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乐的森林

来源 :骏马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mitsuaki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比起这灵异的名字:空特乐,更让人惊叹的是她的身世,她通灵的种种际遇以及言行。如果你不曾亲历不曾耳闻,你便无法置信。
  命运总是聚合有缘之人。我们因缘相聚,并度过了一段不寻常的时光。
  相识是许多年前的一天,岁月尚还年轻,一个淡淡的梳着两条羊角小辫的女孩,站在我的眼前。她看人的目光,像错飞出林子的小鸟,谨慎、远离。甚至有点躲避或防范的样子。那是在呼伦贝尔《骏马》读书班上,她来看望她的朋友。我们坐在宿舍漫谈。她的言语不多,却是经典的一句就能刻在你的心上。她这样描述了我们之中的一位朋友:“她的脸像牛奶一样白,而牛奶是静止的,她的脸是流动的。”
  她的形容,让我们所有赞美朋友的词汇,全然失色。
  感受她很强的自我保护意识或拒人的行为,是在商场购物的时候。她在挑选制作手工娃娃的材料,我建议她另一种样式的材质,她立刻做了坚决地回绝,头也没抬一下,而且很有一种我的事我知道怎么做,不用你管的排斥感。那种态度上的冷漠,很多年了,仍然能感受到她当时站在商场,一副固守着的样子。
  十几年过去,岁月淡漠了一切,包括对她的印象。忽然一天看到她的散文《爸爸味儿》,一下又触动了我,便顺着她的文字,去感触她的森林世界。
  我喜欢这片深的望不见边的林子,没人看着我的时候我就钻到林子里,一直往里走,桦树有那么多眼睛,不管我往哪一头走,都有那么多眼睛看着我,我知道那一定是爸爸的眼睛,我把脸贴在树干上,树干上翘起的皮毛糙糙地扎我的脸,我一躲,就听见爸爸在笑,满林子都是爸爸的笑声。我就绕着林子追,追爸爸的笑声,追累了我靠着桦树,和爸爸说我心里藏着的话。我时常闭着眼睛使劲吸鼻子,想吸到爸爸的气味,爸爸味是什么味,雪的味道,草的味道,还是叶子的味道?这些都不是,对了,应该是太阳的味道!太阳多暖和,爸爸一定也很暖和,爸爸味就是太阳味。
  太阳是用眼睛看的,是身体感受的,有谁闻到过太阳的味道?她闻到过,在爸爸温暖的身躯上,在晒干的衣服上、被子上,在干爽爽的黄草以及繁华落尽的树枝上……
  太阳无处不在,有谁留意过太阳在高原的脸上,在农民的身上?在成长植物的花草叶脉里,更有谁去发现或在意过那些无处不在的照耀和其中的味道?空特乐能够发现,并通过令人惊奇的语言,从心灵深处流淌出来,令你复制不得。
  命运真是玄奥得无法让人参透。我们终于相遇,竟是在她几乎经历了天翻地覆的磨难,耳边磨出了我名字的耳茧之后。那是在去鲁院学习之前,现代通讯,让她几乎三五天里,就能获悉我的情况。
  那一年的秋天,当我刚刚入住鲁迅文学院,走进写着我名字房间的那刻,一声柔柔的、清风一样的长唤,飘进我的耳膜,又揉过我的心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跑出房间站到走廊,看见一身布衣麦色的人,也站在走廊她住的房间门口。
  是空特乐!
  我一下就认出了她,她还是站在二十年前的时间那头,素朴的葛巾布袄,仿佛来自遥远的不曾污染的天边,身上没有一处现代人的痕迹,每说出话来,都浸透了森林草木的清香自然,让你感到自身的污浊。
  我们很快熟稔。第二天就在她的带领下,去雍和宫拜见了她的师父,一位高僧大德。在那里我得到意外的受益,解除了心中一直被困扰的症结。
  那个秋冬,在北京鲁迅文学院里,我们是第四届少数民族高研班的学员,在备受关注的荣幸中,也经历了刻骨铭心的遭际。
  我们朝夕相处,才知道起初她并未打算来学习。鄂伦春民族濒临失传与灭绝的文化遗产,需要她承担首要工作。相比去鲁院学习,拯救的事业更为燃眉。鄂伦春人口不达一万,老人相继过世已把很多珍贵文化带入泥土。像空特乐那样有文化良知并有能力承担的人寥寥无几,作为地道的鄂伦春族作家,她实在不能袖手旁观。但是去北京鲁院学习,也是一个担负民族责任为民族增光的事情。经过反复衡量,她还是踏上了来北京的路程,边学习边为自己的民族办事。如此,我们有了近5个月的同窗时光。
  到了北京,她一下火车,看到密密麻麻的人流车流,就说:“北京人的心都长皱纹了,他们像蚂蚁一样活着,多可怜呐!”
