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祝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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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五岁前,没听过天祝,这是我的孤陋寡闻。
  不怎么羞愧,不再是渴望四海为家的少年人。世界阔大,知道自身的褊狭与有限,知道“吾之足履所及,终其一生,不过寸余”,知道“有些美好,别说远观,就算从未耳闻,那也是好的”。所以甘肃的朋友说“来天祝吧”,有点犹豫。人至中年,杂事繁冗,重枷箍体,内心多是残山剩水。不想去,又碍不过情面。琢磨一个礼貌性拒绝的理由。
  下班,行于南京街头。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头顶仍是千百年前的天。穹窿之下,种种建筑、道路、构件、制品等,皆具有某种后工业时代风格的形态。尤其是人,不能说他们是雷同的,一望眼去,他们的贪婪与身不由己也是明明白白。我们都是时代洪流里的一滴水,置身于这个不可逆的现代性的浪潮中。要尊重这个事实。
  一个中年男人吸引了我。迎面走来,一身孑然。走得慢,踉跄,动作僵硬可笑。是上班族,一只手拎公文包,另一只手把苹果手机高举在耳边。他的手在抖。他在哭。泪水汹涌,悄无声息。在大庭广众下,于熙攘人流里,与我擦肩而过。
  我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切实感受到他的悲伤。腹部如被重击一拳。到家后给朋友发去微信,说了一个字:“来。”
  我热爱南京城,与它盛着的尘世生活,尽管它此刻使我疲惫,若笼中之兽。
  我是现代性的孩子。资本与科技所形成的双螺旋结构,早已嵌入魂灵,重新书写了我生而为人的底层密码。这也是宿命。自打我望见南京城第一眼时就爱上了它,是那种男人对女人的爱。
  可我还是想要有一个暂时的离开。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如果把现代性比喻成滋养心灵的奶,我目前是被奶呛住了。往后撤退数天,不是为了所谓的诗与远方,而是生活的策略。更重要的是,我听见那头笼中之兽的叫声,隐约,真实不虚。
  亲爱的朋友啊,我无意掩饰——我去天祝,为的是疗愈。为的是在一个相对寂静疏离处,重新审视自身,确认属性。我知道会有什么在那片高原上等着我,甚至清楚我之所行,亦是现代性所渴望的一个开端,一系列新开端之一……这些不重要,草原已在叫着我的名字。我都有点迫不及待。
  南京海拔二三十米,天祝海拔三千米左右。这当是一个向上、再向上的过程。我希望自己能从眼下这个极速流动的像云彩一样难以拥有某种固定形态的生活中摆脱出来,来到云彩之上,在那片离天空更近一点的雪域高原,或许能脱了肉体去,哪怕只是须臾片刻。
  我在床上挣扎睡去,梦见这个“须臾片刻”。
  天空中有大块的接近于凝固的蓝。
  我到了天祝。很快。这种“快”近乎神迹——如果你在三四十年前拥有过绿皮车厢的旅行经历,便会认同我的看法。
  出机场,路边的山浑厚敦实,不大,似绿的拳头,紧握着,迥异于江南的秀丽。已是盛夏,空中没有南京城上空那些流动的火,雨突然滴下来,这个世界是如此广袤,区区数时辰,已换了天地。到宾馆,洗漱毕,近夜里九点,天空仍高而明亮。蓝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雨后的灰,极为纯净的灰。我在窗前站立,近乎貪婪地呼吸,这里的空气新鲜干净。
  睡得不算太好,有轻微的高原反应。睡了个把时辰,醒来。手指触摸到一种神秘的庄严肃穆,像厚重的天鹅绒布。很奇怪的感觉。体内有一只匿伏沉睡已久的生物在缓缓醒来。
  我起身盘膝而坐,用手机搜索关于天祝的资讯。
  天祝县人口不过20万,这是它的少;中国有56个民族,天祝县境内就有28个。这是它的多。我喜欢这种少与多的辩证。少是一口深井,多是井内的生态结构,这里会有很多动人的故事,跌宕起伏的戏剧性,对抗与平衡,种种奇异融合。我都听见了耳边传来28个民族各自的历史、信仰、民俗、岁时节日与生活方式的相互碰撞声。
  天祝是中国第一个少数民族自治县,少数民族占其总人口的四成,藏族又占少数民族人口总数的九成以上。在这个被誉为青藏之眼的藏乡,汉藏通婚的事肯定不少。在这样的家庭结构里,是谁说了算——是不是像我在南京见到的许多家庭一样,都是女人说了算?
