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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的那个人，到现在还在她的脑海里转悠，怎么驱赶都不肯出走。不过因为天黑，那个人具体长得什么样子，她已经记不准确了。那个人撞了她一下之后，赶紧说对不起。跟自己说对不起的人，她又不能过于责怪。她记得自己说过没关系的。接着那个人就走开了。走得也并不快，很从容的样子。所以她也没往别处想。直到回到家里，直到洗过了澡，她才发现包里的手机和钱包不见了。回过头来想，她终于明白那个人为什么要撞她了。
后面的半个晚上她都没能睡踏实了。在床上折腾来折腾去，挖空心思，只想回忆起那个人的形象，把他那张脸从记忆深处挖掘出来。因为感觉，这人不应该是特别特别陌生的，可能以前还曾经在哪里见到过，或者打过交道也未可知。被人暗算了一下，无论如何她也不甘心。
天已经亮了好一会儿了，也许半个上午都过去了。卧室窗户上的窗帘自从更换了后，外面的亮光就进不来了。这样，无论早晚，只要拉上窗帘，屋里就一定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想事情，包括睡觉，她就喜欢这样的漆黑。认为卧室就应该是黑的，不黑，那是教室。
心里很烦的。照理哪里能让人如此轻易得手。可偏偏就这么容易。手机倒罢了，她有好几只，主要是她的几张卡和身份证都塞在钱包里面，甚至还有出入证。她现在的身份就是靠它们来证明的，万一找不回来，可能她的身份就要成谜的。一旦成谜，麻烦很快就源源不断地找上门来。那样……她对自己说，余小婕，看你如何自处。
舜水小区所处的位置很好，基本上远离城市的喧嚣，在这里，听不见任何都市的声音，宁静，宁静得仿佛是在山明水秀的林间。而实际上，开车出了小区，不到十分钟的路程，热闹而激昂的都市就哗啦一下跳出来了。虚幻得像是海市蜃楼，但绝对真实。
余小婕是她的名字，至少是现在正在使用的名字。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如果只有一个名字，那是很可怜的。名字是人的外衣，是外面的那一层壳。想想在如履薄冰的时代，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摔着跌着，而多几重外壳，会是多么的重要——就连大权在握的贪官们，他们傻逼烘烘，几近无脑，却也知道多弄几张姓名颜色不同的护照呢！
她可以姑且先换一个名字，顶着任何一个名字，她都可以马上投入到热闹而夸张的现实生活中去。但她又着实喜欢余小婕三个字。
情绪很恶劣，懒得起来。感觉外面似乎是阴天了，没有任何美好的分子在空间跳动。她不由骂了声狗日的。她是骂昨天晚上的那个人的。狗日的不得好死。她这样想过了，接着又想，只偷了她一个手机和一个钱包的人，似乎应该不至于因此而死掉了。她骂得有点过头。
不过再想想，这个人肯定不只对她一个人下过手，他偷过的人多了去了，兴许杀人放火的事情也做过。至于强奸……想到强奸两个字，她心里晃悠了一下，有点恶心的感觉，急忙赶紧想别的词句，努力地把它们给驱赶出脑子。
恍惚着她又睡了过去。直到手机响起铃声，一个小女孩跟她大声说，主人，你讨厌的人又来电话啦——主人，你讨厌的人又来电话啦——她才猛地醒过来，把屏幕亮起来的手机扯手里，看看上面，显示的是一个陌生号码，并不是她讨厌的那个人，一时没了心情，一按，干脆关了。
片刻手机重新响起，小女孩照例喊她接电话，她不再看是谁的，按了接听键，说，喂，我正睡觉呢。里面啊了声，没有说话。她说，说话啊？不说我挂啦啊。那边这时说，你还在睡觉。天没亮吗？声音是陌生的，起码是一时想不起来的。她有点不高兴，反正我这里是漆黑的。那边噢了声，说，你指的是你现在的心情吧？她问你什么意思？那边说，我猜想你的心情現在不会好了。是不是？她想了想，不承认，说，不可能，我天天好心情。那边哧地笑起来说，算了，你继续吧。祝你心情天天都好。就断线了。
她嘟囔了声屁，哪个假装了解我的骚扰老娘我啊。脑子里猛一醒，坏了，应该是有重要的事情。否则，一个声音比较陌生的，他打什么电话来啊？是不是警察？警察捉到小偷了，要她过去认领手机和钱包的吧？万一真是如此，不就得罪警察了吗？得罪了警察的后果是什么？……啊呀呀——她跳起来，跳到窗前面，哗地拽开了窗帘。外面的阳光轰隆一声把床铺满了。
看看墙上的石英钟，都上午十点半了。
照着号码回拨过去，片刻有人接了。那边说声你好。她赶忙说，不好意思。我现在的心情真的不好哎。那边笑了，说，我当然知道的。这样吧，你出来，我请你喝点什么，说不定你心情就会好起来了。她哎了声，说，你警察叔叔吧？那边说，警察？你认为我是警察？还叔叔？她说，不是吗？怎么我觉得你应该是警察叔叔？
那边哈哈大笑，余小婕，性别，女，出生时间，1987年12月12日……她说，我身份证在你手里，你还敢说你不是警察叔叔？那边说，为什么？她说，警察捉小偷啊。那边又哈地一笑，说，警察先放一边，除了钱包里面的钱，别的东西，你不要是吧？不要我登记上缴，然后封存。要的话就出来……
这个能不要吗？她问在什么地方，那边说了一个地点。那里她经常去的，就离她昨天晚上被人撞的地方不到三百米。所以她说好啊。然后她补充说，你最好还是警察叔叔。
临近中午，都市的繁华更加的显露出来。大街上，除了车还是车，除了人还是人。余小婕开车，明明十几分钟的路程，倒整整走了四十分钟。烦人也没办法。大家都一样。慢慢她也有了耐心，反正也做不了别的了。
到了指定的地点，已经将近十二点了。对方给出的是一家叫什么岛的咖啡厅。余小婕格外不喜欢的就是咖啡。那种假模假样的东西，明明就是一碗中药，却偏偏打着高雅的外国旗号，什么提神醒目啊，什么苦尽甘来啊，纯粹扯淡！她喝过一回，只喝过一回就再也不肯喝了，加多少糖也不喝。
但那个手里握着她身份证的人，却让她来这里。
把车子停好，来到门口。这里很有趣的，门的两侧，一边站着一个穿着制服的男生，左边的奇高，应该有两米多吧？或者堪比姚明？右边的那个呢，却又奇矮，矮得你开始以为是个儿童，但他却有一张成年人的面孔，而两只手，也像成年人的那样大。这两只手安装在他的身上，既夸张又搞笑。所以她笑了一下。两边的男生都做出一个请进的姿势，高个的还把腰用力低下来，好让她能够看得见他脸上的笑容。矮的则高高仰着脸，目的相同。她是个美女，任何质地的男人都会给她这个。起码的。 进了门余小婕有点开心了。但她站在吧台前不知应该往哪里走。一个男生马上过来，弯腰给她指点了一下。她才发现一边靠近角落的地方，有一个男人坐在桌边的沙发上，正往这边看。
这人没有穿着警察的服装。一副休闲样。她有点犹豫。如果他穿警察的服装，哪怕是假的，或者人家说的二警察服装，她也不会犹豫。不过她也只迟疑一下而已。咖啡厅是公共场所，而且又是敞开着的，应该不会有问题。再说自己把脑子里的弦绷紧了，怕什么？
她就慢慢走过去。尽量从容宁静，大家闺秀样。走到那人边上，她嗨了声，说你好啊。那人一直看着她往这边走的，这时像是突然放心了，呼地吐出一口气，又摇头，笑，说，刚才我失神了。噢，也叫走神。你请坐。她轻轻一笑，堵车的哎。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他看着她坐到对面的沙发里，把身子挺直了，说，意料之中的。所以我也是刚过来。要的咖啡他们还没送过来呢。然后他说，这城市要是有地下铁就好了。
这么大的一座城市，全国都著名的，却一直没有地铁，连她都有些不可思议。以前也曾经跟朋友分析探讨过。有说因为这城市地下水过于丰沛，到处是水，地铁又不能在水里通过。但显然这是扯淡的理论。因为连海底都能打通了，区区的地下水算什么。现在这人一说，她马上问他，你说为什么没有呢？他看着她，慢慢说，因为这几任市长里面一直没有属鼠的。她愣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噗地把自己笑喷了。