  人心可以长皱纹的,空特乐看见了。她自幼呼吸的是森林绿色,抬头望的是蓝天白云,目光里全是草木自然,干干净净,心怎么可以有皱纹呢?猎民的心,是浩博的、绿色的,大兴安岭碧绿的山林和皑皑的白雪,让他们发出可爱的“谁知道馒头就是麦子耶”的趣问。
  就是如此的单纯“无知”,除了林子、狍子、野猪、鹿、熊及种种山珍野物之外,外界的事情如何,是无所谓的。崇拜与仰仗自然,与自然互生谐和,就足够了。对于一个猎民,有一杆枪瞄准生活,还需要什么呢?
  就是这样一个山长水远,近原始之域的鄂伦春之地,空特乐看见的风,“是紫色的”;听“太阳落山的脚步,是嗒塔的”,有时,就“落在她的肩上”。有谁曾感受风是湿透了的呢?而空特乐的心绪,就经常“想着那飘落的叶子和那湿透了的风”,发出试问“只有阳光才能拧干风吗?而拧干了的风,还能有完整的生命吗?”
  风是有生命的,有灵魂的。它被物体割断,被淫雨浸碎而常常失了完整。可有谁能懂得风的疼痛?谁又能领略疼痛的风的硬度,如钢刀般的利刃?如果不是具备了风的眼、风的骨,得惠了自然的灵气,谁又见那常人口中的“一缕一缕”的风,“是片片的、是紫色的”呢?谁又会耳闻太阳落山的脚步“是嗒塔的”,会“落在肩上的”呢?
  “我与母亲之间有一种特别的感应,这种感应像绵延无边的神奇山脉,那主峰就在母亲心中,一个民族的心之山峰!”
  那山峰,是空特乐心中的旗幡,是一面镜子。镜子里的妈妈走在白桦林里,一步一个雪窝,艰难地躬着腰背,实际是包含着对自然的一种敬拜!天又落雪了,落在本来已经白色的大地上,大朵大朵的,掩盖了踪迹,不见了路辄,天地白皑皑一片,哪里是林子尽头的家?
  妈妈的腰身已经支撑不住了,肚子里的孩子要出世,要睁开眼睛,要出去说话了!她拱动出声音,拱动着表达,可这是冬天的雪地呀!哪里有家?除了白雪还是白雪,哪里可以接纳婴儿?   妈妈的皮袄湿透了,她挪到一棵白桦树下,还没站稳,那婴儿终于急不可待地挣出了可以突围的宫殿,落到雪地上,一个抱着生命的玄关,拼命哭冷哭苦的孩子,就在雪地上降落了。妈妈立刻用厚袍子裹住了她,可是那哭声剧烈执著,一直哭到她生命的觉醒,续上她与生俱来的某种于阿赖耶识的相应。从此,那孩子就有了一个鄂伦春语“空特乐”的称呼。
  对于成长的空特乐,人间并不好玩,比起那奇妙的、无忧虑的,虽然有些痛苦却还温暖安全的“天宫”,它太无着落、太芜杂,甚至恐惧。她无所适从,哭啊哭啊,总是不止,直至长大,她哭的语言仍没停过。哭巴精“空特乐”这个单词,就成了她一生的名字。
  记忆中她总是跟在母亲的身后,总是在林子里走,总是远远地落在母亲身后。母亲听不见孩子的声音,便回过头去。见孩子正在抱着一棵大树,静静地一动不动,便唤上一声。待孩子恍惚着跟上来时,母亲问她干什么了?