  搁下手机,迷迷糊糊再次睡着。梦见一位卓玛度母,半跏趺坐于莲花座,头戴玉佛宝冠,上身飘幡为衣,脸容庄严又有妩媚。真有意思。也许梦确是对潜意识的叙事,是通往某个时空黑洞(神话与历史)的桥。
  了解一个地方最好是从当地博物馆开始。
  去天祝县博物馆。几个穿藏服的讲解员迎上来。其中一个少女依稀是昨晚所梦度母的姿容。不好意思多看,目光望处,便有因果。凝神打量橱窗内的物品,一件件看过去。博物馆里有一件国宝级文物,铜牦牛。我见过许多牛的雕塑。基本是华尔街铜牛那种拗颈奋蹄、牛气冲天的造型,眼前这头牛身形稳重、气质冲和,大异其趣。尤其是牛尾,垂落如一管饱蘸了墨水的毛笔。牦牛是藏族先人最先驯化的牲畜之一,耐寒负重,数千年来一直用它的血肉与性格喂养着藏民族。藏人崇拜,称为雪域之舟,以为图腾。这是我知道的。我还知道一些关于牦牛履冰卧雪的故事,以及“当世界第一缕阳光照耀到须弥山时,地球上便有了第一头牦牛”的传说。可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白牦牛。“天下白牦牛,唯独天祝有”。
  一个天祝当地人给我看她手机中的白牦牛图片——披满白色长毛的牛,如一片片雪,在绿色山坡上移动,极干净明亮。我很喜欢这种绿与白的搭配,养眼。
  天祝博物馆里最让我感兴趣的,倒不是这尊充分显示古代藏族人民高超的冶炼技术、铸造技术和艺术水平,堪称中国青铜雕塑史上杰作的铜牦牛,而是彩陶,甘肃彩陶,在天祝出土的属于马家窑文化的马厂型彩陶。我集过邮。1997年发行过一张压凸型邮资封,邮资图即为天祝出土的“双耳圜底彩陶罐”。我喜欢彩陶,倒不是因为“史后莫高窟,史前马家窑彩陶,这是甘肃贡献给中华民族乃至全人类文化宝库的两大瑰宝”,纯粹是对彩陶纹饰的迷恋。几何图形、人面纹、鱼纹、鸟纹、蛙纹、鹿纹及花叶纹,等等,在我看来,这些数千年前先人遗下的古朴线条是中国画的起点,是人对自身存在的审视,对美的渴望。   因为这种审视与渴望,人才配得上是万物之灵长。
  马厂型彩陶纹饰中最让我着迷的是蛙纹,说是青蛙崇拜(蛙的繁殖力强,水陆两栖),又称之为人形纹,说是作播种状的“人格化的神灵”。有早中晚三种风格,由繁至简,从具象渐趋抽象。说来惭愧,看久了,便觉得这些陶罐有神灵。
  与我同行的本地人是一个女人,写诗。我叫她梅老师。华锐藏族人(华锐,意为:英雄部落),头人家的女儿。诗写得不错,写紫穗草,写出草原的生生不息与一片寂静;果然是头人的女儿,当风吹弯满地紫穗草,我脱口而出两字“风大”;她笑眯眯地说:“这些草都在向你磕头呢。”我们很快熟稔起来。她的美不同于我见惯的江南佳丽,纯然出于一个草原女儿的本性,热情,爽朗,善谈。她回答了我昨夜的疑惑。她丈夫是汉人。同一片屋檐下,你喝你的牛奶,我喝我的茶,藏文化与汉文化是一个水乳交融的平等关系。若遇上孩子婚礼,按汉族的规矩办一个,再按藏族的办一个。“遇上六月六赛马节等这种藏人节日,我老公还会换上藏服,为那些在草原上策马驰骋的汉子拍掌叫好”。
  梅老师有须眉气。
  对了,必须说一下天祝的马。我们都知道走马观花这个成语。出自唐人孟郊的《登科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我本来一直以为走马就是成语辞典里解释的“骑在奔跑的马上”,原来天祝的赛马不是光追求速度的,更讲究马的步伐。马步若舞步。天祝出名马,叫岔口驿马,骑乘平稳,以善走对侧快步而闻名。我有幸跃上马背,来回兜了一小圈,果然毫无颠簸之感。奥运会是有马术比赛的。若进一步加强对岔口驿马这个品种的选优培育,这马完全有可能出现在国际赛场上。