咖啡上来，她看见他拈起银勺，慢慢搅动碗里的液体，又低头把鼻子放到升腾的雾气里面嗅，像是很有喝的经验的。转眼去看自己面前的碗，里面液体的色彩相同，焦糊样，出来的味道也有一分焦糊。她小声说，我不喝咖啡的。他抬头问，你说什么？她哈了声，我不喝咖啡。他说，嫌味道苦吗？可以多加糖的。她摇头，不是怕苦。就是不能喝。他说，那你想喝什么？她说，茶水吧。他嘿地笑起来，说，它们的味道差不多啊。她说不一样的。不是一回事。
不过他并没有给她要一杯茶水，试试看吧。这里的咖啡很好的，跟你喝过的不一样。她执意说，天下咖啡都一样的。没有不同。他停止搅动，银勺点点滴滴，他皱皱眉头，你怎么连尝试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呢？她老老实实说，我很淑女的哎。他笑起来说，行了，别淑女了。淑女就一定好吗？她惊奇地问，难道淑女不好吗？
咖啡厅里的光线有些暗淡。原因是几乎所有的窗户玻璃都使用了与咖啡相同的颜色。每一张桌子上都有一盏灯光黄黄的电灯，这种光线里应该很出效果的。她认定这时他看她，一定会看出淑女的气质来，可他却不欣赏淑女，这让她黯然。不过自己又不是过来跟他调情什么的，她又不认得他，她只是想尽快取回自己的东西。如此而已。
但显然他不想尽快了。因为他说，试试看吧。说不上你喝了这一回，就成了咖啡虫了呢。她假装不懂得，问，咖啡虫是什么啊？
咖啡虫……他想了想，只得老老实实说，我也不知道。应该是躲藏在咖啡树上天天以咖啡为食的虫子吧？
她哈了声，你是吗？
他说我不是。喜欢，但不是。毕竟这里的咖啡价格不菲。
她轻松地点头，那我就省省吧，不给外国产品作贡献了。
她看着他，希望他主动把她的东西取出来，然后她道谢，甚至还可以替他把这两碗咖啡的账给付了。然后呢，告别，赶紧出去，找一家清洁实惠的饭店，要一桌饭菜，好好地好好地犒劳犒劳自己。
但转念一想，自己立下了什么功勞了吗？凭什么要犒劳自己啊？
那人有一会儿不理会她，自己端起咖啡碗来，把一侧放到嘴边。她听见他发出了响亮的声音。咕咚咕咚咕咚……然后他把碗放下来，用桌上的纸抹抹嘴角，微笑地看她，我喝完了，现在看你了。
她又惊讶又胆怯。这人喝如此苦的咖啡，竟然跟喝白开水似的。这说明此人能吃苦，不寻常。一般的像他们这么大年龄的人，能吃苦的不多了。他多大？顶多二十七八岁吧。照理说，他们也算是同龄人。这差别的不止男女吧？
现在他在逼迫她。用一碗浓浓的咖啡，而且似乎是连糖都没加。这样的咖啡一碗，那边的性命一条，要是让她选择，她准备把命丢掉，不要了。所以她慢吞吞站起来，说谢谢你，把随身带的包挎到肩上，转身慢慢往外走。是是是，她已经决定了，宁肯东西不要了，也决不喝这碗咖啡。
她就这么一步一步往外走。她以为他会在她走到一半或者一大半路程的时候，最迟在她走到门口的时候，会冲她大喊一声，余小婕回来，把你的东西带走。咖啡呢，就不逼你喝了。这样，她就可以脚步迟疑一下，假装不情愿地回来，把东西取到手里，然后对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说，警察叔叔，你这个大骗子！飞快逃出去，钻进边上那家酒店里去，喝酒。喝干红。
她以为这个镜头马上就出现了呢。如果在一部电视剧里面，应该这样往下编排吧？现实生活中也一样的啊。可是……可是，她走到门口了，都看见门外那高矮各不同的男生的表情了，后面还是没有声音响起来。这时她真想转脸去看看那人在做什么，可是，可是她不敢回头，只要一回头，她就输了，输定了。她怎么能输了？不能，万万不能。
门是自动的。她走到离门一定的距离时，门就自己打开了，轻轻的，静静的，无情的。门一开，两侧的男生就把请的动作弄出来了，脸上的微笑也花朵一般地绽放开来。甚至那个竹竿样的还说出了一个请字。她冲他哼了声，人哗啦一下就进入到华丽的阳光里去了。
这是一段非常奇怪的经历。警察叔叔……姑且叫警察哥哥吧，约她出去取她因被人偷盗而丢失的东西，装了身份证、银行卡和出入证以及一沓数目不详的正版人民币的钱包，和一只手机。这个身着便衣的男人把她约进一家咖啡厅，请她喝咖啡。首先他一句也不提失物之事，只让她也像他那样，喝，喝咖啡。而且很有可能连糖都没放的咖啡，浓浓的，苦到极处的咖啡。他自己像喝水一样喝了，然后让她也如此地喝。喝了后面可能还会往下继续，不喝，就只有戛然而止了。
阳光真的非常之美好之明艳，照耀得人确实一片温暖。但她现在感觉到的却是一团凉意。恍惚着，真的是那么的冷。她哆嗦了一下。看看不远处那家她常去的酒店，慢慢踱过去。 饭吃得没味道，但吃得多。撑着了都。她要了一壶茶，一边吸烟一边喝。消食。然后出门，找到自己的车，上去，关门，发动。手机响了也不接，哪个也不接。直接回去。已经下午快三点了。拉上窗帘，继续睡，睡觉。不管了，什么也不管了。干脆有能耐就睡死了算了。
可是想要睡觉，一时又没有了睡意。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眼睛瞪得老大。眼前尽是些金色的东西在飞舞跳跃，有的直接撞进眼里来，却丝毫也没有感觉。她伸手去捉它们。捉到一个看，是金豆，再捉一个看，还是金豆。只是捉了这个没了那个。捉了半天，两手还是空的。她拍拍手，一咬牙说，警察叔叔，算你狠！
晚饭她不想吃。岂止不想吃，连出门都懒得出。只是事情耽误不得的，若是误了，饭碗破碎了小事，人也会出情况。这个可不敢的。万万的不敢。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起来拉开窗帘，已是朦胧黄昏时分了。外面的街道应该又堵车了吧？不过这没关系。她不急。事情总有缓急轻重。
磨蹭了一回，喝了水，上了厕所，然后化妆。这个照例也用不着多长时间。她不像别的女孩，需要浓厚的妆掩盖本来面目，她只要随便。跟那人说自己淑女，这没错。但到底还是碧玉。其实她更喜欢自己是碧玉。就这两个字，没有前缀。
从小区到市里，这段路程不堵。顺畅。十分钟后，她进入闹市，车马上就挪不动了。性格里面的一部分就是这样磨练出来的。相信照此磨练下去，再过几年，泰山压顶眼睛都不会眨。
但那对一个女孩来说，有意义吗？
现在这个时代，连男人都 得要命，能指望得上女孩？
她去的地方与昨天相同。过去后，停车，然后假装过夜生活者，吃烧烤，可；喝啤酒，也可。吸烟，室外还没禁止。至于有不良男人过来谋企图，也可。但需要才智，吓退之。然后在某一时间段，入某大院大门，到某号楼下，选择合适位置，抬头凝视某一层，某一扇窗户。使用相机拍下该窗户当下的情形。简言之，只要拍出该窗户当下有无灯光，即可。回家后，把照片通过电子邮件方式，发进一个信箱，则万事大吉了。
一天里所剩余时光，完全属于自己。没有禁忌。
现在，唯一的难处是，她的出入证没在手上。出入该大门，有时门卫要检查该证。她已经于昨天被盗了。今天明明可以取回来，但由于任性，不肯喝那碗咖啡，因而还在那个人手里。没有证，万一门卫查检呢？她可以使用姿色击败对手吗？不知道。
吃了些东西，边上有一家茶社。以往也时常来过，泡一杯好茶，坐下，慢慢喝，看周圍人往人来，或者叫观察人生。时间临近，再出去，拍过了，想回来也可。但到底闹市，可供热闹处多。或者回去睡觉。
这回进去，人比昨日多，桌子只近门一张无人。地段不好，但已无从选择。她就反身，把后背给门，朝里坐。还是好茶一杯，瓜子一碟。茶是清茶，瓜子是面瓜子。一人一桌，张扬又萧条。很希望能有熟悉面孔出现。希望希望，她都没想到中午被她涮过的那位……噢，是警察叔叔竟然会出现。
