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伟明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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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滕伟明,1943年生,四川成都人。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历任重庆城口中学与四川职业艺术学院教师,《四川文艺报》《四川文化报》《岷峨诗稿》编辑。著有《滕伟明诗文集》《滕伟明诗词钞》《滕伟明诗词选》等多种。
  五言十七首
  川妹子
  故园三千里,天涯作马牛。
  一声川妹子,两眼热泪流。
  娇小十六七,劳作无日休。
  夜来困欲死,上班忙梳头。
  客 至
  客从雪原至,乘酒夜谈兵。
  一岛昏无日,双轮血有声。
  汉军圆阵向,胡骑挟风凌。
  悔不随飞将,空怀塞上情。
  注:1969年冬,有客自北疆归谈边事,慨然有投笔之志。
  友人招饮未赴
  高楼抬目望,郭外柳婆娑。
  招饮真痴绝,应差可奈何。
  休陈左氏传,请赦右军鹅。
  若许闲乘月,丁丁拄杖过。
  拟构神曲未果
  不觉头飞雪,神思骛八荒。
  流萤问虚室,响露滴秋塘。
  梁上狐成友,门前海欲桑。
  至今无一字,何等大文章。
  偶 然
  偶然斤斧赦,竹木已封山。
  忽见儿时马,久违邻女冠。
  芙蕖作花轿,瓦石扮华筵。
  勿语招商策,余心不耐烦。
  老至二首
  诸公论点铁,老子不知云。
  趋下变风俗,望中成古今。
  奸商难语义,大吏是何心。
  羞与招摇过,宜乎南子嗔。
  老疏油醋气,儿女自营谋。
  酒对三都赋,灯明■宋楼。
  新疑鲁壁出,重堕杞人忧。
  竹下留一席,抱琴相与游。
  斗 室
  君怜居斗室,我喜得勾栏。
  三步行天下,两儿充百官。
  河东常怒吼,江左且偏安。
  些小兴亡事,无劳雅士看。
  注:戏曲导演术语:“三步天下,四卒千军。”能悟此理,方知舞台调度。吾家恰合旧戏台大小。
  自 持
  卖文原不丑,家计自维持。
  病后方知老,客中才有诗。
  时惊新鬼录,数问故人医。
  珍重秋光好,苍苍发一枝。
  登 高
  登高云海涌,千古忽沟通。
  际遇真难测,浮沉自不同。
  后人怦动处,先哲大哀中。
  落日燃将尽,可怜心尚雄。
  心 兵
  心兵气未消,赤壁访英豪。
  好献风云赋,来争大小乔。
  登楼伤远别,横槊感惊涛。
  梦断鼾声里,今生太寂寥。
  中英街
  寻常旧巷陌,底事敬如神?
  一线华夷界,百年羞愤心。
  姑留耻辱柱,会有凯旋门。
  丁丑■至,举家来认亲。
  记 梦
  仿佛山阴道,花林掩径虚。
  觅诗长指甲,橐笔小毛驴。
  误撞韩吏部,见嗤班婕妤。
  越溪惊梦破,举棒喝狂且。
  长干古意
  金粉无声腻,秦淮不夜天。
  群姬狂似柳,一女雅如兰。
  买笑掷大锭,卖花求小钱。
  未闻西子事,同在浣纱年。
  家在城南住,青溪第一湾。
  门前乌桕树,桥上白栏杆。
  系缆莲船小,抓阄贝壳圆。
  但朝楼上看,竹瓦竹窗帘。
  嘱 儿
  小命绵绵在,方知德不孤。
  为逃追悼会,早带便埋锄。
  留墨三生石,分虫一卷书。
  枕边如置酒,仍用旧葫芦。
  七言十八首
  寒山寺
  江枫瑟瑟两三星,为觅孤舟客子情。
  夜听寒山情味减,倭铜不是旧时声!
