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康定情

来源 :贡嘎山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dx_comeo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德吉跳折多河了。这个被所有神灵偏爱的姑娘一定遭到了魔鬼的妒忌。
  这消息比东关的风还快,迅速传遍了康定城的大街小巷。
  听到这个消息,小伙子们再也按捺不住压抑许久的情感,呼呼地奔向折多河,女人们也跟在后面,好奇这个生在蜜罐里的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自寻死路?
  德吉的阿爸扎西老爷领着一群人沿着河岸奔跑,德吉的阿妈巴桑夫人被几个佣人拉拽着,她伤心欲绝的对着涛涛的折多河哭喊着,德吉,我的女儿啊!
  从早上得到消息起,全城的人眼巴巴地等到黄昏,依然没等到德吉活着的消息,也没等到德吉死去的消息。
  第二天扎西老爷动用一切可利用的人,组成了两百多人的搜寻队,用三天的时间沿着折多河从康定找到了泸定,依然一无所获,更可悲的是依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第五天,扎西老爷悄悄对管家任真说,准备后事吧,看来我这辈子和女儿的缘分尽了!哎!这世间再也没有比我女儿更珍贵的宝贝了。扎西老爷说着,把脸埋在宽大的手掌里,眼泪无声地从指缝间挤出来。任真记得当初房屋被烧,没留下一针一线的时候,老爷没掉过一滴眼泪,看来这次打击大了,也难怪,老爷也就这么一个独生女,这倒霉事落在谁头上,谁不剜心地痛啊。
  经堂里喇嘛们开始诵经超度,客厅里管家和佣人们忙得不可开交。
  主卧里扎西老爷不停哀叹着,巴桑夫人躺在床上暗暗流泪。
  扎西老爷突然瞪大眼睛望着夫人,你说我们女儿过的日子比神仙还舒服,这么多年,除了她的小狗朵朵死时哭过一回,再没见她掉过眼泪,这到底出了什么天大的事让她连最宝贵的生命都不要了。巴桑夫人抬起头,眼泪掉在鼻尖上,怔怔地看着老爷好半天,我们怎么没想到,她到底为了什么跳河呢?她可从来不懂什么是痛苦啊!扎西老爷一下把身子靠近夫人,你是不是说了她什么?夫人赶紧摇头,那天早上我还看到她唱着歌在院坝里浇花,我到寺庙去转经问她要不要同去,她却笑嘻嘻地告诉我,今天我要在家里等喜鹊叫(藏族民间传喜鹊叫有喜事。)。我也没在意什么,就转经去了,看那样子,比往些日子还要高兴呢!
  扎西老爷又把目光投向虚空,长长地叹了口气,难道我女儿的心中藏着什么痛苦,是我们父母无法解决的?他也没等夫人的回答,自说自话,可痛苦应该在脸上有所显现啊,我女儿还没到能藏住悲伤的年岁。夫人突然坐起身子,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你看我这个死记性,我们问问她的好朋友青拥,管家说了女儿去找过她,就再也没回来。
  青拥一直埋头流泪,半天不回答老爷的话,老爷气得脸色发紫,青拥啊,德吉可是你最好的姐妹,你难道不能给我们说说她到底怎么了?啊?夫人坐近青拥身边,拍着青拥的肩头,孩子,说说德吉到底出什么事了好吗?你看你阿姨和叔叔都伤透了心。
  青拥终于止住了眼泪,怯生生地看着夫人,阿姨,我可答应过德吉什么都不说的。夫人急急拉着青拥的手,孩子,德吉到现在生死不明,你如果还不说,即使德吉有救都拿给你耽误了。
  青拥闷了半天,终于嘀咕,那天早上我刚吃完早饭德吉就来找我,让我陪着去观音庙上香。当时我还取笑她,你应该约老人们一起去。可她说,今天对我来说是个最重要的日子,所以一定要去观音庙。去观音庙的路上她告诉我,今天有人要到她家提亲。
  提亲!?老爷和夫人面面相觑,他们都忘了为女儿谈婚论嫁的事了,因为女儿一向清高,从不会把康定城里的小伙子放在眼里,多次提亲都让别人落了空,从此,就是明正土司家的四大锅庄主都不敢上门提亲了。
  青拥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了一会儿,扎西老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从座位上嚯地一下站起来,冲出门高呼,任真,快点准备枪支,马上跟我走!任真从经堂里下楼,嘴张得老大,好半天才发出声音,老爷,出什么事了?老爷的眼里冒出火,紫色的脸膛比魔鬼还可怕,有那么多废话吗?准备枪支,我要去杀人!
  任真不敢耽误,一转身冲下楼去,对着院里缝茶工一阵怒吼,快点跟着老爷去!缝茶工们也同样惊愕地看着任真,腰依然卷着,针依然握在手里。任真再次怒吼,还想不想在这里做事?如果想就快点来拿枪,跟老爷去——去干什么?任真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老爷到底要干嘛?可看老爷的脸色,估计出了大事。他再次提高了声音,挺起胸膛,每人一只枪,跟在老爷身后,如果谁勇敢,谁会得到两块大洋,如果谁退后,从今后就别踏入我扎西锅庄一步。
  老爷把袖子卷得老高,手里握着枪,冲下楼来,任真跟上老爷,都准备好了,老爷,我们都听您的!老爷又怒吼,你叫这么多人干嘛?杀一只虱子还需要用斧头吗?任真又愣了半响,悄悄嘀咕,我怎么知道你要杀虱子还是豹子?老爷瞪了他一眼,还不快走!老爷刚冲到门口,夫人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老爷——求求你别去了,你打死了张大爷女儿又回不来,你这不是更造孽吗?老爷回头对任真吩咐,把这个不懂事的女人给我关到家里。任真给身后的儿子吩咐了两句,夫人被拖进家里。夫人的哭喊声传得老远,任真,您要保护好老爷,千万别让他干傻事啊!如果老爷再出事,我不活了!
