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说唱叙事模式的新探索

来源 :人民音乐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green7116xxx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于一位中国传统音乐专业的在读博士而言,从选题到田野考察,从整理文献到伏案写作,再到参加论文答辩以至经过修改后正式出版,既是一次严格而又充满学术意趣的训练,也是他们未来投身于某个专业领域具有奠基意义的学术准备。而其中的关键之为,就是在田野考察中能够获得多少切身感受和通过反复的“参与—体验”所收集到的口碑资料及观察笔录。从某种意义上说,田野考察的广度和深度决定了该篇论文的质量和学术水准。
   当年,在这个选题决定之际,一方面看,作者是茫然的:陌生的研究对象,陌生的曲艺品种、陌生的传播传承环境、陌生的方言,让她面临严峻的挑战;另一方面看,她又是有能力、有条件的:本科与硕士生学习期间,已基本熟悉了汉族传统音乐的分布与类别,有较丰富的感性积累。加之,在她刚入博士班之际,就参加了国家重大项目“中国民族民间音乐生存现状”子项目“陕北民歌现状”的实地考察等。或许,正由于有如此“严峻挑战”与“一定的条件”所构成的学术空间,让作者有勇气走进田野现场并与“陌生的对象”展开了长时间的亲近交往与调查。
   作者是幸运的。
   21世纪初,对于“陕北说书”而言,正好处在其又一个转型的前夜。众所周知,作为遍布中国北方“三弦书”之一的“陕北说书”,虽然在陕北黄土高原流传了百余年了,但它真正受到社会的重视却已经到了1940年前后。当时,横山盲艺人韩起祥来延安后被新音乐工作者发现,一方面,新的文艺工作者肯定这个民间音乐品种有很深厚的群众基础,另一方面,它所唱所说却都属于“旧书”,与当时的文艺方针格格不入,于是延安文艺界就掀起了“改造说书”的运动。为此,韩起祥只得放下旧书,编出《刘巧儿团圆》《翻身记》等。自此,陕北说书从完全说“旧书”而变为以新书为主、旧书为辅的新旧两道并行的一种生存状态。我们将之称为陕北说书的第一次转型。
   “文革”浩劫起,传统文艺灭。时至20世纪80年代,陕北说书才再次获得了新的生存空间。但原本以盲人为主体的陕北说书,这时出现了以张俊功为代表的明眼人说书,对于一种传统曲艺而言,这个变化是本质性的:说书从一人变为多人,从“坐场”变为“走场”以及由此出现的一系列新的表演手段,让“坐场说书”开始式微。即使如此,鉴于当时盲眼艺人的队伍尚健壮,又拥有很大的农村听众面,传统的“坐场”与新的“走场”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间尚处于均势格局。而到了2008年前后,除了个别盲人还坚持在一些乡镇从艺以外,整个陕北几乎都成为明眼人“走场”说书的市场了。这就是前文所说的“又一个转型”,即陕北说书的第二次转型了。可喜的是,虽然盲人艺术家外出说书活动少了,但他们中一些人都还健在,少数人的表演水平甚而正处于巅峰时期,他们对于说书艺术仍然保留着一片炽热的感情,本书作者在这个特殊的时刻进入到他们中间,诚然是一个幸运的机缘。
   作者自知,研究对象对于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然而,恰恰因为“陌生”,反而成为她考察全程的一种警示和动力,让她对于与陕北说书相关的一切始终充满了新鲜感,也让她下决心从“零”开始,即对于调查对象每一个细微环节的逐步了解、熟悉而最终窥其全貌,然后再探究其内在构成规律和总体特征。虽然这是一个十分艰辛、繁复的过程,但又是必须一一“通过”,否则,个案研究将因为肤泛而失败。
