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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天地都要像衣服渐渐旧了。
chapter 1
“事故发生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看电影。”对面的男人始终低着头，像是疲累至极，一字一句吐得艰辛。这间小传达室约莫只有五平米，悬在天花板正中央的灯泡在今晚车祸发生的瞬间爆裂了，小门卫只好借了一盏小台灯，屋子里光线昏昏，让人联想起上世纪90年代的小饭馆，黄晕晕的灯光，油腻腻的灶台，发酵着劣质烟与健力宝混合的气息。
警察挑挑眉，笔尖无意识地戳着桌子，“什么电影？”
门卫终于抬起眼，极快的一瞥，然后又垂了下去，“《春田花花同学会》。”
那部电影口碑与票房皆乏善可陈，线索混乱剧情糊涂，他却认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事故发生的那一刻，剧情正进展到劫匪叫外卖，老实配合了大半天的人质们奋起反击，坚决抵制那间外卖茶餐厅。
接下来，警察询问了他走出房间发现事故的大致过程，询问完毕，他突然飞来一句题外话：“我看你似乎有点眼熟，我们见过吗？”
小门卫抬起头，犹豫了半天点点头，“我们是初中同学……那时候你在第四排靠窗口，我在最后一排……今天事故的死者，也是我们的同学。”
警察一怔。
今天早晨他收到短信，来自初中时期的班主任，初中毕业十二年，老师突然心血来潮，想要搞一期同学会，这枚小老头初中时期就坚硬顽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说，这次同学会会是世界上最齐全的同学会，因为班里52个人，每个人都答应了他，一定会来。
每个人都答应了……但是承诺从来就未必会得以践行。
警察的表情柔和下来，此刻面对小门卫，他不再是警察，只是一个暌违多年的同学少年，“你和她一直保持联络吗？”
小门卫摇摇头，“上个月雷雨天，她在我这里避过风雨……但是她应该不记得我了。”
警察怜悯地看他一眼，这小门卫是平凡至极的一个人，一张毫无特色的面孔，矮小身材，右腿是跛的，一座城市里有十分之九的人与之容貌相似，如同大海里的一滴水。就算丑陋，也要如卡西莫多才能为人铭记，而他显然不在其列——连警察本人，也不记得初中时期班上有过这么一个人了，更遑论那在今晚的车祸中死去的女同学。
这场车祸发生在冬天，天上下着雪，雪如鹅毛，初中英语报上的插图，关于圣诞老人，铃儿叮当响，马车穿银河，漫天繁星何其亮，高角驯鹿何其风光。
但现实里下雪的冬天，寒气侵膝盖，整个世界冷津津，人在衣服里，像直接裸身外裹着铁盔甲的兵，夜雪映得整个世界银闪闪，像是兵器雪亮的锋芒，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警察停顿了一下，这十字路口四面架起高楼，人站在路口向上仰望，大约可以体会到“井底之蛙”四个字的含义。
鹅毛雪轻柔落下，扑面暖化，警察的心里突然萌生起奇怪的想法，他觉得，车祸发生前几分钟，那死者是在这个位置停驻过的，就像此刻的自己一样，仰起脸看着雪落，心里乱七八糟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想……他的耳畔忽然响起女孩子的声音——对，你想的没错。
警察猛地回过头，在他的身后，离他不远的地方，一个身影静静伫立，高礼帽、熨帖的燕尾服，双手叠放，戴着雪白的手套。
午夜美丽而神秘的魔术师，死者生前的最后一幕舞台剧。
chapter 2
话剧团的长廊上张贴着历次演出的海报与剧照，最近的一次，大魔术师，海报与照片上的魔术师高而瘦，是个神秘的男人，手指缝里能生出花儿来，面孔窄而立体，长眉长眼角，眼神冷冷嘴唇薄俏，面相上就带一股薄幸和轻佻。
而手上这张死者生前的生活照却显示，这女孩儿是张圆圆面孔，眼睛圆圆，鼻头圆圆，嘴巴圆圆，像是一只上世纪最为流行的会眨眼的洋娃娃。
化妆和灯光真是一门至为神奇的技艺，把洋娃娃变成魔术师，打了多少腮黑？用了多么奇谲的灯光？
当然，还少不了这一张可以遮住半张脸的银面具。
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整个话剧团显得有点冷清萧索。
尤其是，肇事司机撞人后立刻逃逸，不得不让人联想起一点别的什么东西。
面对警察，老实巴交的团长不停地擦着冷汗，“她是我们团的二号种子……你看过她的照片也知道，她太娃娃脸，虽然有天分，但外形上有局限，虽然化妆和灯光可以弥补，但是如果有资质相似但外貌更具优势的，谁都会知道怎么选择……”
警察瞥了一眼斜靠在一旁梳妆台上嗑瓜子的人，那就是所谓“资质相似但外貌更具优势”的一号种子了吧？她漫不经心地嗑着瓜子，把瓜子皮在梳妆台上仔细排开，攒成一朵花的形状。
对于同事的突然死亡，她似乎并不感到惊奇或伤悲。
警察仔细打量着她的面孔，那是一副蛮欧化的长相，脸窄，眼深，鼻梁高挺。
她不太像个纯种的中国人，倒像个混血儿。
“她是娃娃脸，外形条件和昨晚的大魔术师差距很大吧？”
团长飞快地瞟一眼一号种子，“实际上，我们原本定下的大魔术师不是她，但是昨晚演出之前，陈陈突然腹泻，所以只好让关关做替补，关关一直对这个角色很感兴趣，私下也下了很多功夫，效果出来竟然挺不错，可惜……”
关关，是死者的名字。
