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寿星杜修经,是全国目前仅有三位井冈山老红军的其中一位。当年他是中共湖南省委的代表巡视员，两次上井冈山传送省委指示。第二次上山是令调朱毛红四军前往湘南，因此与“八月失败”和二十九团郴州覆灭有密切关系。毛泽东在《井冈山的斗争》一文中，有三外文字讲到了他。愤愤地斥之为“只知形式地执行湖南省委向湘南去的命令，附和红军第二十九团（成分是宜章农民）逃避斗争欲回家乡的情绪，因而招致边界的湘南两方面的失败。”
　　
　　 在纪念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创建八十周年之际，笔者前往湖南常德拜访了这位历经井冈烽火而仍健在的百岁寿星杜修经。老人虽然不能作连续交谈，但对湘赣边界和湘南两方面的失败，依旧萦绕在心，深有感慨地讲到：“当时年轻单纯，只知机械地执行省委指示，不能像毛泽东那样有通盘的战略考虑，所以犯了错误。”
　　
　　第一次上井冈，发生在红军医院的一幕，使他终生难忘。回去后向湖南省委如实地报告了井冈山的情况，省委对朱毛红军的斗争作了正确指导
　　其实杜修经曾四次奉命上山，前两次因为无法通过敌人设在萍乡南坑的封锁线而返回。直到1928年5月中旬，通往井冈山的地下交通线建立，作为湖南省委代表的杜修经，才以一个星期时间到达井冈山茅坪，在八角楼见到毛泽东。
　　毛泽东与杜修经在楼阁里亲热交谈。新任的湘赣边界特委书记，虽然对湖南省委撤销他前委书记和造成边界“三月失败”有所意见，但对“娘家”的第一次来人还是感到兴奋，向杜修经问这问那。他阅读了省委的信件，信中前一段介绍了湖南的形势，后一段要求红四军有一个休养生息的根据地、大本营，把这个根据地巩固好。毛泽东边看边点头说：“是的，应该这样！应该这样！”
　　杜修经上山的任务是传达省委有关指示和了解朱毛红军的斗争情况，自然还要代表省委看望红军的将士。毛泽东、朱德、陈毅陪同他到红四军几个主力团的驻地————大陇、葛田等村庄，进行慰问活动。这一天，毛泽东又同他来到茅坪的红军医院看望伤病员。在前两天与毛泽东等人的交谈中，杜修经就了解到红军的生活极为艰苦，尤其伤病兵其更甚。医院的药品严重缺乏，连奎宁和酒精都很少，伙食也差，伤病兵营养不良。他俩走到医疗室，正好遇上医院给一位伤员进行左腿截肢。由于没有麻药，由几位战士按住那伤员，医生拿着高温消毒后的木工锯子，直接在腿骨上“吱吱”锯骨头。伤员的大腿鲜血迸流，痛得死命叫唤……
　　从红军医院出来，杜修经心情非常沉重，对毛泽东沉声讲道：“你们在井冈山是不容易的呐！”毛泽东接话说：“有么子办法呢？需要的西药搞不进来，还望省委能想办法筹办些药品送来。”杜修经立时点头：“我回去汇报，要省委尽量想办法。”这次在红军医院看到截肢的一幕，使杜修经触目惊心，终生难忘。
　　杜修经在井冈山的5天时间里，与毛泽东朝夕相处。特别在八角楼几次聊谈到半夜以后，贺子珍还给搞了稀饭夜宵。毛泽东在与杜修经的聊谈中，知道对方只有20岁，笑眯眯地对他说：“修经啊，你当我的学生好吗？”杜修经高兴作答：“能做你的学生当然好哇！”随后，毛泽东从桌子抽屈拿出他写的《井冈山调查》给杜修经看。杜简略地浏览了一下，上面写的是宁冈、永新几县的农村和社会情形，都是座谈记录，用帐簿写的，毛笔字端正、娟秀， 一看就知道是贺子珍抄写的。每一本都用蓝布贴成面子，很是整齐。杜修经从这些调查报告中感觉到毛泽东真了不起，环境这么险恶、艰难，他还抽出精力作社会调查，的确要拜他为师。接着，毛泽东又对杜修经讲到：希望省委多派些能够充任党代表的干部来，特别是多搞些西药派人送到井冈山。
