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鱼

来源 :文学港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goodhope9010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西河公园车站旁,常年有个卖鱼人。
  每天下午四五点,他就在车站边摆摊。帆布一铺,十几条鱼摆着,有的开了膛,有的切了头,有的剥了鳞,有的被分成一截一截的,鱼尾巴竟还在一扫一扫的,整个摊子看起来血光四溅,腥臭无比。卖鱼摊前常年围着人。我至今不明白,这些穿戴整齐兴致勃勃的人是从哪冒出来的,他们围着鱼摊站着,观赏卖鱼人将鱼儿高高举起后,“啪”地一声甩在青石板上,然后是“唰唰唰”地剥去鱼的鳞、“咔咔咔”地切断鱼的身子。那些原本活蹦乱跳的肥硕的鱼,瞬间就死了,化作一块块肉,一摊血迹。鱼摊前的血腥味就更浓了。
  人群日日不散。我怀疑人也有可能是从猫进化来的。就连骑电动车风一样路过的人也被吸引住,他们刚刚闯红灯挣到的宝贵时间,恰好可以用在这里。只听“吱嘎”一声,电动车停住,车上的人不下车,一只脚踩地上,两只眼盯着卖鱼人杀鱼。看了半晌,手左指右指,嘴一张一合,问价讲价,定了一只,卖鱼人麻利地将鱼弄干净,装進袋子里,钱也进了自己的包里。我想,那么多人爱围着这鱼摊,莫非为的是卖鱼人这魔术师般的快手?但这个想法立刻被推翻了。大家对鱼的兴趣显然更加浓厚,围绕鱼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今天这草鱼不错,可以买。”“那半个鲢鱼头,做剁椒鱼头,多好!”说话声立刻引起一片吞口水的声音。
  有人问,为什么这个鱼摊的鱼腥味特别浓重。卖鱼人白了对方一眼,新鲜呗。“也是,新鲜才有味。现在吃牛肉、羊肉,都没牛肉味、羊肉味了。”立刻有人附和。说到“肉”字和“味”字,隐隐又听得一片咽口水的声音。
  不能怪他们。四五点,午餐已经远去,晚餐还未到。我琢磨过那些来历不明的闲人,大多是本地的居民,一般是国企里退休的女会计或男司机。由于我在这座城里待的时间,多过在自己的故乡,时间长了,我已经能嗅出他们身上的特别气味,那真是一种特有的气味,比如每年夏天,荷花盛开的季节,大人小孩一起出动,拿着长竹竿红塑料袋,上街打芒果。遭到各种打、捅、戳、钩的芒果,一个个滴滴答答地从树上掉下来,又青又硬又小,一副十足倒霉样。人们依然乐滋滋地捡起来,扬长而去,对于那路边“偷摘芒果罚款50元”的告示比较不屑,因为本地人笃信,持续仰头可以治疗他们的颈椎病。如果你和他们聊上一会,你就会知道,他们的惯常形象是居家手臂戴袖套,出门腰间别钥匙,买菜、吃饭、睡觉、做卫生是每天的内容,最关心的是如何更节省地活着。常常是将发霉的筷子洗好后继续用,故意让水龙头整夜滴答积下的水可以用来每日洗碗,为了五毛钱的差价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多跑几条街去买菜。活着如此操心和疲乏,唯一的乐趣就是又省下了几个钱,存够了钱就买房,买完房继续存钱。美感、艺术和情趣,在他们看来,不过是神经质、浪费和不可理喻。不过,我的厌恶再多,也不过是一堆没用的口水。我也常常被支使,和他们一样,来这个鱼摊买鱼——新鲜,便宜。
  那天下午五点多,我又来了。卖鱼的人头也没抬。对待一个不会问价讲价、不会挑鱼、甚至分不清鱼品种的客户,他的手起手落更加神速,随便抓起一条中等大小的彩云雕,秤还没放稳就说了多少钱,“啪啪”把它拍晕,划一下鱼腹,掏出里面的脏物,将鱼扔进塑料袋,一边递给我,一边收钱,我还在盯着鱼看呢,鱼到这时尾巴还会一扫一扫的,卖鱼的人已经将钱找我。我照例瞄一瞄,确认找的不是假钱,以显示一下我在买鱼过程中可怜的掌控权,就可以提着鱼回去了。