姓关名关，诗经有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刻板的课本里最初涉及到关于爱情的内容，警察的耳边恍然响起了当日课堂上讲到这首诗时同学少年们的哄笑声。
当时他们有没有取笑这女孩儿的名字呢……忘记了，全然忘记了。
昨晚的舞台剧，正主原非是关关，如果正主没有腹泻，如果关关没有去做替补，大约她会早点回家，或者根本不来剧团，那么也就不会在同学会前一个星期，死在午夜十二点的街头。
一号种子陈陈还在嗑瓜子，她嗑瓜子的速度很快，像台机器，摆好的那朵花被她用手一推进了垃圾桶，此刻她在摆一颗心，外层已经摆好，初具模型。 腹泻……为什么会突然腹泻呢？小警察忍不住想。
离开剧团前，他问团长要了《大魔术师》的剧本，团长给他的是关关那一本，剧本是在关关梳妆台旁边的垃圾桶里找出来的，垃圾桶里干干净净的，除了剧本什么都没有，清洁工以为剧本是不小心掉落的，于是就捡了出来拍打干净。重新放回到桌子上。
小警察毫无来由的觉得，是关关故意把它扔在垃圾桶里的。
在这一瞬间，他的耳畔又响起那个声音——对，你想的没错。
他抬头望向镜子里，镜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chapter 3
肇事司机逃逸、出事地点监控损坏，事发当晚死者是顶替他人演出，而原本的演出者突然腹泻……
看多了侦探故事，小警察觉得，这有点像一场谋杀。
在关关的校内网上，小警察发现了她的最后一条发言——Goodbye my love。
真像一句谶语。
她的爱人是谁？据小警察所知，关关26岁了却仍旧孑然一身。
警察翻了翻她的好友列表，她是个颇有点高贵冷艳的人，列表里只有区区几十人，那几十个人警察无一相识，他猜这女孩应该和自己一样，与故交旧友基本毫无联系。
在这列表里，警察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说熟悉，并不是因为相识，而是因为就在几个小时前，他刚刚看到这个名字，就在那剧本的扉页，作者署名，白桦，他点进白桦的主页，信息显示，他现在定居国外，是一个剧作家。
而《大魔术师》是他的封笔之作。
他马上要迎娶金融家的千金，从此余生将与数字打交道。
这些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白桦是他们的学长，大约比他们高两届，在他的相册里，警察发现了几张很古早的合照，合照里有关关，大学时候的关关，高中时候的关关，初中时候……甚至更早一点的小学时期——白桦与关关早就相识，相识了关关的大半生。
那么，关关暗恋的人，是否就是白桦？
这个离家去国，马上要成为有妇之夫的白桦？
在楼下的小饭馆里，盐水花生和豆腐干之间，小警察一页页地翻阅着关关的剧本，此刻他已经不再单纯是那个想要找出未必存在的“凶手”的警察，而是一个对过往如饥似渴的窥视者，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关于死者的生前，她的童年，她的少年，她的悲欢，她的爱恋。
尽管在这桩案子发生前，他对这死去的女同学毫无印象。
毫无印象，在他的中学时期，分数大过天，一副镜框一身校服遮住所有灵性，没有人艳光大放，而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有蓝蓝一片云窗，世界或在笔尖下，或在白云外，独独不在身边。
《大魔术师》的故事挺简单，午夜突然降临的魔术师，英俊而神秘，会各种各样的戏法，然而却轻佻，搅乱一池心内春水后，绝尘而去，再无踪迹。
不简单的，是关关的批注。
在每一页的页眉，都写着一行诗——从此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是韦庄的《荷叶杯》。
关关的字写得很好看，近似行书，行云流水，小警察却从中看出点悲怆凄绝的意味来，她写的时候一定是一字一划吧，情绪从笔尖倾泻，力透纸背。
恍然间，小警察似乎看到了当日她手书这行诗的情景，大约是在晚上吧，她从剧院回来，卸了妆甩掉高跟鞋，穿着睡衣伏在书桌前，攥着笔，在黄黄的台灯下，慢吞吞而沉甸甸的，写自己的心事，中国人讲究婉约，那就不必把心事写得赤裸裸吧，用唐诗来言志吧，用宋词来抒情吧，从此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白桦已是他乡之客，那么这个“俱”字又作何解？
第二天，警察在话剧团团长那里得到了答案。
早在演出前，关关就已经提交了辞呈，她要离开了，离开话剧团，离开本市……离开中国。
从此俱是异乡人……原来这竟然是关关最后的一场演出。
她要去的是荷兰，而白桦所在的，是新西兰——你在天之南，我在海之北。
警察想，如果他是个衣食无忧的有钱人，大约会不惜代价跑去新西兰，去当面向白桦问个清楚，但他不是，他的生活是盐水花生与白酒并着近而立之年孑然一身，苍白惨淡如孔乙己的黄酒茴香豆，多乎哉？不多矣。
所以他只能推敲，从字里行间和蛛丝马迹，有钱人做仗剑江湖的好汉，穷光蛋做闭门造车的侦探。
chapter 4
关关的追悼会将在一个星期后举行——同学会也定在那个时候，届时同学少年先来追悼会沉痛哭泣一番，然后去酒店赴宴，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又是一派好光景。
在追悼会来临前，话剧团为关关举行了一个小小的纪念展览。
关关在话剧团待了几年，因为外形所限，不常做头筹，因此剧迷也就稀少，展览上冷冷清清的，长长的走廊上贴着她每次演出的剧照和海报，小警察一张张看过去，惊奇地发现，原来关关的戏里，十有七八，陈陈也存在着。