   其实,从“零”开始并不可怕,从一种绝对意义上说,研究者作为一个局外人对于自己的研究对象在很多情况下都是从“零”开始的。我个人的体验是:“不怕不了解,就怕不会了解”。如果你的态度、方法有问题也就是“不会了解”,你永远也不可能进入“局内人”的生活世界,也就无法获得你所需要的资料。本文作者为了彻底克服自己的“陌生”状态,她的两个行为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其一,她刚刚进入陕北时,首先拜访了曾经担任过陕北绥德县盲人宣传队负责人的郭新钰老师。这位盲人艺术家是我介绍给作者的,郭老师记性强、交往广、感觉敏锐、弹弦手音好,更有很强的即兴编创才能。通过很短时间的亲切交流,他们双方都情愿建立比采访对象与被采访对象和所谓“局内人”“局外人”更为亲近的关系。作者称郭老师和老伴为“干爹”“干妈”,两老伴则认作者为“干女儿”。于是,在整个“田野”期间,她便成为这个家庭的一个新成员。这种更为亲近的关系,为作者更快听懂陕北方言和熟悉民间习俗提供了便捷条件,也通过对郭新钰的采访,扩展了自己的考察范围。因为,郭老师不仅在绥德县有很多徒弟和同行,他也认识不少其他县里的盲人“说书匠”。特别是为了探究盲人们“即兴”编书的奥秘,作者为郭新钰提供了一个几百字的梗概,再请郭新钰按照以往的习惯编出一本两万余言的新书。如果没有很默契的合作,这样的“实验”也许不一定很顺利的完成。当然,研究者可以通过各种方式与研究对象结成很深的友谊。不过,作者听从社会人类学前辈的经验而采取的方式,至少对于本文的完成是有一定作用的。而且,在此之前我也还没有见到同类学科的博士研究生有过这样的做法,这里特别提出,或可以作为参照。
   其二,将重点放在“坐场书”的考察研究策略是作者经过长时段田野作业后反复思考的结果。陕北传统音乐的体裁品种十分丰富,但分布最广的是民歌、唢呐和说书三大类。而对于说书的研究,本可以有多种切入点的选择,例如,它自20世纪40年代以来的两次“转型”韩起祥个人的生命史、艺人群体的地理分布、陕北说书与北方各种鼓词的关系等等。作者最终以“坐场书”为重点并不是随意而为。我们注意到,她的田野考察时间远远长于本专业其他同科同行。如论文开篇所交代,重要的共有四次,前三次总共一个月,第四次則长达五个月。十分明显,前三次带有“摸底”“普查”性质,直到第四次,她在陕北住了五个月(2008年7月—12月),可以看成是在实施一种“收缩战线”“重点击破”的研究策略了。这种由宽而狭、由面到点的田野考察视阈,看起来自然而又简单,实际上是艰辛付出的结果。一个从未在陕北生活过的年轻人,面对仍然未彻底改变的陕北黄土高原环境,历经了冬寒夏晒,走遍了陕北的沟、壑、峁、梁以及接触了处于底层社会的盲人艺术家群体,这其中,究竟要克服多少起居行旅和相互交流上的困难,我们是可以想见的。正是因为有田野作业中如此不易的付出,让她下决心研究盲人的“坐场说书”。其中,最大的理由,恐怕就是因为“坐场书”是陕北说书的源头,是这种民间艺术的“出发点”,它的构成、用乐、风格以及它与陕北人日常生活的联系,一定蕴藏了这一音乐品种原始的本质特征。总之,是否可以这样说,对研究对象的“陌生感”,促使作者下决心做较长时段的实地考察,而在比较长的“参与——体验”实践活动中,作者以“坐场书”为重点,真正开始了自己有关陕北说书的专题研究。这同样是一个艰辛而有意味的学术之旅。    接下来,我想谈谈这篇博士论文在归纳陕北“坐场书”艺术特征方面的一个新方法——调、套、味、场,这可以说是任何一种说唱艺术共有的几个特征。