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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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蒙丫,本名杨婷,出版散文集《聚沫物语》一书,现为深圳市作协会员。
  1
  瓢泼大雨一直下着,窗台上放着一部收音机解释着什么是“高空冷涡”,这是个听起来又高又冷的名词;接着又说安徽中南部、湖北东部地区接连几天的大雨到暴雨。
  八岁的建山是共和国第一代独生子女,放学回家后独自在这个布置朴素而温馨的房间里待着。他总有点闷闷不乐,除了下雨不能出门外,他还觉得自己不是爸爸的亲儿子。
  他们家刚刚搬到楼房,之前住四合院,放学了可以去院里小毛哥家蹭电视看。小毛哥的爸爸是单位的采购员,他知识渊博,还经常带小毛哥出去钓鱼、打鸟还有采蘑菇。而建山爸除了工作之外就黏着建山妈,好像这个儿子是可有可无的。
  建山托着腮,静静地听着天气预报。下个广播节目就是“小喇叭”了,孙敬修老爷爷昨天讲了《宝缸》《猴子戴草帽》,今天会讲什么呢?……老爷爷的语气又亲切又幽默,他的故事都特别有意思。他走到床头柜前,拿起闹钟看了看。
  爸爸还给他布置了一些家务,例如回来要把蜂窝煤炉的炉盖儿打开,要烧一壶开水,烧好开水要灌到暖水瓶里去,这样妈妈一回到家就有水喝。
  建山的妈妈回家要喝一杯糖水,她血压低,体弱。她是支援到这个农垦区的上海知青,现在在农场的汽配厂上班。她是个财务员,成天带着专注的神情忙忙碌碌。爸爸是就地转业的军人,任劳教干部。建山自小就被大家夸长得好看,长得像妈妈。这又成为他判断自己不是爸爸亲儿子的证据,哪有儿子长得不像爸爸的呢?还有,爸爸回家后就跟在厨房忙乎烧饭的建山妈身后,黏黏糊糊,絮絮叨叨,让人联想到当年他是怎么样把花一样的妈妈抢走的。
  这个农垦区一马平川,土地肥沃,四面环水;南依长江,黄湖、泊湖、杨湾闸浩浩汤汤的水势彷佛接壤天际,围成一片桃源之地。交通的闭塞塑成了一方天然的牢笼,于是,这个农场就建了省内最大的监狱,犯人们成了农夫。昔日寂静的芦苇荡已经被改造成一个自给自足的小社会;汽配厂、加工厂、印刷厂、化肥厂、实验站,农科所一应俱全,剩下五个分厂主要搞种植。二十多年的时间从建场到现在弹指一挥间,已经初步看得到宣传画上画的“千里沃野、稻浪丰收,道路通达、楼舍俨然”的社会主义家园的新貌了。
  建山家住在三楼,斜对面是牢房,可以看到里面的铁灰色的监舍。居民区、厂区、监舍基本没清晰的划分,监区围墙上四面电网。邻居家的小孩经常去大铁门那看犯人。建山不爱看,他不喜欢那些垂头丧气的人排着队行走,偶然一個犯人斜眼瞥中你,那眼神里的狡黠和无以名状的诡异恐怖,让他不寒而栗。
  建山为了听“小喇叭”,早早就烧好了开水。再把炉子里最下面那块灰白色的、已经快成灰烬的煤夹出来,再添块新煤就完成任务了。建山爸教他这个时候要把炉盖儿重新扣上,扭到只留一个小气孔的角度,让煤火休眠。
  他家的煤饼堆在一楼的煤棚子,那时候过日子杂物多,每家每户都有个煤棚子。几平米见方的小隔间堆放着煤面儿、煤饼、废报纸;人口多烧大灶的,就还有柴火。家家基本都锁着煤棚子的门,所谓“破家值万贯”,破铜烂铁,旧家什都攒着堆着。