  老爷一路握着枪,带着十几个跟班走过百家锅庄,穿过陕西街,来到罗家锅庄的店铺前,那吼声让穿过胡同的风都躲到了角落里,张老头子,你给我滚出来!任真百思不得其解,跟木头疙瘩差不多的张大爷和小姐的死有什么关系啊?老爷是不是真伤心过头了,疯了?他暗暗祈祷着但愿张大爷不在家,没想到张大爷推开木门,弯着腰,恭恭敬敬地来到老爷面前,扎西老爷,有何吩咐?扎西老爷提起枪,对准张大爷的脑门就是一枪:呯——
  张大爷应声倒在地上,面色苍白如纸,血从手背流出来。老爷还想补上一枪,任真抓住老爷的枪,老爷,再开枪就死人了!他暗自庆幸自己刚才眼疾手快,抵了一下老爷握枪的手,枪口刚好抬了一点,不然张大爷擦破的就不是手背了。老爷的脸色依然紫红,鼻孔张得老大,我今天要打死这个畜生!任真吩咐几个工人,快点把张大爷扶到屋里去。
  老爷一转身对任真怒吼,你今天是帮我还是帮这个禽兽?任真惊诧地倒退了两步,相处四十三年,老爷从不会在人前这样对他说话,他有些尴尬地对着老爷,老爷,您可想清楚啊,要出人命了。老爷把提枪的手举得老高,对着张大爷狂叫,我今天就是来杀人的。   周边围满了人,有的惊呼,有的担忧,有的想上去劝劝,当看到扎西老爷今天这架势,估计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了,谁也不敢再去自讨没趣。大家也纳闷,这老实巴交的张大爷怎么就惹上了扎西老爷?而且还要拼个你死我活?
  任真碰了一鼻子灰,只有哀叹一声,老爷,你吩咐吧,我来动手!老爷狠狠地咬着牙,推开任真,今天我不动手不解恨!你就别劝了!他说着把手枪对准张大爷的头,既然你让我生不如死,我也让你活不成!张大爷艰难地爬起来,手背满是血,声音艰涩,扎西老爷,我对不起您!我也没想到你家小姐如此倔强,她既然就不活了!
  大家更是云里雾里,老爷冷笑一声,你还是一命抵一命吧,废话少说!他说着扣紧扳机。张大爷的眼睛瞪得老大,对任真哀求,管家大人救命啊!任真额头的汗水浸湿了双眼,紧紧地看着老爷手里的枪。
  当老爷的手指已扣动扳机时,张大爷缩紧了身子闭上眼睛。
  很多人跟着张大爷闭上眼睛,等待着可怕的一刻,可过了好一会儿大家没听到枪响。
  原来老爷握枪的手突然被一只手抓住了,老爷再次愤怒地甩开手,对着这人怒吼,你凭什么拉我的手?
  没想到老爷怒吼的话停在半空中,老爷的手也停在半空中,时间在这一刻停滞了。
  过了很久很久,老爷瞪红的双眼里溢出热泪,沿着皱纹曲曲折折地滚满脸颊,他的怒吼声也变成了呜呜的哭泣,一下抱住抓他手的人,女儿,你是人是鬼啊?你害得我好伤心!
  大家这时才惊呼,啊——德吉!原来是德吉。德吉没死!人群一下炸开了锅,每个人脸上都有了笑。
  德吉把张大爷扶到屋里,张大爷,对不起,我父亲他脾气不好,让你受惊了。张大爷惊魂未定,看着德吉,不停重复着,孩子,只要你活着就好了,只要你活着就好了。
  这一出戏下来,任真和大家都没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德吉的跳河和张大爷到底扯上什么关系了?如果是张大爷逼着德吉的,德吉为何还要对张大爷如此客气?如果不是,老爷一看见德吉为何就放过了张大爷?