  空特乐回答说:“听它们唱歌呢。”
  “听谁唱歌?”母亲的眼睛不觉四处寻望。
  “树呗。”
  是啊,那林子里的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语言,都有魂气,它们的交流或者歌唱,空特乐能够听懂。
  母亲的眼睛惊诧了,是不是孩子神经异常?去大医院看看吧。结果,医生诊断正常,只是脑地形图与常人不同。
  那就放下心吧,一切的特异行为都为正常。
  在杭州考察学习那阵,看到那种北方少有的参天老树,她每每都要抱住树干,闭目静听。就在那刻,她惊异地仰头望向一棵大树,兴奋地大喊:“你看,树叶在唱歌呢。”也许她的灵气感染了我,我分明看见,在明亮的光栅下,那一片树叶在高高的树梢跳跃欢舞,像弹琴的键,上下起伏,发出奇特的声音。那声音的美妙动听是生活中没有的,却是有声的,又像幼童清铃般的笑声……
  直到现在,我仍能体会到那瞬间的、通惠于自然灵气的撼动。那是我从未有过的际遇,铭心刻骨。
  二
  爷爷的生命尤其玄奥莫测。空特乐始终没有明白,爷爷带她无数次坐在林子河边的那些下午,他雾一样迷茫的目光,揭示着爷爷怎样的内心世界,对空特乐又预示着什么。她永远不会忘记,爷爷坐在河边,她坐在爷爷的身边,像读一幅笔墨难解的图码。小小的眼睛,也充满了迷雾。爷爷凝坐如磐,朦胧如迷茫的雾岚,目光长久地伸向远方。
  爷爷是家族中具有名望的萨满,也是鄂伦春人的大萨满。世袭地传承,到了他这代,与时代发展产生了不可回避的隔痕。他或许困惑,先人叱咤自然阴阳两界的勇武神通,为何在他身上画出疑问?神的世界在哪里?他来往于人神冥茫两界的灵魂,是什么力量在操纵?世界真有鬼神存在?万物真的都有魂气?而这种魂气又如何形成的呢?为何常常在他的身上聚形?说来就来,说去就去,让他时常处在半阴半阳的状态。
  作为鄂伦春族有威望的萨满,祖先一代一代对自然万物根深蒂固的理解,让他不能不相信神就存在于万物之中。每当他予人治病的时候,他会突然阴冷,浑身发颤、激灵。飕飕的凉气从脊椎后背进入体中。有时会因为神灵的附体而仰然倒地,失去知觉。他的魂气便离开躯体,游移冥界去了。可是,他不明白,神的魂气随时随地都能形聚显露,作用于他的躯体,让他完成无数次一个萨满探治疾病的过程而显示神迹神威,魂气真的是无所不在的吗?真的是“无不游,无不入,无不隐,无不升,无不降,无不有”,长不灭永不消的吗?或者时时就待在他的身上,或跟在左右?否则,他怎么可以无所不知?
  越来越多的问题,萦绕在他的脑中。从年轻时的笃信不疑,到老年后的困惑;他的习练与勤奋;他被尊为氏族的智者强者,受到族众的崇敬信仰,因他的萨满奇能而左右着人们产生神念、神感的思想,又会给他的族人带来什么样的结局?他的生命又将走向哪里?皈处何方?
  这都不过是一厢地猜测。爷爷眼中的迷雾,永远都是不可解的,无法得知的。
  奉为至上的萨满,爷爷是陌生的,作为常人,空特乐又非常熟悉爷爷。也许爷爷那无数次迷茫的河岸凝坐,那没有破译的心码,也成为空特乐如今的谜团。使她常常发问:为什么耶?
  爷爷的走,留给空特乐的记忆至今深刻。那是一个早晨,空特乐与往日一样告别爷爷要去上学,就有人说,爷爷病重留在家吧。爷爷深情地看定她的眼睛:“不用,上学去吧,再见。”
  这一句再见,寓意深长,也许真的就是“再见”。
  当空特乐放学回来,看见院子里放着爷爷的棺柩,就知道爷爷已经不在这个院子里了。可是,躺在那里的是爷爷?她明明看见爷爷是跳着萨满舞,向林子里去的呀!
