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苒坐在窗台上,往手背上左一层右一层地涂抹绵羊油护手霜,我不知道,她这样做意义何在。她的手,忽地停了下来,指着高远的天幕,喊道,梁欢,快看,有流星。我依然平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指间依旧燃着半支万宝路,舍不得松手。我说,对着流星许愿是你们小女孩的事情,我不感兴趣。旋而,我又意识到自己的可耻,就是刚刚,我才把这个小女孩从我的床上放下来。在我的身下,她不再是小女孩了,她喊叫到几乎虚脱,她的声音越是虚软,越是激起我内心的征服欲。到最后,我和她仿佛两条绞在一起的麻绳,只不过一条柔软,一条坚韧,这样的绳索,相差如此悬殊注定是要分崩离析的。
　　我和夏苒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分开。因为,夏苒说,兰宇回来那天,我们就分手。在这之前,你要把我变成风情万种的女人。
　　我笑着说,好啊,这个我最拿手了。我没说谎。
　　她说得单纯,我考虑得也简单。
　　至少程菲璐足以证明我在这方面的成绩。我和程菲璐是老相识,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地步。甚至连她穿裙子时,从不穿底裤的怪癖我都知道。她本来不是这样的。
　　我承认,我第三次搂着别的女人从酒店门口出来被程菲璐堵个正着,与她现在的放浪有很大关联。那天,她洒脱地离开我,说,梁欢,你等着,我会让你死在我身上。而之后的一段时间,她就像一缕青烟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当我再次看见她的时候,我已经认不出她了。她不再是那个自以为是又胆怯孤傲的程菲璐。我说,她的身上像笼罩着一层摸不透的东西,一种奇特的味道。她眉眼挑逗地看着我笑,问道,那是什么?我笑了笑,骚。
　　霎那,她就软到我怀里。说实话,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我只感觉,她的一只手,从我的额头,轻轻地滑过我的鼻息,掠过我的唇,之后,我的胸口被她撩拨得燥热,她的手,像一只猫的爪子,轻巧灵敏,一下下地,勾住了我。
　　程菲璐问我,是不是这样就可以留在你身边了?我笑着说,你有一天会厌的。
　　2
　　程菲璐却总在我面前信誓旦旦地强调着,她的心里只有我,为了我她可以做所有事情。甚至,她压在我身上发狠的时候,都咬牙切齿地喊着,梁欢,你记住了,你这辈子是我的了。我那时真想笑她。可我没有,不是不想,是不敢。我怕她真的会把我撕成两半。我只在喝醉的时候,才敢对她质疑道,程菲璐,别看你名字挺文雅,你知道,一辈子是什么含义么?
　　她手里的酒杯突然在半空中顿了几秒钟,然后仰头将杯里的酒饮尽,两行泪就七零八落地碎满脸庞。她说,梁欢,你记住,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少一天,一小时,一分一秒,都不算。她的话像一粒粒沙砾,让我越咀嚼越感疼痛。
　　我知道,我是个几乎一事无成的男人,有这样一个死心塌地陪着我的女人,我不知道,我该是庆幸还是焦虑。然而,这种焦虑还没明晰的时候,程菲璐消失了。
　　在这之前的一天,她给我带来一个好消息。她说,她认识了一个朋友,想跟她合伙做生意。还说,先做,有收益了再投入资金。我笑,我不是不相信她的话,我是不相信,哪位仁兄会这么心地纯洁地帮助一个跟他毫无渊源的女人,并且还是个风情万种的尤物。
　　我笑着问,那人是男的吧?她嗯了一声。突然蹿过来,压住我,怎么,你吃醋?
　　我有什么资格吃醋?程菲璐是个好女人,又长着好模样,该有个好归宿,如果那个男人真是个金龟婿,那又有什么不好?
　　所以,程菲璐不告而别那天,我并没找她。我想,这一天,是迟早的,只不过来得早了一点。早一点又有什么不好?
