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经典的“说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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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经典,没有常规,讲述者各有各的法门。可要想讲得好,讲得妥帖有趣,也不容易。我很喜欢朱自清的《经典常谈》,小册子,13篇,不到十万字,是他在西南联大教书时写的,里面介绍了《说文解字》《易》《书》《诗》《史记》《汉书》等传世经典以及辞赋、诗文等文学史常识。喜欢,是因为这本小书知识上简洁精辟,行文又是浅明晓畅的白话文,堪称典范,至今不知印了多少册,自己也成了经典。传统文化、传世经典需要“常”谈,但怎么谈,也是有讲究的,并不只是把语言弄俗白了,再编几个故事就完事大吉,那样,就有把经典浅薄化、把读者低龄化的嫌疑。在我看来,经典“常”谈需要见解、学力以及言说的经验和才华,一个都不能少。
  见解、学力,背后自然是要有扎实的学术研究做支撑,这来自讲述者自己的钻研积累,但更重要的是讲述者还要有更宏阔包容的视野,善于辨别吸纳他人或其他领域优秀的研究成果。坑想挖得深,口要足够大,才能深入,才谈得上浅出。然而深入了,却未必都能浅出,这需要经验。而浅出若能有趣,让人喜欢听,愿意看,就更有言说者才华高下和个性的差异了。
  李山专研《诗经》三十余年,在北师大文学院做教授,带博士带硕士,又一直在本科一线教学,一届又一届学生听他讲《诗经》,讲中国文化史,被他的讲述所吸引。他也先后获得本科教学“十佳教师”等称号,还在央视“百家讲坛”开讲。大约十年前,有一段时间,午饭前后,我便打开电视听他讲周代文化,讲春秋五霸,也是听得津津有味。李山先生说话很“抓人”,堂音大,每个字眼叼得住,待抛出来,又举重若轻,抑扬顿挫不露痕迹。加之说话时双目有神,言辞省净又颇有担待,便有一种特殊的亲和力和吸引力。如今我读《大邦之风》,仍能感受到这样的声口。书中,李山仿佛是个说书人,说历史,讲人物,谈礼乐,叙风俗,开合自如的叙述中,不动声色地疏解诗句,解释其中的鸟兽草木、器用名物,自然,还有歌者的愉悦和怅惘,以及或铿锵或婉转的音调节奏。这样娓娓道来,对于《诗经》而言是很适宜的。
  在所有经典中,《诗经》比较特殊。它既是诗,又是史,既是远古先民的野歌,有旺盛的激情和野性的躁动,又含着文化创始过程中道德和伦理的生成,以及艺术的成熟和规范。书中说,《诗经》是我们“文化的家底”,这是不错的。而且,这个“家底”足够厚重,也足够“大方”,每一位读者,每一位讲说者都可以选择某种适宜的方式将其摊开,细细揣摩。
  李山重点揣摩了“十五国风”,故题名“大邦之风”。所谓“大邦”,一是言其辽阔,风诗的地域,西起陕甘,东至山东泰山南北,南达江汉以北,北到黄河以北,这是一片广袤的地域。二是言其历史文化的汇聚,风诗的辽阔区域与新石器以来华夏文明诞生地的范围基本吻合,这也是商周以来先民历史活动的中心地带,比如今天的河南,古称“中原”,“十五国风”就有“八风”在这里。因此,风诗视域广阔,展示了丰富的社会生活图景,包括常态生活的观察和表现,也有各个时期社会的热点和焦点。而这其中,又大都和婚恋、家庭、夫妇等内容相关,这关乎自然之性,也是社会秩序、文化建设的开端。因此,全书二十讲除去首尾两讲带有总说和总结的意思外,中间十八讲中有一大半讲述的都是相关的诗篇。作者根据主题的相近或相映,将相关诗篇牵挽在一起,每讲都有个醒目的词句以点题,每讲又有多个层级标题,这些题目、标题好像一个个地标,还有点像章回小说回目、开场诗的意思,诱惑着读者一步步走进去,感受其间事态风俗的生动、情感的生长以及文化和诗义的丰富多层。