  有人告诉她说:“你爷爷死了。”
  空特乐一脸平静:“我看见他走了,是一条腿跳着舞转着圈走的”。
  其实,爷爷始终没走,他的灵魂一直保护着她,时不时出现在她的预言当中。或者在她茫然、困顿,身受欺凌痛不欲生的时候,爷爷总会出现在她清醒的夜里,如一尊护法,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清楚地告诉她说:“那些人的躯体都快腐烂了,你何必和他们一般见识。”
  几十年过去了,爷爷就这样不时显现他的神灵,像一个预言者,开启她很多蒙昧不清的时刻。很多时候,她的眼中或者脑中会出现与她接近的人的踪影,或者行迹,或者死亡的前兆。实际上,空特乐从小时起,就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景象。她说,自己的脑门,经常像有把钥匙在旋拧,疼得她不得不求助于止痛片的药力。
  在空特乐很小的时候,偏爱她的爷爷,只肯让她一人跟随身旁。很多夜晚,或夕阳尚未落山的时候,爷爷常常在屋子里一个人独语。空特乐并不见怪。因为她也能看见那些和爷爷说话的“人”。她不认识他们,他们的话,她也一句不懂。但是她知道那是唯有爷爷知道的世界。
  爷爷一生为人治病,从未索人钱物。唯有一次,在空特乐的爸爸过世之后,爷爷很不好意思地向病人要了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狗,说要给空特乐做伴儿。小狗送来之后,就成了空特乐的亲密伙伴。她为它做了一个悠车,挂在弟弟的悠车旁边,也像孩子一样悠它。可是,狗并不买帐,歪着头向旁边悠车里的弟弟,汪汪叫个不停,弟弟的觉,也无法睡成。   小狗渐渐地长大了,真成了空特乐形影不离的“朋友”,她走到哪里,“朋友”就跟到哪里。上学,“朋友”把她送到学校。放学,又把她接回家中。只要空特乐一有行动,它就像一个护法神,追随她的身后。猎民乡的人们都说,那是空特乐的狗。也像敬仰她的萨满爷爷那样,敬重她这个特殊的女孩。如此,曾经每天远远地跟随身后,保护她安全的家人,便放手了。
  提起这件事情,空特乐说:“那狗是我爸爸托生的,是为了保护我,给我做伴来的。我从小就很孤僻,出去玩儿,也是一个人默默地走,家里人很不放心,就远远地尾随我,弄得我很烦。”
  其实,小空特乐哪里懂得,萨满爷爷心中的小孙女,可不是个寻常之人。她的生命里,蕴涵着太多的玄机密码。随时都会发生不可测的事情,哪敢掉以轻心。
  还是在鲁院学习期间,我因诸多的精神压力,经常夜不能眠,置我精神恍惚。就在那个早晨,空特乐一从床上爬起,就跑到我的房间,一脸担忧地问:“你怎么了?”然后用犀利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搜寻。我说没怎么呀?她说:“我昨夜看见你被一片黑影遮罩着,低着头向北走去,还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副痛苦的模样,在河边挣扎徘徊……”
  我陡然坍塌下来,全身气力涣散。那个河边的身影,正是先生家族中的亲人。她因精神失常走失而一去杳无音信。
  我陡生敬畏。
  我向她倾诉了我的迷惘。甚至坦言:我要回家。
  听了我的话她狠狠地警告我说:“告诉你,哪都不能去,你给我好好待在这里,不许动。”
  现在回望那段非常岁月,鲁院的时光,幸福、磨难、痛苦、收获各种滋味搅在一起,让我曾经的失望、成熟、长进都成为财富。尤其让我惊获了学习以外奇谲的生命奥秘。空特乐,是我文学写作之外的最大收获,她是个科学无法阐释的现象。而与她继续地遭际,让我们共同经历了生命之外的另一种生命奇迹。
  空特乐的遭际,用俗常的世界观衡量是不幸的。她的家庭也是多舛的。而用一种空境以人类无法企及的意识领域观察,她又具备了另一层意义的福报。父亲年仅28岁,就去了另一个世界。空特乐甚至没有记清父亲的容貌,就阴阳两界分隔。不久,爷爷也升天而去了。接着正值青春阳刚的弟弟,又因病夭折。家园净剩了娘子军的身影,母亲负担尤为沉重,但噩运并没终止。年轻的姐姐,在丈夫病逝不久,就精神异常了,最后疯癫,七天七夜不食不寐,高唱着萨满神调,眼睛锃亮如火如炬。在那个时代,谁能解开她神秘的生命密码?谁又敢提一个萨满的字样?