但由于各类曲种发展的不平衡,近百年来,有些曲种进入城市并逐渐向“舞台化”方向推进,如京韵大鼓、单弦、评弹等,有些则仍然保留着它们的草根特色,即以乡间村落为主场,凸显自己的乡土个性。陕北说书当属于后者。虽然,近一两年好像有“冲刺舞台”的倾向,但它的基本活动场域依然是陕北包括庙会在内的各种民俗事象。特别是“坐场书”,其乡土本色更加稳定而鲜明。作者用调、套、味、场四个字细细剖析,不仅有很强的针对性更是深知三味的高度概括。我个人的理解,前三个字重在音乐本体,即结构、曲调和风格,“场”则是论证其在家(书)、社(书)、会(书)等各种民间俗仪中的不同场域,包含了很丰富的文化内容,也是我们解析音乐与文化关系的一个重要依凭。“场”代表了不同的文化空间,不同的参与群体,乃至不同的信仰追求。一个乡土民间音乐品种,竟然承担了如此多样的文化功能,作者所以能够用这个字加以概括,仍然得益于她亲身参与的特殊感受,也给同行读者以新颖的启示。关于“坐场书”中用“调”的讨论,论文作者也是别出新意。她为了追究“坐场书”的基本调,竟然采集了上千条上下句的“样本”,再用统计学的方法,反复甄别筛选,最后提炼出陕北“坐场书”所用之“调”的基本形态,工作看似冗繁,结论却颇有深意。凡此,都使这篇论文在平实的分析、叙述中闪耀着引人深思的理论光芒。
   当然,在肯定本文作者不畏艰辛、坚守田野、探求新意、勤于挖掘陕北“坐场书”艺术某些深层奥秘的同时,我们有必要指出,论文第五章“场”,虽然有了精致的归纳,但引证资料似乎有些单薄,没有能够进一步展开,致使这一章出现了深度不够的缺憾。其实,依照全文的逻辑层次,前面的调、套、味,都应是为最后一章做准备的,但因为它分量有限而未能起到圆满“压轴”的特定作用。如果有可能,我倒希望作者再度来陕北,重访那些还健在的盲人艺术家朋友,收集更多家书、社书、会书等资料,将残留在陕北高原的那些近于原始信仰、至为珍贵的音乐文化“遗留物”重做分析、论证,追究其更加古奥的文化源头。
  这是后话。
   相信作者因为有了这次奠基性的学术训练,一定会在新的学术征程上,不自满、不停歇,选择新个案,探索新课题!
  {1} 关意宁《在表演中创造——陕北说书音乐构成模式研究》,上海音乐出版社2018年版。
  
  乔建中
其他文献
摘要:中职学校毕业生的就业难问题已引起社会各界的普遍关注。中职学校图书馆如何利用自身的有效资源,拓宽和开展与中职学生就业息息相关的服务,全方位、多角度、多层面地为中职学生就业提供支持服务,是值得每位图书馆管理工作人员探讨的新课题。  关键词:中职学校;图书馆;服务职能    目前中职学生普遍存在“毕业=失业”的现象,中职学校学生的高就业率存在不少的“水分”。究其原因,一是满足上级主管部门的各种检查
15年10月19日,“刘索拉与朋友们”乐队在北京三里屯的橙色大厅献演了“天地图腾——中国击打音乐会”。在这个北京国际音乐节“都市系列”的舞台上,刘索拉继续以创作、指挥、演唱三重复合的身份登台,与特邀的丹麦打击乐演奏家吉尔特·莫特森以及多位老、中、青的中国优秀演奏家携手,共同完成了一台别具一格的音乐会。此次音乐会的主题是探索中国传统打击乐与当代音乐的融合,演奏曲目有《天地图腾》《虎兔摇》《锦鸡出山》
京民族音乐研究与传播基地(以下简称基地)于2010年7月成立,在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和北京市教育委员会联合指导下,依托于中国音乐学院,至今已经经过了两期建设,历时六年。基地聘请了全国十多个单位,48名专家学者参与研究工作,由此形成了学科集群优势。目前,基地已经建设成为全国乃至全球中国民族音乐研究与传播的重要综合性学术研究平台之一。  2017年1月7日至8日,由北京民族音乐研究与传播基地、