　　杜修经这次上井冈山，沟通了湖南省委与湘赣边界特委、红四军军委的联系，一定程度地了解到朱毛红军割据罗霄山脉中段的斗争情形。他回去后向瘳保庭、贺昌等省委领导，作了如实的报告。省委根据他的汇报，于6月中旬给边界特委、四军写去一信，指出朱毛红军“转战千里近于流寇，必须择地休息以资改造”，“注意造成罗霄山脉的根据地湘赣边各县的赤色政权，反对流动的避免斗争的流寇式的单纯军事战略。”这一指示传井冈山后，毛泽东和朱德等人为之感奋，觉得这才是省委的正确领导，同时也意识到省委了解到井冈山的情况，是“钦差大臣”杜修经如实报告的结果。
　　
　　


　　二上井冈，代表省委令调红四军前往湘南。毛泽东在联席会议上提出不可执行省委的指示，有理有节，杜修经只得服从。然而情况节外生枝，让杜的心里重新活泛起来。这一“活泛”促成了红军大队前往湘南
　　正好相隔1个月，杜修经又被省委委为巡视员，派往井冈山携去一封与前几次指示精神大相庭径的信件。信中指示得非常明确：“省委决定四军攻永新敌军后，立即向湘南发展，留袁文才同志一营守山……泽东同志须随军出发，省委派杨开明同志为特委书记。”信的未尾写道：“由省委巡视员杜同志及杨开明同志面述一切。”
　　杜修经是与杨开明一同上山的。6月30日下午，他俩在永新城见到毛泽东。毛泽东见了他俩非常热情兴奋。他握着杜修经的手笑吟吟地说：“修经同志，你来了就好，我们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接着以一种谢意说道：“省委19日的信，指出的四军今后行动诸条方针，完全正确，好得很啊！想必是你老弟的美言啰！”杜修经怀里揣着省委与前几次大不相同的信件，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寒喧过后，杜修经还是红着脸说：“老毛同志，我这次来是传达省委新的指示，因为湘赣边界和湘南的情况都发生了变化，所以要调整策略。”说着，将省委的信递给毛泽东。
　　毛泽东读完省委的信件，脸色骤变，摇了摇头，声音不高却是坚决地说：“省委的这个指示，四军是万万不可执行的！”杜修经闻言惊讶地问：“此话怎讲呢？”毛泽东冷不丁地起火说：“他湖南省委真是孙卖爷田心不痛，前次弄得井冈山丢了一回，半年多的辛苦几乎付诸东流，今番又发个命令，什么湘南敌人十分动摇，不堪一击，全是闭着眼睛乱说！”旋即，毛泽东意识到自己的过激，缓了语气对杜修经说：“修经同志呀，我是快人快语，你别见怪啊。”杜修经心里意识到这次恐怕难心完成令调红四军的任命，便说：“省委的信是写给特委和军委的，把朱德、陈毅他们叫来传达一下吧。”毛泽东点头：“那是当然，我这就派人去通知他们。”
　　6月30日晚上，红四军各团的主要军政干部、特委部分委员与永新县委的常委们，得到通知后从各地赶来，聚集在县城的永新县商会召开会议。
　　杜修经向众人介绍了新任特委书记杨开明，接着传达省委写给特委、军委的信，再就湘南的形势和湖南省委的战略意图作了讲话，要人们进行讨论。会场上沉默了少时，干部们都把目光投向毛泽东，毛只好头一个讲话。他开门见山地说：“省委的这道指示不符合边界的实际，四军是难以执行的！何以见得呢？”
　　毛泽东以经过深思熟虑的语气说下去：“其一，省委前几次赞同建设宁冈大本营，指出四军转战千里近于流寇，应该择地休息以资改造，此意非常正确不宜轻易变动；其二，湘南敌军实力大我五六倍，四军一去即会陷入包围，其三，宁冈为我军事大本营，胜可守败也可跑，加上各县党与群众的基础，可与敌人作长期斗争，不可轻易脱离；其四，四军必须巩固已经建立的根据地，力矫只求声势不图巩固之弊病。加上伤兵等问题，四军万不可离开宁冈而冒进湘南！”
　　毛泽东口若悬河，一气讲完，听者无不折服。朱德接着发言说：“还有一条经济的困难，湘南各县土豪打尽，焚杀之余，经济破产，我部三月份在耒阳就曾卖烟土解决军需，此去又有啥子办法？四军又有伤兵五六万，冲往湘南于军心不利！”
　　


　　继朱德讲完，干部们纷纷陈言，反对前往湘南。尤其陈毅和王尔琢态度激烈，讲到激昂处，竟联系到湘南今年三月的“焦土政策”加以谴责。结果，除29团党代表龚楚和团长胡少海表示愿去湘南，众人都是投反对票。毛泽东见会议的趋势已是明显，对杜修经问：“杜巡视员，大家要求省委重新考虑这去湘南的问题，你看如何？”杜见毛泽东说得委婉，再不下台连梯子也没了，回道：“此事须由省委决定，你们自向省委请示吧。”眼见完不成省委任务的巡视员，心下怏怏不乐地说了这两句。
