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文运动的危机》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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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清的改良派,由于接触西方的语言和文字,开始觉得汉字繁难、文言艰深,推进切音字运动之馀,大力提倡白话文,试图把白话变成维新变法的宣传工具,办白话报传播其主张,影响力有限。黄遵宪1902年《致严复信》明确提出了文体改良的意见,乏有响应者。章太炎等革命派,政治立场激进,思想和文体上守旧,坚持国粹主义,在文学上以复古为革新,驳斥所谓采用万国语(世界语)的论调。
  晚清的白话文运动无果而终。


  辛亥革命取得了表面上的成功,革命的冲动向思想和文化领域扩展,而自唐宋以来书面语的双重格局为这一冲动提供了适当的场所,文言与白话的“对立关系”或称“统治模式”被迅速构造出来并加以颠覆,建构的目的就是为了颠覆,在文本领域掀起的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由少数先知先觉者在小的圈子实行起来,迅速扩至整个社会的范围。
  “五四”前后,白话文运动据说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五四运动一百年了。遥想激进主义思潮当初,亦非一呼百应。新文化运动的圈子不大,少数激进的学生,几家报刊的副刊,一些学术明星和教授,围绕新派作家形成社团,加之欲以文学谋生者及寻求政治出路的狂热分子。反对者和民众多视其为洪水猛兽,隔岸观火,孰料火终于烧将起来了。
  “革命”一词,在20世纪的中国曾经魔力十足,那或许是国人于1789年法国大革命的向往之情。是欧洲率先打碎了封建的枷锁,自由、平等、民主、科学的福音传播开来,西学东渐受到中国知识阶层无保留的接纳。明清两朝,专制皇权于士大夫的禁锢远远超过唐宋,从中国自身的文化逻辑言,政治走进了死胡同,不得不寻求绝处逢生。从文化交流言,两千年前佛教西来,亦曾使举国为之倾倒。不同在于,对佛学的接纳、消化从容不迫,翻译佛典的事业持续了千载。佛教在印度已衰落至绝迹,我们的先人被佛理深深地吸引,创立了属于中国本土的佛学思想体系,华严宗、天台宗、法相宗、慈恩宗、禅宗,如五岳一般不可撼动。宋学新儒家,从理学到心学,皆在与佛理的潜对话中发育出高深的思想。明朝以降所谓三教合流,民间归纳为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西学携坚船利炮而来,鲸吞蚕食瓜分之势咄咄逼人,在进退失据中仓皇而起,从洋务救国、维新救国到教育救国、文学救国,败绩连连,似乎愈救而愈不可救,愈不可救而愈急,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愈甚。
  四十年来中国的发展,国人逐步有了告别激进主义的想法,开始检视其来龙去脉。
  在所有的体制当中,语言这个体制是最为根本的,也是最无法摆脱的一个。汉字已有至少四千年的历史,汉语的历史只会更长,文献浩繁,汗牛充栋亦不足以言之。


  白话文运动最重要的信念是,汉语和汉字是中国近代以来落后于欧美国家的诸多原因之一。欲普及教育发展科学,首先需要改革文字。
  百年前提出来的最激进的主张,是抛弃汉语,采用万国语(世界语),其次为废除汉字,改用拼音文字,所谓走世界文字的共同道路,后者曾经是一项长期的国策。
  白话文运动是一个巨大的修辞发明,它虚构了与文言的断裂,以打倒文言取而代之的口号在革命成为风尚的时代里取得了合法性。它标榜自己是一种崭新的语言和制度,许诺在这一制度下将造就和培养出大批的“新人”,以破旧立新、除旧布新的如虹气势去改造生活、建构社会。语言运动,实际上是一场广义的政治运动,在大百科全书的编纂中,知识建构和权力建构是密不可分的,我们今天对它解构的目的,是想恢复历史的多元现场,追寻其本来面目,释放诸多被压抑起来的事实和材料所包含的能量。
  白话文运动在创立之初,所从事的实际工作,往往以嫁接为多。胡适把“整理国故”当作“新思潮的意义”的一部分,是清醒而有远见的。但后来所发生的事情,却把白话文的激进主张落实为事实,在不知传统为何物的状况下,想西化亦无从化起。母语和外语之间,在学习和掌握上不仅不妨碍,反而能够彼此促进,缺乏语言能力的人,丧失了学习语言最佳时机的人,深刻把握哪种语言都是困难的。
  西方的知识分类体系和价值标准,须与中国旧有的系统加以比照才能够有效地取舍。全球化的形势,不在于外来力量的咄咄逼人,而是面对国际资本压力的时候,我们是否失去了文化上的依托?
  中文西文的差别,表面上看是方块字和字母的差别,实际在于语言和文字的关系上,西文依靠语音别义,中文依靠字形别义,拼音化汉字之无法实行,根源在此。时下的国人,包括许多研究语言文字的学者,以西文的眼光看待中文,以外国人的眼光看待汉语,抛弃自己传统悠久的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而跟着西方的学术走向在语言学上大做文章,这是不可理喻的,但确实是事实,且构成了现代汉语的语义前提。