  原来当天青拥被逼无奈,只得对老爷和夫人说了实话。
  当时,听到青拥说有人要来提亲,老爷和夫人又把疑惑的眼神投向了青拥,到底谁敢来提亲?青拥再次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嘶,曾经在福音讲堂里当过医生的张浩。张浩?难道就是前几天租了罗家锅庄铺面要开医馆的张浩?夫人说完这句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青拥使劲地点点头。
  老爷更加奇怪,既然是提亲那是喜事,我家女儿为什么要跳河呢?夫人肯定着老爷的问话望着青拥,青拥咽了一口唾沫,声音颤抖,我说了扎西叔叔可别发脾气啊!老爷重新坐直了身子,把耳朵靠近青拥,快点说,我不发脾气。青拥才有气无力地说,我和德吉在我家窗前等到快中午都没见着张浩父亲提着酒和哈达到你家。德吉急了,让我到张浩家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我到张浩家,看到他家父亲张大爷在收拾药铺。我问张浩去哪了?张大爷说回老家去娶媳妇了。当时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上前细问,您今天不是要到扎西锅庄去提亲吗?张大爷瞪了我一眼,你说这臭水沟里打滚的癞蛤蟆能吃到天空中飞翔的仙鹅吗?我半天没接过话,还是忍不住再次问,张大爷,我说的是真的,德吉还等着张浩来提亲呢!张大爷把手里拿着的木凳放在一张桌子边,把叼在嘴上的烟管拿下,回头慎重地给我说,姑娘,这响当当的四大锅庄都攀不上的姑娘,我家那扛不起锄头的儿子能攀得上吗?就是攀上了,我们穷人家哪找那么大的庙来供这么大的菩萨?回去告诉德吉姑娘,我家儿子回去娶媳妇了,让她该干嘛就干嘛去。
  德吉听到这个消息时并没哭,也没看出什么异常,只是要我发誓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她回家时我执意要送她,可她说想一个人走走,让我不要打扰。
  二
  德吉平安回家让念经的喇嘛们目瞪口呆,巴桑夫人抱着女儿老泪纵横的这些费事就少说了,就说说大家都关心的问题,德吉怎么没死?
  原来德吉被折多河水冲到菜园子时,有对砍柴的父子救了她,并把她带回家悉心照料。当她醒过来时已是三天后,想到张浩她又伤心欲绝,可砍柴的大伯说,你难道不想知道张浩为什么要离开你吗?
  带着这个心结德吉安静了下来,她不顾身体还没恢复,借了大伯的一匹马赶回家,没想到正好救了张大爷的命。
  德吉从此安静下来了,并答应父母再也不会干傻事,可老爷和夫人还是把青拥请到了家里,要她随时随地陪着德吉。
  我们都知道,德吉平静的原因只有一个,她就是要等到张浩回来,等他亲口告诉自己为什么会离开。她相信张浩能躲过自己一时,可躲不过一世。
  扎西老爷本来觉得这件事让自己和女儿都蒙受了奇耻大辱,想让女儿从此不准提张家一句,可夫人一句话就劝住了他,你觉得面子重要还是女儿重要?别要了面子,丢了里子。他想到失去女儿的那几天,心里依然寒意阵阵。
  德吉每天跟着母亲到寺庙里烧香拜佛,到各个商铺谈生意,闲来无事和青拥一起爬跑马山。
  德吉知道自己再也快乐不起来了,只有经过张家铺子门口时,心才会活过来,才会热起来,不管张浩出不出现,她的心一直守着这个铺子,因为这个铺子凝聚了她和张浩的所有心思。
  爬上跑马山,望着滚滚远去的折多河水,望着曾经和张浩走过的茶马古道,德吉的眼里又浮起泪,心里低低地呼唤着,负心的人啊,回来吧,我不会怪你了,不会再追问你了,我只想好好地看看你!
  山风扬起德吉的长发,松耳石耳环轻轻地响,密林深处有个汉子深情地唱起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伴他歌声的是嗒嗒的砍柴声和杜鹃的鸣叫声。德吉的目光一直凝望着爱人离去的古道,往日的幸福一幕幕填满心房。
  那时德吉十九岁,每隔三五天总少不了前来提亲的人,走到街上,参加聚会,总有很多小伙子在她前后晃悠,想尽办法引她的注意,讨她的欢心。可她根本看不上康定城里的小伙子,在她心里成长在锅庄里的小伙子们没有边远牧场汉子们的彪悍和率真,也没有汉区来的小伙子细心。   长此以往,城里小伙子们再也不敢奢望得到她的爱了,只等着看到底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这个高不可攀却又让人时时牵挂的美丽姑娘。
  认识张浩还得从康定城里的一件怪事说起。
  那时白家锅庄的一块地以一百大洋卖给了一个有着卷曲黄发,蓝色眼珠叫安得烈的美国人。安德烈在这个地方修了一间两层的大房子,大房子的屋檐边分三层向高空飞扬,围了满是菱形和方形堆砌起来的围墙。就这架势,毫无疑问,无论房子还是人,都招惹了太多好奇的目光。
  这还不算怪,更怪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安德烈点上的一盏灯比天上的月亮还亮,他把这个发着耀眼光芒的玻璃灯挂在大门口,供所有人瞻观。
  当时康定城里几乎所有人都去见证了这个奇迹,虽然几个有头有脸的官员和锅庄主碍于颜面,憋了几天才去的,可他们见到这个玻璃灯时,和大家一样张大的嘴巴半天没闭上,几乎同时想到自己家里是否也能弄到这样一盏灯。
