照仪式,他开始抽泣。说实话,尤里娅·骨欧完全没必要大吼大叫,他早就止不住哭了起来,眼泪啪嗒,把脚下尘土都打湿了。
  尤里娅·骨欧举起双臂,活像一个乐队指挥,一双结实的大手呼呼生风。
  “唱啊,孩子们!这小曲你们早该记熟了!这是只雌天鹅,注意别唱串了词。一,二,三,唱——”
  一声令下,二十个孩子磕磕巴巴地齐声唱起来。两只猎狗跟着哀号,我也跟着闷哼起来。
  几周前刚刚开始打天鹅时,尤里娅·骨欧让孩子们手拉着手围着老杜松树,一边唱歌一边东倒西歪地跳舞。后来她发现,孩子们杵着不动,咒语也一样有效。唉,圆圈舞能给整个场景增加不少戏剧感,没了挺可惜的。
  小小天鹅娘,凄凄杜松树。
  飞箭锥碎心,苔露埋哀骨。
  日日起悲歌,夜夜魂哭诉。
  尤里娅·骨欧双手猛地一收,歌声戛然而止。她微微点头,示意唱得还不赖。“去!”她对小蛙说,“现在把她挖出来!”
  但小蛙没了掘墓的勇气,或者说,突然生出了反抗的勇气。只见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把小脸抹得更花了,随后抬起头,憎恶地看向尤里娅·骨欧。
  “不!”他说。
  “汉斯,”尤里娅·骨欧说,“我们这儿又出小叛徒了。”
  汉斯走上前,拔出刀。嘿嘿,这把宝贝小刀迟早会变成我的。尤里娅·骨欧低下头恶狠狠地盯着小蛙,几条狐尾垂在她的大脸两侧。
  “库伯勒勺先生,”她咂了咂舌头,“上个星期负鼠小姐拒绝唱歌,我们挖掉了她的眼睛。四周前,我们打折了豌豆小姐的腿,我记得她是你的表姐?第一次围猎时,她拿铁锹扔汉斯,还想逃跑。但我们抢下了铁锹,让她得到了惩罚,是吧?是谁接替她,补足了二十人的围猎队?没错,正是你,库伯勒勺先生。现在,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对付你?”
  可怜的小蛙没有回答,当时没有,以后也永远回答不了了。他先是哭喊,接着尖叫,最后昏厥了过去。“不!”这就是小蛙说出的最后一个字,汉斯手起刀落,一眨眼就割掉了他的舌头。
  他们抓了一把苔藓,塞住男孩流血不止的嘴巴,并吩咐山猫去挖骨头。他们又得找人替换小蛙了,就像之前替换掉豌豆和负鼠。尤里娅·骨欧的起骨咒需要二十个小孩,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好一个随叫随到的山猫。这是个听话的女孩,只要晚上有一丁点月光,她都会用马奶洗澡。她的父亲是阿曼德勒的掘墓人头子,从十三岁半起,她就当了父亲的学徒。所有的天鹅猎人中,山猫最勤快、最干净,是尤里娅·骨欧最喜欢的一个。
  她毫不犹豫地抡起铁锹,轻轻一铲,就铲掉了覆盖在尸体上的一块浮土。杜松树开始闪烁银光。
  铲第二次,绿色的草地腾起一阵白雾,像沸腾的牛奶。
  铲第三次。
  从泥土中露出来的,并不是一个死去的女孩,甚至不是一只天鹅。
  我瞥了一眼朵拉·罗斯,只见她睁大了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树下。她的眼中没有悲伤,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任何精彩的表情都比不上树下诡异的起骨仪式,除了这美丽的脸庞本身。这张精致的脸我永远也看不够。   但我已经被朵拉·罗斯拒绝过一回。要说鼠族有什么优点,那就是我们能汲取教训。
  我扭头看树下。山猫后退几步,在斗篷上拍拍手上的灰尘,埃莉诺的尸骨已经被挖了出来。
  汉斯预料得没错,这是一把竖琴。
  一架精致的大竖琴——琴架像骨头一样白,黑色的琴弦像头发一样柔润。尤里娅·骨欧凑上前,轻轻吐了口气。弦丝淙淙微颤,奏起了埃莉诺垂死前的悲歌。
  “成了,”尤里娅·骨欧满心欢喜,“把竖琴搬上车运回去。再逮上几只小鸟,我们的自动演奏骨乐团就齐了!”
  十几岁的时候,我宁愿躲开那一群鼠哥们,放弃在多恩伍德女王城为期三天的狂欢(那里遭了瘟疫,居民全都死了,包括女王),只因为朵拉·罗斯邀请我去塞勒努斯湖,参加天鹅族的水上芭蕾。
  是的,舞会又漫长又无聊。等到结束时,我想和朵拉·罗斯在塞勒努斯湖边散散步,拉拉手,却被无情地拒绝了。我心中的天鹅公主告诉我,我的爱慕之情既唐突又无礼,是下流的、恶毒的、可耻的——这是她的原话。我一气之下跑回了阿曼德勒,生了好些天闷气。
  你真该看看我当时那副孬样,拖着尾巴,垂着胡须,鼻涕眼泪糊在皮毛上。幸好其他老鼠都欢天喜地去了死城多恩伍德,在尸体堆里大快朵颐。等他们回来时,我已经恢复了平静,还认识了一个不错的姑娘,一只叫毛伊拉的胖老鼠。我们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自从湖边那一顿臭骂,我和朵拉·罗斯已经十五年没见过面了。
  直到今天。
  我依然心软。当最后一个天鹅猎人催赶小马离开时,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把朵拉·罗斯带回我在阿曼德勒的小窝。
  我的窝棚在潜卡玛河码头拥挤的贫民区。任何体面的女性都会嫌弃这个地方。坑坑洼洼的墙壁是我啃咬的结果,家具都是从商业街的后巷捡来的,那里是阿曼德勒的富人区。我的家只能从破烂中找些格调。家具破旧不堪,看着就让人心情低落。
  不过,朵拉·罗斯还躲在樹上,不肯下来。她想马上返回塞勒努斯湖,去找幸存的族人。
  “没错,回去和汉斯撞个正着。”我哼了一声,“他每晚都带着网在湖边晃荡,想再逮一个天鹅人。你一身银袍,皮肤雪亮,难道他会把你错认成面色红润的挤奶女工,夜半溜达到湖边,趁四下无人洗个澡?得了吧,朵拉·罗斯!就算你是一只小鸟,脑筋也没那么差劲吧。”
  这番话有些嚣张,而我依然是鼠形。朵拉·罗恶狠狠地转过身,抓住我的尾巴使劲摇晃,嘴里发出可怕的嘶鸣,除了天鹅,只有眼镜蛇才会发出这种声音。我本来可以反身咬她一口,但我笑得太欢了。
  “那你有什么想法,毛里斯?是不是要我去尤里娅·骨欧那里自投罗网!这么做你就开心了吗?”
  我变成了人形。看到她抓住的部位,朵拉·罗斯赶紧红着脸松开了手。我冲她挤了挤眼。
  “我有很多想法,朵拉·罗斯。但首先要饱饱吃上一顿,再睡上一觉。”
  她呼吸急促,双手抱在胸前,眯着眼睛使劲往枝叶深处退缩。牵着不走,遇事倒退,她是骡子带大的吗?
  “来吧,小鸟儿,”我哄着亲爱的朵拉·罗斯,朝她凑过去,但又不敢太近,“你受惊了。看看你今天的经历,任谁都不好受。”
  她翘起下巴,眼神终于活络了些,嘴唇也不再哆嗦。这女孩可不会被吓傻。我在一根粗壮树枝上坐下来,两条腿晃来晃去。
  “该死的,朵拉·罗斯,你的孪生妹妹刚刚被人变成了一把竖琴!你的家人、朋友和族人全都被杀了,埋了,再挖出来变成骨乐器。你觉得这是为什么?”见她不出声,我只好自己回答,“因为市长尤里娅·骨欧是个一毛不拔的吝啬女人,她不想花钱养活阿曼德勒的音乐家行会。所以要把天鹅献祭给老杜松树,好打造一批能自动演奏的乐器。”
  她的嘴角抽了一下。我的朵拉·罗斯没那么容易被糊弄。但是,嘿嘿,今天她遭到了太多变故,再说上两句聪明话,准能说动她。
  “你还不知道,”我继续说,“市民们都支持市长狩猎天鹅族,因为大伙儿喜欢音乐,可昂贵的乐队佣金谁来付?”
  说到现在,朵拉·罗斯依然没有给我白眼,这说明她开始动摇了。我索性纵身跳下杜松树。
  “跟我回家吧,小鸟儿,”我抬头喊道,“我家旁边有家糖果店。我会偷来一大堆焦糖,让你吃到满意为止。你可以忘了今天的事,好好睡一觉。到了明天早晨,当你意识到这么对待你唯一的盟友有多无礼——虽然他种族卑微——我们再来商量办法。”
  树上一片寂静,接着响起一阵沙沙声,一个银白的身影轻轻落地。头顶上,微风不住地翻动着杜松树,墨绿色的针叶送来一阵清香,仿佛树在呼吸。树中的神灵常年都是醒着的,很少睡觉。
  朵拉·罗斯再次变得深不可测,自尊心让她把悲伤和愤怒藏了起来。
  “焦糖?”她轻声问道。
  许多年前,朵拉·罗斯曾经告诉我,她喜欢浓郁的甜味和咸味。而焦糖是她最爱的食物。
  “黑巧克力海盐味焦糖,”我忍着口水说道,“一个女巫制作的,绝对值得一试。”
  “你还记得?”她有点惊讶。换成十三岁的我(树灵保佑,我永远不想回到十三岁),这样的质疑可能会把我弄哭。我当然记得!老鼠的记性特别好。况且,我小时候一直像普通人一样认真写日记。
  现在不同了。我脱下帽子,码头男孩戴的那种,向她伸出胳膊,学着天鹅王子的样子对她说:“公主殿下,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铭记于心。”
  我学得不像。我说话时鼻音太重,还有些怪声怪气。但我觉得朵拉·罗斯被我的努力感动了。或者至少,这礼节让她放松了下来。这是她熟悉到骨子里的东西,难怪尤里娅·骨欧想把她的骨头变成自动弹奏的大键琴,好配上埃莉诺的竖琴。
  我。死。也。不。同。意。
  好吧。也不至于死,不然朵拉·罗斯就要孤军奋战了。
  “来吧,”我说,“我们走。”
  她搭上我的手肘,甚至微微倚靠过来。可见在若无其事的外表下她有多疲惫。我想低头吻她皎洁的手背,只能强忍着。   多亏半夜洗劫了汉斯的衣橱,第二天早上朵拉·罗斯起床时,我穿了一身新衣服:紧身裤、闪亮的长靴、猩红色的上衣、绿色的斗篷、亚麻内衣和锯齿小刀(上面还残留着弗罗格特·库伯勒勺的舌头肉屑)。
  我本来还想偷走汉斯的金色山羊胡,最后忍住了。我有点失落,要是我的下巴上有那么一撮,该有多帅气。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我没有的他却有。于是我割下那把胡子,塞在灶锅下。只要他用心找,准能找到。
  天鹅公主对我另眼相看了吗?她伸手抚摸我的鲜亮衣袖、锋利的小刀了吗?完全没有。她坐在窗边椅子褪色的坐垫上,把玩着沉重窗帘的一绺流苏,嚼着一块焦糖。她转过蓝色的眼睛看向我,却没有看到我。她的目光并不空洞,只是直接掠过了我。仿佛我无足轻重,完全不值得引起她的注意。
  “我还没有决定,”她缓缓说道,“到底应该怎么做。也许我该飞到阿曼德勒的大街上,和尤里娅·骨欧当面对决;或者趁现在离开这儿,去找其他天鹅族。但是,”她忧伤地补充道,“族人傷亡殆尽,我又两手空空,没有献礼,他们大概不会接纳我。也许我应该回到湖边,等着汉斯提着网和刀来找我,在杜松树下化作一把骨乐器,和我的族人共存亡。”
  这就是天鹅族了。也许、或者、也许。复仇、流放、自杀。三个选项一个比一个惨烈。我紧紧抿着嘴巴,免得吐槽脱口而出,随后伸手拈起一块焦糖,扔进嘴里深深吸气,抽了一下鼻子,总算放松了因鄙夷而皱起来的脸。
  我在椅子旁蹲下来(绝对不是在她脚下跪倒,我身体重量是压在脚跟上的,不是膝盖上)。“在我看来,朵拉·罗斯,”我舔着黏甜香咸的焦糖说道,“在现在的情况下……”
  “现在的情况?”她反问,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她妹妹的头发化成的琴弦,“我走到了绝境!没有人可以和我的情况相比,毛里斯,你怎么能说得这么随便!”
  我喜欢她冲我吼叫的模样,至少她不再忽视我了。如果目光可以杀人,我此刻已经被切得七零八落,用铁钎一串,就能摆盘上桌了。我尽力忍着笑,免得她再生出误解。
  我咂着焦糖,想了想措辞,开口道:“朵拉·罗斯,请听我说。事关音乐和魔法,两者皆被滥用。恶人肆虐,无辜者受苦,死者遭到亵渎,当下正应该寻求专业帮助。我认识一位精通魔法的音乐家,他一生坎坷,不会坐视他人再遭残害。”
  哈,不管是鼠族还是天鹅族,都抗拒不了这么精彩的表演,何况我还努力咬准了卷舌音。朵拉·罗斯摆弄着肩膀上的穗带,垂下了象牙色的睫毛。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格,几缕灰色的晨光落在她身上,银白发亮。
  我手指发痒,习惯性地想伸手捏弄胡须,只好背靠着墙,把两只手藏在背后抓挠掌心。这个形态下,我的指甲依然尖锐黝黑。我非常爱护指甲,总是磨得亮亮的。此时,我真想摸一摸天鹅公主柔亮的银发。
  “毛里斯,”奇迹发生了,朵拉·罗斯居然在冲我笑,尽管笑得很浅,“你认识一位精通魔法的音乐家?真有这样的事?”
  她的言下之意是:就算有一个盛大的乐队在我鼻子底下演出,我也不会察觉到。
  哈,等的就是这一句。我赶紧站起来,挺直了矮小的身躯,拽了拽猩红猎装的下摆,得意地说:“他是我的挚友!”
  “啊。”
  “五年前我在多恩伍尔德救了他一命。瘟疫之后,城里的第一批居民都是小偷和强盗,他根本对付不了……咳咳。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尼古拉斯。”
  她扬起一条眉毛。
  “后来,我们在阿曼德勒又遇见一回,就在城郊的垃圾场。我困在一个泡菜……罐子里,盖子拧得死死的,没有气孔,我又不巧化成了鼠形。他救了我。”
  “真不巧。”她低声说道,嘴角依然挂着一缕嘲弄的浅笑。
  “尼古拉斯很害羞,”我告诫她,“所以,千万别用你那对大大的天鹅眼睛瞪他,也别有任何突然的动作。说话不能凶,不能太靠近,不能取笑他,更不能说你那自怨自艾的自杀计划。尼古拉斯童年过得不好,在无助的少年时期一直隐居在仙子山脚下,现在依然有阴影。”
  “他和仙子住在一起,却不是仙子?”朵拉·罗斯的另一条眉毛也拱了起来,推向发际线。“难道他是凡人?”