  单位不得不把她送往精神病院。
  从此,可怜的尚值美妙年华的姐姐,像丢失灵魂的躯体,被锁进了精神病院过着监狱般的日月。她幼小的一儿一女,便成了孤儿。空特乐和母亲,责无旁贷地担负起养育两个孩子的重任。命运,便如此把这一家人的重担一步一步地推到空特乐面前。
  母亲不堪承受命运的负荷,终究撒手卸担,扔下小的大的幼的,追寻丈夫儿子去了。从此,背着外甥,牵着外甥女,柔弱的空特乐,上班,掏炉子,劈柈子,担水,所有一个家庭应有的琐屑活计,以及该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情,都压在她单薄的肩上了!抚养小仅三四岁,大不过六七岁的两个小孩子,空特乐自己尚还是一个女孩,其中所受的种种之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很多人都以“受苦了”来问候她,但真的不足以道出她受苦的滋味,一句“受苦了”真是太轻太轻了啊!
  空特乐一直单身。曾经非常爱她的一位男友,曾以二十万元人民币,做为把两个孩子送予别人抚养的费用,换得结婚的条件。
  空特乐一时犹豫了,也许这是个值得考虑的事情,不仅孩子能得到一个“完整”家庭的抚养教育,还可以使她安心民族文化事业,重建一个早已失去温暖依靠的家庭。这对于支零破碎的她,也许重要。
  但是,用钱换走亲情吗?
  两个小孩子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姨的心事,一个抱着左腿,一个抱着右腿,巴巴地仰望着小姨的脸,摇晃着说:“脑措(姨),你是要把我们送走吗?脑措,求求你,别把我们送走了,别把我们送走了,我们听话……”
  空特乐的心刷地热了、酸了,眼泪串珠似地滚落到孩子的头上身上……
  如果她还曾有过动心,还曾为自己做过打算,但在那一刻,她再也不会动摇了!她怎么可以让两个失去父母的孩子再一次失去亲情?即使她那么爱着的恋人,即使是那么多的金银筹码,她怎么会忍心抛弃膝下两个幼子,让他们再次失去唯一的亲人?这世界,什么还能比得了她们这骨肉亲情?累也、穷也、死也要把这两个遗孤养大,哪怕一生不嫁,哪怕寂寞孤独穷困一生,一定要养大两个孩子!并要他们读书成才,他们是鄂伦春的后代啊!
  于是在那漫长艰难岁月的皱褶上,一个背着外甥,牵着外甥女的身影,继续蹒跚在那坎坷的“活着”的路上……
  岁月渐长,背上的孩子也长大了,她的青春韶华,也过去了!但她把两个孩子都抚养成人了,而且都考上了中等专业学校,并都有了国家公务员的工作。然而他们都没有忘记,在过去的岁月中,是怎样吃了早饭,就不知晚饭的窘迫时光。很多时候,空特乐看着两个孩子,想着空空的米袋、面袋,不知用什么东西给孩子糊口。
  更有麻烦的事情,是某些无聊男人的求婚骚扰,对于一个不谈嫁的女人,造成的麻烦纠缠,足以让她身心忧疲。
  在抚养两个遗孤的年月里,空特乐几乎没为自己买过什么衣服,所穿所戴,大都是热心的朋友们送的。送什么就穿什么,根本没有选择的可能。
  秋天来临,以往那疙疙瘩瘩起球的毛衣,实在穿不出去了,尤其在鲁院那样文人个性十足的环境,但她并不介意。终于被我说服后,决心买了一件毛衣。回来穿在身上,反复地照着镜子,反复旋转着欣赏,又不停地说:“看我多美耶!看我多漂亮呐!”