  回的不是家,准确说,是教师职工宿舍。途中,我要爬一个很陡很长的坡,在这个坡的尽头,就是我任职的学校,一个挂着百年老校附属学校牌子的私立学校,由几百名师生、一栋教学楼、一栋行政楼、一栋实验楼、一个操场以及一间比校长办公室还小的图书馆组成。但你又不能说人家校长不重视图书馆建设,毕竟图书馆的管理老师,他都亲自派的,虽然那位管理老师总躲在里面打毛衣。总的来说,学校新盖不久,看起来设计时尚、简洁干净,又依山而建,绿化面积惊人,可谓树木葱茏。在学校附近,还有一条挺大的河叫西河,汇入闽江,所以学校招生手册上所说的“校园环境优雅”都显得太谦虚了。面试的时候,我问,那我是上初中的计算机课还是高中的呢?校长十分惊讶地说,当然是初中兼高中了。后来,我才明白,我们学校的所有教师都是这样横跨好几个年段的。只是当听说学校居然还有一栋教师职工宿舍、学校不过象征性地收些房租时,我一把从办公室主任手中抢过协议就签了。搬进教室职工宿舍的那天,我从一脸雀跃变成灰头土脸。宿舍楼的确是存在的,就在学校的背后,山坡的最尽头,可惜却是旧楼。大概是七十年代所建,破旧得很。楼体的水泥墙上有黑黑的一道道线垂下来,我不敢再认真看,怕再看两眼就会发现开裂之处。
  走完坡,到了稍平处,就会看到一棵木瓜树,这是我们宿舍楼的一道景观,果实小粒时数量惊人,挤挤挨挨的叫人羞涩,但稍大后的木瓜我却很少在这棵树上见到,偶尔有次在地上捡到,上面居然刻了名字,是住这栋楼的其中一位老师。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堪称我进入社会后遇见的第一件震撼之事,你要知道,木瓜树并无任何枝桠,我无法想象他是怎么爬上去签这个名的。穿过阴暗狭小的楼梯,我爬到了四楼,边敲门边喊:“我回来了!”立即有人过来。因为我能听到一串“噼里啪啦”的唠叨声了:“怎么去了这么久!今天有没有跟老板讲价?你老是不带钥匙……”我笑嘻嘻地把鱼丢给她。刘媛是我的舍友,也是我们学校的历史老师,她身材有点矮胖,一双大眼睛和一头乌黑的长发,爱穿裙子,加上做得一手好菜,就连唠叨也让这个斑驳的水泥房宿舍有了一些家的气息,至于她担任班主任的那个班级学生是不是这么想,我就不得而知了。
  刘媛去做鱼,我无所事事,走到阳台处压腿。刚爬了这么大的一个坡,小腿不放松,会长成肌肉的。隔壁的阳台上,忽然传来嬉笑:“小黑,你压腿怎么不穿裙子呢?”我瞪他一眼,将腿收好,随手拔了一棵葱扔过去。葱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后,顺利地掉在萧逸的脚边。我们这个楼,楼梯狭小,房子就一墙之隔,阳台之间也就一道矮墙之隔。常常刘媛不在宿舍的时候,我就得从隔壁房间翻回来。我不喜欢带钥匙的最主要原因也就在这里,隔壁房间住的是我师兄。此时,我的师兄萧逸正穿着球服在阳台上弹吉他,以及顺便欣赏我的长腿。我皮肤黑,这是我们学校所有师生的基本常识,但像萧逸那样敢当面叫我小黑的,也就他一人。我表面生气,内心其实有点暗爽,有一种把我和他一起区别出人群的亲昵感。萧逸是我们学校的政治老师。这位政治老师似乎很多时候都在穿球服,不上课的时候当然要穿,上课的时候也会这样穿着在学校里晃来晃去。校长因此亲自找他谈过话,据说萧逸振振有辞,对校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大意就是我们这是一个年轻有朝气的学校,不要老是被那些破规矩、平庸的思想绑架,穿球服显得教师和学生更没有距离感,容易处成兄弟。你说处成兄弟了,还有什么事讲不来的呢?谈话没什么结果,萧逸没能说服校长,校长在白白摔碎一个茶杯后,仍是每天西装革履、一脸肃然地拐进他的办公室,然后掩上门,不晓得在里面忙些什么。我想萧逸之所以还能穿着他的那身背心款的篮球服在学校里晃荡,除了校长太忙、一时半会儿骗不到新教师来替代他外,更主要是因为萧逸长得帅。逢招生阶段,萧逸穿着白衬衫接待前来咨询的家长和学生,我们其他人就可以一边歇着了。人长那么帅,偶尔出格点,也是应该的吧。这是学校里师生的想法,私立学校有私立学校的好,学校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有一种朝不保夕的变动感,大家能处一年是一年,能混一年是一年,何必较太多真。   我更了解萧逸一些,我们俩是同一个大学同一个专业毕业的,他大我两届,却是常常能见到的。他是我们系篮球队的,打比赛时双方的啦啦队员互相低声叫对方小婊子,因为对手的啦啦队员也朝他喊“好帅啊”,这叫我们十分忿忿不平。虽然他球技一般,混篮球场主要靠引起一场混乱然后趁乱进球,但唱功了得,他在他们那届的校毕业晚会时还上台表演,一边弹吉他一边唱着自己写的歌,那场表演直接改变了我的命运,第二天我男朋友就和我分手了。我男朋友觉得我一把年纪了,如此好色,实在是不要脸。