  我耸耸肩。“反正不是魔法种族,至少不完全是。可能有那么一点魔法血脉。我猜是渡鸦族或者乌鸦族,似乎还有一点狐狸族的影子。但他不能变形。他也不是仙子,不过根据谈吐,他似乎对那座山很熟悉。他有许多天赋,肯定比凡人长寿,但我猜不出具体年纪。在山下住了这么久,估计连他也记不清自己的岁数了。要问他到底是谁,还不如把我赶进香料店或者野花丛中,问我的鼻子闻到了什么——气味太多太杂了。见到他之前,我怎么描述都没有用。拜托,朵拉·罗斯,去会会他,自己琢磨吧。”
  尼古拉斯住在山阴一间小棚屋里。
  没错,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山丘——最高大、最青翠、住着仙子的那座。山坡像牛蛙的背一样平缓,山顶上长着一圈高大如悬铃木的巨型红毒蕈,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红光。
  这不是一座友好的山。千万不要直视,不要靠得太近,走近了一定要小心,否则你可能会被山洞中的黑暗生物捉弄,沉睡一百年,或者无端老去七个年头。
  尼古拉斯住在那儿无人打扰。这大概是因为无意闯入的人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的失策,会吓得头发倒竖,尖叫着连滚带爬地跑掉;而那些特意赶来的人不会去找山脚下可怜的音乐家。他们会直奔山洞,去祈求财富,或者求仙后施舍一点恩惠(就那么一点),呈上自己作为凡人的卑微生命,换得一点超越世俗的白日梦。
  鼠族与仙子并无太大瓜葛。我们属于土、风、水和阳光,与凡人相似,甚至与自然联系得更紧密些。就个人而言,所有和仙子沾边的闪亮的、梦幻的、离奇的玩意儿都让我神经过敏。当然,尼古拉斯除外。
  我把大声抗议的朵拉·罗斯推进一簇灌木丛,让她藏在那儿,然后轻快地走向小屋。我没有砰砰砸门,这样做太不礼貌,可怜的尼古拉斯会吓一大跳。我伸出尖细的黑指甲抓挠大门。挠到第三下,尼古拉斯就来应门了。他只穿了一条红色的衬裤,红黑相间的头发根根竖起。他睡眼惺忪,脸上有一条醒目的枕痕。一看到我,他就笑了,一把拉开了门。   “毛里斯,毛里斯!”他快活地大喊,音量比得上汽笛。“你怎么来了!我这儿连个饼都没有!”他转身在食橱里搜罗起来,凑了一盘吃的端给我。
  他太了解我了!盘子里是一片陈年奶酪,一片硬面包,一块苹果蜜饯,一小坨酸菜——不折不扣的大餐,给个王位都不换!(我们鼠族没有国王。我们不需要那东西。正如所有天鹅族都是皇室贵族,我们鼠族全都是死性不改的劳苦平民,并以此为荣。)我高兴得垂涎三尺,立刻接过盘子,一屁股坐在桌边唯一一张椅子上,尼古拉斯则在壁炉边席地而坐。早餐我只嚼了一颗焦糖,早就饿了。他看着我,一脸甜蜜地笑着,仿佛喂我吃东西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尼古拉斯,我的朋友,”我告诉他,“我遇到麻烦了。”
  他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关注。他把膝盖抱在胸前,歪头枕着红色的羊毛裤,明亮的黑眼睛露出询问的神色。
  “瞧,”我说,“几个星期前,我发现阿曼德勒南边的迷宫林里发生了一些怪事。许多人类小孩穿得花里胡哨,在林中小径上频繁出现。他们成群结队,还带着两只猎犬和一辆马车。领头的是猎手汉斯和市长尤里娅·骨欧。我当时就闻到了猫腻,于是多留了个心眼。”
  尼古拉斯目光一黯,皱起了眉头,神情有些忧伤,但没有发火,“你又在到处打探,毛里斯。”
  “得了,得了,尼古拉斯,我打探一下又何妨?你这儿有麦酒吗?“
  尼古拉斯抓了抓头上一簇红黑相间的头发。“等我去找找。”他站起身,动作像孩子一样敏捷,快步走到地窖,从角落里拎起一个小桶晃了晃,又凑到耳边听了听。
  “这可是从山里拿来的。”他轻声警告。
  我咂了咂嘴,“尽管端上来!”
  仙子麦酒一下肚,打嗝打到吐。谁说我不通音律?哈!我一口气喝干了一品脱,借着那一阵嗝气,唱完了整首《凯特和弗雷德小调》,朵拉·罗斯哪里听过这么妙的歌?噢,糟了!朵拉·罗斯还在外面,等着我放她进来。千万不要让一个天鹅公主屈尊在灌木丛中久等。她铁定会忍不住,吹着大喇叭宣告自己的存在。我赶紧放下麦酒,挑重点接着说。
  “于是我蹲在老杜松树上等他們。你知道那棵树吧?迷宫林中央那一棵。”
  “哦,我知道。”尼古拉斯的声音变低了,“那个可怜的小鬼魂,他困在树里太久了。树成了他的神龛,他成了树灵。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记得清清楚楚,仿佛一切就发生在昨天。我孤独的时候就去吹笛子给他听。有时候,如果月色正好,他也会为我唱歌。”
  啊哈!事情终于有眉目了!朵拉·罗斯真该来听听,可要是我刚才直接带她进门,可怜的尼古拉斯准会像河岸边的浮尸一样瘫着不动。 “嘿,尼古拉斯,”我咬着皮革一样的腌苹果,“你觉得尤里娅·骨欧为什么要杀了天鹅族,埋在老杜松树下,围着尸体唱小曲,又挖出来?为什么尸体转眼间就变成自动演奏的骨乐器了?”
  尼古拉斯瞪大了眼珠子,摇着头说:“不,尤里娅·骨欧不会这么干。她没有这样的法力。”
  “噗”的一声,一颗苹果籽飞到了房间那头,又“当”的一声撞在一把铜壶上。“呃,我是说,她让孩子帮她干。那个孩子拿着一把铁锹,先把尸体埋上,然后哭一场,再把尸体挖出来。同时还有二十个孩子围着杜松树一起唱歌。”
  尼古拉斯紧紧抱住膝盖,身体瑟瑟发抖,“她真的这么干?毛里斯,他们不该利用那棵可怜的树!”
  我一手捏着面包干,一手抓着干酪皮,凑近尼古拉斯,“尤里娅·骨欧几乎把林子里的天鹅族杀光了。就是冬天栖息在塞勒努斯湖的那一群,小天鹅、雄天鹅、雌天鹅,都死得差不多了。她在打造一个能自动演奏的骨乐器乐团,免得看表演时掏钱请乐手。至少她这次用的是这个理由。你还记得去年狐狸族遇害吗?”
  尼古拉斯畏缩了一下。
  “在那之前,”我接着说,“她还钓光了小溪和许愿井里每一条会说话的鳟鱼,你不觉得蹊跷吗?没有人察觉到异常,除了聪明过人的毛里斯!现在,天鹅族只剩下一个幸存的女孩。她……她是我的……关键是,尼古拉斯,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尼古拉斯没有吭声。他蹲在角落里的麦酒桶旁,双手捧着脸,不停地摇晃脑袋。我正想再说点什么,门口突然响起银铃般的歌声。
  老山羊,咩咩叫。
  吃好饱,吃好饱。
  活像一捆粗羊毛。
  里面塞满嫩青草。
  好主人,行行好。
  咩咩咩,吃好饱。
  肚子鼓成一个包。
  一个冬天只睡觉。
  唱完第一段,尼古拉斯已经抬起了头。第二段结束时,他从睡衣领口拽出一根挂绳,上面拴着一支细长的银笛。虽然阳光照不到屋角,银笛却闪闪发光,晃得我眼花缭乱。朵拉·罗斯开始唱第三段,他跟着吹起笛子来。
  小男孩,哈哈笑:
  咩咩咩,尽情叫。
  五月初,剪羊毛。
  冻得你,嗷嗷跳。
  到了曲终即兴桥段,我已经在小屋里上蹿下跳,停不下来了。我感到心在跳舞,一边旋转,一边气喘吁吁地跟着唱歌。尼古拉斯站在小屋中央,用脚打着节拍。歌声结束,他大笑着鼓掌。朵拉·罗斯向他行了一个端庄的屈膝礼,他羞涩地低头回礼。把银笛塞回衣领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只穿了一件睡衣,脸上顿时没了血色。他惊恐地看我一眼,仿佛我把他出卖给了刽子手,随后一个蹦跶跳上小床,扯起破破烂烂的毛毯把自己捂了个严实。朵拉·罗斯不解地看向我。
  “呃,尼古拉斯,”我说,“我和朵拉·罗斯去外面溜达几分钟。你穿戴好就出来,好吗?”
  “她是个天鹅!”尼古拉斯躲在床上大喊。
  我拍了拍毛毯,似乎拍到了他的脚。“她需要你的帮助,尼古拉斯。她妹妹昨天变成了竖琴。她的家人都没有幸免。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她了。”
  话还没说完,朵拉·罗斯就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拽出了小屋。我稍稍做出抵抗的样子,其实并不想真的挣脱。与朵拉·罗斯身体接触,我非常开心。   “你不要命了?”她低声说,脸色苍白如霜花轻覆。“他可是花衣魔笛手①!只要他乐意,他能让你发了疯地跳舞,一直跳到断气。你居然敢招惹他?毛里斯!”
  “噢,朵拉·罗斯,”我安慰她,“他只是有点敏感。但他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他从没伤害过我,也没有伤害过我的……”她瞪着我,我举起双手。“……朋友们。”
  朵拉·罗斯摇了摇头,喃喃说道:“你这个傻瓜,居然吹嘘自己认识一个精通魔法的音乐家,说他熟悉仙子和魔法种族,还说他准会出手相助。”她眼睛发亮,愤怒地注视着我,让我不住地颤抖,“但你为什么不说明白,他是花衣魔笛手?”
  我垂下双手,脑袋也耷拉下来。她依然轻轻揪着我的耳朵。“因为我知道你准会大惊小怪!这完全没道理!尼古拉斯连一只陷在黄油盘里的苍蝇都不会伤害!就算他有一支神奇的笛子,那又怎么样?那可是仙后送给他的。仙后说了:‘给,亲爱的,专门为你做的。’难不成你还能拒绝仙后的礼物?拿着这玩意儿,你也不可能在屋子里乱放,让不相干的人胡吹一通。这是他的命根子,朵拉·罗斯!当然这也是一个武器,完全可以用在你身上——如果你同意的话。”
  她的眉毛渐渐抬起,弯成了两道完美的淡白色拱形,拧着我耳朵的手下了死力。我尖叫一声:“我不是那个意思,朵拉·罗斯,请原谅这个无辜的双关语。”她轻哼一声,果然放松了些。我赶紧摆出一副诚恳的表情,快速变脸可是我最拿手的。“不得不说,你居然想到唱童谣安抚他,简直太聪明了!可怜的尼古拉斯!他以为每个女人都和仙后一样可怕,总是见到女人就吓得魂飞魄散,一句话都不敢说。不过他喜欢小孩子的玩意儿,像游戏和童谣。你唱的那个咩咩小调正对他胃口。他其实就像一个孩子……”
  朵拉·罗斯松开了我的耳朵。真可惜。
  “毛里斯!”她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指着我的鼻子,我的尖鼻子也不客气地杵了回去。“以后再收拾你!”
  尼古拉斯踮着脚尖走出木屋。他有点紧张,又有点害羞,一双黑眼睛躲躲闪闪,不敢看朵拉·罗斯。他穿着那身万年不变的百衲衣:一件由鲜艳破布补缀而成的外套,双脚各套着一只颜色样式各不相同的靴子。他肯定整理过头发,但簇簇乱发还是倔强地竖立着。
  “你好。”他用脚蹭着泥土地,扭捏地说。
  “见到您非常荣幸,尼古拉斯大人。”她款款回答,仪态庄重,“您的音乐在天鹅族中间声名远扬。我的母亲——”说到这里,她苍白的喉咙哽咽好一阵——“曾有幸聆听您的演奏,她说她从未欣赏过如此感人的笛声。”
  “对你的不幸我深表同情。”尼古拉斯低声说,“我敢肯定,老杜松树并不想那样做。它只是被人利用。”他求助地看向我,我点了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有些故事我早就听过,但尼古拉斯讲出来总是更好听。因为在事情变成故事、被人讲述之前,他多半就是见证者。
  尼古拉斯挺直肩膀,清了清嗓子。
  “你们天鹅族冬天栖息在塞勒努斯湖,远离其他生物,大概没有听过迷宫林古老的传说。林地中心那棵老杜松树,就是你……族人遇害的地方。要知道,在成为树灵之前,他只是一个小男孩。他的继母杀害了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把他埋在一棵杜松树幼苗下,每天用眼泪浇灌他的坟墓。
  “为了让妹妹不哭,男孩的鬼魂和杜松树合为一体。年轻的树灵和那个小男孩一样懵懂——只听得懂风雨声和鸟鸣。于是它施展魔法,把男孩的白骨变成了一只美丽小鸟,希望小鸟的歌声能安慰妹妹,还能飞到人群中,啼唱被谋杀的冤屈。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阿曼德勒那时还是个小村庄。过了不久,村民们开始崇拜树中的灵魂,鬼魂便成了神。有亲人被杀害时,人们就把亲人的骨头带到树下。树灵会把可怜的白骨变成乐器,通过鸣奏说出凶手的名字。只有当真凶被绳之以法,悲伤的音乐才会停歇。
  “之后又过了许多年,这种巫术失传了,树灵也被人遗忘。杜松树老迈不堪,只记得骨头和小鸟,泪水和歌声。但阿曼德勒的市长必定在市镇档案里读到了有关传说,得知了这个古老的巫术,然后她……她……”
  尼古拉斯的下巴抽搐了一下。我突然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异样神采,仿佛他和他的银笛一样,无须阳光照耀,自有炫目的光华。这光华像玻璃片一样锋利,胆敢侵犯的人一定会流血。可要是无意间伤害到别人,又会令他心碎。
  “这个市长,”吹笛手说,“滥用了杜松树古老的怨恨。这是不对的,非常不对。”
  这一次,他的黑眼睛直视朵拉·罗斯,明亮又寒冷。“她追杀你的族人,把他们埋进泥土。她的惡毒堪比那个杀害小男孩的继母。你们既是羽族,又是谋杀受害者,能化作最棒的骨乐器。阿曼德勒的孩子们助纣为虐,而他们的父母袖手旁观。他们全都是帮凶。”
  “不全是,”我赶紧辩白一句,“有三个孩子反抗过,受到了惩罚。”
  尼古拉斯向我点点头。 “他们将被豁免。”
  “豁免?”朵拉·罗斯不解地问。但尼古拉斯已经迈开大步,向迷宫林走去。我和朵拉·罗斯赶紧跟上。
  “事情,”我咧嘴一笑,小声对她说,“开始有转机了。”
  林中的迷宫,指的是那些绵延曲折的荆棘树篱。它们比阿曼德勒四座最高的瞭望塔还高,比城墙还厚。阿曼德勒的城墙修建于几百年前,当时是为了保护新建的供奉金色丰收女神的大教堂。但勃洛特大教堂在上个世纪就没落了,现在成了粮仓——从崇拜丰裕到储存余粮,倒也没怎么掉价。我对教堂的里里外外了若指掌,因为这里也是鼠族和老鼠的果腹之地。对了,那些彩色的玻璃窗也很漂亮。
  如尼古拉斯所说,迷宫林的繁盛远远早于勃洛特大教堂,早于四个瞭望塔和城墙。它在远古就已播种。当时,阿曼德勒唯一的神灵就是那个躲在杜松树里的小家伙。不知道人们种植迷宫树篱是为了崇拜他,还是困住他。或许两个意图都有。小男孩时常化作火红的小鸟飞到远处,给人们唱关于谋杀的歌谣。
  我与迷宫林相处融洽。虽然荆棘剐掉了我一些皮毛,林中的猫头鹰和果子狸也企图拿我饱餐一顿,但林中并没有什么东西能真正压倒我。我熟悉迷宫林的每个角落,就像我熟悉阿曼德勒每一条小巷。我是个天生的探险家,不过内心深处,我还是一只城市里的老鼠。林地终归是松鼠的地盘。一个松鼠朋友总喜欢说:“我们松鼠其实就是外表时髦些的老鼠。”老实说,我并不觉得松鼠长得多时髦。   但是,我对迷宫林只是熟悉,尼古拉斯则是懂它。
  他在荆棘树篱中从容穿行,就像表演《任性小孩的独轮车》时一样,那首童谣他能闭着眼睛倒着吹。他不时钻进我从没见过的捷径,找到新的林间小路,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磁针,指引着我们不断靠近林地中心。不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了杜松树下。
  尼古拉斯径直走过去。他跪倒在树下,伸出手尽力环抱树干,像孩子一样不管不顾地抽泣起來,可怜的小蛙在被割断舌头之前也这么哭过。
  朵拉·罗斯站得远远的。她貌似冷漠,但我明白她其实是在尴尬。因为天鹅族不会哭泣。
  捱了好几分钟,尼古拉斯终于坐起身。他抹了抹脸,从领口拽出银笛,即兴吹了几段,似乎是想安抚自己。听到笛声,我扭了几下,朵拉·罗斯也动了动,但我们俩都没有放开了跳舞。这一回,他是在为树吹奏。
  杜松树开始发光,像昨晚天鹅猎人唱起骨谣时一样。连根部的青苔也发出蒙蒙白光,像浇了一大桶牛奶。接着,树干中飞出一只金红相间的小鸟,落在尼古拉斯的肩膀上。尼古拉斯停止吹奏,但没有垂下银笛。小鸟抬起鲜艳的红色小脑袋,张开尖喙开始唱歌,声音清脆而哀怨:
  继母拆我骨,
  放进锅里煮。
  父亲喝完汤,
  埋在杜松树。
  妹妹日夜哭,
  泣血多悲苦。
  啾啾啾,啾啾啾!
  妹妹别再哭,
  看我羽毛多鲜艳!”
  可怜的小鸟的歌声感染了尼古拉斯。他板着脸,抚摸着小鸟的脑袋,低头在它耳边轻声低语。
  “他正在给树灵讲述天鹅族遇害的事儿,”我得意地对朵拉·罗斯说,“要发生大事了!”
  我简直是个天生的先知。尼古拉斯一嘀咕完,小鸟就从他的肩膀蹦到他伸出的手掌里,静默了整整一分钟,然后张开嘴,发出类似人类的痛苦尖叫。
  我捂紧耳朵,此刻我宁愿自己的耳朵真的是锡铸的。朵拉·罗斯死死盯着小鸟,缓缓点了一下头,仿佛鸟儿的尖叫吐露了她压抑一整天的心声。
  杜松树再次发光,白亮的地面像暴风雨吹起的海浪。尼古拉斯轻柔地掬起双手,把小鸟送回粗糙的树皮。随着小红鸟消失在树干里,整棵树唱了起来,林地中心回荡起一首雷鸣般响亮的悲歌。
  化琴瑟,玲珑骨。
  天鹅殇,音凄苦。
  骨弦骨鼓骨号角,
  一族同殒同悲哭。
  敛骨器,置林间。
  奏三夜,勿惊扰。
  还汝骨血还汝名,
  羽化重生重欢鸣。
  二十顽童,滥用巫术。
  洗心献祭,树下狂舞。
  摘下新生,平息冤误。
  光弱了下去。杜松树垂着枝叶,仿佛在低声叹息。
  尼古拉斯收起银笛,低下了头。
  朵拉·罗斯转头看着我,眼神明亮。
  “毛里斯,”她说,“你听见树是怎么唱的了吧。必须把骨乐器带回来,摆上三天三夜,我要待在树上陪着它们。你得去牵制尤里娅·骨欧和汉斯,不让他们靠近林地中心,再把二十个天鹅猎人找来。赶快!我们不能浪费时间。”
  一瞬间,我仿佛变回了那个饱受打击、伤心绝望的十三岁孩子。
  “非得这样吗,小鸟儿?”