在那些剧照上，陈陈是男角，而关关是女角，陈陈偏西化的面孔让她演起英俊男人来游刃有余，在走廊尽头，警察遇到了陈陈。
她似乎很喜欢嗑瓜子，两次见她，她都在嗑瓜子，此刻她攥着一小把小瓜子，一边目不转睛地盯住剧照，一边飞快地磕着瓜子，那瓜子约莫只有普通瓜子的三分之一大小，磕起来很费劲。年节时候会被吝啬的主妇拿来招待客人。
她像是没有看到警察，一路看着剧照一路磕过去，地上很快多了一长溜儿瓜子皮，小警察想叫住她，声音却像是瓜子皮黏在喉咙上，只能眼看她走了出去。
她和关关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她们是合作者，但同时也是竞争者，对于关关的死，她不诧异，不悲伤，没有任何表情，就算一只猫狗的死亡也能让人略生恻隐的吧？
关关如果是死于谋杀，陈陈就是最大的嫌疑犯，警察在心里断定。
参观完展览，出门的时候，警察遇到了熟人——发现关关尸体的小门卫。 小门卫的手里捧着一只盒子，他冲着警察羞赧地一笑，“我是她的戏迷。”
他是关关的戏迷，也是早已为关关所忘记的同学少年，他一条腿是跛的，走路的时候一条腿拖着另一条，笨拙迟缓，小警察心里一动，上前搀住他，“我们去喝一杯吧？”
他们寻到一处小酒馆，小门卫打开盒子给他看，里面全是一些关关的剧照和光碟，小门卫的话里带着浓重的遗憾，“如果知道那天晚上她会演出，我一定会去看的。”
嘿，这生活潦倒的瘸腿小门卫竟然是个文艺爱好者，谁相信？小警察沉默了半晌，问：“你暗恋她？”
被戳破了心事，小门卫坦荡荡，“是，从学校里就开始了。”
小警察诧异，“她在学校里的时候是个很扎眼的人吗？为什么我从来没注意到过？”
小门卫摇摇头，“有人喜欢玫瑰，有人喜欢铃一。
他暗恋她，从他们都还是孩子起就是如此了，但是他从未告白过，他甚至怀疑她是否知道自己的存在，暗恋了好多年，直到后来，毕业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她成了艺术学校的天之骄子，他却辍学了。
偶然，一个暑假，他在班级QQ群里遇到她，他鼓起勇气同她说话，知道她是个性格清冷的人，怕招她厌烦，不敢擅自问她的近况，于是只好讲自己，说起他这些年来的经历，他去了新疆，从事地质勘探类工作，这是好听点的说法，实际上不过是挥锄头挖坑的体力活，他找到了一个女朋友，没什么文化，但是挺甜挺俏……
他得感谢她，在聊天的全过程中，她一直耐心聆听，没有问，你是谁。
聊天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终于积攒起勇气，问了一句，“家里现在天气好吗？”
当他成为游子，故乡浓缩成一个“家”字，而在故乡的人，全是他的家人，敲出这句话的时候，被这种感觉所震慑，他几欲魂飞魄散。
她回答了一句，晴天，有太阳，风很好。
这八个字，他铭记于心，永生不忘。
再后来，他在一次工作中腿受了伤，和女朋友分了手，回到故乡，托赖好心的亲戚，成为了一个小小的门卫，老门卫留下一本安徒生童话，他闲来无事翻翻，看到《锡兵》，看到《看门人的儿子》，看到《柳树下的梦》。
19岁回到故乡，现年他26岁，中间七年，他坐在这五平米的陋室里，从关关的家到话剧团，这条路是必经之处，七年来她每天路过四次，他在窗子里看着她，七年，两千余天，一万多次的经过，只有一次，她走进了他的小屋。
那天大雨瓢泼，她的自行车在经过此处时断了链子，他终于鼓起勇气招呼她进来避避风雨。
她坐在他的小屋里，那是场冬雨，浇得人从皮到骨冰冷冷的，他的桌子上有一个黄色的小热风扇，散发的光也是黄色的，她贪暖和，开了高热，把手抻开五指贴到风扇前，差点被高温烫伤。
剥完了最后一个花生，警察问小门卫：“为什么不告白？”
他以为小门卫会回答诸如不敢高攀此类的话，却没想到，小门卫只是摇了摇头，“她有喜欢的人了。”
chapter 5
如小警察所料，小门卫口中，关关喜欢的那个人，确实是早已离家去国的剧作家白桦。
没有谁比一个暗恋者更加清楚他所暗恋的人的爱情了。
白桦与关关早就相识，大约在关关还是个小学三年级生的时候吧，白桦在五年级，他是关关姐姐的同学。
从11岁到26岁，整整十五年光阴，他们有过什么共同的经历？是否相爱过，还是从未相爱过，细枝末节无从推测。晚上睡觉前，小警察放了一张从小门卫那里借来的碟片，那是关关的某次演出，剧里关关演女主角，俏丽而固执的渔家姑娘，在海边等她的未婚夫归来，水来在水中等，火来在火中等，强盗来了，屋宇成了瓦砾，田园成了焦土，她不走，屹立如望夫石，至死不渝。
未婚夫是一个只在女主口中出现的人物，而真正的男主角是恋慕女主的某男，由陈陈扮演。削瘦的青年背影如青松，望向女主的背影，而女主则望着不存在的海。
对着碟片最后的定格镜头愣了许久，小警察打开校内网，点进白桦的主页。
这次他看得分外仔细，白桦在校内网链接了自己的博客地址，他的博客里内容不多，而最后一条是关于婚讯。
他已经知道关关的死讯了么？
小警察耐心地将日志一篇篇翻过去，搜寻着关于关关的蛛丝马迹，终于，他发现了一篇半年前的日志，标题为《my friend》，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张照片，背景是异国的小酒馆，关关喝醉了，靠在一个人的肩膀上。
但是且慢，那人是谁？那个借肩膀给关关的人是谁？
那人有一副蛮欧化的长相，脸窄，眼深，鼻梁高挺，面色因此显得有些冷峻。
她的面前攒着一堆瓜子皮。