况且当着他的面,为另一个男生歇斯底里地欢呼,实在是伤了他的心。我们的分手是对的。不然挨到毕业也是劳燕分飞。我无法为自己做任何辩解,尽管晚会当晚很多女生都尖叫了,但我的行为看起来实在是太像已经爱上萧逸了。我无法向我的前男友解释说,其实不是这样的。师兄他代表的根本不是爱情,而是梦想,当然它们很难区分,毕竟都一样转瞬即逝。命运诡异,毕业后我找工作,进了这所学校之后才知道,我们的萧逸师兄,居然也在这所学校当老师。我想,我要被当年的那些啦啦队员们骂一千遍的“小婊子”了。萧逸依然打篮球、弹吉他,还是那么好看,头发再留长一些,就更像谢霆锋。但似乎又不是萧逸了。他成了一位私立学校的教师,就住我隔壁,叫我小黑,嬉皮笑脸和女教师、女生开玩笑。这真叫人忧伤。
  “吃饭啦,快进去端菜!”刘媛永远都是人未至而声已闻。但随即她就来到了阳台,我发现穿着围裙的她格外动人,因为意味着马上可以开饭啦。萧逸说:“吃什么饭,来听我弹一曲呗。”刘媛将手在围裙上擦拭着,“谁有空听啊,吃了饭我还得下晚自习呢……啊”,忽然刘媛一声尖叫,我赶紧从阳台进屋去厨房端菜。“该死的老鼠,种点葱还不让人种啦……”“吃饭,吃饭,吃了饭你还要下晚自习呢。”我柔声安慰着,把她做好的饭菜一一端上来,有筒骨汤、清蒸鱼、炒空心菜以及米饭。刘媛喜欢吃鱼,她觉得吃鱼不会胖,也不费钱,十来块钱就能整一个荤菜,我们的饭桌上就常常能见到鱼。刘媛在我的招呼下进屋来,坐下盛饭,对老鼠的憎恨却还没消失,细数起它们的种种罪行。我尽量不去听她说什么,只一边吃饭,一边欣赏她柔软的胸脯一耸一耸的。我自己胸小,历来羡慕有胸的女人。况且,我对老鼠的态度与她不同。除了讨厌它们半夜蹿到我床上来以外,老鼠还是有功的,帮我顶替承担了刘媛的很多唠叨。刘媛一边唠叨,一边却不耽误吃饭,一口饭一口菜,一口菜一口饭,毫不含糊,我趁她不注意伸筷子去夹一块筒骨,她立即眼疾手快地出手救下了它,使它免遭残害。“先别啃掉,留着明天中午炖,还可以做一顿汤!”她的举动我倒也不奇怪,我们搭伙吃饭,每个月交给她八百块钱就能吃到像样的三餐,靠的就是这样的精打细算。我咽了咽口水,暗暗打算等下洗碗的时候就把它啃掉,然后就说是老鼠吃的。胸脯一耸一耸的刘媛说道:“实在不行,我们养只猫。”这话她提过,但我觉得不太可能。养猫耗时费粮,刘媛哪里舍得?果然,她就随口一提,然后麻利地吃完了饭,去卫生间漱口洗脸。我收碗的时候,又听到她尖叫:“哎呀,阿美,你怎么用掉了这么多的纸。早上我刚拿的一卷。我跟你讲,这个纸不是有一条一条的点点的缝吗,你一次用一条缝的就够了……”我皱了皱眉头,苦恼这个可不好赖给老鼠了吧,干脆不吱声。刘媛风风火火地从卫生间出来,又进了卧室,站在镜子前,涂涂抹抹。我搂着碗碟,就倚在她房间门口,也不管碗里还有汁水在滴,就只顾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刘媛一脸认真,百忙之中,还对我说道:“你什么时候也去跟校长说下,申请也当班主任,下点晚自习,每个月能多三百块钱呢。”我听了“嘿嘿”笑。我们学校的学生都是不缺钱、不念书的各方神妖,法力高强。当班主任这件事对我来说,太难了。我自个都没把握管好。刘媛打眼霜时一定是会双手食指和中指沿着眼眶按摩,左右各绕三十下,她说这样才会被吸收,不浪费。我一边欣赏着,一边不住地点头,连声说要向她学习,却从来没有执行过。我从没买过眼霜。除了懒之外,大抵心里还有抗拒,抗衰老这件事本身就带有一种叫人忧伤的衰老气息。刘媛一番涂抹后,满意地飞奔到门口,穿上她的那双低跟单鞋,“砰”地关上门,留给我的就只有越来越小的“笃笃笃”下楼梯的声音了。
  我把碗筷放进水槽,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冲上一会再来洗,这样省事多了。这和洗衣服是一样道理的。把衣服放进盆里,倒进洗衣粉,用脚先踩上一会,等下再来手洗,轻松多了。当然,我只有在刘媛不在的时候才可以尽情这样。她如果在,我就得关上门才能这样做。我有许多事,都是趁刘媛不在的时候尽情做的。
  我是说,比如只穿一条内裤在屋里走来走去,以及念书。
