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此时此刻，我正飞行在万米高空中。
　　伦敦到北京有一万多千米的距离，如果一切顺利，我将在四个小时后踏上祖国的土地。
　　“爸爸，北京和图片上一样漂亮吗？故宫真的有九千多个房间？”小思源放下手中的《北京旅行攻略》，好奇地问。自从得知全家要回中国定居后，小思源就开始看这本书了。
　　爸爸笑笑：“是的，北京很漂亮，故宫很大。中国还有很多漂亮的地方，我们慢慢去探索。”
　　小思源高兴地靠在爸爸身上点头，忽然问：“对了，爸爸，这几天我真的可以戴着它吗？”
　　“可以，不过它很珍贵，你一定要好好保管。”
　　“嗯！”小思源用力点点头，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贴在小思源胸前的我，默默计算了一下时间——我离开祖国已经有一百一十八年了，而那个秘密，我已经藏了两百六十六年。
　　即将回到祖国，我尽量不让自己情绪激动，因为太激动指针就走不准了。这有悖于一只表的职业操守。
　　是的，我是一只表，一只诞生于1752年的怀表。

2

　　1752年的北京紫禁城，高墙上的天空很蓝很蓝。
　　那时，宫廷做钟处不仅负责为皇室修理钟表，也会制作小怀表。为了给满七岁的四公主庆生，皇帝命做钟处的工匠们精心制作了一只小怀表。
　　镶有一圈小珍珠的表盖是蓝色的珐琅彩，中间有只用象牙微雕的白兔。最特别的是，表盘顶端伸出了两只小小的金属兔耳朵——四公主很喜欢兔子，这对兔耳朵是皇帝特意命工匠加上去的。
　　没错，这只兔子怀表就是我。
　　四公主很喜欢我，每天都把我带在身边。因此，那天皇帝在御花园和公主游玩时，我也在场。
　　在一簇花开正盛的灌木前，皇帝停了下来：“扶床踉跄出京华，头白车书未一家。宵旰至今劳圣主，泪痕空对太平花。”皇帝吟完这首诗，解释道：“这是南宋诗人陆游在国家危难之时，看到百姓生活苦难，悲愤不已写下的诗。诗中的‘太平花’正是眼前这片玲珑雪白的花朵。宋仁宗曾赐此花名为太平瑞圣花，寓意天下太平吉祥，愿此太平之花能为国家带来永世太平。”
　　四公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很喜欢太平花，花瓣的颜色就像我身上洁白的珍珠和象牙，純净又优雅。
　　日子一天天过去，太平花谢了，结出娇小可爱的果实，果实成熟开裂后迸出了一粒粒种子。宫女们看四公主对此很感兴趣，就将太平花种子收集起来，献给了她。
　　四公主毕竟年幼，对我的热情渐渐淡去，后来我被收进锦匣，住进不见天日的紫檀柜。在她出嫁离开紫禁城后，我被移送到库房收藏。
　　或许她已经忘了我，忘了她亲手交给我的小小的秘密。
　　带着那个秘密和一个承诺，我沉睡了一百多年。

