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花黄
　　
　　注意到车已驶进安徽境内，是因为视野里骤然出现的大片大片的黄色，那样的鲜亮，蓬勃和馨香。除了惊艳我还有什么可说呢?
　　故乡也是有油菜花的，田头屋角，渠畔路边，零散可见，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误以为那是迎春花。也许正因为故乡的油菜花太过纤弱随和了，我才会被漫野的暖色调猝不及防地震撼。广袤的菜田中偶尔间有几棵低树，干干净净的枝条勾勒出简洁的图画，竟然颇有“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的味道。
　　不知为什么，慢慢地竟看出几分霸道来。远山近水，雄浑也好，阴柔也罢，总是恣意伸展，个性张扬的。唯有这遍地花黄，总是中规中矩的，纵然在依山的梯田上也只有匠气甚浓的层次，不觉间竟将浑然一色的山水割裂了开来。
　　想起一位高中语文老师，他说我的作文其实蛮有见解，得分也许不该那么低。而那次，我写了开发黄山的生态悲剧。时至今日，我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虽然我的眼前是足以将我淹没的遍地菜花。
　　《南方周末》上有篇报道题目很漂亮：建筑擦亮城市的面庞。那么山乡水色呢，什么来擦亮它们被浸染的明眸?
　　
　　生命的片断
　　
　　晨光乍现的时候，我睁开了迷茫的双眼。随意的目光越过车窗，就看到了那块砖。那本是极普通的一块砖，从砖窑里批量烧出，最终在某堵墙上风化剥落，飞上脚手架的过程不过是太短的瞬间，偶然得近乎宿命。但对我而言，那块砖的全部，就是微明天幕上刚性的剪影。
　　我想到了朋友。她说，我从你的眼里看到了人生的片断。
　　继续看风景。我看到母亲背着她的孩子，在擦肩而过的那个瞬间闪过一丝笑意。我记住了那个笑容，虽然我永不会知道她为什么愉悦。我看到了水牛在田间轻轻晃动尾巴，在擦肩而过的那个瞬间哞的一伸脖子。我记住了那个姿势，虽然我永不会知道它被什么打扰了。
　　我有点怅然，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别人眼中的片断呢?生命携着各自的喜怒哀乐，就这样擦肩而过，永远不再相交。谁都可以陪谁一程，谁都不能伴谁一生。人啊，终究无法两次跨进同一条河流。
　　沿途有清洌的涧水，在碎石上扯成白亮的几绺，流向各自的方向，那碎石上的片刻便孕育了无限可能性。忽然就想到墨翟见练丝而泣，因其可以黄可以黑；而杨朱见歧路而哭，因其可以南可以北。
　　后来就开始微笑，为首尾“两处茫茫皆不见”的生命的片断，既然有缘擦肩而过，何不微笑着祝福?
　　
　　旖旎当前
　　
　　站在齐云山山脚时，心里其实是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隐秘欲望的，何况想想那样的“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确有几分雀跃。
　　拐角的石阶旁，有株高大的桃树，粉色的花瓣，有着茸茸的质感，缀在泛青的枝条上。近了，才觉出隐约奔涌的生命张力，那些妖艳在微雨中颤栗，甘甜的气息便一波波漾开了。我激动着抓起相机取景，可是无论怎样调节焦距光圈，始终找不到想象中的感觉，何况我知道那背后山峦的纵深感是我无论如何也拍不出的。我嘀咕着天道酬勤，聊以自慰，心情却已败坏无遗。
　　后来就看见朋友的目光在沉醉的春风间静默，听到朋友说她听见远逝的单纯的日子，温婉地在耳畔叹息。那个时候心底某个柔弱敏感的角落忽然就开始绝望地疼痛，我感觉到闪光灯是怎样狂热着在阳光碎片间喧嚣，我在那个瞬间觉出了一种彻底的沮丧。君子不器啊，我们是什么时候习惯用技术取代生命原始共振的呢?也许就是从“妙手偶得”的缺席开始的吧。我们执著着想要凝固美，但我们却注定只能收获职业化底片上空洞的场景，而同一个瞬间，我们却与心灵的直感擦肩而过。这是一个不相信感觉却太相信努力的唯成功年代，我们居然真诚地相信：失落的可以克隆重现。
　　雨早已停了，余霞从精致的器械上反射回来，冰冷地投影在我额上。我紧了紧衣服，嘀咕着，春寒料峭啊。
　　
　　在凝固中流逝
　　
　　一直抱怨自己把那盘古旧的英文磁带带来皖南，直到在古祠堂、古牌坊、古民居里觉出了莫名的心悸，才发觉其实一切早已注定。Wherever you go, whatever you do, 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除了时间，凝固的时间，还有什么可以如此承诺?)
　　曾经读过一首五四新诗，内容是早已忘却的了，有一句评论却记得极为清晰：时间上相隔很远的事物可以在空间上相遇。
　　但古旧的建筑里却终于换上了新鲜的空气，当我看见西递村的村民在百年古屋里起居作息时，物是人非的流逝感强烈地刺穿了我的心脏。我终于明白那些关于时间彼岸的科幻故事是如何感动自己的了，只因为那些善感的灵魂间隔着的是整个的时间，只因为那些穿越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思念已经无法不沉重。我最深的爱恋，却逃不过时光。
　　坐在旅行车上，看大片大片开得极盛的油菜花，不知为什么会想起那句“无论君不归，君归芳已歇”，想那花落了，再开时，不知会不会有时间在凝固中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