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门戈的门徒(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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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个研究者,确切地说,我是一个研究黑夜的人。近几天,研究有了突破性的进展。我发现,黑夜,绝不仅仅是一个白天和另一个白天的交界点那么简单。相较于白天,它更像一片神秘幽暗的海。我时常可以在黑夜里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或者说是感召。就比如说现在,我坐在这间黑暗的屋子里,就可以感受到那些幽玄的存在——这在白天几乎是不可能的,过多的声光色影响了我们敏锐的判断,阻塞了我們的沟通渠道。稍通生物的人都知道,越古的生物越喜欢在黑夜活动。其实在很早以前,人类也是这样,这是我得出结论的另一大佐证。但是,就目前而言,大多数的人类都喜欢在白昼工作,在黑夜休息,自然而然地放弃了走向更深处的机会。当然也有部分优秀的人不,他们很早就领悟到了黑夜的秘密。对待白天,他们像对待垃圾一样,根本不屑一顾,到了晚上,他们才瞪起放光的眼睛,夜复一夜地为全人类工作。
  我也是那种在黑夜里工作的人,我的另一重身份是酒吧驻唱。不过我并不认为自己可以和那些在夜间为人类而奋斗的人相提并论,不然也不至于到今天才领悟到夜的含义。我的黑夜主要是由酒精、欲望和女人组成的。这样的夜当然不值一提。它只是生存的依据。早在大学的时候,我就是那种夜里不睡的人。不光不睡,一到夜里我狼一样的眼睛就开始放光。我觉得浑身充满了精力,非得室友们把我打一顿才肯上床。现在想来,我对夜的领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后来,我发现了一个挥泄精力的办法,那就是音乐。每到黑夜来临,我的思绪就漫天飞舞,我的头脑就会被各种神奇的旋律充满。而我需要做的事就是把这些东西写到纸上。虽然现在还只是一个驻唱,但我相信,我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作曲家。
  这也是我和其他驻唱的不同之处。我说的可不是有理想,而是说,我演奏的曲子几乎全部是原创。不过这没什么用,甚至还会成为老板开除我的理由。没办法,曲高和寡,大多数人还是更喜欢听口水歌。我的女朋友莉莉也经常说这句话。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般是咬牙切齿的。我能理解,她是学校合唱队的,练了十几年声乐,也会点街舞。但后来才发现,客人在乎的根本不是你会什么。他们只是喜欢有个漂亮姑娘站在台上,当然这个漂亮姑娘愿意跟他们去酒店就更好了。在火鸟酒吧的三年里,我不仅要忍受那些庸俗的旋律,还要忍受客人们对莉莉的觊觎。但没办法,我和莉莉都需要为吃饭考虑。
  除了在酒吧当驻唱,有时候我还会去大学里边演出。钱是挣不了多少,好在自由,不必顾及观众,我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就是前两天,我又接了一个活儿,这次不比寻常,邀请方是我的母校,承办方还是我混了四年的吉他社,就冲这点我也得拿出点东西来。为此,我已经苦苦地思索了几个星期。又要原创,又要有艺术性,时间还短,这的确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我就住在母校旁边的一栋楼里,时常可以在深夜看到学校大门口亮着一盏鬼气森森的灯,如果月光好,还可以看到城墙和印在城墙上的几个大字。城墙破烂不堪,用黄铜刻的字也脱落了好几块,但并不招人讨厌,反而给人一种历史的沧桑感。不过我一直认为这是做旧的,是校领导给人施的障眼法。学校不遗余力地宣传自己的前身是某所知名大学,借此来加长自己的历史。实际上那所大学早已被拆解成了六部,我们只占了其中一小部分。我还记得开学的时候,校领导召集了一大群家长开会,我爸就坐在前面。会议的第一项议程是由一个老头介绍学校的历史,光这一项就花了半个多小时。我当时的感觉就像是被人脱了衣服绑在大街上,羞得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
  李弗然也赞同我的看法,他比我更激进。听我说完,他乐了足有半分钟才说,小时候老师问他的梦想,他雄赳赳气昂昂地站起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他要振兴国学。现在想想,振兴个屁,要振兴,早就振兴了。说完这话,我俩都笑了。可能我俩臭味相投,他这个连名字都带着拒绝的人居然和我成了朋友。
