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与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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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访费给多少?”
  李一凡带我去见韩晓琳和安晓蕙这对杀马特夫妻前,对方直接这样问道。
  李老师委婉地向我转达,一边又宽慰我,说大部分杀马特比较穷,也就是对钱斤斤计较一点。在做纪录片的过程里,他早已深刻领教到这点。而且,付了钱能见上面算谢天谢地,不少人明明约好了,车都开到家门口,一个转念又不愿意。李一凡永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放鸽子。
  我们答应了付费,提了箱牛奶,又请吃了顿午饭,韩晓琳总算愿意把我们带到自己家中。安晓蕙在陪孩子午睡,恐怕也不大想出来,因为两个小时后她终于不得不出来上厕所时,见到我们说的第一句话是:“等这么久还不死心,还没走呢?”
  安晓蕙的性格直爽却不令人讨厌,不想接受采访的是她,然而每每到最后,恨铁不成钢滔滔不绝说话的还是她。她是一个表达能力极强的人,身上有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野生劲儿,大概是没受过多少学校的规训,全然没有常人应有的对未来的担忧。
  一开始我只以为这是安晓蕙的个人特质,但越采访越发现,玩杀马特的人,包括罗福兴、小陆,甚至是拍他们的李一凡,似乎都用自己的方式消解了对未来无着的恐惧感。
  相较之下,那种媒体报道中常见的中产阶级焦虑,精打细算地试图掌控未来走向、又因未来的不可知不可控而必然产生焦虑的人们,好像更值得同情。
  李一凡说,他是在两年赚钱颇多的广告生涯后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被饿死,主动克服饥饿恐惧后获得了这种自由;但罗福兴、安晓蕙、韩晓琳、小陆,他们生于贫寒,体会过饥饿,却宁愿选择随命运之波逐流,也不愿成为流水线上的工具人,又是出于什么呢?
  这件事或许有两个解释方向。浪漫点说,是天性里的不受约束、无知无畏带来的勇气。但这显然过于理想化了——就在报道写完的第二天,小陆给我打视频电话借了五百块去医院,视频里是血淋淋的骨肉。他在公园跳舞脚踝骨折,几乎身无分文,说爸爸在忙没空接他电话。
  有医保吗?没有。
  老家农村那边呢?有,但是不能报。
  可以异地报销,留下票据?留不住。
  为什么?出院就会扔掉的。
  那你别扔啊?太麻烦了,一万多块而已,姐没事。
  我有点气急败坏地说,那你下次别再找我借钱。我突然意识到,这群杀马特,某些方面很像《乡下人的悲歌》里所描述的美国白人工薪阶级——贫穷、无望地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生。他们的世界观和意志力,阻止了他们去选择那条更平稳安全的人生道路,哪怕走上去也会跳下来,正如罗福兴开发廊半途而废。他们没有能力让自己的生活变好吗?未必,但他们不相信、可能也不認为有必要过上那种中产阶级的无聊人生。
  但中国的杀马特,毕竟没有走到极端彻底的地步。逐渐进入成家生子的常规秩序后,中年杀马特几乎销声匿迹,哪怕曾经热爱杀马特如安晓蕙和韩晓琳,在分到回迁房后,也选择剪掉头发“融入社会”,让杀马特留在青春的回忆里。
  25岁的罗福兴也不再执着于杀马特的外形,他甚至会和20岁的小陆说,你现在还小,等再过几年你就不这么想了。那时候我们在牛杂店里吃面,小陆说,他以后的对象,必须要支持他玩头发。
  而罗福兴大笑,说自己是个“精神杀马特”,只要有人愿意养他,让他剃光头他也愿意。
  或许荒原上的自由从来都只是想象。毕竟,当暴风雨来临时,你是愿意钻进洞穴,还是继续在荒原上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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