  因为这个神奇的发明,安德烈在康定城里的地位节节飙升,大家不管有事没事,都喜欢到他那儿去琢磨那个发电机和玻璃灯的神秘。
  等很多人开始喜欢上他时,他腾出外间的屋子,开起了诊所,对着大街,在房子外墙的正中间挂上了一块福音讲堂的牌匾。很多老百姓带着试一试的心情去找他,没想到比康定城里很多中医的疗效还来得快。可没过多久,到他那儿去看病他就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必须要信仰基督。
  认识张浩那天,德吉被牧场主拴在院里的马踢到了膝盖,半天止不住血,便来到诊所。当时安德烈不在,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坐在安德烈就诊的位置上。
  德吉很怀疑这个年轻医生的医术,可疼得不行,只能让其摆弄。这个医生看着伤口血流如注,赶紧把德吉的脚放在自己腿上细心地处理伤口。当处理好伤口时,洁净的白大褂上沾满了血渍。
  德吉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是帮你把血渍洗了吧。医生笑了笑,不用了德吉小姐!德吉惊诧地看着医生,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医生很认真地看着德吉,康定城里的第一号美人,谁不认识啊!德吉的脸颊一下绯红,低低回应,美什么美,都是大家乱说的。医生也没再说什么,只交代过两天给伤口换药。
  德吉在佣人的搀扶下离开诊所,心里却莫名地揣摩,这个医生怎么很特别?是黑黑的眉毛?宁静的眼神?还是清爽的白大褂?不!都不是,比他好看,比他会打扮的人在康定城里多的是。
  德吉想了两天,还是没想明白这个医生到底特别在什么地方,第三天怀着心思走进诊所。
  医生在一个炉子上煮针筒,看见她进来,温和地笑笑,她偷偷地观察医生,始终找不到与众不同的原因。这时安德烈让她把腿放在一个木凳上,当她脱掉袜子,把腿放在木凳上时,一股凉意直往心窜,她不由打了个寒颤,突然醒悟原来是他把我的脚放在了自己的腿上,而非凳子上。
  德吉的心里突然热乎乎的,可她不敢去看他,她感觉到他正从背后注视着自己。安德烈用生硬的汉语说了很多,德吉一句也没听清,茫然地点着头。
  佣人等了半天,德吉才起身走到医生面前,你叫什么名字?医生的眼里掠过一线惊喜,只是德吉没发现。我叫张浩,这里缺人手,就过来做事。德吉看到佣人奇怪的眼神,有些羞涩,你知道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不公平。张浩笑笑,牙齿很白,下嘴唇上有颗黑痣深深地印在德吉心上。
  从此后,德吉的伤口换了很多次药才愈合。他们便背着所有人去跑马山上的九龙池祈福,去木格措的森林里捡菌子,去二道桥的温泉泡脚。
  他们都不想去触及谈婚论嫁,德吉怕张浩没勇气与自己的家族抗衡,张浩怕德吉会被父母逼嫁他人。
  就这样各怀着心思过了一年,又到了冬季,德吉知道再也逃避不了现实了。
  德吉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张浩哀伤的神情,我怎么能配得上你,一穷二白,无权无势,就是再投胎三世,也不会有福气得到你。德吉握住张浩的手,我只要你的爱,它比任何权势都可贵。张浩的忧伤更深,不!不会的!当所有人都嘲笑你找了个外地穷鬼时,你就会难过,你就会怀疑自己现在的选择。德吉看得出即使她无怨无悔地嫁给他,他也不会快乐,他也会被人们的嘲笑和自卑的心态毁了自己,毁了爱情。
  很多天里他们虽然在一起,但再也没了往日的快乐,不管德吉怎么维护张浩的颜面,自惭形秽的阴影一直笼罩着张浩,让他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快乐了。
  有天德吉拉着张浩来到跑马山上,看着郭达山巅洁白的云朵,德吉问张浩,你今生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张浩的目光从折多河上飘过,幸福地停驻在郭达山巅的云朵上,娶你!但我永远都无法实现这个梦!说着,他的目光又忧伤地跌落在河谷中。德吉心疼地看着爱人,不经过努力,怎么知道办不到呢?张浩长长地叹了口气,避开德吉的目光,我不能让你蒙受羞辱。德吉看着远处飞翔的一只雄鹰,知道鹰为什么飞那么高吗?张浩看着鹰,目光茫然,也许因为翅膀。德吉顽皮地看着张浩,如果给你一对翅膀呢?张浩疑惑地看着爱人,什么翅膀?德吉严肃地看着张浩,你想不想自己开个诊所,再风风光光地娶我?张浩睁大眼睛,什么?我自己开诊所?他又瞬间黯然神伤,我不是没想过开诊所,可需要七八十块大洋,我现在的收入,到何年何月才攒到那么多钱啊?德吉却很坚定,我们一起去挣。张浩知道德吉从没受过苦,我会自己想办法的,你就别跟着我受苦了。
  从那以后,张浩为了尽快开个诊所,加入到了背夫的行业中,他知道缝茶工、驮脚娃、小商贩、背茶工中,背夫的收入最高,可吃的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苦。当初因为自己身体弱,父母才花尽心思让他学医,可面对德吉,他知道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德吉在二十天后终于等到张浩从雅安背回十七条茶叶,除开一路上的盘缠和税费,还剩一块大洋。张浩拿着一块大洋嘻嘻地笑,德吉眼里满是泪,张浩不好意思地把磨破的双手藏到裤兜里。德吉擦净眼泪,细细打量爱人,爱人整个人瘦了一圈,满脸胡子拉碴,布鞋也破了好几个洞,再看肩上,被绳索留下黑红黑红的捏痕。