  李弗然和我一样,都是那种晚上不睡觉的人,他在晚上写剧本。我们俩成为朋友之后,经常坐在一起交流晚上做出的成果。我对着不懂音乐的人讲音乐,他对着不懂文学的人讲剧本,居然还觉得不亦乐乎。说实话,从世俗的角度来看,李弗然这爱好还不如我呢。我好歹还能在酒吧唱唱歌,他就只剩下给大学社团写剧本这一条路了。他的剧本和的人比我的歌更寡。时间一长,找他写剧本的人就越来越少了,那些人的称呼也从“李老师”变成了“李弗然”。在这样生死存亡的时刻,李弗然迅速做了调整,他把自己的作品全部撕毁,再有人约稿,就直接把国外的小说改成剧本。发展到最后,甚至连名字都不改就把国外的剧本交给了人家。从结果来看,李弗然成功了,找他约稿的人越来越多,称呼也逐渐改回了“李老师”。最厉害的一次,一间上千人的大剧场都坐满了。那天正好碰上停电,剧场倏地一下变黑了,正好给整场演出添了一份不同寻常的阴郁色彩。可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之后,他再无作品,连抄袭的都没有。每当提起停电的那个夜晚,他总是双目失神地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可怕的,要是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这一天的夜里,我又坐在桌前,思考着最近的难题——也就是在母校演出的事。我的脑袋里飞扬着各式各样的旋律,它们像群乌鸦一样,扑扇着翅膀、呱呱乱叫着。我知道今夜我决然不可能写出什么好曲子,就觉得很烦躁。无奈之下,我只得走出门去,沿着护校河一圈一圈地走着。这一夜无星无月,天空低沉得像是随时能压下来。这个夜晚黑得让我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我宛若一个鬼魂飘荡在学校的上空,每行进一步都像从什么里挤过去。我坐了下来,仿然置身于幽暗的海底,有无尽的水流从耳畔汹涌而过。我点了根烟,凝滞的吸气感让我找回了一点现实。恍惚间,我看到了一个亮点,这个亮点前后飘忽,亦真亦幻。过了一会儿,亮点跑到了我的眼前。我看到李弗然叼着烟站在我面前。
  就是那晚,我解决了那个难题。当然这一切都要感谢李弗然,要是知道他那么顶用,我应该一早就去找他,请他吃饭都行。
  李弗然的办法很简单,正如他对剧本的观点,改编西方的成熟曲子或者直接拿过来用。他说完这句话后,两只眼睛在黑暗里闪烁不定,过了很久他才拍了拍我说,我劝你最好不要那么办。当时我高兴极了,这件困扰了我这么久的事情就这么解决了,这种情况下哪里听得进去李弗然其他的话啊。   我说,我得赶紧回去看看,哪首曲子合适。
  他说,我这儿正好有一本曲谱,我觉得还不错,要不你拿回去看看?
  就是这样,我拿回了李弗然的那本《弗拉门戈吉他教程》,书很薄,也很破,一看就像是有很悠久的历史,好在字能看清。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说过还有个弗拉门戈吉他,在百度上,关于这类曲子的介绍也很少。弗拉门戈吉他起源于吉普赛人,通常由三个吉他手和一个热情的伴舞女郎组成。总之一句话,这种东西在全世界范围内都很小众。光这一点就让我高潮了,啥叫有历史,这就是有历史。只一个晚上,我就挑好了曲子,《guitar on fire》,翻译过来就是吉他之魂。挑这首曲子不是它有多好听,只是我觉得在这些曲子里边就它最简单。
  后面的事就更简单了,就是几个电话的事。唯一有点困难的就是伴舞女郎不好找,首先不能太丑,身材也有要求,更重要的是跳舞的时候不能穿太多。如此一来,能找的人就不多了。我想起了我的女朋友莉莉。我给她打电话,她一听就答应了。她一早就表示过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当天晚上我们就齐聚在出租屋里,商量好了分工后就开始了第一次排练。在这之后的一个月里,几乎每个晚上我们都会待在这里,有时候李弗然也来。起初我以为他来是为了指点我们,毕竟在模仿这方面他是我们的前辈。可他的表现却让我们很失望,他一来就蹲在角落里,不说话也不动,只是用两只呆愣愣的眼睛看着我们,有时候脸上还带着一抹诡异的笑容。有一次,他像发了疯一样突然跳起来,一把抓住我,说,别继续了好吗,你会后悔的。我说,你发什么疯。他半张着嘴,喷出一股腐败的气息,过了很久,他突然发狂般地笑了,同时甩开我的手,像只得了脑膜炎的狗一样乱冲乱撞,有几次差点撞坏了我的电脑。我们急忙把他推了出去,告诉他以后不要再来了。他在这儿除了扫我们的兴之外就没什么用了。