所以他转到里面，正对着她面孔的时候，她怔了一下。他脸上却是微笑的。她怔过了后，也只能笑了，说，警察叔叔无处不在啊。他坐下来，轻轻说，你总叫我警察叔叔。可我一不是叔叔，二不是警察。不骗你。她撇了撇嘴巴，你相信我会相信你的话吗？
他先不跟她说话，转脸跟老板说，来一杯好茶，绿茶。当地的就行。多放些茶叶。这位女士付款。再转过脸来说，请我一杯，可以吗？她没好气说，为什么要我请？我又没喝你那碗咖啡。他承认那一碗也叫他喝了，不过他又说，吃人的嘴短，喝也是一样的。嘴短的意思你知道吧？她赌气说，不知道。他笑，就是你的事情有些我不给你说出去。
这倒让她惊了一下，我有什么事情怕你说出去？再说了，你又知道我什么事情？无非你手里有我被人偷走的钱包手机。而已。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能说的秘密，难道你不食人间烟火？不会吧？她说，你且随便说一件吧。说怕了我，我就请你。
他看着她，说，好，就一件。你不叫余小婕。她心一颤，急忙把一声呻吟死死咽回去。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变了没有。不过想想，自己并没有做任何坏事，平日里很淑女的，就平静下来，哧地一笑，瞎说吧。那明明是我的名字嘛。他说不说这个了，请我吧你？她想说请，一想，若说了，不正好证明了他说的是对的？就说，不请。他接过老板送上来的茶，吸了一口，好烫的茶。又看她，好小气的女孩。
他把一个用白色塑料袋装的东西推给她，要不用这个换吧？你应该会同意吧？她猜想应该是那些东西，想到出入证，就松了一口气，说，这还差不多。警察叔叔，我请了。
当着他的面她打开来，里面果然是那些东西，除了现金。她执意看了出入证一眼，但也并没取出来，明明你中午就可以归还我的啊？要是今天晚上你碰不到我呢？他笑，说，误不了你事情的。不就半个白天嘛。再说我不都让你叫成警察叔叔了嘛。破案都没问题，找你就更不在话下啦哈。
他喝茶的时候，她望着他，自己不喝。他有点不好意思，我长得很英俊吗？她说，比较一般吧。算不上特别优秀——我指的是长相，至于能力，不知道。他笑，你没看出来啊？她说，我想的不是这个。我感觉……我在想……你到底是不是警察叔叔……他说，你说呢？
她摇头，昨天晚上，大约十点几十分钟吧，一个男人迎面撞了我一下。那个地点黑，我又来不及防备，中招了。我手里的包明明拉链都好好的，回去一看，怎么内容没了一部分呢？这说明那人是高手。高手作案，会那么快就落网了？或者会不知道手机也能卖好几百，当成废物丢弃了？会吗？
他说我哪里知道？我又没学过理论分析课。她说这跟理论无关。就事论事，会吗？你说。他笑，两可之间。她说，原因。他还笑，人不是一成不变的。过去都说曹操是奸臣，如今却有人说他是卑鄙的圣人。卑鄙而又圣人，反差大吧？她说不说曹操，就事论事。会吗？
他还想说什么别的，她把手往前突然一指，撞我的那个人应该就是你，你本人！
他跳起来，脸色有些白，这怎么可能？这完全彻底地百分之百千分之千万分……你怎么可能这么说……见她一动不动，一咬牙，他说，好吧，为了证明你是错的，你把是我的理由说出来。她哧地一笑，说，你发现我是天下最后一个淑女，想用这种鬼伎俩来接近我。是不是？ 他颓然坐下来，说，是是是。你的理由完全正确。我投降了好不好。她不愿意，你投降了不行，我得报警，叫真正的警察叔叔来修理修理你。
这人突然很害怕的样子，但再仔细分析分析他的表情，又颇有几分有恃无恐。这倒让她迟疑起来。因为看上去这人不一定就是昨天晚上撞她的那个。就算是，是不是在公安局里面有他的帮手啊？你报警，前面一走，人家后面就放了他回家。回家后他要是决意报复，不得了，她可承受不起。
这一犹豫，他就笑了，说，我跑是跑不了的。见你犯难，我替你出个主意吧？她问什么主意，他轻轻一笑，简单得很呢。就是把我放了。她说，妄想症啊你？他笑着说，不是妄想症。我有个故事，真实的，你不忙的话且听我讲了，你认真思考思考，再做决断好不好？她想了想说，那你吐象牙吧。不过要快些。
你时时刻刻占便宜啊你？好吧，我也不多嘴。说故事。是什么牙你自己判断。他点上支香烟慢悠悠吸。边吸边说，
有一个女孩子吧，长得呢，还漂亮，但不敢跟你比啊。跟你比她不是自找晦气嘛。可是呢，再丑的女孩也爱美的嘛是不是？所以呢，她很注重打扮自己，衣服要光鲜的，包要名牌的——真名牌买不起，就山寨啊。所以呢，出来逛街的时候，她很引人注目的。只见她身上穿着高级衣服，手里拎着高档皮包，手上戴着硕大的金戒指，脖子上呢，挂着一条金项链。那个粗啊，那个晃眼啊。了不得，多少人都叫她给弄成老花眼了……
她瞅瞅他放在桌子上的烟盒，想取一支也吸几口，不过想想自己都淑女了，哪里能吸烟啊，就不吸，说，你这故事，皮子皮也太厚了吧？
他说，不厚不厚，一点也不厚。前面这叫铺垫，后面才精彩呢。然后他继续说故事，
女孩其实都喜欢招摇。也不算是招摇，是表达吧。谁不希望吸引异性的注意呢？爱美之心人皆有嘛是不是？所以女孩的行为也不能责怪。但问题是，你张开了羽毛，看的人的想法就不尽相同了。……好好，我不感慨，说故事。我有什么感慨呢？都是你们女孩子们的事情。说的是某一天，这漂亮女孩又出来逛了。黄昏时分，她喜欢上天桥啊。天桥什么地方，高啊。一览众山小啊。过去有个诗人不是说，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窗前看你嘛。那桥不就是天桥？这女孩说是看风景去，实际上是想让别人看她啊……好不啰嗦了，说故事。故事其实简单。就是这天黄昏，女孩一上到天桥，就来了个男人，头上戴了个面具，二话也不说，伸手扯了女孩脖子上的项链就走。女孩呢，当时惊呆了，而且她还看见扯她项链的男人，另外一只手里明晃晃的，是一把刀啊。这说明如果她叫喊，只怕性命休矣。所以她眼睁睁地看着那男人扬长而去。
也有些人认得女孩的，或者看见过她，面熟。想帮她忙，只是不敢啊。世风如此啊。但对方走掉了，他们的胆子就上来了，肥了胖了，纷纷过来指责抢夺者。女孩想要哭，终于也没哭出来，转身摇摇摆摆回家了。回家干什么？大伙想，还能干什么？那么粗的真家伙让人掳了，伤心去了呗。或者治疗心灵创伤了吧。反正这事摊谁头上谁都得苦半年以上。
不过呢，事情仿佛就有例外。转天黄昏，这女孩又出现了。看表情也没什么痛苦，但她站到天桥上，认得的还是担了一份心，害怕她跳下去轻生啊。就有人过来劝，正劝着，一个男人突然挤过来，一把抓住女孩的胳膊说，你这么漂亮的人，怎么净做坑人的事情啊？大伙很惊讶，说如此漂亮的女孩，是世上美好的象征啊，她怎么可能坑人？说她坑人，她坑了谁了？这男人说，坑了我了啊。大伙来了兴趣，让他说说。这人说，昨天吧，她让人抢了是吧？大伙说是啊是啊。她正是为这个才上来，想要跳下去自杀的啊。这人说，自杀个什么啊，昨天抢她的那个人就是我。
大伙看着他，说是你？真是你？这人说这种事情哪有出来随便承认的？承认了不是自找晦气嘛。大伙说是啊是啊，这叫抢劫啊，是要判刑的呀。这人说我知道。我对法律精通着呢。可是自从回去后，我一晚上都没能合眼。一个人在屋里转来转去，都快要崩溃了我。白天也是。你们看看我的眼睛，是不是红得吓人？大伙看看，确实是红，跟猴子的屁股一样红。他说这就是证明啊。
然后他也不顾大伙的追问，说，我出来逛吧。本来心境是好的，没有丝毫邪念，单纯就是出来走走。可是我遇到了她。尤其是她脖子上的项链，金光闪闪，把我的眼都闪花了，看不见别的了。这种事情一回两回还可以承受，可是每天傍晚出来，我都会碰到她，一碰到她，她脖子上的项链就把我的眼睛弄花了。我眼睛里面就只剩下项链了。到后来我满心里面也只剩下项链了。我想我得把它取下来，据为己有啊。要不然我一辈子都不能安心了。我下这决心有多么艰难啊。我是个好人，抢劫这种事情能做吗？不能。可我还能怎么办？没了办法了，没有退路了。我只能鋌而走险了。