　　7月4日，毛泽东在永新县城向湖南省委写了“中共湘赣边特委和红四军军委给湘南省委的报告，”陈述了红四军不可离开宁冈大本营的六条理由，要求省委“予以新的决定，是为至祷！”
　　毛泽东所写的报告由地方的交通线送走不到5天，32团团长袁文才派人从宁冈送来敌情报告；湘敌乘红四军主力远在永新、莲花，派三个团侵占宁冈，32团和宁冈的地方武装不足以应付。毛泽东对何挺颖、宛希先等人说：“要让湘敌回兵倒是不难，29团已在莲花，28团在安福边境，要朱德军长带着去茶陵扰上一把就行。”当下给朱德写了一信，派人骑马送走。
　　朱德接到毛泽东的信，与随在部队的杜修经作了计议，决计按毛泽东所提的付诸行动。不几天，奉命集中的28团、29团由朱德率领从莲花开往茶陵。茶陵城只有吴尚第八军的1个团，闻得红军大队开来的消息不战而退，红军两个团在城中驻了三天，又移师酃县。到了酃城，通过酃县县委得知侵入宁冈的湘敌已由大陇向十都撤退，而赣敌5个团又自吉安分路向永新扑来。朱德与陈毅、王尔琢两人计议，决定回师宁冈以解永新之围。部队开过早饭正要出发，胡少海团长跑来报告，说该团的许多官兵不愿意回宁冈，吵着要去湘南。朱德有些起火地斥道：“搞么子名堂，又闹起来了，去湘南有什么好？”陈毅见说对胡少海道：“我同你去看看。”
　　陈毅到了29团驻地，就被许多战士围住。这些人七嘴八舌吵着要回湘南，有人还质问军部为何不执行省委的指示？陈毅制止了喧闹，向战士们耐心解释了不可离开军事大本营宁冈的理由。胡少海也讲了永新联席会议的决议，然后下令部队向沔渡开发。
　　酃县城距沔渡30华里。29团自早饭后走起，直到下午3点钟才陆陆续续赶到。该团大多数官兵思乡心切，又得知省委已有去湘南的指示，因此军心已是涣散。走起来似行不行，三五成群，议论不休。有的连队还在路上召开士兵大会，以士委会名义决议返回湘南。
　　朱德和陈毅见29团出现如此糟糕的局面，当晚在沔渡召开两个团的连以上干部会议。请省委巡视员也参加。在会议上，龚楚和29团的一些干部又抬出省委指示，称军委应该服从省委领导。有的人还与王尔琢争吵起来。
　　处在这种场合下的杜修经，思想顿时波澜起伏。永新联席会议，他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也同意毛泽东和多数人的意见暂不执行省委的指令。而现在情况起了新的变化，29团的官兵强烈要求到湘南去，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一种转机。作为省委的巡视员，肩负令调红四军前往湘南的使命，当然希望能够完成任务。因此，杜修经的心里重新活泛起来。但他没有忘记要改变永新联席会议的决定，没有得到毛泽东的同意是不合适的。于是在心里泛起一种希冀，提出说由他到茅坪去向毛泽东说明情况，得到了毛同意再去湘南不迟。朱德、陈毅见省委巡视员这么一说，只得同意了。可是龚楚对杜修经补上了一句：“巡视员可要快去快回啊，我们29团再等一天等不到，可要往湘南开拔了。”
　　当天傍晚，杜修经骑马赶到宁冈茅坪，毛泽东已于当天上午去了永新，只见到特委书记杨开明。杨听了杜所说的情况，认为已经把31团、32团留在了湘赣边界，让28团、29团去湘南亦是顾全了湖南省委的指示。没作慎重考虑就回道：“你们去吧，泽东那里我来跟他说。”杜修经大喜过望，当晚上半夜驰马回到沔渡，将见到杨开明的情形对朱德、陈毅讲了。龚楚和胡省海都感到松了一口气。消息很快地在29团的官兵中传开，多数连队召开士兵委会议，决定明一早就折回酃城开往湘南。胡少海知道再要阻止便会出事，不敢向军委报告。7月17日凌晨4时，第29团悄悄地拔营离开沔渡，逃跑式地开向湘南。