  看她孩子一样兴奋的样子,我的心酸了,多少年了,那是她第一次为自己买了那么时尚、那么漂亮的毛衣,真的是太漂亮了!应该能抵挡一阵子了。可是也只享受了个新,回到家后,就被外甥女要去。如同以往,所有别人送的衣服,只要时尚一点的,先可着姑娘,然后才能轮到她自己。   对于女人那些很细节的东西,在她那里都不成细节,比如她从来没用过洗面奶,更不消费那些劳神的化妆品。她喜欢的是素面本质,就像她的眉毛,麦田一样铺满了眉头,在一片细柳般的眉毛中,显得特殊旺盛。
  生命赋予了她最痛快的一面,是她爽朗的笑声。当你听到她那发自内心爽透的笑声,常常笑弯了腰的时候,不免羡慕,即使熬度在那样的环境,还会笑得那么亮堂,那么畅快,真是“树中人”的天性啊!来了什么都得接受,夏炎蚊虫暑热,冬寒冰冻暴雪,那是天地的道理啊,你有什么不能面对?你只有真心地笑,真心地敬爱自然,才能舒畅生存的心脉结节。
  三
  也许以上都是不足为记的小事,那么作为鄂伦春族少有的作家,她发自内心的文化良知,为挽救民族濒临丢失的文化遗产四处奔走,才是她充满忧患意识的大境胸怀。没有人不晓,上到中国作协、国家民委,近到鲁迅文学院的领导、同学,一个小小的貌不惊人的鄂伦春女子,为自己民族事业呼吁奔走,而得到相关部门领导的重视,并予以实质性的支持,其中包涵了她多少的责任和心血。外甥上学拖欠的学费,都不曾让她那么奔波和求助过。然而为保护一个弱小的、仅几千人的鄂伦春民族的文化遗产,她义无返顾地奔走、呼吁求助。身为文化人,她岂能不知,这是人类文化的一个品种,如果不幸消亡,便意味着一个民族、一类文化资源的消亡。何止单纯一己民族的感情?她身在其中,有条件有责任甚至是有义务,挺身而出、亲力亲为啊!
  文化可以让她作为己任,而对于鄂伦春人林地权力的失落,她不负族人的信任,又迈进了国家机关的大门。
  当她“两眼摸黑”站在国家相关部委的门前,个别以貌取人的工作人员,不免怠慢不屑,以为是什么无理取闹之人。一旦她报出自己民族的身份、要求,便得到了国家领导的重视,甚至为她的精神感动,答应考虑她的问题。直至后来问题真正得到了解决,她兴奋地就像重了什么大奖一样,甚至想提前从鲁院回去,继续做那份拯救整理工作。
  空特乐成为被关注的作家,不仅因为她实际上成为鄂伦春民族的代言人,同时也因为她那与众不同的来自森林清净独特的文学作品。她的文章,没有一处世俗污染,没有粉尘污沙,就像干热空气中的一阵清风,更似沙漠中的一眼甘泉,读来清凉润面润耳,让你去除浮躁。她从不着笔一己的苦难,也不言女人的细柔,更不见局部的固守以及抱怨等不良情绪。文学对于她不是功利,不是目的,更不是曲线终点。虽然落笔珍贵,却篇篇大义天成,囊括自然灵气,天地感恩。歌颂自然、和谐自然、环保意识,是她关注的主题。而林子和鄂伦春人的生存困惑、失落,就是她的声音。那些充满灵气来自天籁,来自宇宙融合的语言,形成了非一般文章所具有的神性。
  很多的话是说出来的,而她的语言,是一种发现,一种觉受;很多文章是写出来的,而她的文字是神化而来的。经常在她写作的时刻,透视出电脑显示屏以外的文字,耳闻某种声音。甚至在她疲累的时候,有声音会提醒她:“去看看春天的云朵吧,云朵的味道多么好闻呐。”
  诸如类似的神授,成就了她灵异神彩的文章,也是她灵感的源头。在那种寻觅不得的声音之下,她巧合心灵深处的回应,一波波、一纹纹涟漪般地荡漾出字,形成一篇篇奇绝、奇美的文字光岚,无法复制,无法模仿。因为那是唯一的迎合她灵魂深处的天籁之声,无可替代。
  但她不为此而泛滥文字,更不泛滥灵感,就如她那话不多的性情,总是进退适中,把文字铺展到最佳边际。也如达斡尔老人所说,总是哗啦啦响的,是浅流的水,深水是无声的。