  新 娘
  送亲小队过乡场,一样梳头一样装。
  里巷小儿齐拍手,就中红脸是新娘。
  深 谷
  两村世世结婚姻,倚户招呼声可闻。
  莫怪裹粮看女婿,中横一谷骇人深。
  注:城口山高谷深,居家相望,而实隔一日之程。
  卢沟桥二首
  累累伤痕累累仇,当年血泪满卢沟。
  如今泪尽芦芽满,只有旧仇心上留。
  五十一年苔已苍,石狮犹自舔金疮。
  人言晓月斯桥最,我上斯桥忽忽狂。
  阿 母
  坠叶敲窗夜已阑,几番叩问得无寒。
  可怜我已垂垂老,阿母一如襁褓看。
  病甚,不知何疾,十日自愈
  出舍游魂若卷云,狂张怒引乱纷纷。
  才登建木窥仙井,忽堕归墟见鬼坟。
  舌尽奇辛宜辟谷,心生冻土厌闻人。
  如何又返皮囊旧,草料场中晒老军!
  武侯祠
  君臣同祀史无伦,但识其臣不识君。
  犹念旧情风扫庙,已成遗迹月笼砧。
  鞠躬尽瘁传千古,清白盖棺能几人。
  认取杜公挥泪处,我来又是柏森森。
  注:成都汉昭烈庙,市民固呼为武侯祠,可知诸葛在人心中地位如何矣。
  阆 中
  阆苑风光别有天,嘉陵到此也流连。
  山围棋局城如画,水映云房境似仙。
  一洞曾生三将相,千年未废五铢钱。
  神威最是巴渝舞,耀日青锋孰敢前?   注:阆中有状元洞,为三陈(尧叟、尧佐、尧咨)读书处。三陈皆为北宋进士(叟、咨为状元),并能出将入相,宋神宗、苏东坡皆有题词。张飞守巴西(治在阆中)七年,颇有遗爱,邑人德之。阆中之桓侯祠,声名最著,至今香火不断。
  剑门关
  乾坤骤束势如箍,端的丸泥塞万夫。
  城上望山山打面,漏中对月月收觚。
  姜维卒敢悬孤胆,阿斗终难守霸图。
  俯看益州烟袅袅,青痕一点是成都。
  宜 宾
  直上翠屏看月升,河山纠结气峥嵘。
  千年■道初三夜,万里长江第一城。
  曲水流觞成胜迹,连舻载酒动威名。
  漂洋过海从兹始,且待明朝汽笛声。
  注:宜宾为著名酒城(古称■道),当岷江、金沙江汇合处,江水自此以下始称长江。翠屏山为宜宾名胜,流觞曲水为黄庭坚韵事。
  夜宿竹海,中宵又纳数人
  此间大似旧聊斋,抱瓮先生亦怪才。
  古冢深箐饶鬼趣,伶牙俐齿爱狐谐。
  不闻尺铁穿囊去,有客中宵入壁来。
  可惜荒陬无故事,箫心剑气只凭猜。
  万源阻雪
  银山莽莽压城摧,密密彤云冻不开。
  半夜惊风掀瓦去,平明猎马踏冰来。
  拥炉暂得家千里,对雪能赊酒一杯?
  逆旅主人莫生厌,客囊那可度人才!
  别城口
  长年茹苦怨穷荒,临别穷荒又感伤。
  赴任诗书才一帙,归时儿女忽成行。
  山川已纳行吟客,父老早容狂放郎。
  路转溪桥猛回首,翻疑城口是吾乡。
  感怀三首
  泪洒成皋古墓边,晚生未及建功年。
  侯门行卷无片语,沧海泛舟藏一扁。
  业我铅黄刊抱朴,看人粉墨唱勾栏。
  细推甲子辉煌甚,应在汉家文景间。
  年来世味薄如冰,冷淡交游冷淡情。
  已惯正襟听戒律,少惭贾语说廉能。
  菜根可继差丰足,邸报慵翻类太平。
  才士才偷皆不见,果然盛世转希声。
  白屋骚骚鬼不租,何须多事贴桃符。
  仰韶厨下妻悬磬,坦腹庭中我晒书。
  路过贪泉随意饮,道逢阳虎俏皮呼。
  灿然一颗铜豌豆,镇日当当自晏如。
  剑门关
  乾坤骤束势如箍,端的丸泥塞万夫。
  城上望山山打面,漏中对月月收觚。
  姜维卒敢悬孤胆,阿斗终难守霸图。
  俯瞰益州烟袅袅,青痕一点是成都。
  歌行、古风十二首
  夔门行
  夔门天下壮,沉沉镇千秋。
  江头抢见骨,方许一线流。
  白帝城头望江渚,乱石槎丫挂肺腑。
  滟■潮头百丈高,狼■入门声如煮。
  江流万转排屏障,屏障欲锁不相让。
  水排嶂锁雪浪飞,摇荡乾坤生万象。
  我入夔门惊鬼工,穹崖错开十二重。
  虎贲林立未及睹,乘波已过神女峰。
  凌波夔门兮叩舷而歌,
  昔日畏途兮今化平莎。
  东坡山谷兮别来无恙,
  夜航可观兮小游若何?