  夜晚,德吉躺在床上,想着爱人所承受的苦难怎么也睡不着,虽然自己也悄悄地背着家人在外面找一些缝茶包的事做,可比起张浩,自己太轻松了。   张浩背了半年,德吉也暗地里积攒了半年的钱,快过年时,张浩攒了七块大洋,德吉攒了三块大洋,俩人的十块大洋用一个罐子装好,藏在跑马山上一棵青翠的定情树下,树有两根枝丫,直直地伸向天空,而根融为一体,深深地埋在土地里。
  张浩瘦了,黑了,再也没了往日的干干净净,背着很少人能背的二十一条茶叶,走上茶马古道,有时狂风暴雨,有时悬崖绝壁,有时天降滚石,有时河水滔天,更不用说背上的二十一条茶叶磨难的肩钻心地痛,压弯了腰喘不出气,负重的腿每抬一次就是一次残酷的磨难,而每趟出行,更是一次对死神的考量和挑战。可张浩不怕,他觉得每跨出一步,离德吉又近了一步,停下休息一会儿,想着德吉守望在东关口,即使再沉重,脚步依然坚定地迈开了。
  分分合合中度过春夏秋冬,背夫的岁月无情地在张浩的肩上留下了深深的茧疤,细纹也跟着风风雨雨爬上了眼角,德吉也在这一年中学会了省下每一粒钱,学会了偷偷地缝补张浩磨损的衣裤。
  他们在定情树下的大洋只有三十,这是两个人整整劳动了一年半的积蓄,特别是张浩,是用命换来的血汗钱。德吉不忍心张浩如此辛苦,也为了尽快攒足资金,德吉要和张浩一起去背茶叶。张浩怎么也不答应德吉去,可当张浩清晨天还没亮悄悄离开康定城时,德吉早就等在东关上。
  德吉告诉家人自己要去远牧的亲戚家玩,便不顾一切地跟张浩上路了。
  张浩背着一背牛皮,德吉抢着自己背,张浩不让,德吉便赖着不走。最后张浩背五张皮,德吉背三张皮才算息事宁人重新上路。
  没走两天,德吉的脚底起满了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可她一直忍着,不让张浩看见。在一棵树下休息时,张浩突然抓住了德吉的脚,强行脱下藏靴。张浩心疼地把脚抱在怀里,眼里忍着泪。德吉却笑开了,都怪我脚底子太薄。张浩轻轻地对着伤口吹气,还疼吗傻瓜?德吉觉得所有的疼都化成了幸福。
  再次上路,张浩一张牛皮都不让德吉背,不管德吉怎么耍赖,张浩就是不肯。
  走了十八天来到雅安。张浩带德吉吃了碗馄饨。为了节约钱,张浩要了小碗,给德吉点了大碗,没想到德吉抢着小碗吃,张浩提起大碗往德吉小碗里舀,德吉拿开碗。最后,两碗馄饨合在一个大碗里,开始一起吃。突然一碗飘满油星子的馄饨放在他俩桌上,老板娘温和地看着德吉,小伙子,你好福气啊,找了个这么好的媳妇。德吉害羞地低下头,张浩满脸的笑容,我天天给菩萨磕头呢!老板娘把碗推到德吉面前,姑娘,好好吃,别亏了身子,还要生孩子呢。这是大娘送你的。德吉的脸更红了,张浩满怀感激地看着老板娘,大娘,我们还是付钱吧,你卖馄饨挣点钱也不容易。大娘按住张浩取钱的手,别让媳妇陪你遭罪啊!
  第二天天还没亮,张浩和德吉背着茶叶上路了,张浩背十七条,德吉背十一条。德吉本想背十三条的,可张浩怎么也不让。
  从雅安出发的第三天,细雨从早上下到晚上,这种蒙蒙细雨是背夫们最怕的,不仅路滑,湿冷,背上的茶包更沉,而且这一下就是十几天。
  晚上找到一家客栈住下,德吉脸色有些发红,张浩有几次想抱着德吉睡,可他又不敢,怕德吉误会。这么多天走过来,他们都是各睡各的,有些时候,张浩亲吻一下德吉都不敢,他担心德吉离开故乡,怕有被欺负的感觉。
  第四天早上,德吉好像好些了,吃了一碗稀饭,半个馒头。张浩建议是否休息一天再走,可德吉说什么也不听,怕错过了返家的日子,会被父母发现。
  中午,雨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张浩看到德吉的脸色更红了,不知是雨水、泪水还是汗水,满脸都湿漉漉的。张浩找到一个山洞给德吉解下茶包,德吉浑身发抖,说话的声音都带着浓重的鼻音。张浩找寻了半天,没找到一根干枝丫,赶紧回来把自己的外套给德吉披上,看着德吉晒黑脱皮的脸,干裂发抖的唇,张浩深深地叹气,都怪我这个没用的,让你这么受苦。德吉抚摸着张浩的脸,你知道吗?有你抱着,即使病了也很幸福!
  那个夜晚,他们在山洞里度过,没有一粒火,没有一口水,没有一件干着的衣裤,有两个馒头,为了不再推让,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他们都咬得很小口,很小口,小小的两个馒头从黄昏吃到天黑尽。
  张浩靠在一块大石上,像母亲抱着孩子一样抱着德吉,时不时用嘴摸索着在德吉的额头轻轻地吻。德吉感觉到张浩的心跳扑通扑通地在自己耳畔响,身上再也感觉不到冷了,只紧紧地握住张浩的一只手。整个夜晚,德吉记得张浩的那只手好冷好冷,即使再努力,她还是没能把它暖过来。
  德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青拥走到她身后,德吉,我们回去吧,你在这里站太久了,山风好烈。
  德吉跟在青拥身后,眼里一直浮现着张浩穿着白大褂的样子,那时怎么会想到这样一个小伙子会让自己牵肠挂肚。
  穿过情人林,德吉远远地看见定情树,她的心在翻滚,泪悄然滑落。罐子里的钱终于攒够了,变成了张浩的诊所,估计老天都没想到,男人的心,秋天的风,要多无情有多无情!