  我听起来是不是有点暴躁?也许吧。我声音嘶哑,像个刚刚发育的破嗓子男孩。是的,暴躁极了。
  “我非得干这些?你觉得很容易吗?从尤里娅·骨欧眼皮底下偷走一个乐团的骨乐器,难道这个女魔头不会来逮我吗?把二十个孩子诱拐到迷宫林,他们的父母亲不会发疯追过来吗?这不是小聪明就能办到的,公主殿下。这需要战略战术。我又为什么要干这些苦差事呢?为了你吗,朵拉·罗斯?为了友谊?你真的把我当朋友吗?”
  尼古拉斯睁大了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朵拉·罗斯。他把一只手按在胸口,隔着衣服紧张地搓着银笛。朵拉·罗斯也愣住了,报仇有望的喜悦和兴奋劲退了下去。这张光彩照人的鹅蛋脸上依然带着高傲和不屑。好极了,拒我于千里之外吧。这个时候摆出这副臭脸,还指望我尽心帮忙?
  “我要问你一件事。”我走近一步,一把抓起她银白色的小手,紧紧握在手里,“如果是我,朵拉·罗斯,如果我到塞勒努斯湖拜访你,向你恳求:‘亲爱的公主殿下,我最好的老朋友!市长尤里娅·骨欧正在屠杀阿曼德勒的鼠族人。她诱捕我们,折磨我们,割下我们的尾巴做手环。虽然我只是一只卑微的老鼠,但就算是可怜我,为了往日的友谊,你能帮助我吗?’
  “如果我这么说,朵拉·罗斯,你会怎么做?”
  朵拉·罗斯别过脸,但没有抽开手。“我什么都不会做,毛里斯。我会把你赶走。你还不了解我吗?”
  “是的,朵拉·罗斯。”我轻轻捏了捏,真高兴自己还握着她的手。是我的想象,还是她也捏了我一下?没错。她肯定捏了一下,说实话,更像是狠狠一掐。我痛得满心欢喜,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柔情,也许这正是她的目的。
  “埃莉诺如果还在,”我接着说,“她一定会帮我说话的。”朵拉·罗斯猛地转过头,速度堪比眼镜蛇。要是她有尖牙,此刻我脸上铁定多了几个血洞。但我不管不顾地继续说:“埃莉诺,你善良的妹妹,甜美得像一只血港蜜桃。尽管她彻头彻尾地讨厌我,可是她心软。有埃莉诺帮我,你们天鹅族一定会伸出援手。记住我的话,朵拉·罗斯。”
  “那么,”朵拉·罗斯冷冰冰地缓缓说着,手上的力道依然凶狠,“看在我已故妹妹的份上,为了她来不及表现的善良,你会帮我吗?”
  我叹了口气。“你还不了解我吗,小鸟儿?我会帮你,但不是因为埃莉诺,不是因为金子或巧克力,也不是为了一群可爱的天鹅女孩对我感激。我做这些只是因为你。我一直喜欢你,远远胜过喜欢埃莉诺。”
  “也只有你,”朵拉·罗斯的嘴角嘲讽地蜷起来,她狠狠甩开我的手,“喜欢我多过她,毛里斯。”   我耸耸肩,这倒是真的。
  “我觉得,这是因为我们俩小的时候脾气太像了。”
  我哼了一声,心里却高兴坏了,“是啊。不过千万别在我妈妈面前这么说,要是知道我跟天鹅公主一个德行,她会觉得她没有教好我。”
  杜松树旁的尼古拉斯清了清嗓子。“这么说,大家又是朋友了吧?”他伸出长长的棕色的手,抚摸着树皮,“还有很多事要干,又黑暗又悲伤的事。我们得动作快些,免得傷心过度了。”
  朵拉·罗斯向他屈膝,顺带冲我点了点下巴。我心脏狂跳,身体别的地方也在雀跃,不过就此打住吧。
  “听凭您布置,吹笛手大人,”她说,“毛里斯阁下。”
  “黑暗?悲伤?”我大喊,“哪儿的话!这是好事!这次冒险要让多恩伍尔德大瘟疫黯然失色!灾祸来临之日,正是我鼠辈横行之时。朵拉·罗斯,要不是你才遭遇不幸,我简直要乐翻天了。越是悲惨,越是起伏跌宕,这出悲喜剧才越精彩!来吧,伙计们。我有个计划。”
  我们把尼古拉斯的破布大衣披在朵拉·罗斯身上,盖住她的银袍,又把她的脸用泥巴抹黑。我抓起她的银发塞进我的码头男孩帽。只怪我扒拉得太热情,她转过身来,狠狠掐了我一下,对此我当然不介意。准备停当,我开路,朵拉·罗斯跟着,尼古拉斯殿后。我们像三个周末进城的乡巴佬,向阿曼德勒进发。
  阿曼德勒与仙子山相邻,尼古拉斯在山下住了无数年,但他也常常四处漫游。昔日的小村庄转眼间就发展成了大城市,相比之下,仙后之城也不过是几间破落隐居小屋。走在阿曼德勒繁华的街道上,尼古拉斯看得目瞪口呆,仿佛长了猫头鹰的脖子,脑袋不停地扭来扭去,前瞻后顾。大下巴耷拉着,一路都没有合上,愁苦的嘴角也渐渐翘了起来,那傻笑惨不忍睹。我不时回头偷偷瞄他几眼,不太敢正眼瞧他。
  “毛里斯。”走过一家小百货店时,他急赶几步,追上我。
  “怎么了,尼古拉斯?”
  “你真的住在这儿?”
  “从小到大。”
  “这地方,”他弯下腰在我耳边说,“一直唱个不停吗?”
  我冲朵拉·罗斯咧嘴一笑,她转过脸去,也忍不住笑了。“唱?你是说臭,对吧?是的,阿曼德勒就是这个味道,我的朋友,一场不会停的气味交响乐!”他看上去很困惑,我只好给他解释,“据那边那位公主说,我只能用鼻子听音乐。”
  “啊!”尼古拉斯的黑眼睛眯了起来,“我懂了,你是一个通感者!”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库伯勒勺甜品店门口的火球卖艺女就吸引住了他的眼球。尼古拉斯停下脚步拼命鼓掌。卖艺女咧嘴一笑,继续转动火球,卖弄着热情炫丽的招式。
  我突然意识到,当尼古拉斯高兴时,每个人都会忍不住微笑。不只是我,漂亮的卖艺女和朵拉·罗斯也不例外。我用胳膊肘捅了捅朵拉·罗斯。
  “听见了吗,小鸟儿?我是一个通感者!”
  “毛里斯,真要碰到一个通感者,说不定你会扑上去咬一口。”
  “可能吧,通感者长得像你吗?”
  朵拉·罗斯没有正面回应,而是狠狠敲了一下我的后脑勺,嘴角往上一揪,微笑差点变成了狞笑。我们拉上尼古拉斯,低头着走进面包店,免得他兴奋过头。要是他拿出银笛,和着火球的节奏吹上一段,卖艺女就小命不保了。
  柜台后面坐着库伯勒勺家的一个大孩子,叫伊尔莎。她一脸无聊,但老老实实地端坐着。伊尔莎是个心软的好姑娘,常常会往桌子下面给我漏一点奶酪,有一回还从她大哥靴子里救出了一只被困住的啮齿动物。她肯定认不出人形态的我,但她大概会感到那么一丝亲切。我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冲她眨眨我绿豆小的眼睛,甜甜地说:“你好呀,小姐……”
  她皱起了眉头。“不施舍叫花子。本店的规定。”
  “不,你误会了。我们来找小蛙,年轻的弗罗格特·库伯勒勺先生。我们找他有点事。”朵拉·罗斯戳了一下我的后背,她的指甲简直和我的一样尖。我细声细气地补了一句,“你可以带我们去吗?”
  伊尔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小蛙病了。”
  不病才怪。冷不丁地短了半截舌头,换成谁都会生病。
  “病因是……市长大人吗?”我挤了挤眉毛。
  女孩身上腾起一股恐惧,有点像干酪,甜甜的,黏黏的,怪好闻的。
  “如果你是市长派来的,”伊尔莎低声说,“告诉她,妈妈狠狠打了小蛙的屁股,惩罚他不做该做的事。我们衷心感激市长大人。我们知道这个店铺是她给的。多亏了她的安排,我们才能给商业街的有钱人供应面包。一切都是她的恩惠。拜托,爸爸听说小蛙不听话,哭得很伤心。小蛙的名字上了天鹅猎人名单那天,我们全家都非常自豪。真的,荣耀极了。为市长工作,组建咱们自己的乐队,这是大荣誉。但是他年纪太小了,不懂事,不知好歹。我会接替他的位置,参加下一次追猎。我会补上空缺。他不敢做的,我都会去做,我保证。”她摊开手掌,哀求道,“请不要把他关进监狱。别抓走他,就像你抓走……”
  她突然停住了。只见朵拉·罗斯上前一步,摘下那顶码头男孩帽,晃了晃脑袋,一头银发倾泻而下。伊尔莎瞪大了眼睛,面包店鸦雀无声。她明白了我们不是那些为尤里娅·骨欧工作的横行霸道的秘密警察。
  “我要当面感谢他,”朵拉·罗斯说,“仅此而已。那只天鹅是我的妹妹。”
  “哦,”伊尔莎呜咽起来,“哦,你不该来这里。你真的不应该来。”
  “拜托了。”朵拉·罗斯说。
  天鹅女孩的头发倾泻下一片银光。朦胧中,伊尔莎抬起颤抖的手,往后门指了指,指头被天鹅女孩的头发照得莹莹发亮。
  我们赶紧穿过店堂,不想再给她压力,免得她在惊吓中引起骚动。
  穿过后门,是一个宅院。小蛙正站在一间外屋的墙边,用炭笔在粉白的墙上随意涂画。歪歪扭扭的线条勾勒出许多个死去的市长大人和汉斯,死法各不相同。有几个画面,肢解尸体的正是女猎手山猫。看到墙上我们的影子,小蛙的肩膀缩了一下,没有转身。   我刚要说话,却见到尼古拉斯叉着双腿,在小蛙身边盘坐了下来,活像一个街头预言师。他居然全神贯注、兴致勃勃地欣赏起墙上的涂鸦来。
  “你画得很了不起!这画值得珍藏!人们应该拆下整座墙,搬进博物馆。不过在这之前,下雨了怎么办?”尼古拉斯凑近查看每一个微小笔触,鼻子几乎碰到了墙上。“怎么办,怎么办……”他喃喃地说。
  小蛙挥动炭笔,在画上狠狠划出两个潦草大字:烧掉!然后他转头怒视尼古拉斯,尼古拉斯也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尼古拉斯开始点头,起先很轻,越点越来劲。
  “哦,是的!的确!当然了!转瞬即逝的艺术品才最完美,对吧?仰慕者们会苦苦哀悼,会争抢着把余烬抹在脸上。到时候,你就这么站着——”尼古拉斯跳起来做示范,“双手叉腰,像老虎一样瞪着他们。他们会哭喊着求你再画一次——‘再画一次吧,小蛙大师’——但你一把折断炭笔,踩碎了他们的心。没错!你将让他们失去这件艺术品,就像他们让你失去了舌头。我懂了。这是一幅杰作,我要向你致敬。”
  说完,尼古拉斯掏出银笛,吹起一支挽歌。
  他吹了很久,我和朵拉·罗斯跳得汗流浃背,瘫倒在地。这是一曲华尔兹,庄重得令人难以忍受。好吧,她比较难受,我其实颇为享受,尽管我从没跳过华尔兹。以前和女孩子搂在一起时,我干的是别的勾当。
  小蛙缓过神来,惊愕地发现自己正抱着一把旧耙子蹦跶起舞。他把耙子丢在墙上,转身盯着我们。他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好奇。这个没有舌头的小男孩会如何看我们?
  尼古拉斯又在泥地上坐下,这让站着的小蛙在高度占了上风。尼古拉斯抬起稚气未脱的眼睛,仰望着小蛙。
  “不要害怕。我的魔笛是山中的仙后送给我的礼物。它能征服来自土、水、风、火的一切生灵,包括人类、魔法种族和其他活物。不过,当我进入仙子山洞,银笛就会失去魔力。只有骨笛才能让仙子们热情起舞。如果我有这么一支骨笛,我要让那些拥有永恒生命的漂亮仙子不停地跳舞,一直跳到死。可惜,我没有骨笛。”
  尼古拉斯的脸沉了下来,似乎想起了某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捏着银笛的手指泛白。接着,他甩了甩头,收起了深不可测的模样,挤出一个脆弱的微笑。
  “但是出了仙子山,在这里,”他继续说道,仿佛从没停顿过,“银笛魔力无边,无所不能。我可以让我的老鼠朋友毛里斯跳进潜卡玛河淹死。看到那边那位天鹅公主了吗?我可以让她踮起脚,跳着旋舞摔下悬崖,就连天鹅的羽翼也救不了她。你,小伙子,我可以让你蹦蹦跳跳,爬上屋顶一跃而起,再一头栽下来,摔成肉泥……但我不会这么做!”小蛙的棕色圆眼瞪得更大了,尼古拉斯赶紧补充道,“毁掉一个像你这么优秀的艺术家?这么做是可耻的!我连想都不敢想!我非常尊重您,小蛙大师!”
  防備的表情转瞬即逝,小蛙恢复了一脸无畏。事实上,他羡慕地看着银笛,又恨恨地盯着墙上的炭笔漫画,画面中尤里娅·骨欧的尸体残缺不全,鲜血淋漓。
  尼古拉斯再次皱起眉头,愤怒地说:“对,她是个邪恶的人!非常邪恶!她像食人魔一样恶毒,像巨人一样贪婪。她是一个恶魔,我们必须除掉她。滥用杜松树的怨恨,就为这个,她就该穿上烙红的铁鞋,让二十四只乌鸦啄她的眼睛。还有她对你下的毒手……对天鹅族,狐狸族,鳟鱼族的杀戮,哦!我真想用银笛敲碎她的喉咙……但是——”
  尼古拉斯缓缓吸了一口气,把瘦削的脸埋进骨节粗大的手中。
  “不行。我不能这么做。这次不行。”他自言自语道,“不,不,尼古拉斯,今天你只需拿起银笛,担当伴奏。机智的毛里斯计划好了。这一回尼古拉斯只担当配角,轻轻吹奏一下。挑一支好听的小曲,或者说,最糟糕的那支……”
  小蛙在尼古拉斯身边坐下,颤抖的手搭在他肩膀上。尼古拉斯没有松开捂着脸的双手,一双明亮的黑眼睛透过指缝看着小蛙。
  “小蛙大师,如果你愿意协助,你的作用会比我更大。你没有舌头,不能说话,但你的手能帮上大忙,你会帮我们吗?”
  小蛙瞪大了眼睛,看向坐在地上的吹笛手,又看了看身旁银色雕像一般骄傲的朵拉·罗斯,随后看向我。我对他神秘地笑笑,这是复仇和杀戮的承诺。小蛙的视线回到尼古拉斯身上,垂下双手,露出悲愤而坚毅的表情。我心里一喜,看来他被说动了。我搓着双手,舔了舔嘴唇。男孩拿起炭笔,在外屋墙上写下两个词。
  一个是“绿豆”,一个是“负鼠”。
  我赶紧搭腔,免得尼古拉斯和男孩聊起炖汤的食材,或者异想天开,比较一番仙子香料与凡间调味品之间的差别。
  “你的朋友如能帮忙就更好了,小蛙大师!”我说,“少了她俩怎么成!你们仨,我们仨,正好分工合作。”我搂住朵拉·罗斯的胳膊,拉着她上前几步。她没有拒绝,只是抬起脚尖狠踢了一下我的脚踝。“小蛙大师,你今天的任务,就是带我们的天鹅公主去找绿豆和负鼠。她们俩拒绝做杀害天鹅族的帮凶,一个失去了双腿,一个失去了眼睛,对吧?”
  小蛙咬紧下巴,点了点头。他按捺着说不出的愤怒,他的断舌肯定肿得不成样子。这么勇敢的男孩,真该诞生在我们鼠族!
  “你正是我们需要的人。你熟悉这座城市,又不引人注目;经历过磨难、受过伤,盼着好好打一仗。听好了,小蛙大师。你们三个还有朵拉·罗斯得去音乐厅,偷出那些漂亮的骨乐器。你们必须做到这一点,在今晚之内送到迷宫林去,要抓紧时间。朵拉·罗斯会告诉你原因的。你能做到吗?”
