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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涌是捧着一颗破碎成了一地的心来迎接我们的。
“我怕是不行了。”
早上她头上系着花环,手腕上响着铃铛,握着桔红色和天蓝色的充气棒的双手就没停止摆动过,脸蛋红扑扑的,整个人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校运会还没开始,她就全副武装,激动得坐立不安,在班里跳来跳去,每跳一下,脸上的笑意就深一分。
我们看见了只是笑。
可如今她垂头丧气地站在我们面前,铃铛不再响起,充气棒干瘪顺从地贴在她大腿两侧。
“你你你别哭啊,”我看形势不对,赶紧好言相慰,“也不是非他不可不是,你看坐在你左边的老王,英姿飒爽,你看坐在你隔壁的老李,孔武有力,你再看看……”
“那能比吗!”她抬起头,眼底不再有平时嬉笑怒骂的影子,“啊,好想哭啊。”
我无言以对。
“我失恋啦!!!”她站在操场中央,仰头大喊。
格涌的春心萌动是在初一。当时的期末考是初一初二混合考试,她所在的教室,拥有初一(4)班和初二(4)班的学生。
那天无比衰的,她的听力耳机坏掉了。
倒霉蛋附体的她硬是这里借电池那里借电池,在无数次试验过后,她听天由命,绝望地上讲台通知了老师。
这时,你也想到了。有个男生从最后一排走上讲台,他的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的耳机。
格涌看着他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在她的眼里,他好像被镀上了一层金光。她的眼睛自动对焦,视线里只看得见他。
同属一个试室的我们也见证了这一切,当时的格涌,眼底猛然射出两束见到金子一样的光芒。
顺理成章地,格涌无比害羞地接受了初二(4)班的柯皓东从天而降的救助。考完试后耳机是还回去了,柯皓东却在她的心里,烫下了一个非常耐人寻味的金点。
用格涌的话说,长得那么帅的男生还那么富有爱心,实在难得。
我说,你也不看看你当时一脸没了耳机试也不考了的颓样,你男神是看不过去才动了恻隐之心的。
是动心。她纠正我。
我要吐了。
从那以后,格涌开始了追随男神的脚步。她天天中午拉着我们去他班级外面,隔着玻璃窗,富有感情地凝视着他男神的座位。
这样的行为持续了半个学期,以至于百无聊赖到只好到处张望的我们,几乎要背下他们班黑板上周一到周五值日生的名字。
我们劝她干脆问问别人他的联系方式什么的,只是一向大大咧咧的她,对这件事却迟迟不敢。
有天她偷偷告诉我们,她从别人口中得知,柯皓东喜欢含蓄温柔的女孩子,过分主动不好。
我们看了她间歇性抽风的模样,觉得脱胎换骨的难度很大。
每当迎头碰上他的时候,她都会低头抿嘴,面带微笑,作娇羞状。他走过去后,她就连忙转过身,现出原形:“有没有?他有没有看我??有没有???”
我们为她每次的卖力表演感到心累,何况他的眼神从来没有在她身上停留过。
废话,谁会把目光停留在一个只会痴痴傻笑宛如智障的人身上。这种感觉像看到一个明明是大脚丫偏偏要用三寸金莲走路的人。
好在柯皓东完全不记得有她这么一号人物,根本无从亲眼见到她的真实面目。
不过我们全班同学,相信到很久以后都不会忘记柯皓东这个名字。他作为格涌的心上人,已经和格涌的名字紧紧拴在一起。
每个9月1日,你都能看到她风风火火地跑到新班级,抱起柯皓东曾经坐过的桌子就不放松,像个孩子一般噘着嘴朝全班宣布:柯皓东的桌子和椅子都是我的!谁都不许动!
那种时候全班的人都非常好笑地看着她,一个耳机开始的一见钟情啊,竟默默地就延续了这么久。
柯皓东是学校田径队的队长,每天放学后会带领田径队在操场训练。她就跑到田径场,席地坐在跑道中间的草地上,边温书边偷偷看他帅气的面庞和健硕的肌肉。她喜欢看他穿那件黑色的队服,衬身材。
当然,不用穿更好看。她在一旁,眼露憧憬之光。
每当看到他和女队友说话时,她的手就死死揪住身边一撮杂草,等到他们分开才慢慢松开。观察了好几天后,她很满意于没有什么特殊状况,就春风满面地边揪着小草边明目张胆地投射爱的秋波。
我迟早会追到他。她信誓旦旦,毫不掩饰。
柯皓东在训练完和队友一一道别后,就自己一个人在操场跑步。他总是戴着耳机慢跑,跑到夕阳渐沉。而她就偷偷跟在他的身后,她才懒得跑步,可有他在前面带着,一点都不乏味。
他也并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人刻意跟着自己,他专注于听歌和跑步。
格涌偶尔仰着脸,感受着落日的余温。风缓缓擦过她耳际,她听到他们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和同时落下的脚步声,感觉好像融为一体一般。整个操场渐渐只剩下单薄却有力的声音。
在那个时候,她真心喜欢这夕阳,她真心喜欢他。
有一天,照常在前面跑着的柯皓东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她。她刹不住车,差点撞到他身上。
他微微扶稳了她,她的脸顿时红得像块烙红的铁,心跳随之加速。一脸忐忑,不敢看他。
跑得不累啊?他笑看她。
她咬住下唇,拨浪鼓似的摇晃脑袋。
她当时心想,阿弥陀佛,还好面红心跳是跑步后常见症状,不然真要被羞死了。
你叫什么?