  大学刚毕业的新教师,念什么书?这是我偷偷看书的原因。虽说我们校长开会时常常会说“人往高处走”,但那是说给学生听的,在校的老师,还是要军心安定,如果有什么另起炉灶、卷铺盖走人的想法,最好等到一切都落定了,再来摊牌。我瞒着刘媛,还因为害羞。毕竟想考研和考上研之间是有着遥远的距离的。于是,在初夏的夜色中,我坐在我那个房间的窗台边,努力想拉近与梦想的距离,一页一页地看起了《东方文学史通论》《宏观比较文学讲演录》《中国古代文论教程》……由于本科阶段没有念过中文系的课(计算机专业的课其实也没好好上),如今单凭一腔热血,看起书来也是颇为费劲,常常看了前面忘了后面,看了后面忘了前面,有时干脆乱来,风吹哪页就看哪页,最主要的不适在于,教材中的文学,与我想象中的文学之间居然也有着遥远的距离。教材里的文学,根本没有那么多香艳浪漫故事亦或潇洒性情人物嘛,而是一板一眼的知识点,实在无趣。但是我一想到我想报考的那个学校的名字就会激动,那种虚荣心和梦想交织出来的力量,又支撑我夜夜坐在这里。
  刘媛要到九点左右才会回来。这期间只有我和嘤嘤作响的蚊子以及不知躲在何处的老鼠一起度过。我们宿舍楼是水泥墙的,白天认认真真地吸收了很多热气,到了夜晚全部毫无保留地释放给住户。这才初夏,我坐了一会,就已经坐不住,走到阳台透气。隔壁房间黑漆漆的,没有任何声音,萧逸不知去了哪里。我对他夜晚的去向从来都无所知,想象不出他这样的一个人应该如何度过每一个灼热的夏夜,但他毕竟在这所学校已经是第三年了。我想,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些支撑他活下去的秘密。萧逸的秘密我猜不出来,但我猜刘媛的应该是爱情,或者准确地说,是婚姻。我们都是外地女子,唯一的身家就是自己这个人,结婚无异于第二次投胎,想要在这个城市真正落稳脚跟,考虑的对象必定是经济条件为首,对方要是能有一套学区房,这样孩子上學也不需要发愁,诸如此类。说实话,我也希望她能嫁得好些,不必再为一点厕纸大呼小叫,不必再好几张信用卡套来划去的,只为积累积分换一点折扣或可怜的礼品。   九点多,刘媛回来了,颠覆了我的猜想。她带回了一个菠萝,香甜的气味引得我一边流着口水一边谄媚地迎上去,接了过来。但紧随她身后的,还有一个人。男人。我对他的热情就不如菠萝。“你来干吗呀?又来粘我们家媛媛啊。”我边说边作势要关门,吴国华笑嘻嘻地轻松一推,就为自己推出了足够多的空间,一边溜进来一边说:“不要这么小气,媛媛是你的,更是我的嘛。”刘媛在弯腰脱鞋,顺手就把手里的包往他身上砸:“谁说我是你的!脸皮够厚的。”吴国华不敢吱声,只笑嘻嘻把高大的身躯往我们房间里又移进来了一点。
  吴国华是我们学校的体育老师,身材高大健硕,做平板支撑能做半个小时多,和刘媛站在一起,外表倒也匹配,但他也是外地人,几乎也是一穷二白的境况。他追刘媛,是我们全校都知道的事。“全校”这个词一听规模很吓人,其实我们学校统共上上下下师生加上那个打毛衣的图书馆老师,也就四百多人吧。但这四百多人都一致认为,嫁给吴国华不会幸福的。他们心里都有一杆秤,两个不稳定工作的人在一起,生活哪里有保障!至少要找个稍微条件好些的,这样才能减少我们社会的贫富差距,为社会稳定做贡献嘛。我虽然鄙夷这种想法,但是落实到吴国华身上,我倒也反对刘媛和他在一起。吴国华长得五大三粗的,爱喝酒,爱抽烟,爱吃肉,脾气急的时候特别凶,我见过他在操场训学生的样子,龇牙咧嘴的,看上去特别粗犷。我就怕他以后也对刘媛那样发脾气。反正他就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艺术型的男生。不就是萧逸那样的小白脸吗?这是刘媛的原话。当然,刘媛也不傻。吴国华在刘媛面前还不如小白脸呢,他更像只小绵羊,有时体贴得叫人嫉妒。
  比如,我们当时在吃菠萝。菠萝是吴国华切的,盐巴和开水也是吴国华拿的,他递给刘媛的是牙签插好的菠萝,递给我的是牙签。我拿着牙签,简直吃不下去,因为吴国华正把菠萝放进刘媛的嘴里。
  “阿美,你不回房间休息吗?这么晚了。”在盘子里还剩最后两块菠萝的时候,吴国华敦促道。刘媛居然没有用包再打他,虽然手边没有包,可不是还有手吗?这么说,刘媛也是這么想的呀。看他们这么无耻,我气愤得用一根牙签将最后两块菠萝都插上,迅速塞进嘴里后,得意地鼓着嘴,回了房间。
  我用耳朵继续当着电灯泡。越是没有听见什么声音,越是睡不着。后来也不知道吴国华是什么时候滚回楼下自己的宿舍的。记得临睡前,我提醒自己,明天一定要找刘媛好好谈谈,婚恋这种事可不能随便。万万不可在寂寞的时候,被人家趁虚而入啊。