是陈陈，话剧团的一号种子陈陈，关关的对手陈陈，大魔术师原本的主角陈陈，对关关之死漠然无动于衷的陈陈，在小警察的假想里，最有谋杀嫌疑的陈陈。
他原本以为陈陈与关关的关系式是河之两岸，却没想到，某年某月某日，他们曾经同游他乡，并且醉倒在同一间酒馆，她托付她满腔信赖，而她借她一付肩膀依赖。
chapter 6
当关关还是个小学三年级的孩子。
教育局的例行检查到来前，三年级生关关临危受命，去装饰属于本班的室外黑板报，内容早被老师选定，她只需要老实照抄，但要命的是，老师选中了一篇英文，而本校的课程设置，到小学四年级才有英语科目。
关关手足无措，咬咬牙只能硬着头皮上。
认不清26个字母的三年级生磕磕绊绊抄了一半。有小少年飘过，手揣在灯芯绒裤子的裤兜里，脸上笑眯眯，“喂，小妹妹，英语写错了，一个单词分两家了。”
再次见到这少年是在约莫一个月后。
关关从小被爷爷强迫练字修身，三年级时候已经能写得一手不错的字，板书尤其漂亮，每逢姐姐班里办板报就被拉去当外援，帮忙写大标题和在边边角角添些点缀花草。 而少年白桦是刚刚转校到姐姐班里的同学。
陈陈的语速很慢，讲述的过程中她一直握着那把瓜子，说两句就要停下来嗑一会，她不太像是爱吃瓜子，倒像是有强迫症。
瓜子皮在桌子上摆出半个碎裂的心形，陈陈沉默寡言，绝不主动说话，小警察只好发问：“她和白桦有没有在一起过？”
陈陈垂下眼睛淡淡一笑，把半个碎裂的心形推到垃圾桶里去，小警察瞬间了然。
咖啡厅里在放一首歌，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白桦是在五年前移民新西兰的。
三年前的夏天，话剧团应邀去新西兰表演，故国虽然是骄阳似火的夏天，但南半球却是与之相反的冬天，表演结束，临走前，白桦和女朋友邀请关关去看戏。
白桦的女朋友是位金融家的千金，黄皮白心香蕉人，自小在新西兰长大，故国回忆早被涤荡得干干净净，这次有昆曲团来表演，她早就摩拳擦掌。
谁能独自面对爱人贤伉俪，即使只是暗恋，于是关关拖了陈陈去，戏曲这东西总是墙内开花墙外香，大厅里挤挤挨挨，他们坐在二楼，往下看去，全都是人头。
坐在他们后面的是一对母子，小孩子年幼，一直吵嚷个不停，白桦贤伉俪坐在他们前排的位置，端正得像两尊雕塑，那晚演出的剧目，关关与陈陈早已听得烂熟，关关眼睛盯着前排的背影，一直在放空，直到陈陈在她耳边轻声唱与这戏剧相关的歌曲。
李郎一梦已过往，风流人他如今在何方，从古到今说来话。不过是情而已。
这人间苦什么，情不能遇见你，这世界有点假，可我莫名爱上它。
陈陈唱起歌来声音沙沙的，在这特殊情境里，竟然将老男人的苍凉腔调学得十成十。
听完戏后他们一起去酒馆喝酒，最后一夜，不醉不归，关关豪爽地饮尽佳酿干杯，大醉酩酊地倒在陈陈肩头，沉沉睡去。
故事讲完了，嗑瓜子的声音又响起来，小警察突然想起关关校内网的最后一条状态，他问陈陈：“关关说的爱人就是白桦吗？”
陈陈嗑瓜子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半响，淡淡回答：“我原本以为是。”
小警察迷惑不解，抛出最后一个问题：“你和关关，是朋友？”
陈陈只是似是而非地回答了一句：“四海之内皆兄弟。”
chapter 7
肇事司机是在同学会当天落网的。
事实证明小警察的一切推测都是大谬，关关确实是死于一场意外，肇事司机当晚喝多了酒才酿成这起事故，撞人后，在酒精和恐慌的双重作用下驾车逃逸，不是谋杀，没有幕后主使。
让人惊诧的是，这位肇事司机，竟然也是他们的同班同学。
初中同学至少有一半辍了学，而这位司机就是其中之一。
十二年前大家各自奔东西，十二年后，他在同学会之前因为撞死旧同学而被捕。
同学少年到底是个什么概念，老同学到如今只在QQ农场里是好友。出发去同学会之前，小警察去看了每个人的农场，他自己的，被人偷走了四只绵羊三只麒麟两个白泽一只奶牛，而关关的，幼兽们早已生产，此刻饥肠辘辘嗷嗷待哺，但是饲喂者已逝，一百五十只踩着浮云的神马，别人想偷，偷不走全部。
生生馋煞人。
以后谁会继承她的QQ，这一百五十只神马要在浮云之上待多久？
关关的追悼会也在这一天。
因为与同学会赶到一天，所以追悼会现场人熙熙攘攘，很多记不清楚的面孔一一在面前闪过，警察需要想很久才能想起这是哪位老同学，甚至，根本想不起来。
他猜想，这群来吊唁的人里，肯定也有人已经不记得关关是何方神圣了吧。
跛腿小门卫带了一束玫瑰来。
在那束玫瑰下，小警察发现了一本剧本。
《大魔术师》的剧本，他心生疑窦，拿起那本子翻开，一枚瓜子皮牢牢粘在页眉上。
同学会开始了。
诗人说，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原来事实并非如此，为官的在谈官道，在商的在言商路，自矜自傲的在自吹自擂，居心叵测的目光满场巡回……大家皆已是二十六七的成年人，不少人结了婚，有人把妻子或丈夫带到了同学会，同学会上少了关关和肇事司机，但还是52个人。
这气氛让小警察觉得气闷，他离开人群，到走廊里去，推开窗让飞雪和寒风进来，漫天鹅毛大雪里，他突然注意到沿街行走着的一个熟悉身影，高而瘦的话剧演员，穿一身深黑色的大衣，手里拉着一只行李箱，她在等车，机场大巴就在此处乘坐。
小警察蓦地想到追悼会上那本剧本。
那剧本上，每一页的页眉都写着一句诗，然而并非韦庄，并非《荷叶杯》。
那是唐朝大诗人杜甫的名句——青春作伴好还乡。
唐代宗广德元年，安史之乱结束，失地收复，大诗人喜从中来手舞足蹈而作这首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剧本页眉上的这句诗，一撇一捺都舒展快活，像是盼望了许多年终于心愿得偿，未来有一片大好风光，等着携手去看去闯。