  中国文化的异质性,集中体现于汉语和汉字的异质性上,这可能是我们接纳世界主义或西式普遍主义的最大难题,也是世界文化多元的真正表现。弘扬民族文化的前提,是深入地掌握和精通自身的语言和文字,只有在此基础上,才能于民族文化的精华真正地有所继承。
  自古以来从事汉语写作的人,没有只会白话而不通文言者。汉语是一个整体,识文断字与通文言从来是一个意思,每人掌握的程度不同而已。不必通文言也称会汉语,是现代人的偏颇定义。鲁迅和周作人是白话文运动的发起人和倡导者,但他们的文章实在不是白话文运动的产物,念古书考科举,熟稔典籍擅长文言,古典诗词修养深厚,他们写白话与吴敬梓、曹雪芹写白话没有分别,这些作家身上葆有完整的语言生态,行文过程中需要文言资源,会本能地应用。五四这代人语言观念上的普遍激进,与他们自身的白话语言得益于其旧学修养这个事实,是两件事情。
  把汉语当作一个整体来进行思考,把百年来的语言变革运动,放在千年来汉语书面语的双重机制——文言白话并存的背景上加以考察,并且把后者的关照放在三四千年的汉语发展史上。本书重视百年来在文学、史学、哲学、文字学等各门相关学科的研究成果,更重視未能纳入这些学科体系的汉语使用经验,包括书面语和口语的大量实践,以文本和非文本的方式存在于复杂多彩的现实生活当中。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发起并组织实施的《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中国歌谣集成》《中国谚语集成》,共收集民间故事187万篇,歌谣300万首,谚语748万条,编印资料本3000种,总字数超过40亿。尽管质量参差不齐,未可一概而论,但总体上具有无可怀疑的价值,无论语言抑或文学,这个巨大的资料库的价值,对于研究者来说,无疑远超过同时期作家文人的创作。   百年来主张不管怎样不同,西化的趋势从来没有停止过它的脚步,工业科技、生活用品及风尚,直至最后剩下一个领域无法西化,就是汉语和汉字。有人认为中国没有保守主义,因为没有可以保和守的内容,我们是有的,那就是汉语和汉字。
  “修辞立其诚”这句古训出自《周易》,差不多有三千年。立诚是写作伦理的核心,是体,修辞思维是用,科举考试从唐宋的策论,改为明清的八股,代圣人立言,与个人的一己之诚已经不相干,只剩下发达的修辞思维支配下的起承转合了,这是古文的没落。《诗经》《楚辞》《牡丹亭》《红楼梦》,感人至深者,皆出于作者之诚。反身为诚,切己方痛,言为心声,吐自肺腑,情动于衷,不能已于言而言,始终是第一位的。修辞批评并不是纯粹的技术评价,诚与否,终能透过言辞来判别,开门见山,还是曲径通幽,各显神通,才能引人入胜;体用兼备,得心应手,方可言文行远。如若诚竭辞尽,文运之承续,夫复何言哉?


  有目共睹,白话文运动的初衷是提倡白话文,其结果却损毁了白话文体。重新认识白话文的第一步,须先替文言真正平反。还要打破白话和文言之间人为建造的壁垒。白话和文言,两者自古以来就不是截然分明的,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作为不同的文体,他们能够互相对待,各有所长,功能和用途不同,共同丰富了汉语书写。鲁迅写《孔乙己》《阿Q正传》以白话,写《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用文言,钱锺书写《围城》用白话,著《管锥编》以文言,张荫麟著《中国史纲》以白话,为该书献词乃骈文,鱼与熊掌,皆所欲也。不好的是将此置于非此即彼势不两立的想法与做法。为文言平反,不是反对白话,而是有进益于白话,促白话的成长。白话的发达、成熟、伟大不必以文言的没落衰朽为前提,那些典范的白话小说写出来,不是为了倾覆庄骚史记,是以此明证能与后者比肩而立。
  在中国古典文学传统当中,文化的延续,艺术的生发,文体自身的发达和演变,特别是于文字技巧的高度追求,作家个人性情的吟咏,个人精神上成长和自娱,对专制权力的反抗和社会丑恶现象的批判,是深入民族灵魂的文学基调。
  现代国家的建立,民族的独立和解放,似乎是近代以来最大的政治。但是在此之上,也还有更大的政治,它包涵两层含义,其一,四五千年中国文明的延续和文化的传承。其二,每一位生存的中国人自身的自由和幸福。古人云,道不远人,人能弘道。先贤有亡国与亡天下之辨,国家主义的政治如若不能成为民族文化复兴、个人自由实现的途径,它就失去了合法性。中国之所以为中国者,语言文字,典章制度,人物事迹也。国家存亡之秋,迫于当时的危急形势,少数革命者宁肯牺牲个人生命,不惜主张为种业而放弃文化,废除汉字文言,他们是真的革命,真的叛逆。然而汉字和汉文却是国人世代生存的依托,犹如国土与家园,汉字不能改,文言岂能丢?古代文献是以汉字文言写就,是汉语、汉字、汉文造就了中国人,并不需要什么理论上的依据或者别的道理。
  21世纪的国人,接受全面、完整的書面汉语教育,以便充分深刻地理解自己的母语,如此,在写作和表达之时才能拣择和取舍。没有人限制你今天去阅读古代典籍,也没有人禁止你去学习任何一门外语。
  (作者系文化学者,《白话文运动的危机》一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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