  梅老师与我说起岔口驿马独特的育马、驯马技术和技巧,感慨当识马、懂得调教走马的老一辈过世后,能接上来的年轻人已经是凤毛麟角。这是没办法的事。在流动的现代社会里,生活不可能一如既往。草原不能例外。放牧牛羊的骑手胯下骑着的马越来越少,摩托车越来越多。这让人伤感,这些正在逝去的,永难挽回。现代性正在重塑地球。科技与资本所构建的现代化,已然是一个全球性的宗教。而梅老师掌中握着的手机,即是图腾。
  我们去石门沟。石门沟里有一座寺,叫石门寺。寺后有山,若宝瓶。据说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曾在此间驻锡二十五年,弘扬佛法,为民众祈福。
  今天,恐怕没有一个中国诗人没有听过仓央嘉措。“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之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我供职的出版社出过仓央嘉措的几本书,对于他的文字与传奇一生还算熟悉。据说仓央嘉措被蒙古和硕特首领拉藏汗废黜,押解赴京师途中曾留下一首绝命诗,“白色的野鹤啊,请借我凌空双翼,我不会远走高飞,只要到理塘转转便回”,便复圆寂。我喜欢这两个据说,它们是矛盾的,前者是生,后者是死,生似溪河之水,奔流跳跃,跌宕无限;死若闭目菩萨,斩断三千尘缘,得见无上智慧。是谓在隐显之间,明暗之间,疾徐之间,疏密之间。两者如阴阳相含的双鱼,共同在历史长河中构成了一个生生不息的太极图。仓央嘉措的魂灵缘此不断丰澹盈润,犹如一枝亘古莲花,莲瓣时有水珠滴落,化為世人唇上甘露。
  寺庙依山建筑,体势巍峨,拾级而上,得见所有相。时值盛夏,山风猎猎,清凉入骨。远处蓝天白云下是石门水库,山势如被巨斧劈开,隐约可闻水流激流,有如三千喇嘛垂首诵经,曰喇嘛拉迦森切喔(皈依金刚上师);曰桑结拉迦森切喔(皈依佛);曰丘拉迦森切喔(皈依法),曰根灯拉迦森切喔(皈依僧),其中又有一嘹亮深情之音,响遍有着无垠之绿的草原上。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一念及此,黯然掩袂,几欲涕泪。
  上车,梅老师唱起了仓央嘉措的《在那东山顶上》。唱得不算专业,嗓子与谭晶那种飘渺空灵相异,更有一番俗世真切,嘶哑中有一丝微凉。
  我仔细地听,车窗外到处是经幡白塔。
  到天堂寺,已是黄昏。附近有OPPO和VIVO手机的门店,这两家手机商深耕渠道的能力令人咋舌。寺前广场上立有一尊吉祥四瑞合为一体的雕塑。不解其意。幸好身边还有着梅老师。
  梅老师说:一只贡布鸟衔来一粒种子。兔子看见了,赶紧刨坑埋种,种子发芽,长出细枝条。猴子过来,拔去杂草,细心呵护。一头大象用长鼻汲来山泉浇灌。树长成了参天大树,结满累累硕果。树太高,谁也够不着果实。大象让猴子爬到自己的脊背上,猴子让白兔上肩,白兔又托起鸟,鸟啄下果实。四瑞兽把果实分给山林里所有的瑞禽灵兽。
  这是一个迷人的故事,寓言的主旨或是各民族的团结和睦、和平宁静。细想一下,不仅如此。猴性活泼,是童年;兔子奔走,是人在青年;象力巨大,是负重壮年;鸟儿飞翔,是暮年的自由之境。人生四个阶段。又或者说,象代表的是厚德载物,猴子代表智慧如海,兔子代表高贵如月,鸟儿代表着心的自由。这又是人生的四种境界,乃我辈当有。
  进寺,行百余米,朝着释迦牟尼殿。前廊右侧空地前有二十三名喇嘛晚课,手捧法轮,嘴唇开阖,眉眼静默,多有敬虔与慈悲。左侧空地,两名眉清目秀的少年喇嘛抱膝而坐,在玩手机,专心致志。是OPPO手机。