  但他第二天又来了,还是一个人蹲在角落里,我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怎么办。他是我们的朋友,总不能来一次打一次吧。时间一长,我们就习惯了,只当他是个屁,好在他再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反反复复地把那个视频看了几百遍,到最后,我甚至能准确地说出视频每一秒的变化。时至今日,我闭上眼睛仍能想象得到那三个老头摇头晃脑的样子。我们的水平提高得也很快,这首曲子确实不是那种一看就会的,但对于我们这些摸了十几年吉他的人来说,一个月的时间足以还原到原曲的水平了。其实,在半个月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做到这一点了,只不过为求稳健,我们还在机械地练着。我们开始有意无意地模仿那三个老头的动作、神态甚至是表情。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失去控制的,在视频22秒的位置,站在中间的演奏者把吉他竖了起来,同时瞥了旁边的人一眼。在一次排练中,我也转过头,竖起吉他,我看到我的同伴的表情一下变得极其不自然,这才想到了视频中的场景。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我们的身体好像被谁控制了。我们谁都不想继续,可我们仍旧在弹。李弗然笑了一下,声音很刺耳,有点像两块金属在摩擦。
  之后的日子里,我的记性越来越差,时常一阵恍惚,不知道该做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我时常在醒来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有一次,在排练的时候,我无意中瞥到了自己的琴头,我看到上面刻着两个陌生的字——确切地说,我看了很久才知道那是两个字,两个汉字。杨树。我感到很惊奇,为什么这两个字会出现在我的琴头上。过了很久,我才反应过来,那是我的名字,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代号。一瞬间,我被车撞了似的晃了两下,几滴冷汗从脸上滑落。我看到我的同伴们的脸迅速变白。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们变得模糊不清,像是离得很远。
  事情愈发脱离了控制,我开始害怕排练了,甚至害怕即将到来的表演,但每到夜晚,又会感到隐隐的期待。我们谁都不想继续,可我们停不下来了,像一辆刹车失灵的火车一样停不下来了。我想我的同伴也一样,他们一天比一天来得早。他们的脸上带着十足的厌倦。可一拿起吉他,他们的眼睛就会放出光芒,直到再次放下吉他。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越来越害怕演出的来临,甚至有一次,在放下吉他后抱头痛哭。可第二天我们依旧会双眼放光地抱起吉他。每天撕下一张的日历仿佛是死亡倒计时,我们谁也不想继续,可我们停不下来。在這段日子里,唯一不变的就是李弗然,每个夜晚,他都会在相同的时间出现在角落里,再以相同的姿势看着我们。他已经瘦得脱了相,像一个行走的骷髅,每个夜晚,他都会像个垃圾堆一样散发着阵阵恶臭。
  六月三十日。演出的前一天下午。我躺在被窝里,来来回回地看着微光中清晰可辨的东西。我眯起眼睛,世界一下就变远了,我看到一粒粒的光斑在眼前飘来荡去。在很小的时候我就经常这么做,我一度认为看到了细菌。我把我的发现告诉我妈,可她却说不可能,因为肉眼是看不到细菌的。她还说,等我上中学,生物老师会拿显微镜给我,到时候就能看见真正的细菌了。我得再次重申:我从不看重历史,更不在乎回忆,回忆这东西比历史更不靠谱。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这些事,并且,这些回忆仿佛不是我的,而是另一个人的。我只是用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打量着这一切,就像是站在楼顶往下看。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门轻响了一下,李弗然走了进来。他全然没了之前颓废的样子,像褪了一层皮,再次容光焕发起来。
  我略微欠起身,说,看你这样我真高兴。说完感觉脑海中一阵轰鸣,像是脑袋里什么零件直往下掉,便又躺了回去。
  李弗然只管微笑着,什么都不说。一双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我心里有些发毛,就问,到底怎么了?
  他还是不说话,微笑在嘴角绽得更灿烂了。但下一秒,他却突然以极其严肃的语调说,我要走了。微笑也一瞬间损失殆尽。
  去哪?
  哪也不去。
  那你……
  可能刚刚我没说明白,确切地说,是我要消失了。也不是我要消失了……他显得很迷乱,眼里的光闪个不停,像是要在词汇的海洋里打捞出什么。   就是说,我还在,但李弗然消失了。李弗然背后的意义不见了。懂?