  忠州石宝寨
  寨去忠州九十里,在江北,倚崖构楼,凡十二层。中立巴蔓子、秦良玉塑像。偶有题刻,皆鄙陋,而中外游客甚众。
  片石插江浒,附壁耸层楼。
  象出尘寰外,神入太古游。
  天风贯耳闻天籁,俯视长江横一带。
  妇孺接踵夷摩肩,游人如蚁皆自在。
  绀宇殿里古剑光,巾帼战袍如许长!
  是耶非耶巴蔓子,鞭石米石喜荒唐。
  拊掌大笑悲书史,先贤题刻亦如此。
  此会真成忘年交,名山与我相仰止。
  枕江古镇亦风流,屠酤纷然夜未收。
  官驿小女颜如玉,一盏能消游子愁。
  洛阳铲歌
  荒郊闻狗吠,月黄古木高。
  愁见洛阳铲,一举孰能逃。
  负山巨盗能卖祖,公然走私气若虎。
  伦敦一锤值万金,马仔班头皆鼓舞。
  凿凿之声伤我心,凿凿之民岂是人。
  凿到香冢拾玉镯,凿到地宫见水银。
  黑窑密计造古董,上下其手成笼统。
  何人一纸抢救疏,满街尽卖北魏俑。
  鱼目混珠究可伤,周诰殷盘悉登场。
  几多专家忙鉴定,赚他大老热收藏。
  得黄宗壤墨宝喜作
  我是高阳旧酒徒,床下盎瓮床上书。
  项王沛公皆不用,披褐曳杖走江湖。
  新刊乐府无人问,设帐漆园收鲁钝。
  翻天覆地由闹腾,掘蚓粘蝉供解闷。
  此身甘老白云乡,有时得酒尚能狂。
  使气裸裎曹瞒侧,忘形醉伏美人旁。
  黄兄怜我无起色,赠我玉版十七帖。
  儿童临之若天人,敛裳稍稍知礼节。
  感君厚谊累君多,顾君无处饲白鹅。
  送君一个■荼■,中贮峡江紫云涡。
  注:黄宗壤为予书绝句一册,极精美,喜而刊之。■荼■,此谓锡茶壶也,用张之洞故事,自嘲不识字耳。
  青城曲
  二十年间如电扫,二十年后山更好。
  当年脚印长青苔,此身安得不速老!
  忆昔与君同攀登,珠玑掷地铿有声。
  萧骚两袖清风在,浪得咏坛狂夫名。
  名山犹自青青色,俯看尘寰如梦隔。   此间便是小沧桑,题词■去又重刻。
  洗心池里水已浑,掷笔槽中无点痕。
  古今慨叹徒尔耳,吕翁枕头代有温。
  仙丹黄金那可望,世人蔽深心益壮。
  算来不改旧时腔,只有风声与蝉唱。
  致酒行
  唐兴城南张罗幕,箜篌不胜五十柱。琥珀传觥才三巡,惊呼身已为伯父。金风萧瑟赤城内,主人殷勤客掩泪。积气填胸石结肠,为君开怀酩酊醉。酒阑起视星河转,灯火低昂月脸扁。此别应成隔世缘,芝溪霜重鸡声远。
  注:1968年,余分配重庆城口县。此为回家告别故友时所作。唐兴、赤城皆指吾乡,芝溪为护城河。
  感盛清遗问太原木刻刀歌以谢之
  并州刻刀刀刃长,檀木为柄古铜黄。启匣周遭青气合,锋头白霜结屋梁。把刀四顾忽失意,问今刀师何处是?辜负巴山千年桐,百尺无枝文理细。忆昔与君同注书,自刻蜡版自插图。个中乐趣谁解得,片纸不肯易商於!当时苦求干将刃,错毂砍杀如削笋。何当刻作仰射身,悬之中堂常凛凛?今窜穷荒万事空,庠序草深走牧童。河图洛书尽付火,大吏不辨雅与风。感君殷勤蒙君抚,千里寄刀良辛苦。灯下再三拂拭看,愧我才薄非其主。呜呼时不遇兮岂特人,难为霜刃一片心,弃置床头不为用,谁念利器暗生尘!