  自侧门进。缓步轻行,屏住声息。释迦牟尼报身大佛像里内藏有至宝舍利佛骨。于佛前合十施礼,诵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
  佛啊,我之所求并非成就正觉,也非心无所碍,通明无漏。
  在这个尘世,我走了四十五年。这是一条充满艰辛,亦不无欣喜的路,兰汤滟滟,水烟凝碧。我曾寻牛得牛牧牛忘牛,曾人牛皆忘,曾入廛垂手。我已见过自性的本来具足。是啊,如果把自性比喻成一个杯子,此盛满空气的杯子何曾空过?曾几何时,我执已消,山河震动。诸多法王身曾在梦境深处逐一显现。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有大神通大无畏,超凡高妙,无所污染。这些我都经历过,真实不虚,如你法身。
  世上若有真理(你是真理的化身),唯一的真理即是对真理的热爱。这让众生心有所寄,肉身有枯荣轮回。这些我懂,可我现在还是想问一个“正觉之后”,涅槃后是不是只有寂静,一个到此为止的刻度?   佛陀啊,你知道我讨厌福山的历史终结论。人是开始。人若陨灭,或遁入寂静(结束),这个宇宙(可观测的直径是930亿光年)便没有存在的意义,它不再被看见。我之所求,其实是想再多活五百年,哪怕是五十年也好。我只想在有生之年看到“技术奇点”的出现——这种技术奇点的观点认为未来技术发展必将在很短时间内发生无限进步,它的到来将由人工智能引发——看到人此物种将有一个什么样的形态与呈现,人所看见的星辰大海是不是注定属于他们的舞台,那将是一个多么波澜壮阔的时代!
  绕行,回至殿前。
  凝视手机的少年喇嘛身边,出现一个不断磕下等身长头的藏人,这是对傲慢的降服,把人身(自我)放至最低处。他们专注于各自的世界,两个不同维度的世界。夕阳的光芒把他们包裹在一起,不分彼此。
  天堂寺是天祝十六座寺院之首。始建于唐,历时千年曾数度毁于兵燹,又多次重建扩建。据说规模大时,占地千亩,喇嘛八百,高僧辈出。早晚课时,喇嘛诵经声能在殿堂后山凝结出一片祥云。后来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1958年,天堂寺变成一片废墟。我看到的建筑群都是上世纪80年代后所建。
  心中有唏嘘,万籁皆寂,躬身再行施礼。
  佛陀啊,你当知道我心中虔诚,与这个磕下等身长头的藏族同胞并无两致。
  夜宿南拉民俗文化村。此处离天堂寺约千米。
  大雨滂沱,竟似瓢泼,间有雷声轰鸣。我与梅老师及她的一众文朋诗友坐于檐下听雨。天祝人的热情及擅饮,让我羞愧难当。我是一个喝酒难受的体质。还好有茶,不知道是什么茶,好喝,能解舌燥,消倦意,一口茶入肚,口中仍有一股浓郁之香。起身,以茶代酒,敬这些英雄部落的子孙。
  其中几人加我微信后,发来诗稿,请我赏析品鉴。写的不错,尤其是一名叫仁谦才华的,“羊群是高处的雪,嚼草的声音比草原更静”。诗里有大片的高原阳光与阴影,间或能看到一只雪豹、一条狐、一群岩羊与蓝马鸡出没。这些作者对这片草原的爱是这样真挚热烈,一些陈词滥调因此有了新鲜的力量,猶如玛岈冰川矿泉水(这水好喝,可惜养在深闺人未识)。读他们的诗,读他们笔下的云朵和雪莲,与一亮一亮的牛眼睛,又察觉到昨夜所感受到的那种神秘,那种像天鹅绒布把心脏裹紧的感觉。