她的脑子完全属于发烧状态,接收他的声音变得十分困难。 她此前在心里想了一大堆独特到足够吸引人的自我介绍方式,此刻一切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存档完全空白。
于是磨磨蹭蹭,始终吐不出一个音节。
他垂眼一笑,把耳机摘下来,轻轻塞入她耳朵。
戴耳机跑吧,比较不容易累。
这是怎么一回事?格涌整个人呈蒙圈状态。
这一次暧昧,足够她添油加醋跟我们描述很久。
要不是后来发生更为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我们一定会把这当成现实生活中最富有言情气息的片段。
反正当时我们纷纷表示柯皓东一定对她产生了兴趣,希望她乘胜追击。她却在托别人归还柯皓东mp3后,再也不去跑步,几乎是躲了起来,在教学楼眺望他在田径场上凝成的小小身影。
问她,她也只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希望自己能在他面前更自如后,再和他深入交往。
我想留给他最好的一面呀。她笑得灿若云霞。
可她始终没有等来这一天。她初二的时候,他初三,鲜少再下操场跑步。她还是不敢去找他,我们都笑她,喜欢一个人以后,整个人都变得畏畏缩缩,胆小如鼠。
他中考前夕,她跑去孔子庙为他烧香祈福,紧张得像自己要上考场一样。
她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希望他考上他理想的学校。
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次年九月,她踏上了他的高中。
他到她的班里宣传社团的时候,她整个人癫狂得语无伦次。她等不及传单传过来,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下三步并作两步跑去讲台登了记。当时两个师兄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他也在一旁温柔地注视着她。
感觉到他的目光,她羞得不敢回头看他,脸红得被蒸熟了一般,头顶上好像还冒着缕缕青烟。
其中一个师兄异常兴奋地说,哇,看来这个小师妹对跆拳道很是热爱呢!
欸?
跆拳道?
她就这么敢为人先,进了跆拳道社团。
结果进了之后,半个柯皓东的影子都没见到。
抓个师兄问问,原来柯皓东是宣传部部长的室友,那晚被那个师兄拉出来吸引妹子。没想到战功赫赫,成功招来好几个小女生。
岂有此理!她气得咬牙切齿。
师兄八卦地问,怎么,你也暗恋他不成?
暗恋个头!她恶狠狠地说,老娘明恋!
师兄被惊到,现在的小高一都这么勇猛了哇。
她没打算退团,毕竟练着练着倒也蛮喜欢。而且既然柯皓东是宣传部长的室友,没事也会来这儿晃荡晃荡吧。
结果没有。她只能郁闷地和八卦师兄成了好朋友。
她从他嘴里知道了不少柯皓东的事,关于女朋友,她旁敲侧击过,他却说柯皓东这方面蛮低调的,别人很少知道。
不过他警告她,喜欢就要抓紧啊,柯皓东这人很难说。
她低头沉吟了一下。
再等等吧。
等到什么时候?
校运会?
校运会前,她火急火燎,把那本比赛名单翻得要烂了,终于找到他的名字。
八百米,柯皓东。
有一撮小小的火苗在她眼里点燃起来。
凭着这个念想,她天天激动得睡不着觉。据她的室友说,她半夜还说梦话,念念叨叨,要赢,要赢啊。
终于等到校运会,她整个人装饰得像一只五颜六色的小蜜蜂,把脸上的笑颜酿得像蜜一般甜。她买了水和零食,想在他到达终点后递给他。他会对她笑的吧?他会说,初二那年怎么不再见你下来跑步呢?我等了你好久。想到会发生这一幕,她掐着别人的手就开始微微发抖。
校运会开幕后,她没看其他人的比赛,一心一意等着他。
她说,最好的掌声和尖叫,一定要留给他。
我们预祝她成功,四年了啊,柯皓东在她心里扮演的角色,已并非是一个大哥哥了。
她早早蹲守在起点,看他摩拳擦掌,看他和别人谈笑风生,有时在默默放空,思考着什么。她站在最前排,突然鼓足了劲大声喊:“柯皓东,你要赢啊!”周围的人心照不宣地微笑。
柯皓东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也向她礼貌地一笑,眼底却只剩陌生的感激。
她一愣,但旋即又投入状态,发疯似的在头顶上空用力拍动充气棒,为他造势。吓得旁边的人纷纷闪开,怕被暴击。
枪声一响,他如箭般跑去。
她忍不住大声叫喊他的名字:“柯皓东!柯皓东!柯皓东!”