　　思乡心切的第29团官兵们，也怕军委将他们追回去，从凌晨至小午，一口气急行了80多里。在酃县水口吃过中饭，下午继续出发，到了与资兴交界的牛岗排才宿下营来。这样可苦了一路急赶的28团，直到午夜，才在牛岗排赶上该团。朱德将龚楚、胡少海找来向情况，两人都说官兵们的思乡情绪太大，无法阻止。事已至此，朱德、陈毅等人感到无可奈何，只得率部队进入湘南。看到红四军的两个团终于执行省委的指示，杜修经感到松了一口气。然而事情的发展恶果，是这位省委巡视员始料未及的。
　　红四军大队由第29团走在前面向湘南的郴州进发。红军老战士李步云回忆说：“归心似箭的官兵们脚杆子特别硬，三步并作两步走。”7月23日下午，29团已兵临郴州城外的鸦屎坪。
　　郴州是国民党的专署驻地，湘粤的交通枢纽，城外，驻有国民党第16军张浩第47师，城内只有一个新兵补充团。杜修经和龚楚说要消灭这个补充团，胡少海不赞成，说范石生是朱军长的朋友，曾经援助过南昌起义余部。杜修经一听摇着头说：“对范石生这样的敌人还有什么情义可讲？你不打他，他要打你，非打不可！”胡团长见省委巡视员说得坚决，龚楚又在一旁大加附和，只得向几个营长布置战斗。
　　7月28日清晨，29团分两路扑进城内，攻打第47师的新兵补充团。团长打电话向师长张浩报告情况。张浩并不紧张，他了解范石生与朱德的关系，以为红军进攻是路过郴州城，为防止南京政府的追究，做个样子也好，下令补充团不必认真抵究，虚以应付。
　　不到两个小时，第29团将47师的补充团消灭大半。战讯报到苏仙岭，可把张浩气坏了！他对旁人说红军不仁，我们也不义，来个以牙还牙，下令驻于苏仙岭的两个团开出去反攻。
　　战斗打响后，第29团完全处于一片混乱状态。不少战士私自离开战斗群体，有的上街吃东西、理发，有的相邀进店铺给家人买这买那。没有离开的战士在胡少海指挥下，试图从敌人的包围中突走，连着冲了两回不能成功，死伤惨重。正在危急的时分，好在28团增援上来，才一边抵挡一边往城外撤退。退到城外的东江清点人数，29团只乘下100余人，建制上保持得好一些的是肖克所带的连队六七十人。其余自由行动的几百人，一部分后来在乐昌被土匪胡凤璋所灭，另一部分散落各地不知所终。所幸28团损失不大，只有一个排左右的伤亡。看到29团在半天内基本覆灭，建制无存，许多战士悲痛得哭出了声音。杜修经自知责任重大，蹲在地上流下了悔恨的泪水。朱德环顾四周，宽厚的胸部沉重起伏着。陈毅瞪着双眼看了看杜修经等人，紧咬的腮帮使得咀边的棱角更加分明。十几分钟后，朱德喉头发硬地传令：“抬上伤员，离开这里！”
　　郴州成了红四军的“麦城，”第29团的建制从此不复存在。毛泽东等人在永新联席会议上分析到的情况不幸被言中。湖南省委对湘南敌情的错误估量和对红四军的盲目调动，成为29团基本覆灭的根本原因。
　　远在永新西乡的毛泽东，于十几天后从赶回来的随军挑担的莲花农民那里，得知红军大队在郴州失利的消息，第二天就带着31团3营赶往湘南迎还红军大队。8月22日，毛泽东所3营在桂东与28团会合。23日，于县城的唐家大屋召开前委扩大会议。朱德在会议上通报了红军大队冒进湘南的情况。对这次冒进行动造成29团基本覆没表示承担责任。陈毅在发言中站在军委书记的角度上，作了“军委制止不力”的检讨。对于这次冒进湘南造成巨大损失负有不可推卸责任的杜修经，怀着懊悔而沉痛的心情，检讨了自己的严重错误。会议根据杜修经在这次冒进湘南中，致使29团覆灭及导致湘赣边界发生“八月失败”的政治错误，建议湖南省委给他应有的处分。
　　杜修经意想不到的是，会议在讨论重新组建湘南特委时，毛泽东首先提出由杜修经担任特委书记，先开展工作再报省委核批。毛泽东的大度，使杜修经深为感动，很多干部也为之意外。毛泽东在红军大队回到井冈山后，于茅坪向中央写报告，内中讲到杜修经对冒进湘南所起不良作用，内中有这么一句话：“希望中央、省委派人来，但不要派不懂事的学生娃子像杜修经这样的人来。”这一情况又是杜修经所不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