  前些日子,他们精打细算了开诊所的所有支出,还差三十块大洋,张浩几乎失去了希望,说不想再让德吉跟着自己受苦。德吉把自己戴了十几年的绿松石金耳环卖了,不多不少,就要了三十块大洋,当时不敢给家人说,也不想让张浩知道,她来到定情树下,找了一块石子,把一对耳环砸成了一坨金块才拿到金匠那里卖的。过后很长一段时间德吉在家里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最后主动告诉父母自己把耳环弄丢了,让父母突然觉得自己特别懂事的女儿突然不懂事了。
  找到铺面,支起诊所,就等张浩上门提亲时,他却跑了,跑了就跑了吧,可为的是娶另一个姑娘,我该恨你!德吉一直说服自己,可她又无时无刻不再念叨,我爱你张浩,不管你对我如何绝情,我还是放不下你!求求你回来吧!
  一天清晨,德吉在家里打扫卫生,青拥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看到周边没人,嗓门提高了八倍,张浩回来了。
  德吉一阵晕眩,赶紧扶住柱头,你……你说什么?张浩回来了。青拥瞪大眼睛,轻蔑地哼了两声。   德吉丢下扫把转身就往外跑,青拥紧跟在身后,别去了,他带着一个女人回来的。
  德吉一下定在楼梯上,院里的缝茶工们惊奇地看着德吉。
  好一会儿,德吉才转头,缓缓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当她要关门时,青拥一下顶开门板,连我也不能进吗?德吉转身坐在床上,没有眼泪,没有叹息,没有蜷缩起身子,整个人像一个泥塑的,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
  张浩从父亲那里得知所发生的一切,心里满是对德吉的亏欠和悔意,而他不敢贸然去找德吉,也许扎西老爷这次下手的就是自己了。他便远远地守着扎西锅庄的大门,有好几次青拥从里出来。
  回来第三天,张浩在胡同里跟上青拥,没想到青拥一看见他就是一口唾沫,没心没肺的野狼!张浩闷了半天,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青拥,求求你给德吉带个话。青拥瞪着他,你还想让她死?你是人还是鬼啊,怎么这么残忍?
  张浩垂头丧气地离开了,青拥双手叉腰,瞪着他的背影,有个阿婆转着经桶走过青拥身边,姑娘,冲动过后是什么知道吗?青拥疑惑地看着阿婆,阿婆嚯嚯地笑,牙齿只剩两颗,后悔!
  青拥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是不是自己真的有点过火了?是不是应该给张浩一个解释的机会?可他对德吉所做的一切,值得原谅吗?还需要解释吗?
  张浩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即使当众挨骂,还是只有再找找青拥。还好,青拥这次痛骂一顿后听了他的解释。
  原来,去提亲的当天晚上,张浩对父亲说了自己和德吉的事,父亲沉默了很久,才重重地说,不与权贵交道,不显得卑微。不与富贵交道,不显得贫寒,我们庙小,供不起这样的大菩萨。
  张浩当着父亲的面立下毒誓今生非德吉不娶。父亲最后只得答应第二天早上到扎西锅庄提亲,而张浩必须第二天一早回重庆老家看望母亲,因为父亲说他一直隐瞒了母亲的病情,估计母亲不久要离开人世了。
  张浩没办法,第二天一早上路赶往老家,哪知道回去后,母亲安然无恙,不管张浩怎么解释自己已有对象,母亲以死相逼,让张浩和一个远亲的女儿桃花完婚,并说人家看着是亲戚,没要一分钱彩礼。
  张浩不同意婚事,跪求母亲几天几夜,母亲看逼婚不成,便要张浩在家陪她一个月。在家一个月里,母亲安排任何事都让桃花和张浩一起做,看着张浩无动于衷,桃花几次在母亲的唆使下半夜走进张浩的房间,张浩赶紧从床上起来,走到门口,直到桃花离开才又回房休息。第二天母亲对张浩又是哭,又是闹。
  一个月终于熬过去了,母亲没有阻拦张浩收拾行李,只从门口淡淡地说了句,要走可以,把桃花带走,不然,我死给你看!张浩没办法,为了早点见到德吉,就只得把桃花给带来了,可他在路上对桃花讲清楚了自己永远不可能娶她。桃花哭了好几回,说自己走这么远还有何意思。
  德吉听到这些,看不出半点高兴,青拥推了推她,怎么了,人家还是惦记着你呢!德吉摇摇头,也许他已经不需要了我了。我也该放下了。
  青拥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一个小白脸就把你憋疯了!她藐视地抬起德吉的下巴,哎,看看你这张苦脸,都爬满了六十岁的沧桑。德吉从青拥手里抽开脸,望着窗外,窗外飘来马儿的铃铛声,风儿轻轻敲打着木格子窗棂,德吉的目光落在挂在窗边的一个圆镜子上,幽幽地嘀咕,也许爱情只是一场梦!