  比如第五讲“家有贤妻”,细读了《周南·葛覃》《郑风·女曰鸡鸣》《齐风·鸡鸣》这三首内容相关的诗篇,围绕的主题是华夏民族在周代这一特殊历史时期婚恋观念的养育和造就。文中每个小标题有鲜明的提示作用,如“德、言、容、功四妇德”讲的是女性品德的教育和培养;“待嫁女子心事多”“制葛成衣的劳作”是讲周代女子出嫁前三个月前的婚前教育;“浣衣的暗示”解释了诗句中的“隐语”,关涉新娘子在婆家做事分寸的拿捏;“鸡鸣时的夫妻对话”“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恋床不起,男人爱犯的懒”等则分析诗中所描绘的夫妻间的生活小漫画,格调丰富,有一本正经,也有俏皮嘲讽,更有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的恩爱。
  诗经中《关雎》地位特殊,其诗情的婉转美好,诗篇的朗朗上口历来为人们所喜爱。然而,围绕着这首诗,争议也最多,比如是不是爱情诗?里面的“君子”“淑女”是哪样的人?为什么《诗经》开篇就是它?还有,孔子唯一评价过的《诗经》中的篇章也是它,汉儒以及后来历代经学家都对它格外重视,这又是为什么,等等。第二讲“琴瑟和諧”即围绕《关雎》,以若干标题为引导细读,其中所包含的丰富而有趣的文化深意就不知不觉间讲清楚了。
  “诗三百”本就是风俗画,既是心灵史,也是社会生活史。看似和我们隔着两千多年,但人情相通,观念延续,我们的吃穿用度、生活习惯、日常用语也无不透着那个时代的影子。李山对传统乡土生活非常熟悉,所以,他的讲述不仅不“隔”,还很接地气。谚语、俗话信手拈来,如讲《蟋蟀》篇主人公对生活的忧虑,引俗语“好过的年,歹过的春”;谈到诗中对兄弟相残的痛心疾首,就说“抓把灰比土热,兄弟比外人亲”;讲到蚕娘中了爱情的招儿,无法自拔,就引俗话“男子痴,一时迷;女子痴,没药医”,等等。《七月》里有“九月筑场圃”,书中就详细讲解了修建场地这个技术活;讲到榆树的起兴,就唠唠过去榆钱儿、榆皮当粮食的情景。《诗》中有大量鸟兽草木之名,但今人与自然多隔膜,难以体会,书中也着意于此,比如《甘棠》中“蔽芾甘棠”,介绍道:
  甘棠,又叫杜梨,这种树在北方很常见。村头,荒野,往往有那么一棵,孤孤零零的。一般树龄很大,树身疙疙瘩瘩。花如梨花,白色,花朵稍细碎一些,果子比梨小得多,比小手指头肚儿还小点,圆圆的,一嘟噜一嘟噜的。味道一开始很酸很涩,摘下来用棉絮捂一捂,就变得很甜。有一种灰喜鹊,专门从树上啄甘棠的果子往墙缝里藏,到了冬天,熟透了,它再去找……
  作者对乡土风物的描摹点染,使得名物词语完全摆脱了训诂注解的枯燥。
  钱穆先生曾说,《诗经》三百首里,极多关涉到家族情感和家族道德方面的,无论父子、兄弟、夫妇,一切家族哀、乐、变、常之情,莫不忠诚恻怛,温柔敦厚。唯有此类内心情感和真实道德,始可以维系中国古代的家族生命,乃至数百年以及一千数百年之久。李山肯定曾被“诗三百”的这个特质深深打动,也试图将这些感触传递给读者。旧时,说书人卷扇翻折,叙过往,道沧桑,感染了无数人,如今,我更乐见更多学者大家以“说书人”或其他喜闻乐见的方式,写小书,讲经典,说传统,传播文化之“风”。
  (作者系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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