  第二天,我上午第三节和第四节都有课。一大早我就躲进教学楼的机房里。机房简直是我们学校最可爱的地方,它独立在实验楼的顶楼,实验楼本来就少人来,何况是顶楼,除了来上课的学生,简直没有人迹,方便我像鬼一样躲在里面干些什么。机房外是一大片的天台,早晨我拿上书,站在栏杆边,俯瞰学校的绿荫,听一会鸟鸣,在压腿、深呼吸等一系列准备动作之后,开始翻开《东方文学史》的第一页。
  手机铃声打破了这一切美妙。我盯着来电,迟迟不想接,迟疑了一会还是接了,隔着手机,丝毫也不妨碍我们的德育处林主任将他的威严、神经质和啰嗦都传递过来。他说:“小陈,你赶紧去做课堂纪律巡视!”所谓的课堂纪律巡视,就是在学校的教室走廊边晃来晃去,看看哪位老师或学生旷课、迟到、早退、吃零食、讲话等,都要一一记录下来、扣分,然后每天给每个班打分数,每周贴出一个评比表。此项工作一般都是由德育处干事来做,但由于我们学校人员精简,德育处没有专职干事,每年都会从语数英的各科老师选几个来兼任,比如,我,新来的计算机教师。我最痛恨课堂纪律巡视这件事,充分表现了学校对计算机这个学科的鄙视,林主任不称呼我陈老师,居然叫我小陈,而且这种背后记人一笔、像特务一样的工作,显得很下作而且招人恨。最重要的是,它对课堂学风毫无益处。每次我从教室旁边走过去,里面的学生正好逮到了风景看,有时还会故意集体嘘一阵。老师则将课堂的被打断归结为对我的恨。好吧。我承认我也有错,我不该穿V领T恤,暴露出了胸口的纹身。然而,课堂纪律巡视这项人见人恨的工作,却得以长期推行。因为林主任每次都在“国旗下讲话”时,将这项工作的重要意义再三重申。后来,我才明白,这项工作其实真的很重要。它不是为了整顿学风的,而是为了确保上课的时候,每个人都在,老师、学生均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大多来自连江、长乐等,家长每年交上一笔数额高昂的学费,不过是请你照看一下,确保人在就好,到了时间人家自然是出国去的。但由于我当时没有这样深刻的思想认识,还天真地以为,学习这种事,心在比人在更重要,对林主任如此热衷抓纪律之事,十分抵触。所以,巡视是去巡视了,脸却臭得很。在走廊转弯的时候,遇到几个迟到的初一女生,甜甜地向我打招呼:“陈老师好!”我的心情立刻变得很好,不好意思再臭着脸了。多好的孩子,她们还在吃彩虹棒棒糖呢,真希望她们不要升上初二。我没有将她们吃零食的事记下来。因为相比初二的学生而言,吃零食的孩子简直就是小天使。
  上午第一节,我迎来了初二(1)班的学生。我说过的,位于实验楼顶楼的机房,简直是最可爱的地方。这点我的学生必定也是认同的。他们来这里上课,总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脱了鞋,欢呼着直奔电脑。我像他们的妈一样,站门口喊“穿鞋套,穿鞋套!没穿鞋套不要进来了!”女生很多都会乖乖穿,男生则互相推搡着、挤眉弄眼地喊:“喂,老师说要戴套!”我一般都是靠做深呼吸,才能平安度过这样的时刻。正式上课的时候,也必定是要有几分钟的乱哄哄之后,好吧,是十几分钟,才会渐渐安静下来,大概是开始玩扫雷游戏了。我们上课是学生每人一台机子,老师要上课的时候,就将所有分机都控制,但学生常常会偷偷解开这个控制。机房的电脑很多是旧的,经常出问题,刚开始时我会用我那点可怜的专业知识,企图通过七弄八弄把它修好,时间久了摸到一个窍门,就是开机重启,重启就好了,完全无法解释,犹如天机。时间久了,我还摸到一个规律,就是班上有几位最调皮但也同时最机灵的男生,往往是电脑高手。他们家里大多有很好的电脑,打游戏的时候,已经和电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但他们的感情仍然局限于用电脑玩游戏。关于WPS、FLASH等计算机的基础知识,他们一点都不想知道。所以,无论如何,给他们上课都是头疼的,上一次课,我的头疼就要加重一些。   耗到黄昏,我站在顶楼的天台向下望去,学生们在操场上追跑、吃辣条、打打篮球、谈谈小恋爱、三五成群地说老师的各种八卦和同学的坏话,想起这么可爱的学生居然有我这么烂的老师,我的心里涌起了一阵愧疚。然后,就飞奔而下,也跑到操场上。