  他瞥了朵拉·罗斯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她赶紧伸手搭在小蛙肩膀上,仿佛是在安抚一只小天鹅。“不必害怕,我的小王子,我们既有翅膀,又有智慧。”
  趁小蛙还没打退堂鼓,我继续鼓气:“我和尼古拉斯会为你提供掩护。从今天下午开始,我们会把阿曼德勒搅得人仰马翻。我保证,不管你们四个用什么方法偷走乐器,都不会有人察觉的。三天之内,我们会带上其他……要用上的东西,去迷宫林与你们会合。会合地点就在老杜松树下。”   小蛙点点头,褐色眼睛里噙满泪水,但他忍了回去。我瞥了一眼朵拉·罗斯,她正忙着卷起披散的长发塞回帽子,又拈起地上的泥灰,给自己“补妆”。
  “照顾好她,”我轻声对小蛙说,免得朵拉·罗斯听见,“她需要你。今晚危机重重。”
  小蛙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坚定地点点头。他浑身散发着兴奋的气味,闻起来像新鲜的空气。他把炭笔放进口袋,站起身,手在裤子上抹了抹,随后郑重地把伸向尼古拉斯,而尼古拉斯伸出双手使劲握了握。他又向朵拉·罗斯伸出手,她笑着俯下身。我一眼看出,小蛙看她的目光中充满了崇拜。我有些后悔把朵拉·罗斯交给他了。
  多蠢啊,居然嫉妒一个断了舌头、头发乱糟糟、满身炭灰的小男孩。呸。
  “照顾好彼此。”尼古拉斯嘱咐道。
  小蛙和乔装过的天鹅公主钻进一条昏暗的小巷,走过我平日里的游乐场—— 一堆堆垃圾,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开始吗?”我身后响起尼古拉斯轻柔而可怕的声音。
  “请吧,魔笛手。”我说。
  尼古拉斯把笛子举到猩红色的嘴唇边。计划的第二步开始了。
  你见过蹲在垃圾堆上的老鼠吗?窸窸窣窣,叽叽喳喳,翻腾,撕咬。“嗖”的一声,这个臭烘烘的小东西一跃而起,蹦得老高,仿佛一根牵引线猛地一拽,像一团毛茸茸的灰色闪电。它狡猾而迅捷,赛过在钟楼筑巢的鹰,胜过那些只配当猎物的病怏怏的鸽子。玛瑙黑的小眼睛中间一点红色的瞳孔。
  想象一下,当你清晨打着哈欠醒来,睁眼看见它—— 一只不折不扣的老鼠,毛皮斑秃,尾巴断了半截,嘴里叼着一块湿乎乎的腐肉,帅气地蹲在你的枕头上,直勾勾盯着你。
  想想这只老鼠。
  再想想无数只这样的老鼠,汹涌而来。
  一只过后,便是泛滥成群。
  今天,阿曼德勒没有天鹅围猎。
  也不会有面包出炉、切好的蛋糕,不会有曲奇、饼干、甜甜圈,也没有馅饼。今天,市民们的烤箱中只有皮毛的焦臭和鼠肉的膻味。所有的珍馐和甜点,都会附赠点点细小牙印。
  没有学校能继续上课。无数饥饿的老鼠蜂拥而来,坐在橡皮擦上,钻进课桌里,窜到窗台上。它们啃食书本,咬烂了数学书、语文书、历史书,撕咬着装订胶,吞吃着柔软芬芳的木浆纸。哪里还有老师敢留讲台上继续讲课?
  铁匠的手肿胀着,因为昨晚伸手去握鼓风皮囊时被咬了一口;苹果小贩失魂落魄,被果篮里的秽物吓得不轻;编篮工在高烧中嘀咕,他匆忙吞下肚的早餐,早已被溜进碗橱的老鼠分享过;扫烟囱的工人仓皇失足,摔成终生伤残。这些不是我为了拼凑词句编出来的,这是阿曼德勒的真实情况。
  独轮车夫和瓦匠公会的工友们拎着捕鼠笼,牵着猎犬,在街头巡逻。可怜的傻瓜,在这里白忙活!他们也许能逮到几十只、几百只。有这样的战果,他们今晚会在小酒馆里痛饮麦酒。但是,区区几百只算什么?我们成百上千,成千上万。我们从老鼠洞和干草堆里倾巢而出,漫山遍野,无穷无尽。
  今天的捕鼠狂欢之后,屠夫们会将战利品剁成鲜嫩香肠馅,堆上案板。那又如何?只要口感与猪肉香肠一样,我们照吃不误!而且我们睚眦必报。得意的屠夫今夜绝不会独眠。我的同胞们——兽化的鼠族和天生的老鼠——会成群结队去找他。无数黄色的牙齿和长长的胡须会把你团团围住……把你吃掉。
  母亲们在大喊,想赶走溜进摇篮和童床的老鼠;父亲们在尖叫,像被投枪刺中的公猪。他们一脚踩进靴子,就被咬了个鲜血淋漓。商人在抽泣,女工嘀咕咒骂,僧侣喋噪诵经……吵吵闹闹之中,一个柔和的声音流淌不息。只有我们能够听到。
  音乐。
  美妙的音乐。 花衣魔笛手正在为我们演奏。
  他站在一处不起眼的墙角,靴子上蹲着一只老鼠,口袋里也躲着两只。而我在尼古拉斯的胳膊和肩膀上窜来窜去,东张西望。这里就像剧院后台,而我正焦急地等待着演出结果。哈哈,这绝对是一出好戏!导演正是鄙人。
  这一切,阿曼德勒的人们都看不到。尼古拉斯的黑发之中夹杂着一缕缕火红色,仿佛闷燃煤床上的火星。他垂着黑眼睛,眼神迷离。没有站老鼠的那只脚打着节拍,驱使着我们涌向城市,一往无前。
  阿曼德勒的人们不知道,尼古拉斯正吹着魔笛,在今天之内尽他所能,毁掉这座城市。
  明天和后天也将如此。
  鼠群暴动(人们这么称呼我们的小小表演)的第二个晚上,尤里娅·骨欧在城市音乐厅召开市民大会。
  这一天吃完午餐,我化作人形,用两个棉球堵住耳朵,聋得像一块木头。今晚不能再跳舞了。我得尽可能接近尤里娅·骨欧,又不能落入捕鼠人的麻袋。围在市长公馆外的人群越来越多,我混在其中,无精打采地等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影子拖得像巨人一样长时,耐心终于有了回报。我看见猎手汉斯匆匆赶来,向尤里娅·骨欧禀告,鼠群毁掉了她的骨乐团。
  “市长大人,”汉斯可怜巴巴地说(我不太会读唇语,但大意如此),“只剩下几片碎骨,几撮黑毛。”
  尤里娅·骨欧红润的大脸瞬间失色,变成和头上假发一样的粉红。她扯开嗓子,声音穿过棉絮直达我的耳跖骨。“市民大会——今晚八点钟——音乐厅——否则后果自负!”
  我跑回去向尼古拉斯报告,他一边吹笛子一边忍着笑。我拍了一下额头:“妙极了,妙极了!我怎么没想到呢?制造伪证,把罪责推给老鼠!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人追到迷宫林去了。是谁想出了这条妙计,尼古拉斯,是你吗?”
  尼古拉斯摇了摇头,他脸颊潮红,仍然在吹奏。
  “不是朵拉·罗斯。”我陷入了沉思,“留下碎骨,对她来说是一种亵渎。肯定是某个胆大的小家伙。小蛙?他挺了不起,但是太年轻,还不够……如此說来,应该是负鼠的主意。没想到她这么棒,我以为她只是个甜美安静的姑娘。”我调整了一下耳朵里的棉球,继续琢磨着推理。
  “也可能是绿豆,她也有这样的头脑。好一个刚烈的女孩!天鹅围猎刚开始时,她反抗得最厉害。她对所有动物都很友善。第一只小天鹅遇害时,汉斯逼她挖墓坑,她抡起铁锹,差点削掉他的脑袋。可惜尤里娅·骨欧夺下铁锹,狠狠敲断了她的双腿。她下手那么狠,大夫动手术时,不得不一直锯到膝盖,怕得坏疽。瞧他说的,要知道这大夫也是尤里娅·骨欧一伙的,和汉斯一样作恶多端。是啊,我敢打赌,毛发和碎骨是绿豆的点子。这个疯丫头。我真想抓着她的爪子使劲握个手。不过,嘿,尼古拉斯!我们得快点动身。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太阳快下山了。再过几小时,市长尤里娅·骨欧就要召开市民大会,商量怎么对付鼠灾。我会变成老鼠溜进会场,躲在长凳下,为你的出场做好铺垫。”   尼古拉斯把银笛塞进领口,对我说:“别被踩着。”
  这时,阿曼德勒的老鼠已陷入癫狂。即使笛声停下一两个小时,它们也停不下来。鼠族大多会清醒过来,迅速逃出城去。可能在之后的几个星期,他们都会堵紧耳朵,远离所有音乐。但他们会回来的。或迟或早,全都会回到城里。
  而那些老鼠……尽管狡猾机智,是鼠族的小表亲,但脑仁只有豌豆大小。好在它们繁殖迅速。为了这出好戏,为了朵拉·罗斯,还得仰仗它们前赴后继,继续闹腾下去。
  “现在,大会……”阿曼德勒市长刚要发言,怒气冲冲的杂货商夫人便猛地站起来,高高举起一个哭闹不止的婴儿,仿佛小宝宝是个奖杯,或者祭品。
  她大声嚷道:“瞧瞧我的红宝珠!瞧瞧她!瞧见她脸上的咬痕了吗?这伤疤会跟着她一生。”
  “她的一生不会太长,”一个涂脂抹粉的鸨母瞄了一眼说,“咬得这么惨,很快就得进墓地了。”
  铁匠跟着说:“没错,估计明晚老鼠就会把她活活吃掉。”
  音乐厅顿时人声嘈杂。这是个宽敞的大厅,四壁镶了红木板,厅堂里排满了软垫长椅。市长尤里娅·骨欧站在正中加高的舞台上,一对红眼睛眯成了缝,大力抡锤敲着讲台。
  “朋友们!朋友们!”尽管眼底闪烁着猩红的火焰,她的话音依然带着笑意,她正是靠这个俘获了市民,“是的,情况很严峻,大家都受了苦。但我必须请你们——每个人都要来——深呼吸。”
  她示范了一下。
  她胸部起伏,脸上挂着善意的微笑,红色的眼睛親切动人。人群立刻着了魔,昏沉沉地跟着深呼吸。嘈杂声平静下来。我躲在长凳下捋了捋胡须。林地中心逼着孩子杀天鹅的那个恶魔,才是真正的尤里娅·骨欧。眼前这个抚慰人心的和蔼女人,只是个逢场作戏的完美政客。
  “做得好,”市长用慈爱的目光俯视她的选民,热切地说道,“这才对。我们要在灾难面前保持镇定。目前最重要的,是制定计划,抵挡鼠群入侵,补救已经造成的损害,资助受灾严重的业主。”她掰着手指,一条一条地说,“我们绝对不能乱了阵脚。我愿意和大家一同努力,力挽狂澜。你们选我当市长,就是为了今天!”
  这个食人魔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平息个把鼠患,就好比掰下你的小指头剔个牙。这么下去,我是绝对斗不过她的。好在她不知道我的计划,所以我还是领先一步。
  她的催眠强大而巧妙,但人类的某些感觉能瞬间冲垮食人魔的法术。机不可失,我也来了个深呼吸,径直钻进挨得最近的那条裤腿,然后——
  狠狠咬了一口。
  尖叫声惨绝人寰,和我想的一样。
  长凳踢翻了一大片。女士们慌张地撩起裙摆,蒙住脑袋。被我死死咬住的那个人狠狠甩腿,我飞了出去,一头撞在大厅的另一头。一根肋骨好像断了,喘气的时候胸口阵阵刺痛。
  无法呼吸。无法呼吸。无法……
  耳边突然响起一种声音。血色疼痛化作一片银白。我看见纷纷扬扬的白色羽毛,朵拉·罗斯变成美丽天鹅,游在塞勒努斯湖上。她伸出纤细脖颈,钻进湖水。浮出水面时,她已经化身美妙少女,银白色的身体赤裸着,一头长发璀璨夺目。她踮起赤足,在湖面上腾跃起舞。
  我缓过气来,发现自己躺在魔笛手的掌心。他的另一只手拿着银笛,似乎刚刚吹奏过。音乐厅的骚动已经平息。
  我从没见过尼古拉斯现在的样子。这是住在仙子山的尼古拉斯,一身褴褛的彩衣威风凛凛,远胜尤里娅·骨欧身上那件扣着粉红羊角扣、缀着紫色荷叶边的黑缎长袍。他头发黑红,就像戴着燧石和火焰冠冕的冥王。有一回,喝饱了麦酒的尼古拉斯向我透露——当然是在我许诺严格保密的前提下——从他小时候,仙后就唤他“美丽的尼古拉斯”,午夜欢宴上,他总是坐在她右手边。当时,我对这些胡话嗤之以鼻,“没错,像麦酒一样美,你美得冒泡了。”他乐不可支,哈哈笑了好久。其实我是认真的,我知道什么叫美丽,那是朵拉·罗斯,绝不是尼古拉斯。但此刻我发现,仙后似乎是对的。仙后果然有眼光。
  尼古拉斯黝黑的脸庞上闪过一丝坏笑,就像黑夜中的灯塔。黑眼睛里闪烁着邪异的火焰。
  “女士们,阿曼德勒的先生们!”他深深一躬,一手拿着银笛,一手托着我,姿态优雅。我和笛子仿佛是他手中的权杖和仪球。
  “听闻此地遭遇鼠患,我一路奔波,前来襄助。鄙宅位于贵城外的仙子山脚,算得上是诸位的邻居。大家可能听说过我的名字。”尼古拉斯意味深长地顿了顿,间隔刚刚好。“我是花衣魔笛手。我愿助贵城驱鼠。”
  说着,他把我放在地板上,再次拿出银笛。
  我随着音乐跳起舞来,但步子却迈得艰难。有尖锐的东西在戳我柔软的内脏,铜色的唾沫从我的嘴角流出来,我的状况似乎不容乐观。不过,我还在跳舞。我怎么能不跳呢?这笛声是为我而奏的。
  尼古拉斯在危急时刻总是特别敏感,仿佛拥有了强大的读心术。此刻,他居然探知了我的痛苦。曲风一转,我的肋骨开始咯咯轻响。他不但能让我翩翩起舞,还能控制我的骨头。折断的肋骨跳回了原位。
  刺痛,灼烧。
  无数银色的天鹅漫天坠落,如流星,如烟火。
  锯齿的断面重新粘合,断骨恢复如新。我继续跳着舞。在我身体里,他的旋律也在舞蹈,抚慰着我的疼痛。
  尼古拉斯放下银笛。“可敬的阿曼德勒诸位公民,我愿意为你们效劳。如你们所见,我的音乐能让老鼠听话。我能驱使它们,任凭我的心意!当然,如何处置这些老鼠,完全遵从你们的愿望。”
  按照计划,一旦脱离音乐的控制,我就径直奔向墙上的一条裂缝。这时,银笛迸发出一个尖锐高音,我一个急停,翻了个跟头,又调头跑了回来。老鼠的身体无法出汗,我只感到尾巴突然充血,体温上升,心中生起一阵惊慌。
  “免费吗?”杂货商夫人喊道,在笛声的抚慰下,她那被咬伤的宝贝女儿终于停止了哭泣。
  “看在是邻居的份上?”鸨母咯咯笑道。
  尼古拉斯弯腰鞠躬,趁机把我抄在手里。“唉,这不行啊。请看看我这一身破衣,我可做不起白送的买卖。但看在邻居的份上,我只收一点象征性的费用!”   他刚刚一把揪住了我充血的尾巴,现在正抓着我一点点往上挪。突然,他摸到了我的蛋蛋。哦,这触摸,这挤压。(好家伙,美好回忆瞬间被唤起!几年前那个名叫毛兰妮的俏皮老鼠女孩,她的小爪子多么灵巧……)
  尤里娅·骨欧下了讲台,手里还摆弄着那把小木槌。她目光炯炯,眼里有奸诈,也有好奇,仿佛一只在小鸡窝里转悠的负鼠。她面容和善,甚至有几分风情。
  “仙子山来的英雄!”她笑得真诚。正是这极富感染力的笑声吸引了成群的选民,“阿曼德勒遭难之时,他及时伸出了援手。”
  “只是一个音乐家,市长大人。”尼古拉斯的嗓音细致优雅,足以俘获任何女人,“本领不高——但至少能吸引可怜愚蠢的鼠类。”
  “啊,当然,音乐演奏必须打赏!”她一龇牙。
  “灭鼠工作也应该有报酬。”
  尤里娅·骨欧越走越近。她径直走到他跟前,对着他的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她闻得出仙子山的气息,闻得出诸多魔法種族的血脉,还有些许年代久远的凡人的血气。气味实在太丰富了,她猩红色的眼睛剧烈地闪烁着。看着这一切,站在大厅一角的汉斯嫉妒得脸都绿了。他穿了一身被我偷剩下的衣服,此时正好和他的脸撞色。
  尤里娅·骨欧的表情突然从兴奋变成了厌恶,因为她突然记起了我。我正蜷缩在尼古拉斯摊开的手里,尽可能谦卑地蹲伏着。我体型不大,而她手里正攥着一个小木槌。你瞧,她只需要轻轻一抡。
  “你想要多少报酬,我亲爱的音乐家?”她问道,声音在大厅中回荡,瓮声瓮气。
  “我希望以硬币计算报酬,市长大人。”
  我敢说,那一晚,阿曼德勒全城的人都听清了尼古拉斯的话。他的低语仿佛一个吻,一声轻叹,悠扬升腾,让勃洛特大教堂的大钟也禁不住轻轻共振。
  “一千个金丝雀,完工后支付。如果你周转不便,也可以给我银夜莺,但这样会重上三倍,恐怕背起来很吃力。出于重量的考虑,我不能接受更小的铜币了。铜鹪鹩,铜知更,都不行,它们都太重了。我希望能把酬金甩在肩上,拿起就走。”
  寂静。他的话仿佛吸走了大厅里所有的空气。杂货商家的孩子打了个嗝。
  “你说完工后支付。”尤里娅·骨欧后退几步,沉吟道,“何谓完工?怎么衡量?请问,完成质量该如何评估?所有的老鼠都淹死在潜卡玛河里吗?”