这人说，你们不知道啊，下了这决心，我像是死了一回。但实施起来也不容易。我想尽办法，才想到戴个面具出来。但怎样才能不被她叫喊起来呢？我又想了一个月，才想起来，手里要握一把刀子。然后我一天一天地过来，直到第七天了，喝了一瓶白酒了，我才终于鼓足勇气出手了……昨天，就是昨天，我抢劫了啊……
我得手了，我高兴啊，兴奋啊，急忙回家。可是还没等回到家里，我就感觉有点不对头。为嘛？项链给我的感觉不对头啊。照金子的比重，这根项链，如此粗壮，起码也得有一斤重吧？可手里的呢？一半重量也没有。轻飘飘的。回家我用牙一咬，咯嘣，一颗牙齿报销了。天呐，听说石头硌牙，还没听说金子硌牙的。我凑灯底下一瞅，妈妈的呀，是铜的啊，铜外面镀了一层金粉啊……
他张嘴让人看他被崩掉的牙留下的缺口，又掏出项链给人鉴定。他痛苦的表情很让人同情。大伙鉴定完毕项链，纷纷说这确实有些坑人。不好。很不好。这男人说，幸亏她当时没反抗，她要是一反抗，我心里一慌张，说不定就真动刀子了。我从来也没做过坏事，不知刀子怎样杀人才能杀不死。万一杀错了地方，杀到要害处，把她杀死了……天呐，我不就成了杀人犯了吗？
然后他问众人，你们都是好心人，你们说，她是不是坑人啊？大伙说是嘛，明明就是嘛。这样做人可不好，得好好跟她说道说道……大伙转眼来找女孩，可是女孩已经不见了。这时天桥底下有人惊叫说，天呐，有人跳桥自杀了啊…… 说到这里，这人不往下说了。只端起茶杯来喝茶。他喝得从容自在。像是在喝自己家的茶，或者是在自己家里喝茶。她忘记了别的，只盯着他看。他不说了，她还是看。问他，完啦？他说，完了。这个故事不完整吗？她想了想，说，还行吧。只是讽刺意味太浓了。如果你是一个作家，你讲不好故事的。
他笑起来，我怎么可能是一个作家呢？实话告诉你，我是一个贼，专门从事盗窃活动。而且……他沉吟着，慢慢说，只要我出手，没有不成功的。他站起来，所以你应该感到幸运。
谢谢你的茶。他补充了一句，转身出门。身影一闪，就没有了。她张望着门外，根本就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失了的。然后她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经到了她要去拍照的时间了。她付了钱，慢慢出去。外面是黑夜，但却被各色灯光弄得花里胡哨，显得异常油滑和肤浅。
后面几天，她再也没见到这个男人。这个她以为是警察叔叔的男人，像是空气一样凭空化掉了。仿佛从来也没有在她眼前出现过。但绝对不是的。他出现过，不仅出现过，还很有可能撞过她，然后出手洗劫过她，再然后把东西送了回来。除了现金。如果她的推断是真的，他是什么意思呢？用意？这像是走象棋时马遇到炮，被别住了。
她就在这个地方被别住了。
别住她的是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比她大，但属于同代人。听过那个故事后，她不认为他是警察叔叔了。其实之前，在他还了她的东西时，她就已经感觉他不是了。但既然偷过了要还回来，为什么单单留下现金不还？
算了，不想了，不想了。只是在他讲的故事里，他把她塑造成一个爱慕虚荣的家伙，或者是用那个女孩来比喻她。但她是吗？可以类比吗？如果可以，难道他就是故事里的那个傻瓜男人？要么……等等，他的意思是，是不是因为她引诱了他，他才撞了她一下，然后……可是，他的用意呢？就为了让她听他讲那么一个不伦不类的故事，然后走掉？
哈哈！她笑起来，真他哥哥的有趣！
天气慢慢不热了。晚上她还是出来，去那个大院里，找到那个窗户，在相同的时间段看看里面有灯光没有。这都成了习惯了。有或者没有，只不过是一个借口。也许……也许当初让她做这事的人，也只是把这个当作一个借口？对方提供给她住处和费用，难道只是为了一个借口？
对方说这是一份正常的普通的工作，可是有这样的工作吗？
一直以来，从她看到窗户的第一次，到现在，有一个月了吧？那扇窗户始终也没有亮起灯光。黑的，漆黑一团。她拍出来的照片也是漆黑一团。而周边窗户的灯光，有明有暗。只有她需要关注的是漆黑。
这里面有什么隐喻吗？
明天是10月1日，国内要放长假了。之前她也是要求这个长假不做了。她想回老家看看。她都有好几年没回去过了。请示的方式也是通过电子邮件。对方答应了。但要求她坚守到最后，也就是今天晚上。把今天晚上那扇窗户的照片发出去，她就可以放心回家了。
家在千里外。下一次回来，不知何日了。这样想，她不免有点黯然。而且，那个曾经闯入过她生活的男人，那个执意讲一个故事给她听，然后消失了的男人，在这个夜晚，重新被她记了起来。她有点担心他故事里女孩的命运是不是会被她复制。因为毕竟，她现在做的事情，其性质和内幕，她都一无所知。
好在明天就解脱了。那时候，余小婕不再存在。她的另外的名字，在这个城市里面还没有人知道。如果愿意，她满可以在自己家乡的县城找一份工作。或者自己开一家店铺，经营自己喜欢的东西。
把车停好，她像往常一样。不同的是，她到超市购买了一些东西。给父母的，给邻居的，还有过去好友的。她把它们送进车里，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这才吸一支香烟，慢慢走到大院门口。
门卫早已认识她了。年轻的男孩只冲她轻轻一笑，她就进去了。大院里面很宽阔，但灯光黯淡。这据说是有原因的。这个大院应该也居住着居民，只是不一般。否则就不必有出入证了。而且，这个月据她观察，真正有人居住的居室并不很多。更多的是像她拍摄下来的那种，夜间漆黑的。但一直漆黑的也不多。说明始终没有人进入的居室也不多。而且，尽管对方不要她白天过来，就是黑夜里，她也感觉得出来，这里不是一个新开辟的大院，应该有历史了。至于里面到底居住着什么样的人，对方不允许她打听。
不说了，还是过去看看吧。
外面几乎很少有人行走。有的话也大都乘坐轿车。但似乎现在连轿车也看不见几辆。静，静得有点类似野外。她慢慢靠近一直固定的位置。这一次她惊讶地发现，那扇窗口竟然有了灯光。显然窗户拉着窗帘，但从周边还是透出了灯光的影子。她有些興奋，很想上去看看里面的人什么样子。这个仅凭想象还是不行的。就是找个作家来想象，也不行。因为里面灯光底下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她都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是，窗户的主人回来了。
这样的结尾倒还不错。她想。毕竟到最后，她看见了这个窗口的灯光。淡淡的，黄黄的，有点温暖的意思。她轻轻笑着，从包里找出相机，打开，调整一下，镜头对准窗口，然后按下快门。成了。结束了。她收起相机，想要转身离开。也就在这时，她被人从后面勒住了脖子。她啊地惊叫一声。但声音很快就扼在喉咙里面。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她明白，她撞上了不可知的凶险。现在她只能挣扎。但很快她的两腿就悬空，意识慢慢模糊起来，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勒住她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面目不清。但身材高挑，看上去身手不错。在她停止了挣扎后，他把她小心地放到地上。他有点怜惜地说，我都警告过你了。差不多已经是明目张胆地警告过你了。你如此冰雪聪明，怎么一点也觉察不出来啊？他轻轻踢了踢她，她软得像一根面条。他知道她再也醒不过来了。可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只是，像她一样，他有选择吗？没有。