　　那之后,我却变得更沉默。我把程菲璐的东西一样样收拾好,或许,她某天会回来取,或者不会。不管怎样,我都没法将那些她用过穿过的东西扔掉。要知道,这世界上,有些东西,会像影子一样跟着你,直到你消失陨灭的那天。我不想承认,我仍旧惦记着她。我想,我很快就会淡漠这一切。
　　3
　　于是,那天,我在火车站闲逛。就是在那里,我把夏苒捡了回来。
　　当时的她缩在角落里,抬起一双麋鹿般雾蒙蒙的眼睛,无辜地望着我。我向她伸出一只手,说,我带你走,你敢跟我走吗?她哆嗦着,把小手伸过来,塞进我的手心里,柔软而湿腻,像一小团棉花糖,缓慢融化的过程。那么服贴,甜蜜。
　　我把夏苒带回家,然后,把我的一件大衬衫扔给她,她却努着嘴唇,眼巴巴地看着床脚边那个红色箱子。那是程菲璐的箱子,里面有她喜欢穿的红色蕾丝睡裙,她常用它把我勾上床。那是程菲璐的东西,我不可能给任何人穿。
　　夏苒看我没表态,就乖乖地走进浴室洗澡。还好,她很听话,像街上随处可见的流浪猫,不是你随便就能选中一只驯服地带回家。
　　我这么比较或许有点过分,不过,夏苒确实是一只乖猫。
　　她从浴室里出来时,只穿着我的烟灰色大衬衫,第五个扣子是上次在床上被程菲璐扯掉的,她坐下来的时候,正好露出她的圆肚脐。
　　然而,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吃了一惊。她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我说,你能帮我变成风情万种的女人么?
　　夏苒说,兰宇说她太小,还不懂风情。他喜欢成熟的女人。我觉得,好笑。我没想到,竟有跟程菲璐一样傻的女人,为了得到男人欢心,就想要改造自己。我笑,点燃一支万宝路,却被她一把夺走,她的表情有些忿忿,似乎因为我没正视她的大事情。我说,你把烟还我,我就答应你。
　　这就是,我跟夏苒之间的协定。
　　4
　　我承认,我不是个好男人。
　　当我把她白腻如莲藕般的小身体放在床上时,我想到的是,要极力通过这个身体来忘记程菲璐。我这样想的时候,已经弄疼了她。那是夏苒的第一次,她有点让我心疼,她的叫声让我想起了程菲璐的第一次。那时,她也是痛的,却还要极力地讨好我。那时,我并没觉得,她有多痛。而此时,为什么,我还会想起她?
　　夏苒后来告诉我,她和兰宇是在火车站上认识的。当时,火车站的人很多,她差点被挤到铁轨下。就在那时,一只大手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那是兰宇的手。那只被兰宇抓过的手,她每天都要细心护理。每次逛街,绵羊油护手霜都是她的最爱。
　　更多的时间,我和夏苒都是在床上。我们做爱,看我在网上新下载的情色片,一开始,她有些害羞,说里面的女优叫起来很像一只被放在肉板上的猪在嚎叫。我就扳住她的小脑瓜说,这是最好的教材。
　　当时,我想,我真是坏透了。
　　那天,夏苒突然对我说,梁欢,你知道吗?每个人从一出生就开始了旅程。从一座城市到了另一座城市,从一个人到了另一个人。我默默点头,我突然觉得,我的人生就是从一个女人到了另一个女人,程菲璐不过是我难忘的一站吧。
　　后来,我跟夏苒说起了,我和程菲璐的故事。
　　三年前,我还在酒吧里当保安的时候,程菲璐是服务员。那时的她,青涩单纯,浑身都散发着栀子香。一次,一个酒醉的顾客骚扰程菲璐,她像一只无助的小动物,在包间里到处乱跑,摔倒在地。当时我刚巧经过,我扶起了她,并把扑过来的酒鬼踹翻在地。后来,我和程菲璐都被辞了,我还被老板打了耳光。程菲璐用小手摸着我的脸说,痛么?我看见她眼里闪动着晶莹。后来我抱了她,她没反抗。
　　程菲璐做了我的女人,而我还是伤了她的心。夏苒问我,她现在去了哪里?我告诉她,可能已经做了阔太太吧。夏苒叹气说,我们在一起,是截然相反的两个目的。你是为了远离一个人,而我是为了接近一个人。
　　5
　　夏苒说要离开的那天,下着小雨。可她依然坐在镜子前,化了很浓艳的妆,问我是否够美艳。我只望了一眼就别过头,接着抽手中的烟,我不想再看那张被她糟蹋的脸。女人为了男人真可以愚蠢到毁掉自己么?