  尼古拉斯又鞠了一躬,姿势比之前更加优雅,“听凭你的意思,市长大人,怎么评估都行。”
  尤里娅·骨欧咧嘴一笑。哦,这个笑多美丽,多俏皮啊。我差点尿在了尼古拉斯手上。“一千个金丝雀算不得什么,阿曼德勒建造勃洛特大教堂时花费得更多。三百多年了,地产可增值不少。要不把大教堂当作酬劳,我的耍嘴皮大师?”
  “哦,夫人!”尼古拉斯发愁地摇着红黑相间的脑袋,“您的大教堂一定富丽堂皇,但是我要四处奔走讨生活,只能索取一份背得动的酬劳。请恕我坚持,只能用金币或银币支付。如果再附送一个皮箱或皮袋就更好了,方便我装酬金。”
  他伸出银笛,拍了拍市长的肩膀,不动声色地画下一个印记。诅咒还是爱抚,谁说得清呢?尤里娅·骨欧浑身一颤,快意重新取代了厌恶。
  “一千个金光闪闪的金丝雀,”她嘲笑道,“闷在一个皮箱里叮当作响!关在铁笼子里岂不是更好,我的卖唱诗人?”
  尼古拉斯学着她的样儿眨了一下眼睛。“这可不行。”他压低嗓音,凑近她(和我)的耳朵。下一句话寒意瘆人,带着来自仙子宫殿的邪魅。如果有得选,我会立刻跳起来,窜回我的耗子洞,一直待到胡须花白。
  “但也许,”他继续说,“关进铁笼的,应该是你,你这只粉毛鹰。铁笼里有银手铐,有金皮鞭,有宝石钩子,各式各样的刑具任你选。我一定会好好招待你这只邪恶母鹰。”
  尼古拉斯两眼放光,令尤里娅·骨欧怦然心动,脸上泛起一抹粉红。她猛地一转身,黑缎帽子上的流苏跟着摇摆,像一只在苜蓿地里蹦跶的兔子。
  她转向大厅里的众人,“花衣魔笛手要帮我们捕鼠。他开了个价,”她笑容灿烂,像五彩的纸屑撒向满堂听众,“一个高得离谱的价格。但是,朋友们,市政府的金库承担得起。什么样的代价能买来健康平安?什么样的代价能买来我们孩子的生命?没错,这个冬天我们得勒紧裤腰带。可你们要知道,”她突然提高了音量,伸开双臂,“公民们,如果此刻不接受他的要价,天晓得我们还能不能熬到冬天?”
  她的一连串问题引起一片嘀咕声。有些人愤怒地反对,有些人忐忑不安地附和。尤里娅·骨欧不情愿地从尼古拉斯身旁退开,走进人群,这边握一下手,那边摸一下婴儿的卷发。她凝视着一双双焦灼的眼睛,喃喃低诵抚慰人心的咒语,加强催眠力度。片刻之后,她已经绕着大厅走了一圈,回到高台站定,那气势仿佛是在那里生了根。
  “朋友们,”她继续鼓吹,“老鼠正在摧毁我们的商铺,啃咬我们的婴儿,挖空我们的墙角。想想鼠群带来的瘟疫。难道你们希望重现多恩伍尔德十五年前的惨景?我们会投票表决!但我恳请你们接受这个价格。请记住,只有鼠群被成功清除,我们才会付款!愿意雇佣魔笛手的,请跟我说同意!”
  大厅里响起震耳欲聋的喧哗,歇斯底里的呼声刺耳极了。这哪里是选民,简直是一帮不可理喻的暴民。我真希望耳塞还在。尤里娅·骨欧并未费心邀请反对者上前辩论。抗议就这么被淹没了。但我看到汉斯在小黑本上记下了那些摇头或皱眉的人。我猜,等稍后夜深了,秘密警察就会拜访这些人家。
  尤里娅·骨欧站在高台上扫视着她的选民,但视线很快回到尼古拉斯身上,仿佛磁铁被金属吸引,热切地盯着他。他回以如火的目光,身体紧绷。虽然我被他攥在手里,却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吹笛手大师!”
  “市长大人?”
  “你什么时候开始驱鼠?”
  “黎明。”尼古拉斯看向众人,羞怯地笑了。“今晚我得好好睡一觉。等到天亮,我要把所有老鼠驱赶到大河边,诱骗它们投水溺亡。这会是一首相当长的曲子。”   “养精蓄锐是个好主意,吹笛手大师。但首先你得和我共进晚餐。”
  “请您原谅,市长大人。今晚我必须斋戒,才能干好明天那样的重活。”
  她双周抓着讲台边缘,凑近了些。“那就喝一杯吧。市长府邸的酒窖储备充足。”
  尼古拉斯鞠躬说道:“女士,斋戒不能喝酒。”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尤里娅·骨欧冲着他噘了一下嘴。要是尼古拉斯的脸离得够近,她准会张开大嘴咬下那张脸皮。他挑逗了她,肆意拨弄了她的热情,现在却想一走了之。而她还想让他彻夜相陪,甚至玩弄一下他的银笛,咳咳。
  他再次鞠了一躬,在她想要挽留之前仓皇逃走。大街上黑暗冷冽,尼古拉斯把我抱在胸前,大步拐进最近一条堆满垃圾的小巷。磕磕绊绊中,他把我放在一个垃圾堆上,仰起头,吐得整面墙上都是秽物。
  从没见过没喝醉的人能吐那么多。我化作人形,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我的双手紧紧背在身后,免得冲着这精彩一幕鼓起掌来。
  “哇,尼古拉斯!你这是太紧张,还是晚上吃了变质的香肠?”我吹了一声口哨,“我还以为你没法和女人交谈呢,好你个大骗子!今晚你表现得这么潇洒,市长要是个老鼠女孩,她的耳朵准会晃得像个音叉!”
  尼古拉斯用手抹了抹嘴,嘶哑地说:“她不是一个女人,她是恶魔。和她说话时,我眼前浮现起无数个过去遇到的恶魔。简直是在和一杯毒药说话,毛里斯,太痛苦了,我只想立刻死去。和她呼吸一样的空气,就是一种摧残。瞧瞧她那些挤眉弄眼的辅臣……”
  “选民。”我纠正道。面对尤里娅·骨欧时,他究竟想起了哪个恶毒女人?我猜肯定跟仙子有关。
  “一帮堕落的……愚民!他们一定会像那个被老鼠咬伤的娃娃一样烂透!” ——我不敢反驳他——“一帮和你我没什么差别的人,有脑子能思考,居然一致赞成种族灭绝。为了组建骨乐团,杀害天鹅族,滥用杜松树的诅咒!他们把灵魂交给恶魔,为了什么?就为了听几场不花钱的音乐会?更恶劣的是,他们还把孩子送去为恶魔服务。他们的孩子也一样堕落,毛里斯!我没有火种,不然我真想把阿曼德勒烧个精光!”
  尼古拉斯抽泣起来。我叹了口气,有些可怜这个吹笛人,管他算不算人类呢。
  我把手放在他凌乱的脑袋上,他的头发又湿又滑。“唉,尼古拉斯,不用太担心,我们会惩罚他们的。比起放火烧房子,咱们还有更毒辣的手段。今天不是已经让他们吃到苦头了吗?明天夜幕降临之前,我们还会再折腾他们一次!别伤心了,咱们的计划进行得很流利!”
  他抬起一对泪水汪汪的大眼睛,冲我眨了眨。
  “你是说顺利吗?”尼古拉斯吸着气,一边呜咽一边反驳。
  “唉,你要是再哭,我就要被大水冲走了。尼古拉斯,拜托!”我咂了咂舌头,“别流眼泪了,好吗?按照计划,淹死我是天亮的事呢!”
  我总能让尼古拉斯笑起来。
  我的一生跌宕起伏,足以改编成一盘冒险游戏。我曾经四次濒临死亡,没错,整整四次。如果加上遇到大猫,还有其他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这数目就没法数清楚了。但是,只有清楚看见老鼠死神的尖脑袋,才算得上是濒死体验。
  第一次全怪我自己。十三岁那年,我被天鹅公主无情唾弃。失恋少年在绝望之下灌了不少黄汤,借着酒劲,跌跌撞撞奔向一个老鼠夹。不提了,太丢人了。
  第二次是一个叫毛莉的老鼠姑娘。呃,她太活泼好动,在我们那啥的时候,咬得太用力,流了很多血。当然,和当时的快乐相比,这点痛苦是值得的。
  第三次,贪吃花生酱。
  第四次,某个库伯勒勺小伙举起雪亮的生日蛋糕刀。
  但是,尼古拉斯把我淹进潜卡玛河的那一天,是我离死神最近的一次。
  他曾请求我不要听笛声。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他说:“毛里斯,毛里斯,你就不能堵上耳朵、去迷宫林等上一天吗?”
  “不行,尼古拉斯。”我不乐意了,“这怎么行,让一帮可怜的老鼠为朵拉·罗斯赴死?这可是我的故事!主角是我!荣耀也是我的!这样的高潮戏份我等了一辈子。鼠族会谱写今天的传奇,名字就叫《无与伦比的毛里斯》!”
  我做出英勇的样子,大手一挥,尼古拉斯赶紧躲闪。“你可不能真的淹死啊,毛里斯。不然你永远无法知道故事的结局了。万一我们还需要你呢?要是你死透了,剧情却没完,比方说……女主角陷入险境,需要你的搭救,那怎么办?”
  我拍了拍他的后背,“她从来没有需要过我,尼古拉斯。正是这一点让我对她如痴如醉。哦,今天我死了之后,为我做一件事,好吗?请转告朵拉·罗斯,非常遗憾,她错过了美妙的跨物种实验。告诉她这句话就成。我要让她整个余生都追悔莫及,让她在临终绝唱时,深情呼唤我的名字:无与伦比的毛里斯!”
  尼古拉斯再次躲开,表情迟疑拘谨。但我知道他会尽力满足我的愿望。他总能为朋友操心,这才是真正的朋友。
  如果你不是鼠族人,你可能会纳闷,为何我如此随便地安排成群的老鼠表亲葬身激流,甚至送上自己那一条原本珍惜的生命?是哪个糊涂的死神,允许我决定全城老鼠的命运?我怎么能悠闲地扒拉着胡须,让魔笛手驱赶着我们前赴后继,跳进茫茫河水?
  简单来说,答案是:戏剧。
  戏剧至高无上。为了一场好戏,我愿意做任何事,其他老鼠也和我一样。无论是喜剧还是悲剧,只要有戏就成,我们从不挑剔。我们在台上的成就可不仅仅是啃坏布景,给后世留下一个残破的舞台。我们要在世间留下独有的艺术标记。天鹅族有他们如梦如幻的水上芭蕾。而我们老鼠,则有更广阔的发挥空间。我們对自己的作品非常自豪。大地上所有城市,雄伟的,残破的,都是我们的舞台。
  “死亡是迟早的事,”我一边说话,一边抖擞身体,准备变成老鼠,“如果你今天没有淹死我,也许明天就会有一场飓风引发洪水,把我卷走。谁能料到呢?这么死岂不是毫无意义,一点趣味都没有?”
  尼古拉斯皱起了眉头。“仙子山里的天气占卜师能精确预言整整一个月内的天气情况,你只用拿一小杯眼泪去交换。她应该能告诉你,明天有没有……”   我打断了他。“我的意思是,我要像英雄一样死得轰轰烈烈。现在,我的收割者已经出现了,”我说,“就是你。”
  随着我的体型急剧缩小,他的笑声听起来就像远处的闷雷。
  “飓风尼古拉斯,”他说,“没有风眼的风暴。”
  音乐响起。这声音太过高亢,太过甜蜜,人类的耳朵无法察觉。这声音就像一只稚气可爱的小耗子,逗得一窝老鼠都捧腹大笑;又像一个妖冶的老鼠姑娘,发出尖细放浪的呻吟。它只为老鼠演奏,只有老鼠听得见。他把微风染成了银白色,送来阵阵诱人的奶油香。
  无尽的奶油。
  奶油蔓延成河,稠醴醇厚,你可以跳进去游个痛快。奶油横溢逆流,足够所有老鼠敞开吃。快来吧,小老鼠,叫上你的鼠兄鼠弟、鼠爸鼠妈,叫上那个抢走你姑娘的阴损鼠友,别忘了带上那块你生日时攒下的臭奶酪。
  乐声悠扬,奶油长河绵延无尽。香喷喷的奶油足够大家尽情享用。
  等我抓到你,哦,小宝贝,你可就……你这只不知羞耻的小母鼠,休想逃走。我要逮到你,榨干你身体里所有的欢愉。我要咬你,蹭你,舔你,直到吸干你皮毛上所有的奶油。来,向着奶油河冲吧!
  跑啊。赶紧跑起来。我要游个泳。
  溺水了,真荒唐。
  当我意识到自己其实不想死时,我已经无能为力。我头朝下浸在水中,没有力气挣扎,被潜卡玛河裹挟着冲向大海。此刻的我,只有一条路可走。
  死亡。
  老鼠是众所周知的游泳健将。我们可以不停踩水游上好几天,能屏息一刻钟,潜入深水,能从开阔海面游回陆地。为什么?因为我们的生存本能在动物界无与伦比。这就是原因。
  尼古拉斯的笛声一起,我就失去了求生的意识。但是在弥留之际,我突然又生出了勇气。我从没说过老鼠是一心一意的生物。我们像凡人一样多变。即使浑身湿透,被死神摆弄得七荤八素,我们依然可以改变主意。
  所以,我收拾起最后一点理智,拼命挣扎了一下,化作人形。
  趁着变形的折腾劲儿,我奋力把脑袋伸出水面,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河水立刻拽住了我。我变回了一只老鼠,不断下沉。
  见鬼,我完了,该死,该死的,该……
  突然,我撞上了一个多孔、柔韧的东西。水穿过它继续流淌,我却被截住了。我张开手紧紧抓住它,差点哭出来(奇怪,为什么我这时才想哭?)。一个大钩子从天而降,钩住我的胳肢窝,把我提了上去。
  空气。眩晕。陆地。
  我落在遍布卵石和淤泥的河滩上。有人扔过一条毯子,盖在我软趴趴的身体上。毯子臭烘烘的,闻着有股病狗味,还有股炭烟味,但好在温暖干燥。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却说不出话来。我趴着直喘气,不时昏厥过去,又眩晕着醒来。我的耳朵被河水泡肿了,只能聽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声音。
  孩子们的声音。兴奋。严峻。
  我犹豫着要不要睁开眼睛。视线刚刚变清晰,脑袋又开始生疼。
  我们都躺在一座桥下。身旁,鹅卵石河滩上清出了一块空地,一大堆篝火正在燃烧。火堆上挂着一口巨锅,散发着煮土豆的香气。一个用白布蒙着双眼的女孩正搅拌着土豆汤。没猜错的话,眼前这位就是负鼠小姐了。
  一碗热气腾腾的土豆泥搁在我的胳膊肘旁。我差点一个翻身把鼻尖杵进碗里,但理智阻止了我。我刚从潜卡玛河里被捞上来,不能马上就呛死在一碗土豆泥里。于是我尽量放慢速度,小口小口地舔着,同时观察着周围的动静。离负鼠不远的地方蹲着小蛙大师,他正小心地以最快速度分拣着桥上的人递过来的老鼠:死老鼠放在一块大帆布上,活老鼠则递给负鼠。负鼠擦干它们的身体,试着给它们喂食。但活老鼠已经所剩无几。
  随着意识逐渐清醒,我发现这是阿曼德勒城外的一条古桥。这群胆大的年轻人找了一处潜卡玛河的狭窄浅滩,铺开一口大网并坠上石块。断腿的绿豆坐在桥边,一有老鼠挂在网上,她就挥起长杆把老鼠勾起来。我就是这么被打捞上来的。
  我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这可是十三岁之后的第一次。也许是挂念尼古拉斯,也许是饿坏了,也许是玩得太大了。我也说不清原因。与朵拉·罗斯相处太久长总是让我多愁善感。
  我埋下头专心舔土豆泥。
  填饱肚子后,我把闻着像狗的破毯子披在身上,一瘸一拐地走到桥边,盯着拿着钩杆的女孩。
  “绿豆小姐。”
  “嘿。”她瞥了我一眼,我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无与伦比的毛里斯,是你吗?”