  那天的雨下得挺大,建山披着雨披下楼去夹煤。建山妈爱收拾,把蜂窝煤都堆放得整整齐齐,上面盖着油布,防止万一漏雨。建山用簸箕装了四五块煤,关了煤棚子的门,一手披好雨披一手抱着簸箕就往楼上跑——钥匙插在锁头上斜挂在锁鼻儿上,他忘了锁煤棚子的门。
  等他气喘吁吁地跑回家,赶紧添好煤,就抱起收音机;孙敬修老爷爷的故事刚刚开始讲:小朋友们,大家好……
  建山爸妈一般是六点多回来,妈妈稍早一点,会催促他写作业。爸妈烧饭,妈妈是主理,爸爸打下手。爸爸是北方人,和妈妈的口味不一样,但是他也学着烧肉放糖,西红柿炒蛋放糖。妈妈翻炒颠勺,爸爸熟练地把各种调料撒到锅里。
  总是下雨,露天电影都看不上了。妈妈在抱怨,她最喜欢看电影。
  总是下雨,逃狱的也会多起来,明天就要加班了。爸爸的声音。
  芦苇荡子长得一人多高,他们逃出去就躲在里面吗?妈妈边说边把菜下锅,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
  嗯,晚上游水跑路喽。爸爸说。
  建山爸跟建山说放学就回家,天晴了也不要在外面游荡。铛铛铛,锅铲不停地翻炒。
  嗯,你也要早回来……爸爸说。
  2
  建山觉得自己应该有个弟弟,这样他就有说话的对象,可是妈妈说,如果要弟弟,就没了独生子女费,就没钱给他买大白兔奶糖了。建山上次问妈妈,小马哥的爸爸怎么总陪儿子玩,而自己的爸爸总是忙?妈妈也是这么说,爸爸加班是为了给他买糖吃。建山很为难,他最喜欢大白兔奶糖,可一天最多只能吃上一颗。
  小毛哥喜欢奶糖,如果分糖给他,他会讲故事给建山听。他说他们这个地方地图上都是没有的,他们是军事区,所以犯人拿着地图也没法跑。建山还听说,那些犯人就算他们水性再好也是逃不出的,因为江里面有江猪,会吃人。建山没见过江猪长什么样,大概就是会游泳的猪吧!应该进化出了獠牙,不然怎么咬人呢。建山在图画作业上画过“江猪”,被子弟学校的美术老师拿出来当众展示,当作反面教材评论了一通,同学们哈哈大笑。建山不喜欢老师穿那种带巨大垫肩的西装,更不喜欢老师眼里流露出来的戏弄和嘲讽。
  建山问爸爸什么时候带他去看江猪,小毛哥都看过,建山爸说哪有江猪,净胡说,不要没事去河边瞎逛。
  建山是第二天才发现煤棚子没锁的。每天端煤是他的任务,就像爸爸每天的任务是倒垃圾。煤棚子的钥匙通常是挂在门背后的。他四处找不见,于是就飞奔到楼下,看到锁头好好地挂在门上,才嘘了一口气——可这口气在他打开煤棚子的门时又差点像被无形的手掐住喉咙一样硬生生地哽在喉咙中,他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
  黑暗中,同样有另一双睁大的眼睛看着他。一个男人蜷缩在煤堆旁边,那块油布披在他的身上,他如惊弓之鸟,随着门“吱呀”地被打开,立即抬起了头。   在当时的场景里,建山适应了一下黑暗,看到一双闪烁着惶恐无助的眼睛。建山想起去年捡了一只树上掉下来的麻雀,他双手合十,轻轻地捂着麻雀,缓慢地走回家,想去抽屉里找药给它吃。可是还没等到家,小麻雀就伸直了腿,小小的身子发硬,建山把它在两只手中倒来倒去,不知所措。
  你……是逃犯吗?建山一边问道,一边关上了门,用一种莽撞的大胆的信任结束了与陌生人的对峙,把自己和这个人关在了狭小的黑暗的煤棚子里,黑暗中的人松弛了挺直的上身。
  我……我在捉迷藏。黑暗中的那个人嘟囔着。建山看到一张年轻的、削瘦的脸和有点闪躲的眼睛。
  我过一下就走的。那人急忙强调着。
  你是要到芦苇荡那边吗?建山很认真地问他。
  嗯,可能吧。他支吾着。
  你还要游泳吗?建山接着问,
  游泳?