所以他转身慢慢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接通手机，他对一个不知现在身在何处的人说，放心吧老板。事情了结了。毫无破绽。关上手机，他幽幽叹息了一声，回过头来。但他什么也没看见。
他的后面黑得出奇。
责任编辑：王方晨
后面的半个晚上她都没能睡踏实了。在床上折腾来折腾去，挖空心思，只想回忆起那个人的形象，把他那张脸从记忆深处挖掘出来。因为感觉，这人不应该是特别特别陌生的，可能以前还曾经在哪里见到过，或者打过交道也未可知。被人暗算了一下，无论如何她也不甘心。
天已经亮了好一会儿了，也许半个上午都过去了。卧室窗户上的窗帘自从更换了后，外面的亮光就进不来了。这样，无论早晚，只要拉上窗帘，屋里就一定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想事情，包括睡觉，她就喜欢这样的漆黑。认为卧室就应该是黑的，不黑，那是教室。
心里很烦的。照理哪里能让人如此轻易得手。可偏偏就这么容易。手机倒罢了，她有好几只，主要是她的几张卡和身份证都塞在钱包里面，甚至还有出入证。她现在的身份就是靠它们来证明的，万一找不回来，可能她的身份就要成谜的。一旦成谜，麻烦很快就源源不断地找上门来。那样……她对自己说，余小婕，看你如何自处。
舜水小区所处的位置很好，基本上远离城市的喧嚣，在这里，听不见任何都市的声音，宁静，宁静得仿佛是在山明水秀的林间。而实际上，开车出了小区，不到十分钟的路程，热闹而激昂的都市就哗啦一下跳出来了。虚幻得像是海市蜃楼，但绝对真实。
余小婕是她的名字，至少是现在正在使用的名字。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如果只有一个名字，那是很可怜的。名字是人的外衣，是外面的那一层壳。想想在如履薄冰的时代，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摔着跌着，而多几重外壳，会是多么的重要——就连大权在握的贪官们，他们傻逼烘烘，几近无脑，却也知道多弄几张姓名颜色不同的护照呢！
她可以姑且先换一个名字，顶着任何一个名字，她都可以马上投入到热闹而夸张的现实生活中去。但她又着实喜欢余小婕三个字。
情绪很恶劣，懒得起来。感觉外面似乎是阴天了，没有任何美好的分子在空间跳动。她不由骂了声狗日的。她是骂昨天晚上的那个人的。狗日的不得好死。她这样想过了，接着又想，只偷了她一个手机和一个钱包的人，似乎应该不至于因此而死掉了。她骂得有点过头。
不过再想想，这个人肯定不只对她一个人下过手，他偷过的人多了去了，兴许杀人放火的事情也做过。至于强奸……想到强奸两个字，她心里晃悠了一下，有点恶心的感觉，急忙赶紧想别的词句，努力地把它们给驱赶出脑子。
恍惚着她又睡了过去。直到手机响起铃声，一个小女孩跟她大声说，主人，你讨厌的人又来电话啦——主人，你讨厌的人又来电话啦——她才猛地醒过来，把屏幕亮起来的手机扯手里，看看上面，显示的是一个陌生号码，并不是她讨厌的那个人，一时没了心情，一按，干脆关了。
片刻手机重新响起，小女孩照例喊她接电话，她不再看是谁的，按了接听键，说，喂，我正睡觉呢。里面啊了声，没有说话。她说，说话啊？不说我挂啦啊。那边这时说，你还在睡觉。天没亮吗？声音是陌生的，起码是一时想不起来的。她有点不高兴，反正我这里是漆黑的。那边噢了声，说，你指的是你现在的心情吧？她问你什么意思？那边说，我猜想你的心情現在不会好了。是不是？她想了想，不承认，说，不可能，我天天好心情。那边哧地笑起来说，算了，你继续吧。祝你心情天天都好。就断线了。
她嘟囔了声屁，哪个假装了解我的骚扰老娘我啊。脑子里猛一醒，坏了，应该是有重要的事情。否则，一个声音比较陌生的，他打什么电话来啊？是不是警察？警察捉到小偷了，要她过去认领手机和钱包的吧？万一真是如此，不就得罪警察了吗？得罪了警察的后果是什么？……啊呀呀——她跳起来，跳到窗前面，哗地拽开了窗帘。外面的阳光轰隆一声把床铺满了。
看看墙上的石英钟，都上午十点半了。
照着号码回拨过去，片刻有人接了。那边说声你好。她赶忙说，不好意思。我现在的心情真的不好哎。那边笑了，说，我当然知道的。这样吧，你出来，我请你喝点什么，说不定你心情就会好起来了。她哎了声，说，你警察叔叔吧？那边说，警察？你认为我是警察？还叔叔？她说，不是吗？怎么我觉得你应该是警察叔叔？
那边哈哈大笑，余小婕，性别，女，出生时间，1987年12月12日……她说，我身份证在你手里，你还敢说你不是警察叔叔？那边说，为什么？她说，警察捉小偷啊。那边又哈地一笑，说，警察先放一边，除了钱包里面的钱，别的东西，你不要是吧？不要我登记上缴，然后封存。要的话就出来……
这个能不要吗？她问在什么地方，那边说了一个地点。那里她经常去的，就离她昨天晚上被人撞的地方不到三百米。所以她说好啊。然后她补充说，你最好还是警察叔叔。
临近中午，都市的繁华更加的显露出来。大街上，除了车还是车，除了人还是人。余小婕开车，明明十几分钟的路程，倒整整走了四十分钟。烦人也没办法。大家都一样。慢慢她也有了耐心，反正也做不了别的了。
到了指定的地点，已经将近十二点了。对方给出的是一家叫什么岛的咖啡厅。余小婕格外不喜欢的就是咖啡。那种假模假样的东西，明明就是一碗中药，却偏偏打着高雅的外国旗号，什么提神醒目啊，什么苦尽甘来啊，纯粹扯淡！她喝过一回，只喝过一回就再也不肯喝了，加多少糖也不喝。
但那个手里握着她身份证的人，却让她来这里。
把车子停好，来到门口。这里很有趣的，门的两侧，一边站着一个穿着制服的男生，左边的奇高，应该有两米多吧？或者堪比姚明？右边的那个呢，却又奇矮，矮得你开始以为是个儿童，但他却有一张成年人的面孔，而两只手，也像成年人的那样大。这两只手安装在他的身上，既夸张又搞笑。所以她笑了一下。两边的男生都做出一个请进的姿势，高个的还把腰用力低下来，好让她能够看得见他脸上的笑容。矮的则高高仰着脸，目的相同。她是个美女，任何质地的男人都会给她这个。起码的。 进了门余小婕有点开心了。但她站在吧台前不知应该往哪里走。一个男生马上过来，弯腰给她指点了一下。她才发现一边靠近角落的地方，有一个男人坐在桌边的沙发上，正往这边看。
这人没有穿着警察的服装。一副休闲样。她有点犹豫。如果他穿警察的服装，哪怕是假的，或者人家说的二警察服装，她也不会犹豫。不过她也只迟疑一下而已。咖啡厅是公共场所，而且又是敞开着的，应该不会有问题。再说自己把脑子里的弦绷紧了，怕什么？
她就慢慢走过去。尽量从容宁静，大家闺秀样。走到那人边上，她嗨了声，说你好啊。那人一直看着她往这边走的，这时像是突然放心了，呼地吐出一口气，又摇头，笑，说，刚才我失神了。噢，也叫走神。你请坐。她轻轻一笑，堵车的哎。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他看着她坐到对面的沙发里，把身子挺直了，说，意料之中的。所以我也是刚过来。要的咖啡他们还没送过来呢。然后他说，这城市要是有地下铁就好了。
这么大的一座城市，全国都著名的，却一直没有地铁，连她都有些不可思议。以前也曾经跟朋友分析探讨过。有说因为这城市地下水过于丰沛，到处是水，地铁又不能在水里通过。但显然这是扯淡的理论。因为连海底都能打通了，区区的地下水算什么。现在这人一说，她马上问他，你说为什么没有呢？他看着她，慢慢说，因为这几任市长里面一直没有属鼠的。她愣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噗地把自己笑喷了。