  吴国华他们几个霸占了我们操场为数不多的篮球框,几个人在那一边讲黄段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投篮。我也混进去,卖力地表演了转身过人、三步上篮。萧逸自然也在其中,不然我卖个什么劲。我发现我在这个学校,仅有的一点激情都是他在点燃的。否则如此日复一日的平庸日子,我真是熬不下去。“小黑,接球!”萧逸将球直接向我砸来。我觉得再和他们这么玩下去,我在他们眼里估计已经没有性别了。玩到大家都累了,吴国华将球扔给一个学生,我们几个老师就一起走回宿舍楼,该洗澡的洗澡,该吃饭的吃饭,寡淡的一天眼看就要这么寡淡地结束了。
  在大家慢慢爬坡的时候,吴国华忽然说:“今晚我们大家一起吃饭。”他强壮的臂膀上滚着一粒粒汗珠,带来特别强烈的臭汗味。我想这点还是蛮迷人的。几个人晚上一起吃饭,这一般是逢节日或谁过生日才有的事。大家都穷,轻易不敢上餐馆。我琢磨半天,也想不出今天是什么日子,一脸狐疑地看向萧逸。萧逸则一副超然世外的样子,小声哼着曲子,我拍他肩膀:“吴国华有什么阴谋呢?”萧逸只笑,哼曲子的声音更大了。我能听出他的词:“原谅我这一生放纵不羁爱自由……”爬到坡顶的时候,我想跟萧逸说下木瓜的事,但又说不出口。他那种终日飘忽的样子,大概连这样的事也是不屑听的。
  晚饭吃得我惊讶连连。首先,我们没有像通常那样,去西河边的那家老餐馆,而是在吴国华的宿舍里,刘媛做的。我们刚才在操场上玩的时候,她就躲在这里围着围裙和锅碗瓢盆、油烟味斗争着。然后是菜式,有炒空心菜、西芹炒牛肉、蒜苗炒蛋、剁椒鱼头以及排骨饭。我从来不知道刘媛能做这么多好吃的,尤其是剁椒鱼头和排骨饭。在我们吃饭的过程中,有好几次吴国华和刘媛都咳嗽了一下,准备说点什么。我和萧逸则忙于狼吞虎咽,并且萧逸丝毫不像刚才传球给我那般慷慨,居然从我筷子下直接打劫走好几块肉,实在可恶。吴国华终于把筷子一放,朗声说道:“我和刘媛有事要宣布。”萧逸头也没抬,一边夹菜一边说:“媛媛,你这厨艺太赞了,我明天开始和吴国华一起追你哈。”吴国华“啪”地把放下的筷子又拿起再重重敲下去:“我们要说的是,我和刘媛订婚了。今天这就是订婚宴。”我被这个晚上埋伏的“地雷”彻底惊醒,与萧逸互相对视,然后同时嚷道:“不会吧,这也太便宜你了吧。”安静了一会,萧逸接着说道:“订婚宴就这层次,那得在时间上弥补,至少要请我们吃一个月。”我则真心悲伤,不死心地问道:“你们……就这样定了?”大概是前半段吃得太猛,后面的饭菜我觉得索然无味。刘媛安慰我,以后可以继续和她、吴国华两人一起搭伙吃饭,如果萧逸要加入也可以,但要多交钱,因为他铁定什么也不会做。我转而幸灾乐祸地看着萧逸。
  刘媛就这么彻底被吴国华征收走了,没过多久,她就半遮掩半公开地搬到吴国华宿舍里了。据说已经领证。我可以穿着短裤在宿舍里肆无忌惮地走来走去了,却一点都不快乐,想不通吴国华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将刘媛拿下的。明明就在我眼皮底下。但这个世上多的是我管不了的事,我连我自己都管不好呢。一个人独居如此空荡、脏兮兮的旧房子,特别是想到吴国华和刘媛就在我楼下吃着香甜的菠萝,我就开始反省,是不是也应该活得像个正常人那样,谈恋爱,吵架,结婚,吵架,生猴子,不,生孩子,吵架,买菜,吵架,装修房子,吵架……虽然我的三步上篮做得比很多男生还要好,但是我在内心里仍是渴慕爱情的,一份不一样的爱情,一份能够将我从这平庸琐碎的日子里拯救出来的爱情,改变命运的爱情。
  这应该很难。像我这样终日躲在学校,没有任何积蓄,更没有余力对自己的形象进行投资,没有社交,周围能见着的人,也都是一些和我差不多境地的人。像刘媛那样嫁给吴国华,我是万万不肯的。但这不是我最发愁的事,当务之急我得解决吃饭问题。我从那个长长的斗坡逶迤而下时,被自己的馋劲感动了。
  鱼摊还在,卖鱼人也还在。围观的人群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他们就像是某个烂片导演请来的盒饭群演一样,探頭探脑地往鱼摊上瞅着,也探头探脑地往鱼摊外的马路上瞅着。
  站在人群稍远处,有一个年轻人。看不出年纪,可能十八,也可能二十八,眼睛是凸出来的,大而无神,嘴也大,其实也没那么大,但是咧着的,看过去占去了半张脸。我知道他,卖鱼人的傻儿子。我在这一带散步时,常常看见他端着一个碗,大瓷碗,一手托着,一手伸进去扒两口,继续往前走着,全街就他一人在吃饭,在城里,正常人没有这样吃饭,他吃饭的时间也常常不是饭点。与其说是吃饭,不如说是一种打发时间的举动。诡异的是,他吃得无声无息,饭没咽下去嘴又开始咧,嘴角向上的弧形,闪出了一种恐怖的笑意。