  我特别喜欢梅老师的诗。她的笔名叫梅里·雪,她的脚步把这片草原走得是这样辽阔,有着一种“天然率直的、纯洁的、非矫揉造作的诗意”,糅合了如画的意境、纯真的情愫,对雪域草原的由衷赞美。更重要的是:除了马牙雪山、与古老长城并行驰骋骑马的汉子、在风中用木棒捣着酥油的母亲、白牦牛等天祝藏乡独有的元素外,我还能在她的诗里看到今天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人,看到富饶与收获的喜悦,还有穷困、颠沛的生涯。比如一个因病致贫的家庭,以及她对这个家庭发自内心的关注——是扶贫,更是对他者的爱。我读过太多的诗,越来越厌倦那些只能在古典美学窠臼打转的词语。我们的生活,是历史的,更是由当下与对未来想象的一并生成。我们,此刻正在呼吸着的人,即是时间的开始。我渴望见到更多具有当下性、充盈现实感的文本,哪怕技巧稍显稚嫩也没关系,哪怕是悲痛和愤怒而近于疯狂也没有关系。
  诗从未离开人的生活。二十一世纪的诗意可不是什么幽林远涧片石孤云断肠人在天涯。为什么我们会拥有这样一个现实,有浩浩荡荡千里江面,亦有诸多悬崖瀑布奇峰异岭。去理解当下,其轮廓与形体,骨骼与血液,乃至于它的DNA片段。理解它的发生,这种发生还将带来一个怎样波澜壮阔的未来;这种发生与中国人固有的性灵或者说文化基因又有一个怎样的关系,等等。
  首先,是敢于入诗。一个敢字。
  哪怕处理的是农耕游牧的题材,也需要一个“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态度,我们传统中的质朴真诚,祖辈们拥有过的古老生活,其面貌才能真正清晰可见。
  这些写作者缺的不是才华,而是平台。
  我提议他们动员有关部门搞一个“天祝仓央嘉措国际诗歌节”,把中国的一流诗人与名刊主编请来,一起把酒言欢。
  这夜晚是一个美学奥秘,是对“人是一种特别真挚的感情”的书写,也必会化作夜檐下纵酒高歌的诸君生命底色中浓墨重彩的一块。
  天亮,去松山古城。天蔚蓝,无一丝杂质,透亮空灵。
  雨后草原的绿犹胜翡翠三分,绿得晶莹透剔。这一片茫茫的绿中,又有五色经幡不时迎风招展,视觉冲击力极是强烈。五色经幡代表蓝天,白云,大地,绿水,人间烟火。也代表金木水火土五行。这是我知道的。但此时此刻,眼前万象皆有静物之美,线条异常清晰,色彩特别浓烈,仿佛蕴藏着一团团火,令我这个饱受灰霾折磨之苦的人目瞪口呆,似有涅槃重生之感。
  松山城是座坐北朝南的军事要塞,分为内外二垣,若从空中鸟瞰,是一个“回”字。由明王朝于1599年修建,城内断墙残垣,依稀可闻昔日金戈铁马之声。墙体基本完好,高十余米,黄土板筑而成,加以石块层层夯实,再锋利的箭镞也难洞穿。
  “桓桓虎队出车期,漠漠龙沙奏凯时。鲁灭全收唐土地,兵回争拥汉旌旗。葡萄酒冷征人醉,苜蓿花深戍马迟。听取琵琶弹夜月,短箫长笛咽凉圻。”
  这里曾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冲突地,随着清政权建立,版图扩大,其作为兵家必争之地的军事价值日益下降,逐渐成为游人凭吊古迹之地。狼烟熄,烽火灭,藏族、汉族、土族、蒙古族、回族等多民族在这片占地约百万亩、广阔平坦的松山滩草原,和平相处,繁衍生息。
  令人感兴趣的是,城内随处可见多座木质塔楼等建筑,据说是2016年大型古装剧《新射雕英雄传》剧组在古城内取景拍摄时所遗。登塔楼放眼四望,目之所及,天地寂寥,草色连云。确实乃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所系。突然想起几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为什么四大文明古国都是农耕文明,而不是游牧文明或海洋文明?