咖啡上来，她看见他拈起银勺，慢慢搅动碗里的液体，又低头把鼻子放到升腾的雾气里面嗅，像是很有喝的经验的。转眼去看自己面前的碗，里面液体的色彩相同，焦糊样，出来的味道也有一分焦糊。她小声说，我不喝咖啡的。他抬头问，你说什么？她哈了声，我不喝咖啡。他说，嫌味道苦吗？可以多加糖的。她摇头，不是怕苦。就是不能喝。他说，那你想喝什么？她说，茶水吧。他嘿地笑起来，说，它们的味道差不多啊。她说不一样的。不是一回事。
不过他并没有给她要一杯茶水，试试看吧。这里的咖啡很好的，跟你喝过的不一样。她执意说，天下咖啡都一样的。没有不同。他停止搅动，银勺点点滴滴，他皱皱眉头，你怎么连尝试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呢？她老老实实说，我很淑女的哎。他笑起来说，行了，别淑女了。淑女就一定好吗？她惊奇地问，难道淑女不好吗？
咖啡厅里的光线有些暗淡。原因是几乎所有的窗户玻璃都使用了与咖啡相同的颜色。每一张桌子上都有一盏灯光黄黄的电灯，这种光线里应该很出效果的。她认定这时他看她，一定会看出淑女的气质来，可他却不欣赏淑女，这让她黯然。不过自己又不是过来跟他调情什么的，她又不认得他，她只是想尽快取回自己的东西。如此而已。
但显然他不想尽快了。因为他说，试试看吧。说不上你喝了这一回，就成了咖啡虫了呢。她假装不懂得，问，咖啡虫是什么啊？
咖啡虫……他想了想，只得老老实实说，我也不知道。应该是躲藏在咖啡树上天天以咖啡为食的虫子吧？
她哈了声，你是吗？
他说我不是。喜欢，但不是。毕竟这里的咖啡价格不菲。
她轻松地点头，那我就省省吧，不给外国产品作贡献了。
她看着他，希望他主动把她的东西取出来，然后她道谢，甚至还可以替他把这两碗咖啡的账给付了。然后呢，告别，赶紧出去，找一家清洁实惠的饭店，要一桌饭菜，好好地好好地犒劳犒劳自己。
但转念一想，自己立下了什么功勞了吗？凭什么要犒劳自己啊？
那人有一会儿不理会她，自己端起咖啡碗来，把一侧放到嘴边。她听见他发出了响亮的声音。咕咚咕咚咕咚……然后他把碗放下来，用桌上的纸抹抹嘴角，微笑地看她，我喝完了，现在看你了。
她又惊讶又胆怯。这人喝如此苦的咖啡，竟然跟喝白开水似的。这说明此人能吃苦，不寻常。一般的像他们这么大年龄的人，能吃苦的不多了。他多大？顶多二十七八岁吧。照理说，他们也算是同龄人。这差别的不止男女吧？
现在他在逼迫她。用一碗浓浓的咖啡，而且似乎是连糖都没加。这样的咖啡一碗，那边的性命一条，要是让她选择，她准备把命丢掉，不要了。所以她慢吞吞站起来，说谢谢你，把随身带的包挎到肩上，转身慢慢往外走。是是是，她已经决定了，宁肯东西不要了，也决不喝这碗咖啡。
她就这么一步一步往外走。她以为他会在她走到一半或者一大半路程的时候，最迟在她走到门口的时候，会冲她大喊一声，余小婕回来，把你的东西带走。咖啡呢，就不逼你喝了。这样，她就可以脚步迟疑一下，假装不情愿地回来，把东西取到手里，然后对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说，警察叔叔，你这个大骗子！飞快逃出去，钻进边上那家酒店里去，喝酒。喝干红。
她以为这个镜头马上就出现了呢。如果在一部电视剧里面，应该这样往下编排吧？现实生活中也一样的啊。可是……可是，她走到门口了，都看见门外那高矮各不同的男生的表情了，后面还是没有声音响起来。这时她真想转脸去看看那人在做什么，可是，可是她不敢回头，只要一回头，她就输了，输定了。她怎么能输了？不能，万万不能。
门是自动的。她走到离门一定的距离时，门就自己打开了，轻轻的，静静的，无情的。门一开，两侧的男生就把请的动作弄出来了，脸上的微笑也花朵一般地绽放开来。甚至那个竹竿样的还说出了一个请字。她冲他哼了声，人哗啦一下就进入到华丽的阳光里去了。
这是一段非常奇怪的经历。警察叔叔……姑且叫警察哥哥吧，约她出去取她因被人偷盗而丢失的东西，装了身份证、银行卡和出入证以及一沓数目不详的正版人民币的钱包，和一只手机。这个身着便衣的男人把她约进一家咖啡厅，请她喝咖啡。首先他一句也不提失物之事，只让她也像他那样，喝，喝咖啡。而且很有可能连糖都没放的咖啡，浓浓的，苦到极处的咖啡。他自己像喝水一样喝了，然后让她也如此地喝。喝了后面可能还会往下继续，不喝，就只有戛然而止了。
阳光真的非常之美好之明艳，照耀得人确实一片温暖。但她现在感觉到的却是一团凉意。恍惚着，真的是那么的冷。她哆嗦了一下。看看不远处那家她常去的酒店，慢慢踱过去。 饭吃得没味道，但吃得多。撑着了都。她要了一壶茶，一边吸烟一边喝。消食。然后出门，找到自己的车，上去，关门，发动。手机响了也不接，哪个也不接。直接回去。已经下午快三点了。拉上窗帘，继续睡，睡觉。不管了，什么也不管了。干脆有能耐就睡死了算了。
可是想要睡觉，一时又没有了睡意。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眼睛瞪得老大。眼前尽是些金色的东西在飞舞跳跃，有的直接撞进眼里来，却丝毫也没有感觉。她伸手去捉它们。捉到一个看，是金豆，再捉一个看，还是金豆。只是捉了这个没了那个。捉了半天，两手还是空的。她拍拍手，一咬牙说，警察叔叔，算你狠！
晚饭她不想吃。岂止不想吃，连出门都懒得出。只是事情耽误不得的，若是误了，饭碗破碎了小事，人也会出情况。这个可不敢的。万万的不敢。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起来拉开窗帘，已是朦胧黄昏时分了。外面的街道应该又堵车了吧？不过这没关系。她不急。事情总有缓急轻重。
磨蹭了一回，喝了水，上了厕所，然后化妆。这个照例也用不着多长时间。她不像别的女孩，需要浓厚的妆掩盖本来面目，她只要随便。跟那人说自己淑女，这没错。但到底还是碧玉。其实她更喜欢自己是碧玉。就这两个字，没有前缀。
从小区到市里，这段路程不堵。顺畅。十分钟后，她进入闹市，车马上就挪不动了。性格里面的一部分就是这样磨练出来的。相信照此磨练下去，再过几年，泰山压顶眼睛都不会眨。
但那对一个女孩来说，有意义吗？
现在这个时代，连男人都 得要命，能指望得上女孩？
她去的地方与昨天相同。过去后，停车，然后假装过夜生活者，吃烧烤，可；喝啤酒，也可。吸烟，室外还没禁止。至于有不良男人过来谋企图，也可。但需要才智，吓退之。然后在某一时间段，入某大院大门，到某号楼下，选择合适位置，抬头凝视某一层，某一扇窗户。使用相机拍下该窗户当下的情形。简言之，只要拍出该窗户当下有无灯光，即可。回家后，把照片通过电子邮件方式，发进一个信箱，则万事大吉了。
一天里所剩余时光，完全属于自己。没有禁忌。
现在，唯一的难处是，她的出入证没在手上。出入该大门，有时门卫要检查该证。她已经于昨天被盗了。今天明明可以取回来，但由于任性，不肯喝那碗咖啡，因而还在那个人手里。没有证，万一门卫查检呢？她可以使用姿色击败对手吗？不知道。
吃了些东西，边上有一家茶社。以往也时常来过，泡一杯好茶，坐下，慢慢喝，看周圍人往人来，或者叫观察人生。时间临近，再出去，拍过了，想回来也可。但到底闹市，可供热闹处多。或者回去睡觉。
这回进去，人比昨日多，桌子只近门一张无人。地段不好，但已无从选择。她就反身，把后背给门，朝里坐。还是好茶一杯，瓜子一碟。茶是清茶，瓜子是面瓜子。一人一桌，张扬又萧条。很希望能有熟悉面孔出现。希望希望，她都没想到中午被她涮过的那位……噢，是警察叔叔竟然会出现。
所以他转到里面，正对着她面孔的时候，她怔了一下。他脸上却是微笑的。她怔过了后，也只能笑了，说，警察叔叔无处不在啊。他坐下来，轻轻说，你总叫我警察叔叔。可我一不是叔叔，二不是警察。不骗你。她撇了撇嘴巴，你相信我会相信你的话吗？
他先不跟她说话，转脸跟老板说，来一杯好茶，绿茶。当地的就行。多放些茶叶。这位女士付款。再转过脸来说，请我一杯，可以吗？她没好气说，为什么要我请？我又没喝你那碗咖啡。他承认那一碗也叫他喝了，不过他又说，吃人的嘴短，喝也是一样的。嘴短的意思你知道吧？她赌气说，不知道。他笑，就是你的事情有些我不给你说出去。