  张浩一直等不到德吉的回音,可他不会失去信心,他相信德吉只是一时生气,过几天肯定会原谅自己的。
  从此后,不管有多忙,不管风吹雨打,张浩每天早上十点和下午六点都会远远地守着扎西锅庄的大门。当然他还要随时防着扎西老爷,防着很多小伙子的调侃。刚等待的前几天,张浩想了无数种和德吉相见时的情景,并想好了怎么面对德吉的责骂或哭泣,背好了道歉的话语。
  日子一天天过去,德吉从没在张浩等待的时间里出现。但在胡同口的拐角处,大家看见张浩每天都梳着三七开的发型,穿着白大褂,不急不躁地等待着。慢慢的,大家的调侃转成了同情。
  每当黄昏,张浩从胡同口回来,张大爷抽着烟草,看着儿子冷冷清清的样子满肚子气,哼!看你这点出息!桃花总是从很远的地方喊张浩,吃饭了。语气里有深深的哀怨,吃饭时也不多说一句话。
  这样过了三个月,春天到了,跑马山上的杜鹃花开了,张浩来到情人树下,抚摸着曾经让自己和爱人充满希望的树,欲哭无泪。他便挖出罐子,罐上有两只猪,一只猪的头上戴着一个大大的蝴蝶结,一只猪打着一根红色的领结,它们憨憨地笑着,幸福地拥抱在一起。这是德吉家装盐巴的罐子,德吉说她渴望做一只幸福的猪!并给戴蝴蝶结的猪取名叮叮,给打领结的猪取名噹噹,张浩问为什么取这么奇怪的名字,德吉说自己从小就听着马帮来来去去穿梭在胡同里,一路洒下叮叮噹噹的铃铛声,所以,叮叮和噹噹是永远不会分开的。他想着这些,把罐子紧紧地抱在怀里,轻声念叨着叮叮噹噹。
  临走时,他拿出一张处方签,认认真真地写上,张浩爱德吉一生不变!又把处方签叠成小块,放进罐里,把罐子埋好。
  当穿过情人林,走向九龙池时,满树的杜鹃让张浩的心情好了许多。他想到每次到跑马山上时都会给德吉摘一束花。
  张浩摘了满满一抱杜鹃,用红线拴好,放在扎西锅庄门口。
  从此后,张浩每天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跑马山在罐子里放上一张,张浩爱德吉一生不变的处方签,再摘一束花等在胡同的拐角处。
  杜鹃花期过了,格桑花开了,格桑花期过了,玫瑰花开了,玫瑰花期过了,月季花开了,月季花期过了,冬天也就到了,张浩只有自己养海棠花。康定的阿婆们说了只要照顾好,海棠花冬天都不会枯萎。但最好每天都晒太阳。
  慢慢的,康定城里的人都知道了原来德吉小姐跳河是为了这个张医生,也知道了这个张医生为了得到德吉的原谅每天都在用鲜花赎罪。
  有的阿婆看着张医生那么辛苦地养花,也把家里的花摘一些,悄悄送给他,都希望他能早点结束站在拐角处的日子。每天天黑尽,张浩把鲜花放在扎西锅庄的门口,独自离开。大家都失望地看到,张浩的花第二天被风吹到角落里,被早起的牛群当着草料吃。
  张大爷不再责怪儿子了,默默地帮儿子护理海棠花,翠花也跟着给花浇水。
  康定城里的女人们都开始暗地里议论,不管是汉人还是藏人,是穷人还是富人,有这么好的男人如此死心塌地的爱,也不知这德吉修了几辈子的福,还不快点嫁了算了。
  其实大家都不知道,德吉早已原谅了张浩,她每天中午总会带着干粮上跑马山,坐在定情树下,抱着存钱罐,叮叮噹噹地随风念叨。每天离开时,她也会拿出一张纸片,写上,德吉爱张浩一生不变。又把张片叠成小块,装进罐子,把罐子埋在树下。
  又一年过去了,春天悄然在枝头绽放,张浩来到定情树下,抚摸着曾经德吉抚摸过的树枝。习惯性地刨开罐子往里摸,这一摸吓了他一跳,自己积攒的所有处方签都不见了。
  他一下从树下站起身,四处张望却没发现一个人。他便坐在树下沉思,却怎么也想不透,这个地方只有自己和德吉才知道,而自己从没拿过这些纸片,难道……难道……
  他一下从树下弹起来,在树林里疯跑,德吉——德吉——你在哪里?