她在草场上陪他跑起来,她已经跟不上他了,可她喊出了三年前不敢喊的话。
三年前的那片夕阳,融化了她的勇气和无畏。而今天她已不再害怕,她不怕,她不怕他觉得她主动。
这是她最真实也最发光的一面,她已经不怕展示在他面前。
随旁人怎么看我吧。
她提前跑到终点,汗流浃背,感觉像和柯皓东一块跑了场八百米。她手里紧紧握着一瓶水,在终点的人群中,对远远跑来的柯皓东毫不掩饰地高声大喊:“柯皓东加油!柯皓东加油!”他把第二名遥遥甩在身后,所到之处刮起了一阵风和尖叫。她看到他向她跑来,那一刻她甚至觉得眼眶温热。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要赢啦,他就要赢啦。
他毫无悬念地冲过了终点线。
格涌的尖叫划破天空。
可后来发生的事,谁都始料未及。
这件事甚至很长时间都是我们学校茶余饭后的谈资。 八百米第一名柯皓东,在跑过终点后,无视在场所有的裁判、老师和同学,直接忘情地紧紧拥抱了他的女朋友。
这种偶像剧般霸道浪漫的场景,竟然会出现在我们学校里!女生们纷纷羡慕地,少女心boomboomboom爆炸。
当时在场的欢呼声和掌声之大啊,像一波一波的浪,瞬间淹没了其他比赛选手。
还有一个人,估计我们得去打捞打捞。
于是回到开头那一幕。
他不记得我了。她蹲在地上画圈圈。
他借了我两次耳机,居然不是因为喜欢我。她嘴巴一撇。
不是说还没女朋友的嘛,再等我一下啊。她的语气越来越酸涩。
我们面面相觑。
换成别人,我们一定会搜刮出其他东西来敷衍她:比如是他没有眼光啦,他女朋友都没你好看啦。然后再在心里暗暗想,太自作多情了吧,还以为人喜欢你。
可是面对格涌啊,我们没人说得出来。
格涌是一个很明白的人。她的喜怒哀乐全部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她高兴,鼓动得你的嘴角也上扬起来,她难过,也从来不心口不一地说自己没事。
她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从来都是她的真诚。
可是她面对喜欢的人的时候,一开始就把这种可贵的东西,悄悄隐藏起来。在别人面前直爽地表达感情的她,在他面前却迟疑,却掩饰,却后退。
或许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吧,害怕他看破自己的小心思,害怕自己还不够好到让他把自己的手牵住。
我们默默在草地上坐很久。
校运会已经结束,负责打扫卫生的同学来到格涌身边:“同学,你这两根充气棒要不要扔掉?”
格涌有点恍惚地看着还紧紧握在她手心的那俩已经漏气得很丑的棒,眼泪突然掉下来。
那个同学慌了,手足无措地看着我们。
又不是第一次哭了,哭过就好了。我们反而安慰那个同学。
初三的时候她也没少难过。有了奋斗目标,她慢慢觉得压力很大,之前落下太多,只能天天开夜车到两点,脸色变得难看得很。后来一次考砸了,她干脆哭了出来,谁劝都止不住,一个人夜修旷课到操场跑步,回来就好了。从那以后,她又恢复了常态,只是放学后,她一个人会去操场跑步,边跑边听歌。
“我去跑步,这个扔了吧。”
她爬起来,拍拍裤子上的草,跌跌撞撞地朝跑道走去。
她起初浑浑噩噩地跑着,像被抽去了灵魂一般。到后来速度越来越快,直到她跑至跑道远处,我们已经看不清她的脸。
我多希望那卷起的风,带走她的眼泪。
我不知道初三的她每次跑步,mp3播放的是什么歌曲。她从不告诉我们,像保留心底一个最珍贵的秘密。
不过我猜,是柯皓东为她戴上耳机的时候,那沉在她心里的旋律。
我抬头望天。
初秋的夕阳,像少女抹着淡淡胭脂的脸蛋。那么娇软,那么恬淡。
又像少女见到爱人的样子,羞赧情怯,欲迎还拒。
不知这个天空,是否和格涌三年前喜欢的一样?
这个心怀孤勇的女孩,我们都那么喜欢。
编辑/张春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