chapter 1
“事故发生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看电影。”对面的男人始终低着头，像是疲累至极，一字一句吐得艰辛。这间小传达室约莫只有五平米，悬在天花板正中央的灯泡在今晚车祸发生的瞬间爆裂了，小门卫只好借了一盏小台灯，屋子里光线昏昏，让人联想起上世纪90年代的小饭馆，黄晕晕的灯光，油腻腻的灶台，发酵着劣质烟与健力宝混合的气息。
警察挑挑眉，笔尖无意识地戳着桌子，“什么电影？”
门卫终于抬起眼，极快的一瞥，然后又垂了下去，“《春田花花同学会》。”
那部电影口碑与票房皆乏善可陈，线索混乱剧情糊涂，他却认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事故发生的那一刻，剧情正进展到劫匪叫外卖，老实配合了大半天的人质们奋起反击，坚决抵制那间外卖茶餐厅。
接下来，警察询问了他走出房间发现事故的大致过程，询问完毕，他突然飞来一句题外话：“我看你似乎有点眼熟，我们见过吗？”
小门卫抬起头，犹豫了半天点点头，“我们是初中同学……那时候你在第四排靠窗口，我在最后一排……今天事故的死者，也是我们的同学。”
警察一怔。
今天早晨他收到短信，来自初中时期的班主任，初中毕业十二年，老师突然心血来潮，想要搞一期同学会，这枚小老头初中时期就坚硬顽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说，这次同学会会是世界上最齐全的同学会，因为班里52个人，每个人都答应了他，一定会来。
每个人都答应了……但是承诺从来就未必会得以践行。
警察的表情柔和下来，此刻面对小门卫，他不再是警察，只是一个暌违多年的同学少年，“你和她一直保持联络吗？”
小门卫摇摇头，“上个月雷雨天，她在我这里避过风雨……但是她应该不记得我了。”
警察怜悯地看他一眼，这小门卫是平凡至极的一个人，一张毫无特色的面孔，矮小身材，右腿是跛的，一座城市里有十分之九的人与之容貌相似，如同大海里的一滴水。就算丑陋，也要如卡西莫多才能为人铭记，而他显然不在其列——连警察本人，也不记得初中时期班上有过这么一个人了，更遑论那在今晚的车祸中死去的女同学。
这场车祸发生在冬天，天上下着雪，雪如鹅毛，初中英语报上的插图，关于圣诞老人，铃儿叮当响，马车穿银河，漫天繁星何其亮，高角驯鹿何其风光。
但现实里下雪的冬天，寒气侵膝盖，整个世界冷津津，人在衣服里，像直接裸身外裹着铁盔甲的兵，夜雪映得整个世界银闪闪，像是兵器雪亮的锋芒，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警察停顿了一下，这十字路口四面架起高楼，人站在路口向上仰望，大约可以体会到“井底之蛙”四个字的含义。
鹅毛雪轻柔落下，扑面暖化，警察的心里突然萌生起奇怪的想法，他觉得，车祸发生前几分钟，那死者是在这个位置停驻过的，就像此刻的自己一样，仰起脸看着雪落，心里乱七八糟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想……他的耳畔忽然响起女孩子的声音——对，你想的没错。
警察猛地回过头，在他的身后，离他不远的地方，一个身影静静伫立，高礼帽、熨帖的燕尾服，双手叠放，戴着雪白的手套。
午夜美丽而神秘的魔术师，死者生前的最后一幕舞台剧。
chapter 2
话剧团的长廊上张贴着历次演出的海报与剧照，最近的一次，大魔术师，海报与照片上的魔术师高而瘦，是个神秘的男人，手指缝里能生出花儿来，面孔窄而立体，长眉长眼角，眼神冷冷嘴唇薄俏，面相上就带一股薄幸和轻佻。
而手上这张死者生前的生活照却显示，这女孩儿是张圆圆面孔，眼睛圆圆，鼻头圆圆，嘴巴圆圆，像是一只上世纪最为流行的会眨眼的洋娃娃。
化妆和灯光真是一门至为神奇的技艺，把洋娃娃变成魔术师，打了多少腮黑？用了多么奇谲的灯光？
当然，还少不了这一张可以遮住半张脸的银面具。
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整个话剧团显得有点冷清萧索。
尤其是，肇事司机撞人后立刻逃逸，不得不让人联想起一点别的什么东西。
面对警察，老实巴交的团长不停地擦着冷汗，“她是我们团的二号种子……你看过她的照片也知道，她太娃娃脸，虽然有天分，但外形上有局限，虽然化妆和灯光可以弥补，但是如果有资质相似但外貌更具优势的，谁都会知道怎么选择……”
警察瞥了一眼斜靠在一旁梳妆台上嗑瓜子的人，那就是所谓“资质相似但外貌更具优势”的一号种子了吧？她漫不经心地嗑着瓜子，把瓜子皮在梳妆台上仔细排开，攒成一朵花的形状。
对于同事的突然死亡，她似乎并不感到惊奇或伤悲。
警察仔细打量着她的面孔，那是一副蛮欧化的长相，脸窄，眼深，鼻梁高挺。
她不太像个纯种的中国人，倒像个混血儿。
“她是娃娃脸，外形条件和昨晚的大魔术师差距很大吧？”
团长飞快地瞟一眼一号种子，“实际上，我们原本定下的大魔术师不是她，但是昨晚演出之前，陈陈突然腹泻，所以只好让关关做替补，关关一直对这个角色很感兴趣，私下也下了很多功夫，效果出来竟然挺不错，可惜……”
关关，是死者的名字。
姓关名关，诗经有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刻板的课本里最初涉及到关于爱情的内容，警察的耳边恍然响起了当日课堂上讲到这首诗时同学少年们的哄笑声。