  “对。”我的心被快乐捂得暖洋洋的,“把杆子给我吧。虽然我的手软得像两根面条,但为了我的同胞,请让我替你捞一会儿。”
  她叹了口气,把杆子递给我,“自打把你捞上岸,我就再没见到活着的老鼠。”
  “没事,别伤心。”我安慰她,“鼠群会再次繁衍。除了蟑螂,就数我们的生命力最顽强了。当然,比不过你们人类。说起蟑螂,那味道,唉!得习惯了才吃得下去。只有荒年才靠它填肚子。小时候我们比试胆量,就抓一只蟑螂来,咔嚓一下咬成两半。”
  好女孩!绿豆只是干呕了一下,没有吐出来。我把两只老鼠尸体扔到小蛙的帆布上。“在河里下网是你的主意吧,绿豆小姐?”
  她早就想好了回答,硬邦邦地说:“朵拉·罗斯说你会让自己和其他老鼠一起淹死,说你绝对会干这种事,所以我们一定要救你。她决不允许你傻头傻脑地殉难,玷污了她的回忆。”
  我笑了,“她真这么说?”
  “差不多吧。”绿豆耸了耸肩,又像是在活动肩膀,“在……她爬上那棵树之前,我答应她,会尽力把你捞起来。听了这话,她似乎安心了些。”她没有看我的眼睛,继续说道:“然后,我看到河里密密麻麻漂满了老鼠,就决定把它们都救上来。你和那些老鼠不一样。要知道……尽管吹笛手还在城里,但只要音乐不停,那些刚刚被捞上来的老鼠就会马上跳回河里。”
  “听着,孩子。”我安慰她,“计划就是这么订的。我们大家都同意了的。”   脚下河面的网又鼓了起来。绿豆没有退缩,但眼镜架下的鼻子皱了起来。厚厚的镜片下,她努力睁大一双灰眼睛,竭力不让泪水淌出来。她多大年纪来着?十一?十二?在尤里娅·骨欧的童子军中,她算年长的了。和山猫差不多大,我暗想。够大了,应该能收起泪水,把它们转化成愤怒。她做到了。
  “太可怕了,”绿豆高声喊道,“为什么它们非得去死?”
  “确实可怕。”我附和道,“就像你被截断了双腿,负鼠被戳瞎了眼睛,小蛙被割了舌头,还有二十只天鹅被杀害。我们对付的是食人魔,不是独角兽。食人魔可不是善类。当然,刨根问底的话,独角兽也是肮脏堕落的畜生。但无论如何,不要过于伤心,绿豆小姐。我们会胜利的。而且,即使我们……”我笑了起来,活着的感觉真好,太好了,“即使我们失败了,也能成就一出轰轰烈烈的悲剧,对吧?我喜欢这样的悲剧结局,所有角色都在剧终时死去。”
  吹笛手站在勃洛特大教堂的台阶下,抬头看着几个阶梯之上的阿曼德勒市长。汉斯和她的精英猎手们据守在两旁,严阵以待。在他们脚下是一块堆满死老鼠的大帆布,引来了许多苍蝇。我们切断拦网,让汹涌的河水把大部分尸体带去了大海,只留下几百只给尼古拉斯作展示。
  尼古拉斯脸色憔悴发白,肩膀塌陷。一夜之间,他的额头上似乎多了几道皱纹,嘴角歪斜着,像低垂的柳枝。银笛挂在衣衫褴褛的胸口,仿佛挂着一缕月光。
  “如您所见,”他宣布道,“肆虐阿曼德勒的老鼠都沉入了潜卡玛河。”
  “嗯。”尤里娅·骨欧不置可否。
  大部分市民,包括我和三位小战士,都聚集在大教堂里。一只小皮箱摆在当场,一千个明晃晃的金丝雀把大家看得目瞪口呆。金币在夕阳下闪烁发光,照在阿曼德勒孩子们的小脸上。他们的头发上插着鲜花,脖子上戴着花环。自打今天清晨老鼠开始集体自杀,成群结队地冲向潜卡玛河,阿曼德勒就开始庆贺痛饮。大人们鼓著醉醺醺的红脸放肆大笑,这时候他们的勇气倒是回来了。此时,在阳光和金币的映照下,他们似乎也比之前更精神、更光鲜了。
  尼古拉斯没有看他们,而是盯着尤里娅·骨欧那张精明的脸。她挡在了金币前面。他以手捂心,再次真诚地恳求。
  “市长夫人,从老迈的白毛老鼠,到新生的粉色小老鼠,一个不剩。所有老鼠全部淹死,我前来领取我的酬金。”
  但她依然没动。“您的酬金,”她咕哝道,“凭什么?”
  尼古拉斯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吹笛子,让老鼠跳舞,让老鼠跳着舞跌进河里。”
  “吹笛手大师……”尤里娅·骨欧缓步走近。看得出来尼古拉斯努力忍着才没有逃跑。
  不得不说,为了今天这个场合,阿曼德勒市长着实精心打扮了一番。粉红色的假发盘成了鸟笼造型,上面挂着各式铃铛和彩珠。一身深红色织锦长袍,坚挺的骨撑简直能自己立起来。我觉得,得叫上三个优秀的盗墓贼,拿着铲子,才能把她从这堆脂粉中挖出来。她闻着活像一大堆烂梨子和酸葡萄。我之前讲过她吗?不管怎样,让我再说一次:尤里娅·骨欧,一个华丽丽的女人。
  “我观察了你一整天,吹笛手大师,”她说,“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你的确有把银笛贴在嘴唇上,装得挺像那么回事儿,完了还摆出一副憔悴的样子。但自始至终,我一个音符都没有听到。”
  “没错,”尼古拉斯答道,“你听不到的。这首曲子并非为你演奏,尤里娅·骨欧。”
  “那证明呢?”
  他指了指湿漉漉的帆布。“这就是证明。”
  尤里娅·骨欧耸了耸肩,领口僵硬的花边几乎纹丝不动。“我的确看到了一堆死老鼠。但谁知道它们打哪儿来、又是怎么淹死的呢?潜卡玛河里干干净净,阿曼德勒也秩序井然。没错,昨天是来了许多老鼠。可今天已经全都跑光了。”她摊开双手,“谁知道原因呢?也许老鼠们待烦了就自己跑了。”
  一大片市民点头赞同,那些似乎想要反驳的人都紧紧抿着嘴。这些人脸上大多带着新鲜的瘀伤。如此看来,昨晚的市民大会之后,异议者都被秘密警察拓待过了。
  选民们的附和增加了尤里娅·骨欧的底气,群众的崇拜更令她兴奋。但只要你留心,此刻绝对不会看错她的真面目。她浑身散发着魔法的气息,带着食人魔的恶臭。她咧嘴的样子像极了巨人族,就差在她手里塞一根豌豆茎,再在她脚边摆一个磨骨缶和一个面包篮。她走下阶梯,身形越发威武,几乎完全盖过了瘦小的尼古拉斯。
  “吹笛手大师——就算你真的称得上大师——你无法证明是你的笛声赶走了鼠群,也许鼠群是出于本能主动离开了。毕竟,鼠群来得很突然,去得也快。也许你早就摸清了它们的规律,掐准时机来到阿曼德勒。究竟是诚意相助,还是别有用心?看到我们惊慌失措,你以为逮到了机会,拼命兜售你那无中生有的驱鼠妙方,欺骗我忠厚的公民,榨干他们辛苦挣来的金币?”
  阿曼德勒市长的这番连问,居然意外地接近真相——哈!但我并不担心。毕竟,尤里娅·骨欧并不关心真相。此刻,她只想好好惩罚眼前这个蠢货,让他一个子儿都捞不到,谁叫他拒绝她昨夜热情的邀请呢?她从未想过,鼠群泛滥只是为了转移全城人的注意力,好让我们偷走骨乐器。好吧,还顺带给受害的天鹅们报了仇。
  “看他的脸色,”绿豆低声说,“吹笛手还好吧?”
  “嗯……呃。”我扭了一下身体,“这可是尼古拉斯。要知道,他总有那么一点古怪。”
  但他脸色苍白,我心里也开始打鼓。眼前这一幕是计划的关键环节,尼古拉斯还记得吗?他看上去快要崩溃了。这不行,他必须撑过这一关。
  “拜托,”他低声说,“请……付钱给我吧,我拿了钱就走。”
  “对不起,吹笛手大师,”尤里娅·骨欧大声嘲笑着,笑声还有些可爱,“我不可能付给你一千个金丝雀,因为你无法证明鼠群是你驱走的。事实上,你应该庆幸自己还能安然离开阿曼德勒。”
  人群窃笑着交头接耳。孩子们紧紧挨在一起,这里的紧张气氛把他们吓坏了。而大人们则乐在其中,贪婪的眼睛眯得越来越紧,通红的脸胀成了猪肝色,满头满脑油汗淋漓,嘴脸扭曲得有些狰狞,几乎变成了一个个缩小版的食人魔尤里娅·骨欧。尼古拉斯向尤里娅·骨欧走近了一步,他身材瘦小,我不敢想象他此时鼓起了多少勇气。他挺直了瘦削的腰杆,仰起头看着她。   “求求你,”他继续央求,“不要违背你的诺言。我承诺的已经做到了,不是吗?”
  “他在做什么?”负鼠急吼吼地拽着我的胳膊。
  “我也猜不透,孩子。”我拨开她的手,探着脑袋仔细观察,
  要是尤里娅·骨欧突然从她那肿大丰腴的乳房中搜罗出一丝荣誉感、怜悯心,或是一点最简单的道义,心血来潮改了口,尼古拉斯下一步该怎么办?我无从预料。
  但是她不会。她就是她,本性难改。
  她没有闻到他心中的愠怒和悲哀——我早就闻到了——也没有觉察到他那足以驱使所有人跳着舞走进坟墓的、如飓风般强大的魔法。否则,她会当场跪在地上,恳求他的原谅。难道她真的相信,他的笛子只对老鼠起作用?此刻,在傍晚昏黄的霞光中,他伛偻的身影泛着惨绿,在她张狂的威压下瑟瑟发抖。有谁知道,他随时都能演奏一曲,让阿曼德勒铭记百年?
  “求求你。”魔笛手再次恳求。
  尤里娅·骨欧的脸抽了一下,似乎要翻脸。
  我开始纳闷,万一市长大人同意支付金币,而尼古拉斯饶恕了她,这场戏该怎么收场?朵拉·罗斯岂不是白白在杜松树上待了一晚上?而且这样的话,天鹅族的仇只能报一半,我精心筹划的伟大计划也会落空。他居然……貌似憨厚无害的尼古拉斯,居然也会玩欲擒故纵!只见他哆哆嗦嗦,两眼含泪,做足了苦相,发出最后一次请求。
  “求求你。”
  她果然被激怒了。我差点笑出声来。
  “好极了,”我对孩子们说,“看仔细了。好戏来了。”
  “从今往后,”市长瓮声瓮气地说,“吹笛手大师,你不得再进入阿曼德勒城。要是你胆敢再次踏入城墙半步,我会亲手把你吊在勃洛特大教堂的钟楼上。你会在那里风干腐烂,直到只剩下白骨和银笛。”
  这么无情,棒极了。
  尼古拉斯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额头上有一块铁砧。
  我乐得心里直痒痒。
  紧接着……
  他站立的姿势悄悄变了,不再佝偻着,脸上的愁苦消失了。此刻的尼古拉斯像一把出鞘的利刃,锋芒毕露。
  他猛地挺直了身体,咧嘴一笑。这笑如此犀利,连我都忍不住要瑟瑟发抖。
  “好戏开场了。”我低声说。
  绿豆坐在轮椅上探着身子,灰色的眼睛目光炽热。“好极了,好极了!”她低声说,“快动手吧,吹笛手。”
  小蛙郑重地抓起负鼠的手,轻轻捏了捏。负鼠脸色苍白,抬起下巴问道:“要开始了吗,毛里斯先生?”
  “快了,马上。”我几乎忍不住想要跳上一支舞。见鬼,我这辈子已经跳够舞了,不过还是可以轻轻扭两下。
  “阿曼德勒的人们,”吹笛手大声喊道,“尽管离开你们令我痛苦万分,但在你们的城市,我必须做个守法的外乡客,体面地离开。为了感谢你们的热情款待,请让我最后为你们演奏一曲,赞美你们可爱的孩子。”
  “用棉球塞住耳朵!”我提醒三个孩子。小蛙和负鼠照做了。绿豆则无动于衷,她全神贯注地看着勃洛特大教堂,盯着站在台阶上的花衣魔笛手。
  我这么谨慎其实并没有必要。尼古拉斯是个货真价实的吹笛高手。他可以在乐声中编织乐声,在曲调中隐藏曲调,在旋律中种下旋律。他的音乐来自仙子山下,来自仙后。只要他倾心演奏,没有什么曲子是他吹不出来的。
  他吹出第一串音符,大人们便僵在了原地。然后是一段低沉幽暗的旋律,食人魔闻声瘫倒。接着,他吹出三个颤音,仿佛是在呼唤三个名字:小蛙,负鼠,绿豆,让他们不受影响。绿豆舔了舔嘴唇,似乎有点失望。
  最后,魔乐登场。三天的辛苦奔波终于等来了这一刻。这首曲子带走二十个天鹅猎人,引着他们找到朵拉·罗斯,走进天鹅公主设下的圈套。
  老鼠形态的我不会在意这首曲子。但我此刻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成年男人。我曾经当过一回孩子,现在偶尔仍会流露出孩子气。尼古拉斯这首曲子专为孩子们吹奏,我的脚趾尖也有點发痒,脚后跟飘飘然。不过感谢树神,我能管住自己。
  那控制不住自己的都有谁呢?
  他们是:掘墓人的女儿山猫、伊尔莎·库伯勒勺、她的兄弟弗兰克、西奥多和詹姆斯、她甜美的姐姐安娜贝尔、九岁的双胞胎希尔德和格雷泰尔。杂货商家的大女儿白珍珠本来抱着妹妹红宝珠,乐声一起,她就扔下了怀里的襁褓,挽起金匠的女儿马文·连切恩的手。除此之外,还有扫烟囱的孩子查尔斯、赶鹅娃凯文。这是十二个孩子。剩下的八个我叫不出名字。
  孩子们脑袋上出现一团光晕,把他们的脸照得阴晴不定。二十个孩子推开父母亲人,推开兄弟姐妹,大孩子抱起小孩子,聚在教堂阶梯下。尼古拉斯一边吹奏,一边快步跑下台阶,来到被银光包围的孩子中间。
  孩子们翩翩起舞,随着音调一转,跑了起来。
  他们步履轻盈,仿佛脚上长了翅膀。教堂街的尽头是面具师大道,大道的尽头是城市公园大门。公园一处偏僻的灌木丛中,藏着一扇锈铁门,通往迷宫林。
  “该动身了,士兵们。”我对三个小家伙说,“魔力一旦消失,人群就会清醒过来。要是逮到我们可就糟糕了,多少鼻涕眼泪都收不了场。我们得赶紧去林地中心。你们也不想错过这场好戏的高潮,对吧?”
  小蛙摇了摇头,负鼠有点犹豫,而绿豆已转动轮椅,朝面具师大道的街角前进。我们急忙跟了上去。
  朵拉·罗斯,我们来了。
  我见过羽化成天鹅的朵拉·罗斯,也见过她变成女孩。但我第一次见到一半天鹅、一半女孩的她,赤裸着身体站在我面前。
  我立刻把头扭向了一旁。唉,我知道,我应该逮住机会看个够,把这画面刻进心里,留在将来某个寂寞的夜晚好好品味。(要知道,从今往后,我再不可能有丰富多彩的情感生活了。大多数与我相好的漂亮母老鼠都喝了满肚子的水,被潜卡玛河冲走了。而那些活过来的姑娘也被魔音折腾得够呛,不会再搭理我了。谁能怪她们呢?)但是我不能这么做,朵拉·罗斯不一样。   我可以当着树灵污言秽语,但朵拉·罗斯神圣不可侵犯。
  所以,我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只见她双臂张开,变长,变形,拉伸到人类骨骼不可能达到的长度,指尖生出纯白色的飞羽,腋下伸展裂开,长出短羽。她的纤长脖颈变成白色的弧形,像一条覆盖着绒羽的蟒蛇。虽然还看得出她脸上的五官,但似乎罩上了一层面具,眼睛和鼻子像沥青一样漆黑,嘴巴伸出硬化的喙。
  这就是我看到的全部,我发誓。
  在那之后,我就跪倒在地,把脸埋进了土里。黑暗中,我听到了林地中心流淌的乐声,于是再次把头抬了起来。
  一个完整的骨乐团是什么样的?首先得有木管:短笛,长笛,双簧管,单簧管,大管。然后是铜管:喇叭,小号,短号,长号中音,低音长号,大号(这个大号一定是达希变的,他是最大的雄天鹅)。打击乐器:定音鼓,小鼓,钹(那些是小天鹅变的,我敢打赌)。还有弦乐器: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竖琴。白色的骨竖琴上,黑色弦丝熠熠生辉。
  那是埃莉诺,朵拉·罗斯的双胞胎妹妹。
  所有骨乐器围着杜松树摆成一圈,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各自轻柔地演奏着。仿佛在唱一首摇篮曲,唱给树听,唱给树上的朵拉·罗斯听。
  这首歌我听过。那只小火鸟唱的就是这曲子,后来树神又用地震般的隆隆声哼了一遍。琴声铮淙,鼓点低沉,骨铃叮当作响。我似乎还听到一个男孩的声音。歌声颤抖着,抽泣着,与死者的骨头互相应和。
  好吧,我又瞄了一眼。这时我才发现,朵拉·罗斯眼眶周围的绒毛上有一圈醒目的红色泪痕,原来她一直在哭。
  她从不哭泣。更不曾在我的面前流泪。
  我还以为天鹅没有眼泪,只有老鼠、伤心的吹笛手和小孩子才会哭。我有些嫉妒,这很蠢,但除了这堆骨头,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椎心泣血。尤其不会是我,自以为无与伦比的毛里斯。
  我和三个孩子缩在暗处,远远躲开那圈瘆人的骨头。绿豆坐在她的轮椅里,负鼠靠在绿豆脚边静静坐着,小蛙疲惫地趴在负鼠身边,把脑袋搁在她的腿上,似乎陷入了不安的梦境。这些天,孩子们可遭了不少罪。
  来的时候,我们抄了一条捷径。这时,迷宫林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尼古拉斯悠扬的笛声。银色的清脆音乐加入了骨乐团的合奏,音高陡然攀升一个八度,点亮了洋溢林间的忧郁旋律。二十个被魔音催眠的孩子齐声唱道:
  妹妹日夜哭,
  泣血好悲苦。
  啾啾啾,啾啾啾!