  我摇摇头,但他没有要解惑的意思,而是又问:你睡过觉吗?
  什么?
  闭上眼睛,意识沉入水底,四周的黑暗漫延。淹没,消解。个人的意义彻底化作乌有,泛化成宇宙。不一样的是我再也无法醒来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最近我常常做梦,梦的内容也很简单,只有一个人。不知是受谁的安排,我要与他对视,什么都不做,就那么看着对方。他的脸我很熟悉,可死活想不出是谁。我拼命在记忆里打捞着,却也于事无补。我实在是累了,便想逃开。但那时我已经变成了他,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或者说自己。
  我觉得他是疯了。我伸出一只手,想拉住他。但他的身体似乎化成了一滩泥沼,我的手顺利地没了进去,卡在他的腰间无法动弹。我想推开他,另一只手也被吞没了。我拼死挣扎着,身体却灌了铅般沉重无比。他的头转动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正对着我的脑袋。他张开嘴,张到足有一个脸盆那么大。这张大嘴冲我缓慢移动着。我已经闻到了口腔的腥酸气味,并看见一排尖利的獠牙。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终于挣脱而去。但就在这一刻,我变成了他。我再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自己吞噬。
  醒来,冷汗涔涔。枕巾湿作一团,糊在脸上。嘴里还残留着令人难受的气味。不知何时,莉莉来了,就坐在一旁。她穿着一件大红的衣服,看上去像个晒干的辣椒。她攥着我的手,不停地说着什么,我听不清,不过从她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关心。她在担心什么?我不知道。
  哦,对了,有个事要告诉你。她突然说。
  我没说话,她自顾自地讲下去:李弗然不见了。
  我终于感到震惊了。
  不见了?什么意思?
  就是,找不到人了。他家门锁着,门把手上落满了灰,想来是早走了。
  我走到窗边,一轮明月高悬,旁边是几颗闪亮的星,这就是那个夜晚天空的全部内容。这几颗星星让我想起了李弗然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眼睛。
  李弗然真的走了。我想起他曾经说过,他想回家,这儿混不下去了。回去继承皇位。他兴高采烈的样子逐渐在我脑海里浮现。我能想起的事越来越多了。我们是朋友,他走应该跟我说一声。不对,他说了。但无论如何我也无法相信刚刚的梦境是他发出的。或许李弗然死在某个角落也未可知。在某个阴暗、狭窄的角落,一点点地死去。无论怎么喊叫也没人注意。
  女人的思维总是跳得很快,我还在想着李弗然的惨状,她就已经解脱出来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她说,出去吃饭吧,我已经很饿了。
  她拉着我走了出去,一路上都在说一家新开的菜馆。我实在没有心情,老实说,我连她是谁都快忘了。
  亲爱的,我好难过。我用这句烂俗的开场白打断了她。
  她显得很不高兴,但还是问了句,怎么了。
  我说,我的记性变得很差,而且……
  而且我感觉,我就快消失了。
  她的脸色一下变得冰凉,像极了那夜的月光。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今天是咱俩三周年的纪念日,我都计划好了,吃完饭就去看电影,一起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你记不得也就算了,还故意扫我的兴,你有良心吗?