当时他们有没有取笑这女孩儿的名字呢……忘记了，全然忘记了。
昨晚的舞台剧，正主原非是关关，如果正主没有腹泻，如果关关没有去做替补，大约她会早点回家，或者根本不来剧团，那么也就不会在同学会前一个星期，死在午夜十二点的街头。
一号种子陈陈还在嗑瓜子，她嗑瓜子的速度很快，像台机器，摆好的那朵花被她用手一推进了垃圾桶，此刻她在摆一颗心，外层已经摆好，初具模型。 腹泻……为什么会突然腹泻呢？小警察忍不住想。
离开剧团前，他问团长要了《大魔术师》的剧本，团长给他的是关关那一本，剧本是在关关梳妆台旁边的垃圾桶里找出来的，垃圾桶里干干净净的，除了剧本什么都没有，清洁工以为剧本是不小心掉落的，于是就捡了出来拍打干净。重新放回到桌子上。
小警察毫无来由的觉得，是关关故意把它扔在垃圾桶里的。
在这一瞬间，他的耳畔又响起那个声音——对，你想的没错。
他抬头望向镜子里，镜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chapter 3
肇事司机逃逸、出事地点监控损坏，事发当晚死者是顶替他人演出，而原本的演出者突然腹泻……
看多了侦探故事，小警察觉得，这有点像一场谋杀。
在关关的校内网上，小警察发现了她的最后一条发言——Goodbye my love。
真像一句谶语。
她的爱人是谁？据小警察所知，关关26岁了却仍旧孑然一身。
警察翻了翻她的好友列表，她是个颇有点高贵冷艳的人，列表里只有区区几十人，那几十个人警察无一相识，他猜这女孩应该和自己一样，与故交旧友基本毫无联系。
在这列表里，警察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说熟悉，并不是因为相识，而是因为就在几个小时前，他刚刚看到这个名字，就在那剧本的扉页，作者署名，白桦，他点进白桦的主页，信息显示，他现在定居国外，是一个剧作家。
而《大魔术师》是他的封笔之作。
他马上要迎娶金融家的千金，从此余生将与数字打交道。
这些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白桦是他们的学长，大约比他们高两届，在他的相册里，警察发现了几张很古早的合照，合照里有关关，大学时候的关关，高中时候的关关，初中时候……甚至更早一点的小学时期——白桦与关关早就相识，相识了关关的大半生。
那么，关关暗恋的人，是否就是白桦？
这个离家去国，马上要成为有妇之夫的白桦？
在楼下的小饭馆里，盐水花生和豆腐干之间，小警察一页页地翻阅着关关的剧本，此刻他已经不再单纯是那个想要找出未必存在的“凶手”的警察，而是一个对过往如饥似渴的窥视者，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关于死者的生前，她的童年，她的少年，她的悲欢，她的爱恋。
尽管在这桩案子发生前，他对这死去的女同学毫无印象。
毫无印象，在他的中学时期，分数大过天，一副镜框一身校服遮住所有灵性，没有人艳光大放，而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有蓝蓝一片云窗，世界或在笔尖下，或在白云外，独独不在身边。
《大魔术师》的故事挺简单，午夜突然降临的魔术师，英俊而神秘，会各种各样的戏法，然而却轻佻，搅乱一池心内春水后，绝尘而去，再无踪迹。
不简单的，是关关的批注。
在每一页的页眉，都写着一行诗——从此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是韦庄的《荷叶杯》。
关关的字写得很好看，近似行书，行云流水，小警察却从中看出点悲怆凄绝的意味来，她写的时候一定是一字一划吧，情绪从笔尖倾泻，力透纸背。
恍然间，小警察似乎看到了当日她手书这行诗的情景，大约是在晚上吧，她从剧院回来，卸了妆甩掉高跟鞋，穿着睡衣伏在书桌前，攥着笔，在黄黄的台灯下，慢吞吞而沉甸甸的，写自己的心事，中国人讲究婉约，那就不必把心事写得赤裸裸吧，用唐诗来言志吧，用宋词来抒情吧，从此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白桦已是他乡之客，那么这个“俱”字又作何解？
第二天，警察在话剧团团长那里得到了答案。
早在演出前，关关就已经提交了辞呈，她要离开了，离开话剧团，离开本市……离开中国。
从此俱是异乡人……原来这竟然是关关最后的一场演出。
她要去的是荷兰，而白桦所在的，是新西兰——你在天之南，我在海之北。
警察想，如果他是个衣食无忧的有钱人，大约会不惜代价跑去新西兰，去当面向白桦问个清楚，但他不是，他的生活是盐水花生与白酒并着近而立之年孑然一身，苍白惨淡如孔乙己的黄酒茴香豆，多乎哉？不多矣。
所以他只能推敲，从字里行间和蛛丝马迹，有钱人做仗剑江湖的好汉，穷光蛋做闭门造车的侦探。
chapter 4
关关的追悼会将在一个星期后举行——同学会也定在那个时候，届时同学少年先来追悼会沉痛哭泣一番，然后去酒店赴宴，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又是一派好光景。
在追悼会来临前，话剧团为关关举行了一个小小的纪念展览。
关关在话剧团待了几年，因为外形所限，不常做头筹，因此剧迷也就稀少，展览上冷冷清清的，长长的走廊上贴着她每次演出的剧照和海报，小警察一张张看过去，惊奇地发现，原来关关的戏里，十有七八，陈陈也存在着。
在那些剧照上，陈陈是男角，而关关是女角，陈陈偏西化的面孔让她演起英俊男人来游刃有余，在走廊尽头，警察遇到了陈陈。