  她相当节制文字,这或许受到几位大智者的影响,告诉她不要写很多世俗的文章。
  也许出自这个原因,也许更有大境所在,她可以把普遍保守的写作素材,毫不犹豫地送给朋友,让他们去写。她知道,很多的电话聊天,是朋友寻灵感来了,她便主动传达给对方自己独特的思维方式,空灵的语言,及特殊的语境,直到对方满意为止。对方也无不承认,是空特乐成就了自己的某些文章,有的竟获得大奖。更有心者,集成“空特乐语录”,记下那些无法复制模仿的天赋妙音。
  空特乐说:“我不能写的,让他们去写,这也是对人类文化的贡献。”
  这话没有一点虚假,当她把那些绝版灵空的语言送给对方的时候,她成就的是一种自然大爱:一个无私的境界,构成的永远是同体无私的文化。
  大爱才是文学。
  正如她所言,“风走多远,梦就能走多远,其实梦就是一种生命的姿态”。而心,何尝不是被风带走的呢?心有多远,风就能传送多远。大梦含摄着国家理想,个人的梦所依国梦追求,这就是自然一体,和谐天成。空特乐不假分别你我,甘愿奉送文学灵感,又何尝不是人类大梦所化的大境!共享人类资源,她把他们看做是人类一体的分子。
  我们好几位朋友读了空特乐的文章后,都感叹着说:我不写了。
  是的,我们粗浅的文字,在她的妙语灵珠面前羞赧,还写什么呢?一些泛俗的东西。
  不过她说的不能写,不为别的,是因为居住的环境,附近是车站,楼下是旅店,几乎二十四小时的各种噪音,很难让人保持平静。可是不写又怎么行?仅几千人的鄂伦春人需要她,需要有一个像空特乐这样具有忧患意识的作家,向世界传达他们的独特生活及整体忧伤,传达他们的森林足迹、狩猎困惑以及放下猎枪走出森林的种种彷徨不适,也描述他们看到禾苗生长的好奇与惊喜,吃着馒头不知是麦子的可爱……
  即使居住在旗所在地的镇上,空特乐也会打长途电话寻问,用香菇做饺子馅,是否去掉香菇的腿,而在那无人可及的文章里,她却象征着旗幡。
  是的,遥远的大兴安岭深处的鄂伦春人,走出深山老林的生活,多么需要让世人了解,让世人关注。他们是一群怎样的人?在世界大同的趋势下,他们如何为失去自己古老的生存方式而无所适从?又如何面对纷至沓来的新鲜事物,无从取舍?所以,“鄂伦春族,怎么也得有一个自己的作家啊”,她说。
  四
  总是放不下的,是贯穿于北方少数民族精神的萨满文化,一直以无形的胎记存在,尽管岁月去远,仍然影响着他们的思想生活。作为世代行走在森林里的鄂伦春人,萨满文化的影响,与“三少”民族中的达斡尔、鄂温克一样,无处不显于他们的意识形态中,空特乐便是一个典型的萨满文化符号。她的写作,借用某些评论家的语言,就是一种附体的写作。其实何止写作,她的所言所行,都超出一般的行为,不时露出若隐若现的神迹。那些不时站在大街上找不到家或想不出要去做什么,半天清醒过来的迷失,有谁能给个定义呢?那些梦里看见的人或事,突然出现在大街或商场的惊撼,有谁会解密呢?甚至有时看到一个人突然显出一种骷髅之象的不堪……
  太多类似的事情,说来奇诡,也并不奇诡,皆由北方少数民族萨满文化的渗透。具体到鄂伦春人她的身上,以及达斡尔、鄂温克族萨满传承人的通灵特异,相同文化的熏染共处。空特乐与笔者的经历,便以冥冥中的存在作为联系纽带,构成双方之间一系列怪异诡谲的事情,不能不视为文化人类学研究的现象。
  彼此的神秘经历,太多太奥秘,已经成文面世。信与不信,荒诞与否,已不足为奇。重要的是我们真实经历过,它就发生在我们的身边,我们的身体。你无法求助科学,也难以做到不信。无论亲戚朋友,难免持一种怀疑、甚至异样的目光。而“迷信”一词,对我们的遭际,是多么简单而又缺乏力量!