  妹妹别再哭,
  看我羽毛多红艳!
  孩子们一边高声唱歌,一边奔向老杜松树。山猫扯着嗓门啾啾啾叫唤,伊尔莎和马文像拍打翅膀一样挥舞着双臂,发出鹅一样的喀喀声。其他孩子也跟着旋律,有的尖叫,有的吹口哨,还有的啁啾鸣叫。尼古拉斯也踏着舞步,跨过一只放在苔地上的小骨钹,走进林地中心。他站在老杜松树前,面向孩子们,笛子散发着耀眼的银光,笛音再次转变。
  孩子们纷纷跳进骨乐器围成的圈子。
  随后,二十个孩子手拉起手,围着杜松树跳起了圆圈舞,就像第一只天鹅被猎杀之后那样。随着他们翩翩旋转,老杜松树的树干上裂开了,树中透出红色和金色的火焰,仿佛那里藏着一座岩浆熔炉。
  在笛声的催促下,孩子们一个个跑向裂缝。
  山猫用力推开那些年幼的孩子,第一个走进猩红的火光。在她的尖叫声中,那把埃莉诺变成的竖琴也腾起银色和红色的火焰,接着消失了。老杜松树的枝头绽开了一朵银白的花。
  树上的朵拉·罗斯打了一个寒战。
  伊尔莎·库伯勒勺紧接着跳进裂缝。骨小号消失了,第二朵银花随即绽放。下一个是杂货商的大女儿白珍珠,她战栗着走进树干。随着她痛苦的嚎叫,一只骨钹化为火焰。树上又多了一朵银花。
  当二十个骨乐器全部消失、二十个天鹅猎人全部进入树干,裂口又弥合成了黑色的树皮,藏起了老杜松树熔火一般的心脏。二十朵饱满的银花在枝头绽放,花朵中飞出无数白色的蜜蜂,忙碌地為花朵授粉。花瓣顷刻间凋落,结出一个个硕大的银色果实。树枝不堪重压,缓缓低垂,正好放下了朵拉·罗斯。她面容憔悴,羽翼褴褛,发丝苍白而凌乱,无力地躺在地上。
  尼古拉斯停止了吹奏。他擦了擦嘴,嘴唇似乎已经麻木了。他抬头看向尖叫不止的小蛙——他刚醒来,就看见兄弟姐妹们一个接一个被树干吞掉。尼古拉斯凝重地看着小蛙,悲伤和悔恨让他显得有些苍老。
  至于我,只关心一个人。
  我冲过去摇了摇朵拉·罗斯。她一动不动,没有反应。我伸手抱住尼古拉斯的膝盖,把他扳倒在地,狠狠地摁住他。
  “她死了吗,尼古拉斯?”我抓住他破烂彩衣的翻领,使劲摇晃,“尼古拉斯,你杀了她?”
  “杀了她?”他眼神温和,沉静得可怕,“也许吧。听起来像我干的事儿。这个世界如此危险,如此残酷,所以才造就了我。但是你会发现,她还在呼吸。”
  他说得没错。林间只有二十个果实影影绰绰的银光,他居然一下就看清了她微弱的呼吸。凭我的眼力根本做不到。但当我靠近时,我闻到了她的生命力。这不是一只死天鹅,也不是腌上酱料、撒上生姜挂起来、只等淋上黄油烧烤的半熟天鹅肉。这不是她的气味。
  这是我喜欢的女孩。虽然形容破碎,满身污秽,你依然是我的朵拉·罗斯。
  “拜托,小鸟儿,快醒过来。”我推搡着她,急切地拉扯她的脏手腕,甚至打到了她的脸,但是力度很轻。我平时下起手来可重得很。
  “也许她被下了诅咒,”负鼠推测道,她的声音喑哑,“她之前告诉我们,这种状况很可能会出现。她说她是一个公主,公主不是常常被下咒吗?”
  “哦,是吗?”我早该明白,我现在的痛苦都是因为朵拉·罗斯顽固地死守她那倒霉的狗屁传统。愚蠢的天鹅女孩。要不是那么爱她,我真想狠狠掐断她白皙的脖子。“那现在怎么办?”我扭头问道。
  盲眼的负鼠无奈地耸了耸肩。她依然站在树荫下,远离杜松树的奇异的光芒。小蛙蹲在她的脚下,依然小声呜咽着。   绿豆推了一下轮椅,朝我靠过来。
  “她说,尼古拉斯知道怎么办。”
  我看向尼古拉斯,“怎么办?”
  “啊,那个,怎么说呢,” 他冲我眨了眨眼,脸色变成了玫瑰红。“毛里斯,要知道……”
  我受够了,是时候亮出我的牙齿了。“到底怎么办,尼古拉斯?”我冲他吼道,“能不能痛快点,啊?计划必须在三天内完成,对吧?过了今天午夜,她就再也醒不过来了,那这一切又还什么意义?赶紧说啊。我们怎么才能唤醒她?”
  “真爱之吻,”尼古拉斯躲开我的目光,脸更红了,“要唤醒一位……公主,这是相当标准的仪式。”
  “哦。”我蹲下身,嫉妒和愤怒在我心中翻腾。但接下来的话我却说得很平和,对此我非常自豪,谁说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卑鄙冲动?“那好吧,尼古拉斯,赶紧吻吧。但是,不许伸舌头,我警告你,否则小心被我割下来切成冷盘。”
  尼古拉斯扭过身,蹦起来就想逃跑,他在匆忙中铲起一块青苔,落在地上碎成几块。“毛里斯,你不是当真的吧。”他伸出棕色手指胡乱捋着头发。
  “尼古拉斯,”我说,“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不许伸舌头——否则你以后睡觉都得瞪着一只眼睛,最好再在枕头下塞一根棍子。”
  “不,不!”他举起双手,把我和朵拉·罗斯挡在视线之外,“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不能。”
  “你不能……什么?”
  “我不能——嗯——我做不到。”尼古拉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正拼命躲闪一匙送到嘴边的药。他的头发竖了起来,苍白的皮肤上冷汗淋漓。“今晚做不到,以后做不到,这辈子都不行。”他停顿了一下,“对不起。”
  我站起身,结果用力太猛,一个趔趄又蹲了下去。该死的腿,这当儿可不要服软啊。我扑上去一把揪住尼古拉斯泥泞的裤腿,使劲把他拽倒,再次摁住他。这一回,我的手离他的喉咙更近了。“看在树灵的份上,要是你再不赶紧吻她,我就……”
  “他不行,毛里斯,”绿豆突然说了一句。她抓着我的衣领,把我从他身上拖下来,然后转动轮椅一路后退,拽着使劲挣扎的我来到朵拉·罗斯旁边。在潜卡玛河里捞了一整天老鼠,这女孩依然很有力气。她的父母都是铁匠,而她是铁匠铺里唯一的帮工。“他甚至一说那个字,就会呛到。你真希望有人吻她,就得自己去吻。别再难为他。”
  尼古拉斯转过头盯着她,这意外的解救让他脸上重新有了血色。如果感激能发光,这位救命恩人一定会被照个透亮。
  “我们还没有正式认识,你一定是小蛙大师的表姐。”
  “绿豆·马基赛特。”
  “仙子山下的尼古拉斯。”他扬起嘴角,“四处流浪的尼古拉斯。”
  她紧紧地皱起眉头,这表情像极了一位我认识的女教师。她一路撒面包屑,把我骗进一个老鼠笼,差点要了我的小命,把我关进泡菜罐子的就是她。看到这张年轻的脸上露出同样的表情,我有些害怕。
  “尼古拉斯,”她严厉地说,“关于那些老鼠,我很不高兴。”
  尼古拉斯脸上光芒顿时不见了,他呜咽着说:“我也很难过。”随即抬手狠狠砸了一下胸口,银笛撞在肋骨上。“我也不高兴。”他又砸了一拳。“我永远也不会高兴了。”第三拳。
  接着,他附身跪倒在小蛙和朵拉·罗斯身旁,拼命扯着自己的头发,干呕起来。我和绿豆手足无措。小蛙悄悄挪了挪,爬到杜松树根旁,继续小声抽泣。负鼠依然一声不吭,躲在我们身后的阴影中。
  我低声对绿豆说:“劝不住他了,他一哭起来就没个完,活像个水龙头。”
  绿豆仔细看了看魔笛手,额头皱了起来。“他崩溃了。”
  “我知道。”
  “你利用了他?”
  我得意地龇出牙齿,好让她知道,这副牙口能咬断铁条,撕烂残肢,还能啃穿皮衣,嚼碎骨头。
  “是啊。别忘了,我还利用了你和你的朋友们,利用了上百万只老鼠,还有这二十个孩子。我还把市长大人指使得团团转,把一个傀儡大师变成了傀儡。告诉你一件事,聪明的绿豆小姐,为了唤醒这位天鹅公主,这些事情我还愿意做一遍,做得变本加厉。”
  绿豆把头靠在椅背上,低声说:“那不管用。”她身上有一股又酸又甜的味道,分不清是矜持还是哀愁,总之像极了野草莓。“有用的是一个吻。”
  “但是我……”我吸了口凉气。“办不到。”
  绿豆扫视了一圈林地中心,摘下眼镜,揉了揉明亮灰眼睛。“只能是你。”
  即使这样,我还是不敢……亲吻她的嘴唇。
  无论我结结巴巴说出什么借口,朵拉·罗斯都不会原谅我的。我最终选择亲吻她的脚底。这里黑得像她脸上的硬甲,脚趾蜷曲着,趾间有蹼。就算她以后想抬起这只脚狠狠踹我也没关系,只要她能醒来,我会满心欢喜地被她踹飞。
  在我的嘴唇下,冰凉的蹼暖和了起来,僵硬的脚趾伸展开,变成了红润的女孩的小脚。我抱着她的脚,把头杵到了地里,屏住呼吸。直到感觉她轻轻一颤,我才抬起头。朵拉·罗斯再次变成了女孩,绿豆把吹笛手的彩衣盖在她身上,扶她坐起身。尼古拉斯慌忙躲到绿豆的轮椅背后。
  朵拉·罗斯睁开眼睛,看着我。
  热烈,高傲,温柔。这眼神我会永远记住,直到死去。
  她從我的手中抽出脚掌,依然盯着我的眼睛,慢慢站了起来。
  “你这条毯子全是狗骚味,毛里斯。”
  我身子一歪,靠在左胳膊肘上,咧嘴笑道:“别这么说,朵拉·罗斯。你该瞧瞧他们刚把我从河里捞上来的样子,我什么都没穿,只有一身水。”
  她侧过身不再看我,目光瞥向绿豆,眼中立刻流露出感激之情。我拼死拼活了三天,尾巴瘦得皮包骨头,朵拉·罗斯却把谢意给了别人。但不知为何,我并不是很介意。大概刚刚的目光接触太让人心跳了,我仍然在微微发抖。
  “你们做得很棒,我的朋友。”她弯腰亲了一下绿豆的额头,“你们的勇气赛过王子和女王。我在杜松树上跟树灵说了三天的话,它得知你们遭受的伤害,还有你们无私的帮助,答应补偿你们。但首先……我得把我的族人从死亡的沉睡中唤醒。”   朵拉·罗斯全身银白,她缓缓走到树下,从地上搀起疲惫的小蛙,把他扶到他的表姐身旁。小蛙蜷坐在绿豆腿上,把脸埋进她的肩膀。负鼠摸索着走向他们,她摸到了轮椅,顺势靠上了轮子,一只手搁在小蛙的膝盖上,另一只手紧紧抓着绿豆的手指。要知道,负鼠的年纪比绿豆小,比小蛙也大不了多少。
  他们轻拍着彼此的肩膀,抚摸着彼此的头发,不再理睬我们。尼古拉斯像个婴儿般蜷缩在不远处的地上。他已经停止了哭泣,正疲惫地看着孩子们。他的神情中带着渴望和羡慕,又有些了然,最终归于落寞。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双手紧紧抱在胸前,脑袋耷拉在青苔上。他的样子实在凄凉,连我都不忍心多看。
  唉,我最喜欢的天鹅公主上哪儿去了?
  朵拉·罗斯已经从杜松树上摘下第一个果实。我赶紧过去帮忙,摘下一个特别大的(果实落下时发出喀的一声脆响,但仔细检查却没有发现裂纹),问道:“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银西瓜,不晓得是什么滋味?”
  “这不是西瓜,毛里斯。”朵拉·罗斯把另一个闪闪发光的果实仔细地摆在地上。果实中荡出阵阵声响,仿佛有人扫了一下竖琴的琴弦。“这是一个蛋。”
  “我喜欢吃蛋。”
  “毛里斯,你敢!”
  “噢,小鸟儿。我哪儿敢啊。”她狠狠盯着我的下巴,直到我擦干那一溜不慎滑落的口水,“嘿,这是唾液腺的条件反射。我吃东西其实很克制的。真奇怪看到这么大的蛋我还能镇定。”
  朵拉·罗斯对我无聊的玩笑不屑一顾。于是我闭上了嘴,起身又从树上摘下一颗巨大的发光的蛋。不一会儿,苔地上就码好了一堆,整齐地摆成了一座金字塔。
  哈,要说还有什么事儿能比天鹅芭蕾舞更冗长,那就是孵化天鹅蛋了。只见一个毛茸茸的灰色小脑袋晃晃悠悠探出蛋壳,然后就没什么新鲜可看了。整个孵化过程花了好几个小时。等那团灰色的小东西破壳而出,就得忙着梳毛、喂食、抚弄、筑巢,又琐碎又复杂。小天鹅根本比不上可爱的老鼠崽子,那可是最可爱、最粉嫩的小玩意儿,能发出有趣的吱吱声。而小天鹅不过是一个啾啾叫唤的绒毛球。
  不过,朵拉·罗斯的银壳蛋可不是一般的鹅蛋。
  从开花到长成的时间已经够短了,但孵化更是快得离谱。一刹那间,二十个银蛋仿佛遭了雷击,居然一下子全都裂开了。银蛋中飞出二十只天鹅,体态各异,有雌有雄。蛋壳的碎片到处飞。
  总之,怪异得很。
  他们在空中玩耍了一会儿,便稳稳落回地面,个个姿势优雅。我发现,他们身上没有气味,即使能闻到那么一点,也不像我印象中的任何鸟类,绝对不是天鹅。朦胧的月光从枝叶间洒下来,我又发现了一处异常,尽管它们长得像天鹅,飞起来像天鹅,摇摆走路的样子也像天鹅,但它们散发的气息令人不寒而栗。仿佛神吹了口气,让石头有了生命。没错,这就是他们的真面目:一堆石头。他们绝对不是拥有血肉和羽毛的活物。
  我心头一震。是的,这些天鹅不是血肉之躯,甚至不是石头,它们身体表面覆盖着坚硬的白色鳞片,而那些绒羽,则是无数环环相扣的细小碎骨。
  就在我惊讶之时,他们化作了人形。这些新生的天鹅族浑身呈象牙色。皮肤、头发和眼珠是一种古怪的灰白,白森森的脸上长着突兀的黑色的嘴:嘴唇、牙齿、舌头全是漆黑的。每个人身上都穿着一件骨鳞编织的长袍,走起路来哗啦作响。二十道象牙色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朵拉·罗斯。
  她把手伸向其中一个:“埃莉诺!”
  听到她的呼唤,那个天鹅姑娘只是好奇地向前踏出一步。朵拉·罗斯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的确,这姑娘长得很像埃莉诺,但也像山猫,那个掘墓人的女儿。她的额头还戴着一个小银圈。朵拉·罗斯别过头,颤抖着吐出一口气,没有再流泪。当她再次看向那女孩时,她恢复了平静、和蔼和冷淡。
  “你叫什么名字?”
  埃莉诺-山猫直愣愣地盯着她,试探着走近一点,小心翼翼跪在朵拉·罗斯面前,把脑袋搁在她的膝头,轻轻蹭了一下。朵拉·罗斯伸出一只手,轻轻抚着女孩象牙色的头发。顿时,另外十九只骨天鹅全都拥了过来,俯在朵拉·罗斯膝下,索要她的抚摸。
  我再也忍不住,歪倒在地,差点把鼻尖笑掉。
  “毛里斯!”朵拉·罗斯厉声说,“别再咯咯怪笑了!”