她似乎很喜欢嗑瓜子，两次见她，她都在嗑瓜子，此刻她攥着一小把小瓜子，一边目不转睛地盯住剧照，一边飞快地磕着瓜子，那瓜子约莫只有普通瓜子的三分之一大小，磕起来很费劲。年节时候会被吝啬的主妇拿来招待客人。
她像是没有看到警察，一路看着剧照一路磕过去，地上很快多了一长溜儿瓜子皮，小警察想叫住她，声音却像是瓜子皮黏在喉咙上，只能眼看她走了出去。
她和关关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她们是合作者，但同时也是竞争者，对于关关的死，她不诧异，不悲伤，没有任何表情，就算一只猫狗的死亡也能让人略生恻隐的吧？
关关如果是死于谋杀，陈陈就是最大的嫌疑犯，警察在心里断定。
参观完展览，出门的时候，警察遇到了熟人——发现关关尸体的小门卫。 小门卫的手里捧着一只盒子，他冲着警察羞赧地一笑，“我是她的戏迷。”
他是关关的戏迷，也是早已为关关所忘记的同学少年，他一条腿是跛的，走路的时候一条腿拖着另一条，笨拙迟缓，小警察心里一动，上前搀住他，“我们去喝一杯吧？”
他们寻到一处小酒馆，小门卫打开盒子给他看，里面全是一些关关的剧照和光碟，小门卫的话里带着浓重的遗憾，“如果知道那天晚上她会演出，我一定会去看的。”
嘿，这生活潦倒的瘸腿小门卫竟然是个文艺爱好者，谁相信？小警察沉默了半晌，问：“你暗恋她？”
被戳破了心事，小门卫坦荡荡，“是，从学校里就开始了。”
小警察诧异，“她在学校里的时候是个很扎眼的人吗？为什么我从来没注意到过？”
小门卫摇摇头，“有人喜欢玫瑰，有人喜欢铃一。
他暗恋她，从他们都还是孩子起就是如此了，但是他从未告白过，他甚至怀疑她是否知道自己的存在，暗恋了好多年，直到后来，毕业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她成了艺术学校的天之骄子，他却辍学了。
偶然，一个暑假，他在班级QQ群里遇到她，他鼓起勇气同她说话，知道她是个性格清冷的人，怕招她厌烦，不敢擅自问她的近况，于是只好讲自己，说起他这些年来的经历，他去了新疆，从事地质勘探类工作，这是好听点的说法，实际上不过是挥锄头挖坑的体力活，他找到了一个女朋友，没什么文化，但是挺甜挺俏……
他得感谢她，在聊天的全过程中，她一直耐心聆听，没有问，你是谁。
聊天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终于积攒起勇气，问了一句，“家里现在天气好吗？”
当他成为游子，故乡浓缩成一个“家”字，而在故乡的人，全是他的家人，敲出这句话的时候，被这种感觉所震慑，他几欲魂飞魄散。
她回答了一句，晴天，有太阳，风很好。
这八个字，他铭记于心，永生不忘。
再后来，他在一次工作中腿受了伤，和女朋友分了手，回到故乡，托赖好心的亲戚，成为了一个小小的门卫，老门卫留下一本安徒生童话，他闲来无事翻翻，看到《锡兵》，看到《看门人的儿子》，看到《柳树下的梦》。
19岁回到故乡，现年他26岁，中间七年，他坐在这五平米的陋室里，从关关的家到话剧团，这条路是必经之处，七年来她每天路过四次，他在窗子里看着她，七年，两千余天，一万多次的经过，只有一次，她走进了他的小屋。
那天大雨瓢泼，她的自行车在经过此处时断了链子，他终于鼓起勇气招呼她进来避避风雨。
她坐在他的小屋里，那是场冬雨，浇得人从皮到骨冰冷冷的，他的桌子上有一个黄色的小热风扇，散发的光也是黄色的，她贪暖和，开了高热，把手抻开五指贴到风扇前，差点被高温烫伤。
剥完了最后一个花生，警察问小门卫：“为什么不告白？”
他以为小门卫会回答诸如不敢高攀此类的话，却没想到，小门卫只是摇了摇头，“她有喜欢的人了。”
chapter 5
如小警察所料，小门卫口中，关关喜欢的那个人，确实是早已离家去国的剧作家白桦。
没有谁比一个暗恋者更加清楚他所暗恋的人的爱情了。
白桦与关关早就相识，大约在关关还是个小学三年级生的时候吧，白桦在五年级，他是关关姐姐的同学。
从11岁到26岁，整整十五年光阴，他们有过什么共同的经历？是否相爱过，还是从未相爱过，细枝末节无从推测。晚上睡觉前，小警察放了一张从小门卫那里借来的碟片，那是关关的某次演出，剧里关关演女主角，俏丽而固执的渔家姑娘，在海边等她的未婚夫归来，水来在水中等，火来在火中等，强盗来了，屋宇成了瓦砾，田园成了焦土，她不走，屹立如望夫石，至死不渝。
未婚夫是一个只在女主口中出现的人物，而真正的男主角是恋慕女主的某男，由陈陈扮演。削瘦的青年背影如青松，望向女主的背影，而女主则望着不存在的海。
对着碟片最后的定格镜头愣了许久，小警察打开校内网，点进白桦的主页。
这次他看得分外仔细，白桦在校内网链接了自己的博客地址，他的博客里内容不多，而最后一条是关于婚讯。
他已经知道关关的死讯了么？
小警察耐心地将日志一篇篇翻过去，搜寻着关于关关的蛛丝马迹，终于，他发现了一篇半年前的日志，标题为《my friend》，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张照片，背景是异国的小酒馆，关关喝醉了，靠在一个人的肩膀上。
但是且慢，那人是谁？那个借肩膀给关关的人是谁？
那人有一副蛮欧化的长相，脸窄，眼深，鼻梁高挺，面色因此显得有些冷峻。
她的面前攒着一堆瓜子皮。
是陈陈，话剧团的一号种子陈陈，关关的对手陈陈，大魔术师原本的主角陈陈，对关关之死漠然无动于衷的陈陈，在小警察的假想里，最有谋杀嫌疑的陈陈。
他原本以为陈陈与关关的关系式是河之两岸，却没想到，某年某月某日，他们曾经同游他乡，并且醉倒在同一间酒馆，她托付她满腔信赖，而她借她一付肩膀依赖。