  最后一句,她的音调陡然升高,在空旷的街道上飘荡了很久才散去。我不再管她,任凭她站在原地。我不知道女人为什么总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费心思。夜深了,街道显得更加空旷,不断回荡的脚步声因此而显得惊心动魄。就是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了一串笑声,这笑声空洞无比,像是人发出的,也像某种金属的碰撞,像离得很近,又像隔得很远。我感到不寒而栗,我记起了落在身后的女朋友。她是我的女朋友,不是别人的。我应该管她。我转过身去,没有发现她的踪迹。我看到了月亮下有一块鲜红的东西,它形状逶迤,飘忽不定,像是黑暗中随风飘扬的红旗,又像暗夜中的篝火。它渐渐上升,在我的眼中变得越来越小,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红点,彻底融化在了夜色中。我知道,我的女朋友走了。在这样一个夜晚,悄悄地在空气中融化了。我早就说过,黑夜绝不是我们想到的那样简单。
  演出的日子终归还是来了。演出的地点是学校里最大的千人剧场,说是千人,目测坐几千人也没问题。我们到的时候,底下已经坐满了,黑压压一大片,完全不同往日的稀稀拉拉。主持人宣布开始,然后是第一个节目,是一个无聊的合唱,几乎没人看,观众的说笑声几乎淹没了台上唱歌的声音。后边是几个小品,同样没人看,在老师的管教下,观众总算肯安安静静地玩手机了。再之后是一段乱七八糟的舞蹈,我记得,之后就是我们。我突然感到很紧张,但又有隐隐的期待。这个舞台几乎在一瞬间变成了个陷阱,此时,陷阱里的舞蹈结束了,我们三个站在台上。当聚光灯打在脸上的时候,台下一下子变得安静,所有声音戛然而止,观众们都像木偶一样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用一种极其认真却没有色彩的眼神看着我们。我感到很紧张,似乎有一双大手掐住了我的脖子,而此时那双大手还在不断用力。
  第一个音响了,后面的音也像是瀑布一样汹涌而下。只是,这不是我们弹的,确切地说,这只是我们的身体弹的。我仿佛看到,李弗然就坐在台下,也像其他人一样呆愣愣地望着我们。不过只是一瞬,下一秒就成了另一张陌生的脸。
  20秒的转头……30秒的摇头……50秒的晃吉他。每一个细节都精确无比,1分20秒的时候,女郎就该上了,可我知道,她上不了了。她已经不在了。
  这个时候,停电了,一切都戛然而止。但过了不到一秒,黑暗中突然涌现出了一束阴惨惨的光,我看到我的女朋友拿着一只蜡烛,舞动着身躯款款而上。我们顺利地接了下去,她就像一条蛇一样在我身边蜿蜒盘旋。我们的影子在木然的观众的脸上跳跃,像是几个魔鬼在打架。
  我再也难以忍受,女朋友、李弗然、观众……一切的一切只叫人感到彻骨的恐惧。我早就想丢下这些,却做不到。我、我们都只是傀儡。终于,在转调的那一刻,我抓准它力量薄弱,趁势把吉他重重地摔在地上,夺路而逃。吉他发出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尖利的脆响,震得麦克风一阵狂啸。应该是弦断了。这声脆响利剑一样斩破了他们的整齐划一,就像是白水里滴了一滴墨。
  不过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像受惊的老鼠一样拼命向外逃窜,没有人阻拦,更没人追。可奇怪的是,我真切地听到了身后不远处传来的阵阵轰鸣,似是千军万马奔袭而来。整个大地都轻微地抖动着,或者地壳深处有什么可怕的怪物将要觉醒也未可知。
  我在粘稠的黑暗里横冲直撞着,耳边传来夜的惨叫。我索性闭上眼,任凭自己去哪。时间终于消解了全部的意义,在我的世界拉成了一条无聊的线。我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身在何处。睁开眼,只见一片幽暗的原野。没有风,但冷得刺骨,任何呼出的气都会冻成词语,然后在地上摔成粉末。
  我终于搞清楚了,那阵轰鸣声的来源不是背后,也不是遥远的地底深处,而是我的心。那股可怖的、带着旺盛生命力的轰鸣居然就在我的内心深处!
  像是谁调高了旋钮,月亮越来越亮,逐渐变成了一片血红。可能是承受不住,月亮碎裂成几块,一滴岩浆样的液体从伤口溢出,落到地面上。它渐渐变大,变大,变成了个人形。我的女朋友!
  我终于被那股薄雾样的悲伤追上了。我冲过去,抱住她痛哭流涕,质问她去哪里了,又为何再次出现。但她脸上只有近乎麻木的呆滞,任我摇来晃去。她突然笑了,整張脸摔碎的鸡蛋壳一样绽放开来。她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这分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松开她,向后退了两步。你到底是谁?我问。
  我是李弗然。
  果然,说完这句话,她的脸融化似的塌了下去,一张男人的脸显现出来。
  不知何时,所有人都追了过来。我的同伴们、观众……我几乎是哭嚎着喊:我的女朋友不见了,就在月光下消失了!我也要消失了。我还想说什么,但声带仿佛被人摘走了,任我怎么用力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想逃跑,但已经不可能了。他们手拉着手,一圈圈地旋转着,一丝空隙也没给我留。他们的脸上跳跃着宗教般狂热的笑容。我这才惊恐地发现,他们的脸已经相似得仿若融为了一体,就连这笑容都如出一辙。
  那阵轰鸣声微弱了下来,渐渐听不到了。与此同时,我的意识也逐渐黯淡下来。像被黑暗吞噬,一寸寸地下陷,下陷。我变成了他们,他们也变成了我。
  我知道,我即将睡去,并不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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