这倒让她惊了一下，我有什么事情怕你说出去？再说了，你又知道我什么事情？无非你手里有我被人偷走的钱包手机。而已。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能说的秘密，难道你不食人间烟火？不会吧？她说，你且随便说一件吧。说怕了我，我就请你。
他看着她，说，好，就一件。你不叫余小婕。她心一颤，急忙把一声呻吟死死咽回去。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变了没有。不过想想，自己并没有做任何坏事，平日里很淑女的，就平静下来，哧地一笑，瞎说吧。那明明是我的名字嘛。他说不说这个了，请我吧你？她想说请，一想，若说了，不正好证明了他说的是对的？就说，不请。他接过老板送上来的茶，吸了一口，好烫的茶。又看她，好小气的女孩。
他把一个用白色塑料袋装的东西推给她，要不用这个换吧？你应该会同意吧？她猜想应该是那些东西，想到出入证，就松了一口气，说，这还差不多。警察叔叔，我请了。
当着他的面她打开来，里面果然是那些东西，除了现金。她执意看了出入证一眼，但也并没取出来，明明你中午就可以归还我的啊？要是今天晚上你碰不到我呢？他笑，说，误不了你事情的。不就半个白天嘛。再说我不都让你叫成警察叔叔了嘛。破案都没问题，找你就更不在话下啦哈。
他喝茶的时候，她望着他，自己不喝。他有点不好意思，我长得很英俊吗？她说，比较一般吧。算不上特别优秀——我指的是长相，至于能力，不知道。他笑，你没看出来啊？她说，我想的不是这个。我感觉……我在想……你到底是不是警察叔叔……他说，你说呢？
她摇头，昨天晚上，大约十点几十分钟吧，一个男人迎面撞了我一下。那个地点黑，我又来不及防备，中招了。我手里的包明明拉链都好好的，回去一看，怎么内容没了一部分呢？这说明那人是高手。高手作案，会那么快就落网了？或者会不知道手机也能卖好几百，当成废物丢弃了？会吗？
他说我哪里知道？我又没学过理论分析课。她说这跟理论无关。就事论事，会吗？你说。他笑，两可之间。她说，原因。他还笑，人不是一成不变的。过去都说曹操是奸臣，如今却有人说他是卑鄙的圣人。卑鄙而又圣人，反差大吧？她说不说曹操，就事论事。会吗？
他还想说什么别的，她把手往前突然一指，撞我的那个人应该就是你，你本人！
他跳起来，脸色有些白，这怎么可能？这完全彻底地百分之百千分之千万分……你怎么可能这么说……见她一动不动，一咬牙，他说，好吧，为了证明你是错的，你把是我的理由说出来。她哧地一笑，说，你发现我是天下最后一个淑女，想用这种鬼伎俩来接近我。是不是？ 他颓然坐下来，说，是是是。你的理由完全正确。我投降了好不好。她不愿意，你投降了不行，我得报警，叫真正的警察叔叔来修理修理你。
这人突然很害怕的样子，但再仔细分析分析他的表情，又颇有几分有恃无恐。这倒让她迟疑起来。因为看上去这人不一定就是昨天晚上撞她的那个。就算是，是不是在公安局里面有他的帮手啊？你报警，前面一走，人家后面就放了他回家。回家后他要是决意报复，不得了，她可承受不起。
这一犹豫，他就笑了，说，我跑是跑不了的。见你犯难，我替你出个主意吧？她问什么主意，他轻轻一笑，简单得很呢。就是把我放了。她说，妄想症啊你？他笑着说，不是妄想症。我有个故事，真实的，你不忙的话且听我讲了，你认真思考思考，再做决断好不好？她想了想说，那你吐象牙吧。不过要快些。
你时时刻刻占便宜啊你？好吧，我也不多嘴。说故事。是什么牙你自己判断。他点上支香烟慢悠悠吸。边吸边说，
有一个女孩子吧，长得呢，还漂亮，但不敢跟你比啊。跟你比她不是自找晦气嘛。可是呢，再丑的女孩也爱美的嘛是不是？所以呢，她很注重打扮自己，衣服要光鲜的，包要名牌的——真名牌买不起，就山寨啊。所以呢，出来逛街的时候，她很引人注目的。只见她身上穿着高级衣服，手里拎着高档皮包，手上戴着硕大的金戒指，脖子上呢，挂着一条金项链。那个粗啊，那个晃眼啊。了不得，多少人都叫她给弄成老花眼了……
她瞅瞅他放在桌子上的烟盒，想取一支也吸几口，不过想想自己都淑女了，哪里能吸烟啊，就不吸，说，你这故事，皮子皮也太厚了吧？
他说，不厚不厚，一点也不厚。前面这叫铺垫，后面才精彩呢。然后他继续说故事，
女孩其实都喜欢招摇。也不算是招摇，是表达吧。谁不希望吸引异性的注意呢？爱美之心人皆有嘛是不是？所以女孩的行为也不能责怪。但问题是，你张开了羽毛，看的人的想法就不尽相同了。……好好，我不感慨，说故事。我有什么感慨呢？都是你们女孩子们的事情。说的是某一天，这漂亮女孩又出来逛了。黄昏时分，她喜欢上天桥啊。天桥什么地方，高啊。一览众山小啊。过去有个诗人不是说，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窗前看你嘛。那桥不就是天桥？这女孩说是看风景去，实际上是想让别人看她啊……好不啰嗦了，说故事。故事其实简单。就是这天黄昏，女孩一上到天桥，就来了个男人，头上戴了个面具，二话也不说，伸手扯了女孩脖子上的项链就走。女孩呢，当时惊呆了，而且她还看见扯她项链的男人，另外一只手里明晃晃的，是一把刀啊。这说明如果她叫喊，只怕性命休矣。所以她眼睁睁地看着那男人扬长而去。
也有些人认得女孩的，或者看见过她，面熟。想帮她忙，只是不敢啊。世风如此啊。但对方走掉了，他们的胆子就上来了，肥了胖了，纷纷过来指责抢夺者。女孩想要哭，终于也没哭出来，转身摇摇摆摆回家了。回家干什么？大伙想，还能干什么？那么粗的真家伙让人掳了，伤心去了呗。或者治疗心灵创伤了吧。反正这事摊谁头上谁都得苦半年以上。
不过呢，事情仿佛就有例外。转天黄昏，这女孩又出现了。看表情也没什么痛苦，但她站到天桥上，认得的还是担了一份心，害怕她跳下去轻生啊。就有人过来劝，正劝着，一个男人突然挤过来，一把抓住女孩的胳膊说，你这么漂亮的人，怎么净做坑人的事情啊？大伙很惊讶，说如此漂亮的女孩，是世上美好的象征啊，她怎么可能坑人？说她坑人，她坑了谁了？这男人说，坑了我了啊。大伙来了兴趣，让他说说。这人说，昨天吧，她让人抢了是吧？大伙说是啊是啊。她正是为这个才上来，想要跳下去自杀的啊。这人说，自杀个什么啊，昨天抢她的那个人就是我。
大伙看着他，说是你？真是你？这人说这种事情哪有出来随便承认的？承认了不是自找晦气嘛。大伙说是啊是啊，这叫抢劫啊，是要判刑的呀。这人说我知道。我对法律精通着呢。可是自从回去后，我一晚上都没能合眼。一个人在屋里转来转去，都快要崩溃了我。白天也是。你们看看我的眼睛，是不是红得吓人？大伙看看，确实是红，跟猴子的屁股一样红。他说这就是证明啊。
然后他也不顾大伙的追问，说，我出来逛吧。本来心境是好的，没有丝毫邪念，单纯就是出来走走。可是我遇到了她。尤其是她脖子上的项链，金光闪闪，把我的眼都闪花了，看不见别的了。这种事情一回两回还可以承受，可是每天傍晚出来，我都会碰到她，一碰到她，她脖子上的项链就把我的眼睛弄花了。我眼睛里面就只剩下项链了。到后来我满心里面也只剩下项链了。我想我得把它取下来，据为己有啊。要不然我一辈子都不能安心了。我下这决心有多么艰难啊。我是个好人，抢劫这种事情能做吗？不能。可我还能怎么办？没了办法了，没有退路了。我只能鋌而走险了。
这人说，你们不知道啊，下了这决心，我像是死了一回。但实施起来也不容易。我想尽办法，才想到戴个面具出来。但怎样才能不被她叫喊起来呢？我又想了一个月，才想起来，手里要握一把刀子。然后我一天一天地过来，直到第七天了，喝了一瓶白酒了，我才终于鼓足勇气出手了……昨天，就是昨天，我抢劫了啊……