  注:1969年春,余分配到城口印刷厂劳动锻炼,吾大学同学杨盛清素知我喜木刻,因以太原(古为并州)木刻刀一盒见赠。
  重庆棒棒军
  君不见嘉陵长江锯华蓥,石头凿出重庆城。君不见重庆街头棒棒军,石磴千级走如奔。彩电冰箱图腾柱,君家宝器一肩负。泰山压顶汗淋漓,主人摇扇行且顾。君家高楼十二层,左旋右旋咬牙登。可怜棒棒陷肩胛,心忧压价不稍停。主人坐堂主妇呵,指挥布置再三挪。自知卑贱敢作色?所幸毫发无差讹。拜谢得钱如受拯,饥肠辘辘胡可等?烤鸭喷香馋涎滴,心念妻儿市一饼。身居闹市觉凄凉,赖有方音辨同乡。商场门外日中立,且看何人呼棒棒。
  注:棒棒军为进城打工之农民,因只有一根棒棒,为客搬运,故得此名。第二棒字平声。
  将进酒
  琉璃盅,琥珀浓,颠倒淋漓醉颜红。虹吸鲸吞意未足,九丈高堂生回风。掌为棰,髀为鼓,年少放歌白发舞,倒海翻江出诗囊,珠玑乱溅如急雨。青眼还对二三子。蜀中英物咸聚此。一日题尽锦城绢,笔底龙蛇腾跃起。君不见子昂恸哭幽州台,志士中夜起徘徊。又不见杜公雨夜茅屋破,至今秋风不忍过。人间至情唯在兹,可废帝王不废诗。但有一脉未断绝,咳唾随风堕五色。富贵于我如浮云,皮囊难存诗自存。试看俗物冥器论斤卖,天下谁人能识君?良辰会,难再得,忘年交,肠内热,今宵醉死不足惜,莫负秦时雄关汉时月!
  注:1998年端午节,四川省诗词学会举行第三次代表大会,席间仆因倡议以《将进酒》为题,记述会议盛况,一时传为佳话。
  月下忆妹
  今夜月正圆,千里共皎皎。披衣步中庭,花影如荇藻。所思在远方,两妹可安好?骨肉三地分,音书渐稀少。心知同艰难,问候殊草草。忆昔大饥年,兄妹皆瘦小。阿母忍偏心,厚薄保高考。小妹才换牙,经年难一饱。薯芋何甘芳,阿兄其趁早!对此岂能餐,五脏如刀绞。掩面入书房,涕泪湿刍稿。自誓取功名,堆金报窈窕。尔来三十年,垂垂忽将老。曾无赠一钱,奚言撒金袄。陡坂服盐车,一身难自保。念此忽忽狂,槎丫生怀抱。人生百年忧,此情如何了。中夜起悲风,泰山为吹倒。我对月团团,焚心以默祷:食贫未可哀,无疾以为宝。
  愤 青
  知青有典故,愤青作何讲?邂逅实偶然,得之因特网。此辈诡名姓,著议亦甚广。观其愤慨情,颇似激进党。力主收南沙,揣摩降龙掌。又欲焚东京,自悬英雄榜。一日过网吧,门前正推搡。猝然见愤青,名实去天壤。昂藏七尺身,垂头莫敢仰。绝无桀骜气,骂詈任家长。路人皆默立,眼神复怅惘。各念自家儿,年纪略相仿。求职无消息,娶妻难自养。网上度人生,已作终老想。观此长叹息,我亦乏伎俩。可怜父母心,难为避风港!
  良时不再至
  良时不再至,杜门绝交游。那堪衰朽质,复值多事秋。嫔妃醉兀兀,虎豹气咻咻。地火觉奔突,沉渣亦乱浮。乱绪不胜理,柔肠不胜愁。西山有道观,独上最高楼。高楼悲风起,目酸泪长流。云青青欲雨,水澹澹生幽。济世诚无术,避世何处求。仙人岩阿里,一一垂其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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