  别去游泳,江里有江猪,不能去。建山急急地说。
  那人无声地笑了一下,说,那不叫江猪,是江豚,它背上没有鳍,所以光溜溜的像猪。
  它有獠牙吗?
  没有。
  你怎么知道?
  来来来。那人拉着建山并肩坐下。他眼神里有满满的笑意,手很凉。
  建山有点兴奋地坐下来,直觉告诉他,这个故事很好听。那个人调整了一下身子,双臂搭在膝上,开始侃侃而谈。
  你知道江猪和白鳍豚的故事吗?
  不知道。
  传说,江猪和白鳍豚是一对父子,可是父子间有误会,儿子不想再见到父亲,跳了江,父亲为救儿子也跳了江,南海观音看见了,本想来搭救这可怜的父子,但转念一想,觉得人在世间烦恼多,不如将他们变为水族,倒更为自由些。于是便将父亲变为江猪,儿子变成白鳍豚。父亲虽变成动物,但仍不忘寻找儿子,想诉说自己的苦楚,因此常年在江中来往游动。而白鳍豚呢,他再也不想见到人间的一切,便藏在水中生活。
  建山出神地听着故事,又往那人身边坐了坐。说,南海观音应该救他们呀,变成江猪了也不会说话,找到儿子也说不清楚呀?
  那人“嘿嘿”地笑了,说,你说的真对!
  建山受到了鼓舞,刚想发表一通长篇大论,忽然想起来,蜂窝煤还没拿上去,于是起身急忙要走,说炉子灭了,爸爸要发火的。
  那人说,你叫什么名字?
  建山。
  建山,别告诉别人好吗?我待到晚上就走了。
  你可以待在这儿,没人知道的。建山端着簸箕转身对黑影里的人保证道。
  我要去看我爸,他病了。那人低下头。
  建山依旧关上煤棚门,没锁。他很快又跑下楼来,手里拿着个奶糖往那个人手里一塞,说,给。然后就转身又跑了。
  晚上妈妈把建山单人床上的蓝纱布纹帐放下来,熄了灯催促他睡觉。躺在里面的建山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第一次知道江猪不是长獠牙的猪,而是丢了儿子的爸爸,但是江猪的儿子为什么是白鳍豚,它们不像啊!儿子怎么会长得不像爸爸呢。
  辗转反侧的建山做了一个蓝色的江河湖泊的梦,梦里他仿佛学会了游泳,他在水里自由地游弋、翻滚。建山沒读过庄子的逍遥游,读了也读不懂,可是赤子广袤的心灵在梦中奔赴自己生命旅程里最美的自由之旅,无拘无束的生命形态是壮观的,他小小的心灵为之激荡,嘴角带着笑意。
  3
  第二天一放学建山就往家跑,他看到迎面走过来带枪巡逻的武警。建山家在汽配厂,当年算是最好的单位,给东风汽车做配件的。下属的监舍关押的是些轻微罪和有点文化和技术的犯人,照例是没有这么多武警巡街的。
  他使劲儿跑着,心砰砰地跳着,当建山站定在煤棚子前,看到锁头依然如旧地挂在锁鼻上,才嘘了口气,然后打开门——里面却空无一人,他走进去又四下看了看,煤棚实在狭小,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了,里面依旧是松木、煤和废报纸的味道,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那个故事也从未被叙述过。
  建山发现油布不见了,他有些慌,迈步走出来,抬头看着依旧飘着雨的天空。
  那天晚上,建山觉得很困,吃了饭就百无聊赖地早早上床睡觉,妈妈叫洗脚也不理。
  睡到半夜,朦胧中忽然听到外面人声嘈杂,还有狗叫声,他一激灵爬起来走到窗口,只见一束束手电筒的光划破黑夜,从厂区延伸到四周的芦苇荡。建山的心被揪了起来;他见过逃跑的犯人被抓住后游街,那是非常狼狈不堪的事情。绿色大卡车慢悠悠地从看热闹的人群中缓缓驶过,大喇叭里厉声宣读罪行,犯人在卡车后斗里被五花大绑,死死按住,他们绝望的眼睛里是灰的,是睁眼的瞎子一般的绝望空洞。