缘起:一场民间自发组织的大规模比赛   2018年9月29日—10月1日,“首届中国汉乐(十番音乐)大赛”在福建上杭县举行。大赛由民间自发组织,自筹经费,比赛得到了福建上杭县文体广电新闻出版局的支持。闽粤赣三省客家族群共有49支民间乐队报名,经过筛选,最终39支队伍、198人参赛。笔者亲历大赛,期间许多现象值得当下“非遗”传承以及乐种学研究的深入思考。  现象:“大赛”简介   此次大赛的主办
一、启 示  黄翔鹏先生离开我们已整整17个年头了。黄先生之于我,是“师爷”级的老前辈。1991年我大学毕业来到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工作时,黄先生已从所长的岗位上退下来,且已离休,加上身体极度虚弱,很少到所里来,我能见到的机会不多。但是1997年初夏在京东殡仪馆向黄先生遗体告别时,他那幅蓄着胡须、鼻孔里插入呼吸机皮管的遗像给我心灵以巨大震撼!他瘦削脸庞上明亮的双眼,炯炯有神,既深蕴着他博古通今
翻开中国专业音乐教育的历史,有这样一个片断:1958年,建院8年的中央音乐学院从天津迁往北京,部分留守的优秀教师和学生于当年组建起天津音乐学院。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建设和发展,现今,天津音乐学院已成为我国重要的培养音乐以及相关艺术人才的高等教育学府。2013年暮秋时节,这所享有盛誉的音乐学院迎来了55华诞。没有隆重的庆祝大会,不搞铺张的典礼仪式,继承以往院庆活动“丰富而节俭、低调而厚重”的传统,在这个
谢尔盖·普罗科菲耶夫(Sergei·Prokofiev)在俄罗斯古典音乐的创作中具有着承上启下的特殊作用,他继承了斯克里亚宾、斯特拉文斯基的传统,同时又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肖斯塔科维奇、施尼特凯、谢德林等作曲家。普罗科菲耶夫身处西方音乐大变革的时期,他的创作先后受到了印象主义、浪漫主义、新古典主义,甚至机械主义与原始主义的影响,但是他并没有将创作理念局限于某一两种美学观念或作曲理论,而是兼容并蓄形成了
摘要:我校每周组织一次班主任例会,旨在充分利用校内教育资源,努力发挥骨干优秀班主任的优势,提高班主任的整体素质,提高班主任的管理水平,积极探索新形势下加强班主任队伍建设的规律。  关键词:班主任例会 研讨 经验报告     “宽容是一种无声的教育,宽容是一首和谐的音符,能体现出班主任的健康人格的魅力,宽容好像一面镜子,你冲它笑,它就拥抱你。”这是鲍雪林老师对宽容的理解,在以“宽容与严厉”为主题的全
后现代视野下的研究中,复杂,对话,矛盾,与模糊的概念常常被研究者推至理解与诠释的前景中。针对当代美籍华人的跨文化音乐作品的研究,尤其是谭盾的作品以及其身份认同上的讨论,特别凸显了上述这些概念的属性。郑苏认为在定位“文化差异”时若本质主义式地从个人的原生特征来探讨文化位移,反而制造了“认识论上的困惑”(epistemological confusion)。我们若依赖作曲家来厘清这种困惑,那恐怕要令人
8月中旬,笔者应世界行进管乐团协会的邀请,前往韩国担任“2006年世界行进管乐大赛”评委。本项赛事由世界行进管乐团协会发起,是国际行进管乐界的顶级赛事,被誉为“行进管乐世界杯”,由申办国轮流承办,从1996年开始,至今已经举办过10届,韩国是本次大赛的主办国,比赛地点设在风景旖旎的旅游圣地济州岛。   此次受邀担任评委的还有加拿大著名指挥家、教育家、世界行进管乐团协会主席Robert Eklu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