  “嗷!”我大吼道,“你一下子有了二十只小天鹅!这几天,杜松树跟你嘀咕了那么久,却没有告诉你,你要当妈妈了。换了是我,早就插上翅膀逃得远远的了……哦,我的心脏!哦,朵拉·罗斯!慈祥的天鹅母后……”
  朵拉·罗斯眼中的怒火简直能把我烤熟。我倒挺希望她挥舞着烧烤叉扑过来!不过此时,她被一帮不会说话的小天鹅热情包围着,没精力收拾我。树灵啊,说不定他们下一秒就会嘎嘎叫唤着要吃的。我抹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一脸严肃地建议朵拉·罗斯,赶紧带着她的骨天鹅去塞勒努斯湖,教他们啄食湖中的轮藻,免得他们把她的头发当成水藻啄来吃。
  嘻嘻。
  朵拉·罗斯瞪了我一眼,恶狠狠说道:“我以后再收拾你。”
  “这算是约定吗?”
  “我……”她犹豫了,随即皱起了眉头,伸出纤长的银色手指,掐住我的鼻子狠狠拧了一下,痛得我眼泪嘩哗,耳朵也开始嗡鸣。最后,她还死命掐了一下我的鼻尖。我一边嗷嗷惨叫,一边笑得嘴都咧歪了,我的心脏幸福得怦怦直跳。拧鼻子是鼠族人拉钩约定的方式——看来她知道得不少啊,我亲爱的朵拉·罗斯!
  我学着天鹅王子的样子,顺从地欠腿施了一礼。我做得很蹩脚,不过手短腿短脖子短的老鼠,向一位天鹅公主行宫廷礼仪,也只能做到这份上了。
  “再见了,小鸟儿。”
  朵拉·罗斯犹豫了一下,说道:“不会隔上次那样久的,我无与伦比的毛里斯。”
  她苍白的冷脸居然微微红了一下(我猜她喜欢上我了,对吗?)。只见她一个转身变成了天鹅,扑打着翅膀,纵身飞出林地中心。二十只骨天鹅也在刹那间羽化,随着她飞上夜空。他们排成一列,飞向塞勒努斯湖,银色的翅膀搏击长风,映衬着月光。   我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尼古拉斯和三个孩子都抬头盯着树上。
  “现在怎么办?还有什么要做的?”
  杜松树颤抖着,密集的浓绿针叶中有东西在闪烁。震动突然剧烈起来,三道银光如流星一般飞落在苔藓地上,冒出缕缕薄烟。我吹了一声口哨。
  “又来了三个瓜!差点错过了。”
  “不是给你吃的,”尼古拉斯轻声说道(太令人伤心了),“这些是给孩子们的报酬。”
  “我也想要一个西瓜的奖赏。”
  他冲我笑笑:“你可以来我家吃饭,毛里斯。我有一罐李子酱,还有一袋存了挺久的糖衣杏仁。”
  我的口水止不住地往下淌。我整整累了一天了!
  “尼古拉斯!”我呻吟道,“要是你没把吃的带在身上,就别说了。这简直是折磨。”
  “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下,毛里斯。哦,小蛙大师。这个蛋正在唱你的歌。”
  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而我还没见过谁的听力比我好。不过尼古拉斯已经走了过去,把第一个银蛋递给了小蛙。蛋很大,小蛙不得不坐下来,把蛋搁在膝上。他激动地哆嗦着,但感谢树灵,这回他没有哭出来。
  尼古拉斯把第二个银蛋递给负鼠。这个银蛋很小,刚好放在她的手里。她抚摸着银蛋,举起来小心地闻了闻。
  尼古拉斯把最后一个银蛋放进绿豆手里。她皱着眉毛看着这个又扁又长的奇怪的蛋,有点困惑,还有些害怕,但是没有把蛋丢开。
  三个银蛋裂开了,尼古拉斯回到绿豆的轮椅后面。
  “我不明白。”负鼠第一个出声,她正用手指摸索着礼物。
  “嘿,太妙了!”我弯腰一看,顿时乐了,“一副护目镜!不过……你拿着似乎没什么用啊,负鼠小姐。你已经看不见了,阳光和风雪都影响不到你。而且这镜片完全不透明,像老女人的内衣一样密实。戴上这东西,就是神也看不见啊。”
  “那是因为镜片是骨制的,”尼古拉斯说,“戴上试试,负鼠小姐,你会明白的。”
  负鼠小姐不信任地瘪了瘪嘴,但还是解开捂住眼睛的绷带,摸索着戴上了护目镜。她抬起头看向我,脸上浮现出诡异的表情,看得我有点慌。
  “哦!”负鼠喘了一大口气,取下护目镜。“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绿豆抓住她的手。“杜松树把眼睛还给你了?但是……?”
  “我看见了他,”负鼠哽咽着指向我站着的地方,“我看见了明天的他,后天的他,还有他死的那一天。他的坟墓,在一个蓝色大湖边,我看见了……”
  尼古拉斯蹲下身查看着护目镜,伸出修长手指戳了戳镜片。“杜松树并没有恢复你的视力,负鼠小姐,但它给了你预见的能力。一开始会你可能会惊慌。但看清未来是件很棒、很难得的事,这值得庆贺。”
  一旁传来断断续续的清脆响声。小蛙正犹豫地研究着自己的礼物:一个骨头做的小鼓,上面蒙着一张洁白的鼓皮。我忍不住想,这张皮是不是从他某个兄弟姐妹身上剥下来的?
  不过,这种问题最好憋在心里,免得困扰了小男孩。
  小蛙抡起一根白色鼓槌,一阵猛敲,我敢肯定这就是一根人骨。
  敲打声问道:这鼓能做什么?难道也有玄机?
  “小蛙!”负鼠大笑着说,“你能说话了!”
  小鼓短促地一点:是吗?
  “咦,”我低声说,“有点像魔法种族的传话鼓。”
  绿豆激动得满脸通红。她得到的是一把骨制小提琴,骨弓上的马尾又黑又亮,由头发编织而成。她把小提琴夹在下巴下,骨弓放在琴弦上。
  琴声凄烈,像一只垂死惨叫的兔子。
  她看了看自己的腿,沒有动静。她又拉了一下。
  惨叫声再次响起。那一回被骗进老鼠笼,几只猫狗在笼子外冲我嘶嚎,就是这个声音。噩梦回来了,我被吓个半死,赶紧伸手捂住耳朵。“尼古拉斯!拜托!让她停下来。”
  “嘘,毛里斯。第一次摆弄乐器,难免会发出这样的怪声。”尼古拉斯蹲在绿豆的轮椅前,抬头望着她。她还在顽强地拉锯,满脸的悲伤决绝。最后,吹笛手伸手拦住她,恶魔般的噪音才消停下来。
  “听我说,绿豆小姐。你要练习几个月甚至几年,才能学会怎样演奏它。要想拉得优美,还得练习更长时间。不过,从明天开始吧,现在先吃一顿,再休息一晚。”
  “但是,”她紧紧拽着小提琴,问道,“它有什么用?”
  “什么用?”尼古拉斯反问,“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没什么用。这只是一把小提琴。”
  绿豆抿着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仿佛下一秒,她就会抡起小提琴,砸向他的脑袋。
  “负鼠可以看见了,小蛙可以说话了。我还以为我也能重新站起来。我以为……”
  “不可能,”他若有所思地抚摸着小提琴的琴颈,“我的笛声能接好毛里斯的断骨,但不能让阿曼德勒的老鼠起死回生。逝去的无法追回。你的双腿、小蛙的舌头、负鼠的眼睛,都永远失去了。”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脸上滚落。她没有说话。
  他继续说,“亲爱的绿豆小姐,小提琴的音乐能让别人按照你的意愿摇摆起舞。魔力比银笛更强——身为吹笛人,我绝不是随便说说。这把骨提琴不能让你站起来走路,可一旦你学会了如何演奏,整个世界都会为你跳舞。”
  “真的吗?”绿豆恨恨地反问,“整个世界都跳舞,除了我自己?”
  尼古拉斯跪坐在她的轮椅面前。他再次说话时,声音压得极低。我竖尖了耳朵才偷听到。
  “听我说,在仙子山中,我的银笛只是个不值钱的口哨,没有任何魔力。为仙后演奏时,我只是一只取悦她的锡麻雀,在她面前叽叽喳喳、摇头晃脑。但今天你也看到了,仙子山外,笛子的魔力有多么恐怖。而如果……”
  他吐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如果你能出席仙后的夜宴,与众仙子共处一室——他们智慧超群,美丽优雅,却又冷酷无情——到时候,你拉起这把小提琴,为他们演奏一曲……”   尼古拉斯笑了。这个笑容非常嚣张,当他站在勃洛特大教堂的台阶上,为阿曼德勒吹起魔笛时,脸上就挂着这种笑。“绿豆小姐,你可以让永生的仙后跳舞,一直跳到死,她无力抵挡这骨琴的魔音。”
  “哦,”绿豆惊讶地抚摸着白色的小提琴、银色的弦,“这样啊。”
  “不过,”尼古拉斯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你必须学会如何演奏。只要有一点杂音,一点走调,她就会勃然大怒。到时候,她绝不会对你手软。尤里娅·骨欧很可怕,但即使她最恶毒的一面,与仙子女王比起来,也是个虔诚的圣人。”
  尼古拉斯从地上拾起朵拉·罗斯扔下的彩衣,甩在肩膀上。他看着前方,脸色空洞而疲惫,似乎已经忘了我们。
  “我现在很累,很伤心,”他说,“我要回家睡觉,一直睡,直到我分不清这三天的经历是梦还是记忆。反正我做过比这更怪异更邪恶的梦,也许……”他浑身一颤,“也许我现在就在做梦。我躲进这个地方,只为了逃避更可怕的回忆。如若真是这样,无论睡着还是醒来都没有好事。我只想快点回家躺下。如果没什么需要我效劳,那我们就此告别吧。”
  这番丧气话让我大吃一惊。我连滚带爬冲过去,一把拽住他的衣角。“嘿,尼科!尼古拉斯,等一下,别走那么快。尼古拉斯,你这混蛋,你答应我的杏仁呢!”
  “杏仁?”他高兴地抬起头冲我微笑,仿佛换了一张脸。“没错,糖衣杏仁,毛里斯!我竟然忘记了!请原谅我。来吧,我要把你喂得饱饱的。喂饱饿肚子的朋友是多么幸福的事儿啊!”
  绿豆推着轮椅,挡在他面前。“教我,”她请求道。
  他眨了眨眼睛,仿佛第一次看到她的脸。“你说什么?”
  她举起小提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礼物不只是音乐,还是魔法。今天之后,阿曼德勒的人一提起音乐和魔法就会害怕。所以,只有你能教我。”
  我嘟哝了一声,表示同意。
  “教我,”绿豆拿着琴弓指了指她的两个朋友,“也教教他们,我们需要你。”
  拜托,小蛙敲起小骨鼓。我们已无家可归。
  “你当然可以回家。”尼古拉向他保证道,“他们会欢迎你的,小蛙大师。他们以为你已经死了,起死回生多么令人惊喜!库伯勒勺家的孩子突然少了一半,你大难不死,多难得……”
  负鼠摇摇头:“他们只会记挂死去的孩子。”
  负鼠再一次戴上护目镜,透过骨制镜片看向尼古拉斯。不管看见了什么,她都没有退缩。我仔细打量尼古拉斯,在负鼠的注视下,他浑身焕发出不可思议的光彩,比他的银笛更加耀眼。他等待着负鼠的语言,战栗中既有恐惧,也有希望。认识他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见到吹笛手心怀希望。
  “我们会和你走,”负鼠说道。众人安静地听着,没有人敢反驳她。“我们会去你的小木屋。你会教我们演奏乐器。我们学会了很多曲子……还自己编出了更多!第一场冬雪落下时,我们四个会去仙子山,深入地下山洞。在那里,我们名声大噪。仙子会谈论我们:尼古拉斯神谕乐队。那些爵爷和贵妇,火龙和海妖,都争着邀请我们去他们的城堡、宫殿、洞穴或海湾。我们的演出一场接着一场。小蛙敲鼓,绿豆拉小提琴,你吹笛子……我呢?”
  绿豆哈哈大笑,刺耳的声音把大家拉回了现实。“你会唱歌,负鼠!你嗓音清纯。拒绝唱骨谣那次,你可把尤里娅·骨欧气了个半死!”
  “好吧,”负鼠低声说,“我会唱起纯真的歌,戳破世间的谎言,听见的人都会仔细聆听。”
  我听够了神神叨叨的话。我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
  “太好了!”我大嚷道,“你们的好日子来了。要知道,音乐家最受女孩子欢迎了——或者男孩子,”我冲绿豆和负鼠点了点头,“眼神迷幻,长发飘飘,或者别的什么类型,随你怎么打扮,我也一直想学吉他呢。我抱着吉他的样子肯定不错,你们觉得呢?我可以去湖边弹给朵拉·罗斯看。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只要别一巴掌扇在……无论如何,我就是想想。”
  “毛里斯,”尼古拉斯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你饿了。你肚子一饿就会胡乱说话。走吧,我的木屋子里有吃的,有仙子麦酒。我还会铺满毯子,足够所有人打地铺。”他看看三个孩子,又看看我,眉开眼笑,欢快得像一堆燃烧篝火。
  “朋友们,”他说,“我的朋友们,以后的日子将快乐无比。”
  那天晚上,他们几个蜷缩成一团,有的无梦熟睡,有的梦境连连。我蹑手蹑脚地走出仙子山下的小木屋,悄悄去了林地中心。
  我心里抓挠得慌,说不出原因,但直觉告诉我林间有情况。我得去看看。怎么说呢?我就是喜欢到处打探。
  果然是直觉!有时候我的胡须会抽一下,有时候是掌心发痒,然后,一些奇怪的念头就会冒出来。穿过迷宫林的小径,我发现我想对了。“无与伦比的毛里斯”可不是白叫的(好吧,其实只有我自己这么叫)。
  黎明前的天空泛着灰白。挂在杜松树上的既不是漂亮的天鹅公主,也不是诡异又神圣的银西瓜蛋。
  这一次,枝叶间挂着一个荡来荡去的大家伙,连带着老杜松树也显得比平时更黑、更矮。墨绿色的针叶飒飒作响,仿佛是快意的赞叹。
  你见过一群痛失子女的暴徒吗?食人魔在他们面前也毫无抵挡之力。
  没见过吧,我今晚见到了。
  某些人类情感能够瞬间冲垮食人魔的肮脏法术。大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二十个孩子在眼皮子底下跑丢,就因为倒霉的市长想赖掉捕鼠的酬金,就因为这个胖女人逼迫孩子们去干杀戮的勾当。绞刑肯定免不了,毒打和折磨也不能少。
  凡人果然是杀戮和复仇的一等好手。我摇头啧啧赞叹。
  旁边这位是……
  没错,正是他!我的老朋友汉斯兄弟。他忠诚到了最后一刻,此时还穿着被我偷剩下的衣服,在敬爱的市长旁边轻轻晃荡。虽然破了洞,还沾了不少血迹,但这身衣服还是远远胜过我的破毯子。等到天亮,我还要去塞勒努斯湖拜访朵拉·罗斯,给她捎上一袋香喷喷的焦糖,帮她带带孩子。我得穿好看一点。
  不奢求,不浪费,码头男孩们是这么说的吧?这是我听过的最贴切的鼠族生存哲理。我要是不把老友汉斯剥个精光,就对不住生我的鼠妈。当然,除了衣物,其他的也不能浪费。
  昨晚,我和三个饥饿的人类孩子分享了魔笛手的大餐。他们吃得并不比我多(能有我能吃?),尼古拉斯更是按着我的后脑勺,不断招呼我多吃。但是,我贪婪的老鼠肚皮还是远远没有填饱。
  杜松树在低语。
  声音含混不清。
  但我敢肯定,它是在说:“敞开吃吧,毛里斯。”
  责任编辑:钟睿一
  作者自述
  那天,两个作家朋友来我家玩,在客厅里交流写作技巧。我手边恰好有一本儿童绘本《翰墨林的花衣魔笛手》。我一看就爱上莫瑟尔·莫耶画的小老鼠了!后来想起这件事,我又把他的名字和莫里斯·桑达克搞混了(他是另一本绘本《野兽出没的地方》的作者)。结果,本该取名叫“毛瑟尔”的老鼠变成了“毛里斯”。这个错误保留了下来,反正我的毛里斯也不是个守规矩的角色。另一个朋友西奥朵拉是天鹅公主的原型。有一次,她说她想有一种以自己命名的玫瑰花,于是我的脑袋里就出现了朵拉·罗斯这个名字,作为我美丽、傲慢又悲剧的女主角。
  其实我一直对花衣魔笛手的故事着迷。除了中世纪流传下来的传说,罗伯特·勃朗宁为他写过诗,《绿山墙的安妮》系列小说中,以一战为背景的《安妮与莉娜》也讲到了他。而我为他编排了一个新故事,将我钟爱的格林童话《杜松树》也糅了进来。
  •  花衣魔笛手来自德国民间传说。中世纪鼠疫肆虐。一个村庄请来了一位捕鼠人,向他许以重酬。于是捕鼠人吹起笛子,把村里的老鼠引到河里淹死。然而村民們不愿意支付酬劳,赶走了捕鼠人。当晚捕鼠人再次吹起笛子,拐走了村里所有的孩子。传说有多个版本,但捕鼠人总是穿一身花衣,吹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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