  建山依然每天下午听广播节目,听爸妈在厨房里嘀咕。妈妈嘀咕过建山最近有点心不在焉,爸爸忽然说了句话让正在写作业的建山瞬间石化。
  凌晨,下游发现了那个逃犯的尸体……
  被涨水冲上岸了吗?……
  嗯,我们布下封锁网,他只能从最深水域泅渡,那是痴心妄想……最后被法医拉走了。
  唉,年纪轻轻……
  建山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撕成了几瓣儿,把头伏在作业本上,“哇”地哭出了声,建山爸忙跑过来试图扳过他的脸颊,慌不迭地问他出了什么事。
  建山推开爸爸,站起身来,嘶吼道,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他在爸妈错愕的眼神中向外跑去,雨打在他小小的脊梁上,迷住了他的眼睛,慢下了脚步,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儿。眼看着建山爸追出来,建山妈在后面拿着伞,试图撑开,这一切变成了默片。天地笃定,雨幕浩荡而无声。
  建山甩开小小的臂膀,他拼命地向前跑,随着迈开的每一步,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腿越来越长,越来越长,长得可以甩出抛物线,可以跨江渡海。
  4
  发高烧的建山被送去医院,建山爸回忆起生建山时,建山妈大出血,人差点没了。当初医生问,保大人还是保孩子这个哲学问题的时候,建山爸毫不犹豫地说保大人。最后大人孩子都渡过了难关,孩子在肚子里,是听不到他那句“保大人”的,但是,建山爸就是在儿子面前有点愧疚,永远别别扭扭的。
  多年后的他,依旧记不清是在真实中抑或幻觉中发生的这一切,还是将电视剧里的情节安到了这件事上。
  建山在中年时已是周游世界的自由画家和成功画商,单纯的心灵永远是艺术高飞的翅膀。建山从美院毕业后留校执教多年一直到自己成立建山画室,他早已离开了家乡,离开了体制,做完这一切却又依稀看到那个最初的自己。
  作为艺术家,他早已可以理解一切苦厄。他办了一个画展,名字就叫《苦海》,他展出一副他自己的同名画作:一个似人似鱼的流线形身体,埋头纵身在空气里,用手臂和脚趾划出最标准的泳姿,甩出有力量的弧度。他执着地这副身体的手指前方画了一颗大白兔奶糖。他反复跨越着事实与虚构的界线,常一个人在展馆熄掉主灯后一个人与这副画对视,灵魂出窍,与长夜暗处、星辰高耸的某个神圣之巅的微光凝望。
  他的画展巡回到故乡的省城的美术馆里,近乡情怯,他没通知家人,他想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可是一天,在馆内人流中他看到一个苍老的背影,久立在《苦海》前,仰着花白的头颅,痴痴地看,干枯的手指想去抚触,但又缓缓收回。
  建山的胸口激烈地起伏,仿佛在和什么巨大的情感作着抗争。一种深达海底又上接银河的伟大画卷展开于他的体内,蕴藏着宇宙般深广的思想和爱意。这背影和谐着这幅画,呈现出如此悲悯的主题,就像在骇浪里绝望浮泅时看到了彼岸的轮廓线一样。
  这是他一个人的终身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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