  每次看见鱼摊上的血腥,我就不怀好意地猜测:不晓得是儿子得病、卖鱼人不得不继续卖鱼,还是因为他一直在杀鱼,所以儿子就一直病着。但这血腥并不妨碍我吃鱼。既然鱼都杀好了,吃了才能让它更好地转世。
  我提着鱼回到了自己的宿舍。还是一如既往地买彩云雕,这种鱼优点很多,除了便宜,那就是刺比较少,胖乎乎的,长得也挺喜庆。我努力回忆刘媛的做法,笨拙地实验着,将鱼洗净,冲掉内脏的残余和血水,放在盘子里,倒酱油,倒福建老酒,撒点糖,切蒜,切生姜,切葱条,把一条鱼铺成花花绿绿的秀色可餐的模样,然后放进锅里,开始蒸。
  接下来该干什么呢?如果是刘媛,她会留在厨房里,借这个空当擦擦洗菜池、整理碗碟什么的。但我不想呆在厨房。我害怕老鼠会突然蹿出,就拐到客厅玩手机。一半是无聊,一半是期待遇见什么似的,我自甘堕落地在一个社交平台注册了一个用户。随手发了几张照片上去。立刻就有十几个人请求加为好友。在淘汰掉穷的、丑的、矮的、老的、怪的之后,发现没有一个好友可加的。到了最后,一个名叫“一条鱼”的网友,通过了我的验证。
  我的第一次蒸鱼大获成功。味道比刘媛做的还要好。幸好她不太有机会知道。   此后的几天,我以初恋般的热情,连着做了好几天的饭,并将成功的案例手写成了一个菜单,菜单上的名目不断增加着,比如蛋炒饭、西芹炒牛肉、花蛤汤……。这样做的好处是,积累出一个阿美私房菜单,就不用发愁买什么菜了。除了味蕾的满足,还享受着对自身能力挖掘的快感。短短几日,我就加深了对自己的认识。除了“原来我是会做饭的呀”外,还发现自己对调情的极度热衷。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温饱思淫欲”吧。常常在走路、上课、发呆、睡前都会和那位“一条鱼”聊几句,享受被关心、被赞美、被陪伴的快乐。夜里,我独居宿舍时,不会那么难受了。在一番对方热情勾搭、我欲拒还迎之后,这位“一条鱼”先生终于约我出来见面。说到见面,我就怂了。发过去的照片都是软件处理过的,白嫩不说,还笑得特别温婉,比较成功地塑造出一个美丽女子的假象。可,那哪里是我呀。我也久久地盯着对方发来的照片,该同志穿着制服,年轻帅气,还有局部字样和编码,显示为市公安局的工作照。这就玩笑了,多少有点侮辱我的智商,哪有人在网上泡妞还会轻易晒出自己的工作照?想着缘分已尽,反正玩够了,也该删了。可是对方又加过来,发誓赌咒说就是本人照片,并对我发出各种质问和哀求。我于心不忍,也有了点好奇,哼,会会也好,看看对方到底是何方妖孽。
  时间、地点都是我定的。某日的中午十二点。不敢去老地方,而是我们学校附近的一个茶餐厅。我心里忽然有点发虚,如果刘媛他们特别是萧逸知道我居然要去见网友,该是多么难堪的一件事。正发着呆,对方好像感应到我的犹豫似的,信息一条接一条轰过来。我看着镜子里的那个青春美丽的身体,没理由就这么砸自己手里吧,我的嘴角扬起一丝苦笑,见就见吧,又不会掉块肉。慢慢穿上衣服,带上宿舍的门。
  虽然是初夏,正午的阳光还是有些毒,行道树能给的荫凉十分有限。这样的炎热中,它们显得自身难保,仿佛都在喘气冒烟,汽车扬起的灰尘更是加深了这种感觉。我撑着防紫外线的伞,穿裙子让我觉得特别为难,包裙下的双腿局促地向前迈着,尽量让自己走快点。我不相信防紫外线的伞真的能为女人抵挡住紫外线,就像我从不相信这个时代的男人可以依靠的一样。优秀的男人就算够着了,你也得做他的贴心丫鬟,照顾他伺候他,日日担心他出门误食毒蘑菇,那些蘑菇鲜嫩可人,得来又不费吹灰之力。而平庸的男人,也得照顾他伺候他,水电房租平摊,夜夜躺床上时一起算账,这又是何苦?(刘媛和吴国华,一定就是这样过日子的吧,唉)我们学校有不少热心人,包括那位终日打毛衣的图书馆阿姨,都想着要给我介绍对象,我去面试了几次后,倍觉索然无味。相亲好似擂台赛,各方条件摆开来,旁敲侧击或单刀直入,无非就是关心收入、住房等。不少人原以为私立学校老师工资高,发现上当以后,愤然离去,也怪不得人家,私立学校工作不稳定,今天上讲台明天摆地摊也是有可能的。内心深处,我对相亲这种公平、公开、公正地摆条件的排斥,也源于我的家庭,我来自一个遥远的小山村,苦寒之地,方圆百里才出一个大学生,考上大学这种事在当地属于无法言说的神秘事件,我的父母愣是靠一亩三分地养大我、供我念书,唯一能念叨我的就是“吃饱点,多穿点”,此外再无什么可教我的,待到我大学毕业,他们早已气力耗盡,一切的一切都得靠我自己了。