我得手了，我高兴啊，兴奋啊，急忙回家。可是还没等回到家里，我就感觉有点不对头。为嘛？项链给我的感觉不对头啊。照金子的比重，这根项链，如此粗壮，起码也得有一斤重吧？可手里的呢？一半重量也没有。轻飘飘的。回家我用牙一咬，咯嘣，一颗牙齿报销了。天呐，听说石头硌牙，还没听说金子硌牙的。我凑灯底下一瞅，妈妈的呀，是铜的啊，铜外面镀了一层金粉啊……
他张嘴让人看他被崩掉的牙留下的缺口，又掏出项链给人鉴定。他痛苦的表情很让人同情。大伙鉴定完毕项链，纷纷说这确实有些坑人。不好。很不好。这男人说，幸亏她当时没反抗，她要是一反抗，我心里一慌张，说不定就真动刀子了。我从来也没做过坏事，不知刀子怎样杀人才能杀不死。万一杀错了地方，杀到要害处，把她杀死了……天呐，我不就成了杀人犯了吗？
然后他问众人，你们都是好心人，你们说，她是不是坑人啊？大伙说是嘛，明明就是嘛。这样做人可不好，得好好跟她说道说道……大伙转眼来找女孩，可是女孩已经不见了。这时天桥底下有人惊叫说，天呐，有人跳桥自杀了啊…… 说到这里，这人不往下说了。只端起茶杯来喝茶。他喝得从容自在。像是在喝自己家的茶，或者是在自己家里喝茶。她忘记了别的，只盯着他看。他不说了，她还是看。问他，完啦？他说，完了。这个故事不完整吗？她想了想，说，还行吧。只是讽刺意味太浓了。如果你是一个作家，你讲不好故事的。
他笑起来，我怎么可能是一个作家呢？实话告诉你，我是一个贼，专门从事盗窃活动。而且……他沉吟着，慢慢说，只要我出手，没有不成功的。他站起来，所以你应该感到幸运。
谢谢你的茶。他补充了一句，转身出门。身影一闪，就没有了。她张望着门外，根本就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失了的。然后她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经到了她要去拍照的时间了。她付了钱，慢慢出去。外面是黑夜，但却被各色灯光弄得花里胡哨，显得异常油滑和肤浅。
后面几天，她再也没见到这个男人。这个她以为是警察叔叔的男人，像是空气一样凭空化掉了。仿佛从来也没有在她眼前出现过。但绝对不是的。他出现过，不仅出现过，还很有可能撞过她，然后出手洗劫过她，再然后把东西送了回来。除了现金。如果她的推断是真的，他是什么意思呢？用意？这像是走象棋时马遇到炮，被别住了。
她就在这个地方被别住了。
别住她的是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比她大，但属于同代人。听过那个故事后，她不认为他是警察叔叔了。其实之前，在他还了她的东西时，她就已经感觉他不是了。但既然偷过了要还回来，为什么单单留下现金不还？
算了，不想了，不想了。只是在他讲的故事里，他把她塑造成一个爱慕虚荣的家伙，或者是用那个女孩来比喻她。但她是吗？可以类比吗？如果可以，难道他就是故事里的那个傻瓜男人？要么……等等，他的意思是，是不是因为她引诱了他，他才撞了她一下，然后……可是，他的用意呢？就为了让她听他讲那么一个不伦不类的故事，然后走掉？
哈哈！她笑起来，真他哥哥的有趣！
天气慢慢不热了。晚上她还是出来，去那个大院里，找到那个窗户，在相同的时间段看看里面有灯光没有。这都成了习惯了。有或者没有，只不过是一个借口。也许……也许当初让她做这事的人，也只是把这个当作一个借口？对方提供给她住处和费用，难道只是为了一个借口？
对方说这是一份正常的普通的工作，可是有这样的工作吗？
一直以来，从她看到窗户的第一次，到现在，有一个月了吧？那扇窗户始终也没有亮起灯光。黑的，漆黑一团。她拍出来的照片也是漆黑一团。而周边窗户的灯光，有明有暗。只有她需要关注的是漆黑。
这里面有什么隐喻吗？
明天是10月1日，国内要放长假了。之前她也是要求这个长假不做了。她想回老家看看。她都有好几年没回去过了。请示的方式也是通过电子邮件。对方答应了。但要求她坚守到最后，也就是今天晚上。把今天晚上那扇窗户的照片发出去，她就可以放心回家了。
家在千里外。下一次回来，不知何日了。这样想，她不免有点黯然。而且，那个曾经闯入过她生活的男人，那个执意讲一个故事给她听，然后消失了的男人，在这个夜晚，重新被她记了起来。她有点担心他故事里女孩的命运是不是会被她复制。因为毕竟，她现在做的事情，其性质和内幕，她都一无所知。
好在明天就解脱了。那时候，余小婕不再存在。她的另外的名字，在这个城市里面还没有人知道。如果愿意，她满可以在自己家乡的县城找一份工作。或者自己开一家店铺，经营自己喜欢的东西。
把车停好，她像往常一样。不同的是，她到超市购买了一些东西。给父母的，给邻居的，还有过去好友的。她把它们送进车里，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这才吸一支香烟，慢慢走到大院门口。
门卫早已认识她了。年轻的男孩只冲她轻轻一笑，她就进去了。大院里面很宽阔，但灯光黯淡。这据说是有原因的。这个大院应该也居住着居民，只是不一般。否则就不必有出入证了。而且，这个月据她观察，真正有人居住的居室并不很多。更多的是像她拍摄下来的那种，夜间漆黑的。但一直漆黑的也不多。说明始终没有人进入的居室也不多。而且，尽管对方不要她白天过来，就是黑夜里，她也感觉得出来，这里不是一个新开辟的大院，应该有历史了。至于里面到底居住着什么样的人，对方不允许她打听。
不说了，还是过去看看吧。
外面几乎很少有人行走。有的话也大都乘坐轿车。但似乎现在连轿车也看不见几辆。静，静得有点类似野外。她慢慢靠近一直固定的位置。这一次她惊讶地发现，那扇窗口竟然有了灯光。显然窗户拉着窗帘，但从周边还是透出了灯光的影子。她有些興奋，很想上去看看里面的人什么样子。这个仅凭想象还是不行的。就是找个作家来想象，也不行。因为里面灯光底下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她都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是，窗户的主人回来了。
这样的结尾倒还不错。她想。毕竟到最后，她看见了这个窗口的灯光。淡淡的，黄黄的，有点温暖的意思。她轻轻笑着，从包里找出相机，打开，调整一下，镜头对准窗口，然后按下快门。成了。结束了。她收起相机，想要转身离开。也就在这时，她被人从后面勒住了脖子。她啊地惊叫一声。但声音很快就扼在喉咙里面。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她明白，她撞上了不可知的凶险。现在她只能挣扎。但很快她的两腿就悬空，意识慢慢模糊起来，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勒住她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面目不清。但身材高挑，看上去身手不错。在她停止了挣扎后，他把她小心地放到地上。他有点怜惜地说，我都警告过你了。差不多已经是明目张胆地警告过你了。你如此冰雪聪明，怎么一点也觉察不出来啊？他轻轻踢了踢她，她软得像一根面条。他知道她再也醒不过来了。可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只是，像她一样，他有选择吗？没有。
所以他转身慢慢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接通手机，他对一个不知现在身在何处的人说，放心吧老板。事情了结了。毫无破绽。关上手机，他幽幽叹息了一声，回过头来。但他什么也没看见。
他的后面黑得出奇。
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