　　我真想问问程菲璐,她为了我变得更加风骚,为了我去跟一个在酒吧随便搭讪的人合作生意,至今没有音讯。我真想亲口问问她,我这样一个男人,为了几个钱,就可以跟那些富婆去酒店开房间,真的值得她这么用心爱我么?
　　可我没有机会再问她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或许,那个兰宇该知道。我一直没告诉夏苒,兰宇就是带走程菲璐的男人,而夏苒只是侥幸地躲过了骗子的圈套。这就是她信以为真的爱情。
　　女人总是容易陷入一往情深的独角戏里,那只是她们的想象。真相,往往残忍,让人难以接受。
　　夏苒走的时候,打着伞,那是程菲璐的。望过去像一朵硕大的红蘑菇。她不知道,我一路跟在她身后,一路蜿蜒着,进了一家小旅馆。夏苒上了二楼,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男人开门后,只伸出一双手,一把就将夏苒抓了进去。
　　我想,夏苒终于如愿,可她并不知晓那个男人才是如愿以偿。
　　我想,她可能会跟程菲璐一样,突然间消失无踪。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我坐在车里,看见夏苒跟男人从旅馆出来,他们挽着手臂像一对亲密的小情人。之后,我跟着他们去了火车站。
　　兰宇说口渴,夏苒就跑去买饮料。我看见兰宇在打电话,应该是接头的吧。我没告诉过夏苒,兰宇是个拐卖妇女从事卖淫的混蛋,我怕一句话就把她心中的一切美好摔得粉碎。然而,我不能让他再把夏苒那个傻丫头带走。我跑过去,把他死死地按在地上。我说,程菲璐在哪里?你把她卖哪里去了?我看见他脖颈上戴着一条蓝水晶项链,那是程菲璐生日那天,我买给她的。怎么在他身上?我扇了他一个大耳光,他笑着说,我哪里记得谁是程菲璐,我卖她们的时候,根本不问姓名。我上去又是一巴掌,我一把将项链从他脖子上拽下来,这项链从哪里来的!
　　6
　　程菲璐死了。老板逼迫她卖淫那天,她誓死不从,从酒店的四楼窗户里,跳了出来,血铺开了很大一片。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程菲璐走后,我意外地从她的记事本里发现了兰宇的名片,我查过了,资料都是假的。我去公安局报案,他们只说帮助寻找,但暂时也没有失踪的证据。我终于通过朋友调查到兰宇的真实身份,我想,程菲璐凶多吉少,可我无处寻找。我有点后悔当初对程菲璐和这个男人交往的不闻不问。
　　她死了?!
　　我站起来,冲着兰宇踢了一脚又一脚,我记不得到底踢了多少下。我当时的心里,只想着,程菲璐,你个傻女人,你不知道,你心脏的问题么,为了给你做手术,我偷偷去酒店陪那些富太太。钱还没攒足,你却消失了。你让我怎么办?你说你让我怎么办?我从衣服里掏出了一把刀,我刺进去的时候,只看见汪洋般的红色,淹没了整个视野,一些温热的液体铺满了我的脸。我刚要刺第二刀的时候,有人在身后抱住了我。是夏苒。她说,你在干嘛?我笑着说,没事,一切都结束了。我的胸口突然被什么刺穿,夏苒放在刀柄上的手松开了。血,还是不断地涌出来。她定定地望着我说,我知道,他是个混蛋。可你也该问问程菲璐,她是否会后悔这辈子这么爱一个混蛋呢?我笑着倒下了,一些冰冷的液体滴在我的脸上逶迤不去。我闭上双眼的时候,感觉悲伤正渐消渐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