chapter 6
当关关还是个小学三年级的孩子。
教育局的例行检查到来前，三年级生关关临危受命，去装饰属于本班的室外黑板报，内容早被老师选定，她只需要老实照抄，但要命的是，老师选中了一篇英文，而本校的课程设置，到小学四年级才有英语科目。
关关手足无措，咬咬牙只能硬着头皮上。
认不清26个字母的三年级生磕磕绊绊抄了一半。有小少年飘过，手揣在灯芯绒裤子的裤兜里，脸上笑眯眯，“喂，小妹妹，英语写错了，一个单词分两家了。”
再次见到这少年是在约莫一个月后。
关关从小被爷爷强迫练字修身，三年级时候已经能写得一手不错的字，板书尤其漂亮，每逢姐姐班里办板报就被拉去当外援，帮忙写大标题和在边边角角添些点缀花草。 而少年白桦是刚刚转校到姐姐班里的同学。
陈陈的语速很慢，讲述的过程中她一直握着那把瓜子，说两句就要停下来嗑一会，她不太像是爱吃瓜子，倒像是有强迫症。
瓜子皮在桌子上摆出半个碎裂的心形，陈陈沉默寡言，绝不主动说话，小警察只好发问：“她和白桦有没有在一起过？”
陈陈垂下眼睛淡淡一笑，把半个碎裂的心形推到垃圾桶里去，小警察瞬间了然。
咖啡厅里在放一首歌，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白桦是在五年前移民新西兰的。
三年前的夏天，话剧团应邀去新西兰表演，故国虽然是骄阳似火的夏天，但南半球却是与之相反的冬天，表演结束，临走前，白桦和女朋友邀请关关去看戏。
白桦的女朋友是位金融家的千金，黄皮白心香蕉人，自小在新西兰长大，故国回忆早被涤荡得干干净净，这次有昆曲团来表演，她早就摩拳擦掌。
谁能独自面对爱人贤伉俪，即使只是暗恋，于是关关拖了陈陈去，戏曲这东西总是墙内开花墙外香，大厅里挤挤挨挨，他们坐在二楼，往下看去，全都是人头。
坐在他们后面的是一对母子，小孩子年幼，一直吵嚷个不停，白桦贤伉俪坐在他们前排的位置，端正得像两尊雕塑，那晚演出的剧目，关关与陈陈早已听得烂熟，关关眼睛盯着前排的背影，一直在放空，直到陈陈在她耳边轻声唱与这戏剧相关的歌曲。
李郎一梦已过往，风流人他如今在何方，从古到今说来话。不过是情而已。
这人间苦什么，情不能遇见你，这世界有点假，可我莫名爱上它。
陈陈唱起歌来声音沙沙的，在这特殊情境里，竟然将老男人的苍凉腔调学得十成十。
听完戏后他们一起去酒馆喝酒，最后一夜，不醉不归，关关豪爽地饮尽佳酿干杯，大醉酩酊地倒在陈陈肩头，沉沉睡去。
故事讲完了，嗑瓜子的声音又响起来，小警察突然想起关关校内网的最后一条状态，他问陈陈：“关关说的爱人就是白桦吗？”
陈陈嗑瓜子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半响，淡淡回答：“我原本以为是。”
小警察迷惑不解，抛出最后一个问题：“你和关关，是朋友？”
陈陈只是似是而非地回答了一句：“四海之内皆兄弟。”
chapter 7
肇事司机是在同学会当天落网的。
事实证明小警察的一切推测都是大谬，关关确实是死于一场意外，肇事司机当晚喝多了酒才酿成这起事故，撞人后，在酒精和恐慌的双重作用下驾车逃逸，不是谋杀，没有幕后主使。
让人惊诧的是，这位肇事司机，竟然也是他们的同班同学。
初中同学至少有一半辍了学，而这位司机就是其中之一。
十二年前大家各自奔东西，十二年后，他在同学会之前因为撞死旧同学而被捕。
同学少年到底是个什么概念，老同学到如今只在QQ农场里是好友。出发去同学会之前，小警察去看了每个人的农场，他自己的，被人偷走了四只绵羊三只麒麟两个白泽一只奶牛，而关关的，幼兽们早已生产，此刻饥肠辘辘嗷嗷待哺，但是饲喂者已逝，一百五十只踩着浮云的神马，别人想偷，偷不走全部。
生生馋煞人。
以后谁会继承她的QQ，这一百五十只神马要在浮云之上待多久？
关关的追悼会也在这一天。
因为与同学会赶到一天，所以追悼会现场人熙熙攘攘，很多记不清楚的面孔一一在面前闪过，警察需要想很久才能想起这是哪位老同学，甚至，根本想不起来。
他猜想，这群来吊唁的人里，肯定也有人已经不记得关关是何方神圣了吧。
跛腿小门卫带了一束玫瑰来。
在那束玫瑰下，小警察发现了一本剧本。
《大魔术师》的剧本，他心生疑窦，拿起那本子翻开，一枚瓜子皮牢牢粘在页眉上。
同学会开始了。
诗人说，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原来事实并非如此，为官的在谈官道，在商的在言商路，自矜自傲的在自吹自擂，居心叵测的目光满场巡回……大家皆已是二十六七的成年人，不少人结了婚，有人把妻子或丈夫带到了同学会，同学会上少了关关和肇事司机，但还是52个人。
这气氛让小警察觉得气闷，他离开人群，到走廊里去，推开窗让飞雪和寒风进来，漫天鹅毛大雪里，他突然注意到沿街行走着的一个熟悉身影，高而瘦的话剧演员，穿一身深黑色的大衣，手里拉着一只行李箱，她在等车，机场大巴就在此处乘坐。
小警察蓦地想到追悼会上那本剧本。
那剧本上，每一页的页眉都写着一句诗，然而并非韦庄，并非《荷叶杯》。
那是唐朝大诗人杜甫的名句——青春作伴好还乡。
唐代宗广德元年，安史之乱结束，失地收复，大诗人喜从中来手舞足蹈而作这首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剧本页眉上的这句诗，一撇一捺都舒展快活，像是盼望了许多年终于心愿得偿，未来有一片大好风光，等着携手去看去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