  穿过情人林,转过凌云白塔,跑向九龙池,四处空空荡荡,除了林子里回荡的风,什么都没有。
  他又垂头丧气地回到情人树下,把头埋在手掌里。一袭山风吹来,头上哗啦啦的响,他抬头看——情人树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纸片,他赶紧拿起一张,上面是德吉的笔迹,德吉爱张浩一生不变!民国1921年9月3日。张浩再看,一样的内容,从他离开到现在,每一天的日期都在。
其他文献
“我是我自己的替身。真正的我,早就被卖掉了。”央玛说这话的时候,正坐在我对面。低着头,右手拇指指甲使劲地抠着左手手腕上的表带。  表带是皮质的,暗黄色。这是一种看上去有些令人忧郁的颜色,很像窗外慢慢暗下来的天色,又像她暗红的眼眶垂直于地板那段直线距离里,阴暗的线路。“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起,这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她说,“但我知道这是件很庄重的事情,所以我提前洗了个澡,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然后化了
期刊
离开老屋已30多年了。  我已从一个青年渐入花甲之年。儿时及青春时期的记忆,永远留在了那里。“工农兵街59号”,这个带着时代特征的门牌,已成为一个家族永久的历史符号,沉寂在已逝去的岁月中,留给人太多追思。  老屋在县城的老街上。一栋普通的藏式楼房,临街一扇大门,入内进深很长。一楼是猪圈和储物间,二楼是厨房和卧室,三楼一半是露天平台,一半是一间小屋。房子的左右及后墙都与邻居家墙连墙,可以打开窗户或隔
期刊
一个场景——就在现在,在扎溪卡草原,我曾亲眼目睹过这样一幅异常有趣的场景:青青草甸上,一位说唱艺人正如痴如醉地弹唱着《岭·格薩尔王》,周围是一群神情专注的男女老少。而就在不远处的藏房顶上, “村村通”电视的锅盖天线在碧净蓝天的映托下清晰可见。古老与现代同现,传统与前沿共存。自然、和协、有趣,一点不显别扭。然而,改变却在静悄悄地发生着。就是这群观赏古老说唱艺术的男女老少中的大多数,已是怀揣智能机,和
期刊
那年,看《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深深被震撼的是李安对宗教的探究对信仰的追问。派的成长之路上,先后与各种宗教相遇。信仰是什么?当他在海上漂流,与老虎、与自然、与自身抗争的时候,信仰于他,究竟意味着什么?   李安在影片中并没有给予答案。他说,这部电影他拍得很小心,不想偏到哪一个方向去,只想给大家提供一个交流的平台。   出行色达,是一次寻找答案的过程。我们在稀薄的高原上行走、在漫天的冰雪中跋涉,犹如一
期刊
开篇的话  康定是个小城,街道也不宽。折多河从城中穿过,把城分成东西两半,我小时候住的那条街叫做东大街,是折多河以东的一条主要街道。那时候,离住家不远有一间出租连环画的临街铺面,虽然现在再也找不到那样的旧木板屋,找不到那样的铺面,可至今也还记得,那间铺面就在如今的“情歌酒店”出门的右手边上。门面很旧,并不是装饰显得气派的那种铺面,木质的小门极窄,而且低矮,每天在这里进进出出的多半是小孩子,且又以男
期刊
母亲走了,走时六十九岁,我们一直希望她能熬过这个坎,熬过了她就能活到九十岁,可天不如人愿,她终究还是离开了。我们就那样看着她合上眼睛,看着她停止呼吸,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把我们的五脏六肺撕扯着,搅拌着。   母亲走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没有怨恨,没有牵挂,没有了爱与恨,不听我们的喊叫,不理会我们的悲伤,就那样静静的闭了眼,停止了呼吸,安详得如同熟睡。或许,她是欢喜的,因为在那一个世界里,必是没有疾病
期刊
仙人掌,别名凤尾簕、仙巴掌、观音掌、霸王、火掌等,为仙人掌科植物。——题记  楚英手里的咖啡冷了半天了,可她却一口也没喝,望着窗台上的仙人掌出神。就在一个小时以前,她果断拒绝了汤鹏的软磨硬泡,回了家。汤鹏的意思她都懂,他看楚英最近总加班,经常几块饼干就对付一顿,他心疼楚英,本想约她出来好好吃一顿。可是不论他使出什么花招,楚英就一句: “不去,回家。”其实,汤鹏的心思楚英知道,然而汤鹏忽略了一件重要
期刊
高原牦牛,是上苍赋予青藏人的特殊礼物,它从初始洪荒中走来,跋涉于迢遥岁月,横跨数千载,韧劲坚贞地伴随着游牧文明的脚步。  牦牛,大气雄强、磅礴纵姿。狂奔原野,荡涤寒流,仰望雪峰,气冲霄汉,俯瞰尘寰,飞踏万仞,犄角前倾,势不可遏。个性积淀,缄默成精神雄姿,无言秘语,暗含着超凡情韵。  在青藏高原这幅生命的坛城画卷上,骑马控弦的游牧文化群落先民,是驯服野牦牛的鼻祖。他们在野牦牛的眼睛里照见了自己,在野
期刊
高原的八月  八月的高原属于青稞  迈过丛丛灌木,阳光列阵于山坡  在青稞的前方,风马猎猎  农人手握镰刀,紧张地戒备着  紧贴溪流,一群可爱的白豌豆  开白花结白荚孕白果  她们无比勤奋,她们每次弯腰  寺庙的铜号都要为之奏鸣  牦牛的速度更快,他们不舍昼夜  向着更高的夏季牧场迁徙  这是与时间赛跑,每年轮回  牦牛沉默不言,牧人愈益坚韧  在高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八月  都有一片沧海桑田,都
期刊
一缕不羁的风  吹开了无边的思想涟漪  一双雄鹰的翅膀  拂去了风雨的仓皇飞翔  你所有的泪水  都将一一沉淀化作海洋  在我和净土之间  也不过只有一步之遥  也许需要一些黑夜打底  才能显现真相凸显星光  也许需要一些暗示的文字  才能让你奔跑让你倾心  也许的也许这是你唯一的高冈  上升太阳为天空燃烧  匍匐星星围绕着月亮  执着的信仰染红色达  满室飘香追逐着不灭的梦  你是我心中最敬重的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