  我们只能互相归结于我们的萨满前辈,归结起源于人类蒙昧时期,就活跃于北方少数民族历史近万年的萨满文化。宇宙不仅存在着人类自己,还存在着另一种气化的物质。称做生命,却没有形体,称做魂灵,却具备人类无法企及的功能作用于人。这种被文化人类学者称之为的“原始文化”,已被定为他们寻找人类社会的文化基因。认为是“各族文明发端的母体”。空特乐从小时候起,就显示了这种特异的功能,其遥远可追溯到她的爷爷,爷爷的上辈,上上三辈乃至追极“发端的母体”。世世承袭下来,从蒙昧到现代文明人空特乐的身上,足可以让我们承认,文化人类学者的研究,极其富含价值。
  萨满外气,生生留存于世间,到了一定的时候,选中适当的人选,重新依附在这个人的身上。而这人必定是本氏族的成员。他或她重新领气成为本氏族另一代(辈)的氏族萨满,与原萨满的外气和自己的内气相聚,形成独立的神系神路。“萨满的人可以逝去,但做为神气、气化的萨满神灵,却永远代代相传,世代更替”。
  尽管我们都归结着萨满文化,而我们仍然困解的是,我和空特乐之间的“串气”现象:我病在哪儿,她便疼在哪儿;她痛,我痛;我疼,她也疼。究竟我们的生命乃至前生,或者我们的祖辈,因果着怎样的关连?
  因为整理,我们的“串痛”逐渐消隐,而“梦”还在继续。唯一的办法,仍希翼宇宙究竟的智慧:一切相皆是虚妄空论。祈祷那些曾无法言说的遭际带给我们的磨难、恐惧从精神上得以转化,并冲破世世轮回植根于我们心灵的无知愚昧,唤醒觉悟,释放生命初始就具有的却被遮蔽的光明!
  责任编辑 乌琼
其他文献
一什么是打工?《现代汉语词典》对其解释为:做工。尼采说过,凡是历史者,再怎么为它下定义,都是徒劳无功。词语是世界的血肉。打工这个词之所以重要,全在于其复杂性,全在于这
《近似无止境的徒步》像一种标本展示性的写作,以作者对元素(词汇、人物、事件)的美学联想为骨架和关节,展示某种审美的思维回路下演练的结晶。自然地,文本在时间、空间上静
忽如远行客  又是黄昏  写下: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群山呼啸  楼台倒映花湖  一个孤独症患者  在路上  擦掉了睑板腺的泪水和灰尘  走过屋顶的长尾巴  黄昏,虚构的人物  一个个复活  又在浓重的笔墨里死了  死的寂寥啊  浮云有点远  色彩的命理细腻而曲折  比浮云还要远  剩我一个人站在屋顶上  令人忧伤的是:  没有什么值得忧伤。  但是,仅仅一个人  这样落寞着  又有什么意
古尔奥早上给警方打了个电话,他前妻米迪整整三个晚上没有回家。  古尔奥与前妻的关系有点复杂,已离婚两年的他们有个四岁大的孩子,彼此谁都没有再婚,还一直保持着联络。孩子日常跟母亲在一起生活,有时也到父亲那里小住。他在电话里详尽地描述了他前妻的长相以及几款应时的手包颜色。  “您是怎么知道的你前妻三天没有回家呢?”一名警察在电话的另一端问道。  “贝比(宝宝)来我这儿住时,每晚睡前都要和他妈妈通个电话
请下载后查看,本文暂不支持在线获取查看简介。 Please download to view, this article does not support online access to view profile.
请下载后查看,本文暂不支持在线获取查看简介。 Please download to view, this article does not support online access to view profile.
期刊
新式制式营具将在5年内配发全军基层部队春节前夕,首批功能人性化、结构坚固化、材料环保化的新型制式营具,在北京军区某集团军特种营区宿舍亮相。总后勤部基建营房部部长谷
滔滔长江,巍巍巴山,江山相映,鱼水情深。10年来,踏着西部大开发的铿锵步伐,重庆警备区党委以为党尽责、为国分忧、为民造福的强烈责任感和使命感,组织协调驻渝部队和民兵预
<正> 姚崇公有《辞金诫》云:古之君子,策名委质;翼翼小心,乾乾终日;慎尔在位,钦乃攸司;
请下载后查看,本文暂不支持在线获取查看简介。 Please download to view, this article does not support online access to view profi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