  为什么生于苦寒之地的游牧民族能接连击败甚至征服同时期更加文明、更加富裕、生产力更高的农耕民族?   为什么当冷兵器时代结束,游牧民族对世界的征服史也随之结束?等等。
  这些问题,想一想也是好的。
  我用华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非常喜欢。塔楼是当代的,塔楼后面的黄土高墙是古代的。时间穹顶下,两者的和,几近完美。
  过乌鞘岭。岭上汉、明两道长城蜿蜒西去。岭下依稀可见的驿站残址就是当年戍卒守关处。这座岭是青藏高原、黄土高原和内蒙古高原的交界处,极是雄伟。唐玄奘西天取经时爬过,张骞出使西域走过。据说盛夏时有飞雪,寒气砭骨。
  我没有看到飞雪,车走的是隧道。不过对草原这种热与冷交替的气候还是有幸领教了一番。上午晴空灿烂穿一件T恤嫌热,待赶到抓喜秀龙草原,已是冷雨连绵,冰凉刺骨,加裹一件茄克仍直哆嗦。
  直奔帐篷,一碗酥油奶茶下肚,身子才暖和起来。吃到仰慕已久的手抓羊肉。真是太好吃了,只恨肚子太小,体内未有一只饕餮兽。还有幸听闻格萨尔王的說唱艺术,听不懂。戴毡帽的男人干瘦黝黑,偏偏端坐如山,给人渊渟岳峙之感。这是格萨尔王在冥冥中的加持么?男人目光沉静,吟唱的腔调异样迷人,宽广和柔美兼具,高亢和细腻并显。男人不识字。据说用土族语说唱《格萨尔》的形式仅存于天祝。土族只有语言,没有文字,土族语说唱《格萨尔》的艺人越来越少,而关于《格萨尔》土族语说唱艺术于2006年被列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我用手机拍了几个视频,想回南京后再仔细听——
  此刻,我一边敲击着键盘,一边倾听。真好,没有那些虚张声势、装腔作势的腔调,声音里有着雪域草原的质感,吟唱和道白极具穿透力,让人心神俱定。能让我有余力吐出那口呛在嗓子眼里的奶。这个说唱艺人是安静与干净的。我与他,生活于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又折叠于一处。他不曾听过技术奇点,对“当电脑比人脑更聪明时,将会发生什么”之类的命题未耳闻过,对最近的贸易战及房市股价可能漠不关心,可我觉得他这样活着是挺好的,至少这种人与自然相处的模式是和谐的,是可持续的。
  就说到这吧。如果把我在天祝的所见所闻所感一一写下,那会是一本厚书。最后,我要在这里感谢那两位叫我去天祝的甘肃朋友。他们是我的鲁院同学,一男一女,李学辉与赵剑云。谢谢你们的邀请,让我此生有此一行。对了,我还加上那个模样有点像所梦见度母之姿的讲解员的微信,她真名叫杨增茜,宛若高山鲜花,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如果哪一天她在抖音或快手上直播天祝的历史与美,我愿意每天去点上十几个赞,说上一声扎西德勒。
  作者简介:黄孝阳,出版工作者。江西抚州人,现居南京。著有长篇小说《人间值得》(待出)《众生:迷宫》《众生:设计师》《旅人书》《乱世》《人间世》等,小说集《是谁杀死了我》《说说爱情吧》等,文学理论集《这人眼所望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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