3

　　一百多年后的那天，我是被嘈杂的吵闹声吵醒的。
　　柜子翻倒、瓷器碎裂，宫女们的惊叫声中夹杂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发生了什么事？紫禁城一向庄严肃穆，从未如此慌乱狼狈过。
　　我不安地在锦匣中听着外面的动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突然间，我早已习惯的幽暗消失了，闯进来的阳光晃得我头晕，我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抓了起来——怎么会有人长着蓝眼睛？没等我看仔细，就被他粗鲁地塞进了布袋。
　　布袋里有许多金银珠宝，我们挤在一起，疑惑不安地讨论了许久，可谁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将面对怎样的明天。
　　我身旁那根镶嵌着红宝石的金发簪是个急性子，它忍不住戳破布袋，悄悄察看外面的情况。
　　“全是相貌怪异之人……讲话也听不懂，难道是蛮夷之地的妖众？他们有好多箱子，正把箱子搬上船……我们也要被装进箱子了！”
　　布袋被抓起又被扔下，我们被关进了黑乎乎的木箱。
　　过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1900年。八国联军攻占了北京城，我和同伴们被侵略者抢走，漂洋过海，来到了遥远而陌生的大英帝国。
　　在异国他乡的一个昏暗房间里，我和许多同伴被堆放在桌子上，看向我们的，全是贪婪的目光。那时怀揣着秘密的我想，自己恐怕是永远也回不到故乡了。
　　一只乾隆粉彩小瓷碗突然恨恨地开口道：“如今落入强盗之手，恐怕再无出头之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宁死也不愿受辱！”说罢，它便从桌边翻落下去，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我心痛不已，却无能为力。在那一天，我和金发簪被卖到了古董店，这里所有的中国同伴几乎都是被抢来的。半年后，我被一个庄园主买走，来到了位于英格兰北安普敦郡的一座庄园。
　　说来也巧，当年我被造出来是为了给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庆生，而这次我被买走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庄园主将我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他七岁的小女儿露西。
　　庄园主迷恋东方文化，在他的书房里有面墙壁，上面挂满了精美的中国瓷盘。露西非常喜欢我，总爱抚摸我身上的象牙微雕白兔。每当我和其他中国古董聊天儿时，总是忍不住哀叹——我们思念着祖国的一切，但不知何时才能重返故土。
　　随着时间的流逝，小主人的年龄在增长，而庄园里我的那些中国伙伴却在减少。
　　多年的异国生活已经让我能够听懂英文，在庄园主和亲友的交谈中，我频繁听到“协约国和同盟国战况”之类的话语，虽然不太明白，但有一点我很清楚——很多地方在打仗，庄园衰落了，庄园主不得不卖掉他心爱的中国古董以换取金钱补贴家用。
　　战争持续到第三年的时候，我和庄园主最心爱的几件瓷器一起被再次卖到了古董店。在那次世界大战中，许多庄园在战火中化为灰烬。古董店开开关关，而我被多次转手，居无定所。 　　在动荡和战火中，被践踏的不仅有无辜的百姓，还有挣扎、沉浮于乱世的文明。
　　我默默坚守着那个秘密与承诺，因为在心底，我始终无法放弃重返故乡的梦想。
　　机缘巧合的一天，我被一个衣着朴素的东方面孔带走了。他那带有江浙口音的中国话令我欣喜若狂。
　　新主人姓华，浙江人，家中历代先辈都有收藏古玩的雅好。华先生早年留学英国后便在伦敦定居下来，现在是一名博物馆管理员。除了收集中国文物，他再没有别的爱好。
　　“眼下祖国受侵，战火肆虐，我一书生无法上战场为国效力，唯有倾力买回古董，争取多为祖国保留一件文明精粹。否则文物失散海外，百年后人们会如何评判我等如今的坐视不管……”
　　华先生讲这番话时，我正躺在他小儿子温热的掌心里。听到父亲的话，这个十一岁的男孩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闪着坚定的光：“爸爸，虽然我还小，但我也是男子汉，我也想为祖国做些什么。爸爸，我的这些压岁钱都给你，你一定要把我们中国的古董从外国人手里买回来！”
　　双鬓斑白的华先生良久无言，眼角的鱼尾纹里藏着泪。最后，他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小儿子的肩。
　　华先生常在餐桌上给儿子讲述中国的战事，而我也得以了解祖国正经历着怎样艰苦悲壮的战争。寂静的深夜里，我和家里的其他古董们忧心忡忡，在大洋彼岸日日为祖国祈祷。战争持续了很久，当天安门广场上挂起了带有五颗星星的红旗时，那一年，是1949年。
　　那一年，我一百九十七岁，依旧没有忘记那个秘密和承诺。
　　华先生在伦敦病逝后，他的儿子、孙子先后继承了他的衣钵，成为伦敦大学历史系的教师。我和同伴们被精心收藏在华先生孙子家的榉木玻璃柜中。时间在我们身上作用很小，任凭时光荏苒，我们这些老物件看上去依然精致美丽。当年的工匠以艺术家般的高超技艺，赋予了我们永不磨灭的灵魂。
　　华先生如果能活到现在，就会看到他的曾孙女小思源有多可爱。在曾祖父留下的所有古董中，小思源最喜欢我。每当她轻轻抚摸我的兔子耳朵时，我总会想起我的第一位小主人。
　　这世界进步的速度令人惊叹。
　　手机、电脑、网络……通过电脑屏幕，我陪小思源观看北京奥运会、G20杭州峰会开幕……不久后，小思源的爸爸宣布，全家回中国定居。
　　“中国有更好的未来，我们回去后会有更好的发展，而且你曾祖父留下的那些古董，它们也该回家了。”爸爸蹲在小思源面前，轻轻抚摸着她手中的我，微笑着说，“它们和我们一样，在外面流浪了太多年，现在，我们要一起回家了。”

4

　　飞机已开始降落，下方，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北京城。
　　回国之后，我们这批流落海外百年的文物，将被小思源的爸爸捐赠给国家。小思源很舍不得我，所以她得到爸爸的应允，这几天可以一直戴着我。
　　在北京安顿好以后，爸爸带小思源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故宫。
　　离开它后，一百多年的时光如弹指一瞬，我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时空旅行。如今再次回家，它依然亲切，处处透着勃勃的生机。蓝天下的金黄琉璃瓦，古树下的大红砖墙，一切都是老样子，却又不是老样子。有些东西已经改变，比起曾经的封闭和神秘，我更爱它如今的包容姿态。
　　在御花园，我又见到了那丛太平花。眼下花期已过，繁茂枝叶间结出许多果实。
　　我想，是时候了。
　　无论是那个秘密，还是那个承诺，在两百多年后，该到了揭晓和兑现的时候。
　　“咔嗒”一声轻响。
　　小思源循声望向胸前，立刻捧起怀表惊叫道：“爸爸你看！兔耳朵打开了！”
　　怀表的左兔耳朵翻开了一个小暗匣，里面藏着颗粒状的东西。
　　爸爸小心翼翼地将那些颗粒倒在手中：“像是种子呢……”
　　“这不就是太平花的种子吗？”小思源指着面前的植物兴奋地叫道，“牌子上写着呢！爸爸你看，它们和太平花的种子一模一样！”
　　爸爸看看掌心，又看看太平花，露出笑意：“看来，它们终于回家了……”
　　是的，两百多年前，小公主亲手交给我的那个秘密，就是这些太平花种子。
　　皇帝曾告诉小公主，她可以将珍视的东西藏入兔耳的暗匣中。小公主记得父亲说过，这太平花寓意着天下太平，于是她便将这寄托着美好希望的太平花种子珍藏在了我的耳朵里。
　　那个百年承诺，则是我对太平花许下的。
　　每一颗种子，都是太平花妈妈挚爱的孩子。当她最挚爱的孩子没有落入泥土，而被藏进我的兔耳朵中，她的悲伤是那么明显。于是那时，我对她许诺——“我会好好替你守护你的孩子，终有一天，我会护送他们回到妈妈的怀抱。”
　　秘密揭晓，承诺兑现。
　　而我，我们，也终于回家了。
　　明年，太平花又会如期盛开，祝愿祖国永世太平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