除了春节几天,我们平时的联系仅剩下电话,后来,我连电话也懒得打,我害怕山村沉重贫苦的生活向我扑来,即使是隔着电话也足以叫人恐惧。但你不能说我没良心,无数个夜晚,我都会梦见我的山村,梦见我的父母,他们白天在田里劳作,夜里骨头酸疼辗转反侧,年轻时过度消耗身体现在是被讨账的时候,我不可能无动于衷,但却什么都不能为他们做。我连自己的生活都安排不好,我在等待天降大福,我在等待命运的转机,像一朵花一样开在城市的高地上。等待是苦的,等什么往往不来什么,渐渐由自卑生出自傲和倔强,学校里有促狭鬼将我这样的人精辟概括为:又穷又装,成功吓退很多人,渐渐也不敢给我介绍对象。所以,网友“一条鱼”既然不顾风险,执意要见我,我也只好顺势而为,辛苦一下,出动,发挥一下我的所长:吓退对方。
  进了餐厅,我一边收伞,一边东张西望,倒也暗暗希望那人迟到或不来了,总之取消约会。有一瞬,我甚至担心,会不会是班上考试没过的男生搞的恶作剧。别笑,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呀。直到对方拉开椅子坐下后,我依然保持着警惕。他却十分自然地问道:“想吃点什么呢?”我收起审视的目光,盯着菜单,点了几个爱吃的:紫薯卷、马蹄糕、黑椒牛仔骨、广芥。他将菜单接过去时又加了几个菜,特别提到秋刀鱼。他说:“烤秋刀鱼,很不错。秋刀鱼是纯天然的。”我接道:“嗯,听说秋刀鱼不能养殖的呢?”“是啊。吃东西你看日本人吃什么就对了。我在日本的时候就发现,日本人最喜欢吃秋刀鱼。这种鱼是养在深海里的,算是比较干净的。味道也很好,我喜欢。”“所以你的网名就叫一条鱼。”我喝了一口他点的茉莉花茶,问道。他笑了。居然带出几分腼腆。就这样,话题从一条鱼开始,他介绍自己的各种情况,从事公安工作,经常出境执行任务。我真是完全没想到,自己会遇见这样一个人。心里充满了懊悔,没有早点跟刘媛学化妆,衣服也不好,白色上衣,黑色包裙,看起来得体、谨慎、了无生趣。而他,穿着质感很好的蓝白条纹POLO衫,搭配灰色长裤,身材修长匀称,臂膀的肌肉隐隐透出他有健身的习惯,说话时一双眼睛明亮而有神地看着人,而且这双眼睛还有着一般人很少有的长长睫毛,还有他的那双手,细长、洁白……我只在心里说道,这他妈的也太完美了。饭毕他去结账时,我站在不远不近处,瞄着他的背影。他似乎感觉到了似的,忽然回过头来和我相视一笑。他说他姓余。
  我坐上了余的车。我知道自己今天过分了,和一个陌生人吃饭也就算了,怎么可以上一个陌生人的车?我觉得自己太大胆了,但又不愿意放弃。车很普通,大众,银灰色,但我也觉得好,车内整洁,和他整个人的气质很搭,后座很新,副驾上的化妆镜打开的时候很生涩。他开车很稳,在闹市区也轻盈得很,可见灵活。车子很快上了三环,汇入高速的车流中。
  “你车技这么好,不会是一名司机吧。”我故意激他。   他侧过头看了我一眼,只笑了一下,就转回去继续看着前方。我却暗叹,这双眼睛实在太过有神,特别是那睫毛。对了,他居然没有戴眼镜!他怎么可以不戴眼镜呢?在我认识的人中,好吧,我的生活圈就是在我们学校,除了萧逸,所有人,包括老师和学生基本都戴眼镜。我们戴着眼镜走来走去,我们戴着眼镜吃饭,我们戴着眼镜改考卷,我们戴着眼镜瞪我们讨厌的人,我们的双目疲惫而无神。而眼前的这位余先生,双目澄澈有神。我赶紧调整自己的神情,嘴角上扬,眨了眨眼睛。
  “你喜欢旅行吗?”他觉察到了我的沉默,适时地说话了。
  谁不喜欢旅行!他似乎也没在等我的回答,自己就说了下去:“我是个有旅行瘾的人。在我大学毕业前,我已经把国内基本玩遍了。几乎每个周末我都出门,背包一背就飞过去了。住两个晚上,够你把一个地方玩好了。周日晚上再飞回来。”
  我心里一阵唏嘘。相比之下,我的大学暗淡无光,念了一个不喜欢的专业,高等数学补考了三次,模拟电子线路的考试提前拿到答案,结果我看不懂也记不住居然差点又挂科。在同学中显得抑郁而沉默。玩也玩不好,唯一的回忆就是参加了校模特队,在被镁光灯包围的闪亮T台上,穿着美术系学生的毕业作品(奇奇怪怪的各种披挂),我才觉得自己有了一丝生气。表演结束,舍不得卸妆,故意留到宿舍里给舍友看,可惜大家都已经上床,只有一人掀开床帘,幽幽说道:“怎么弄得像个陪酒女郎!”那时候我就多么痛恨自己的平庸。想不到,多年后,还是在继续恨自己的平庸,而现在,还要加上对别人的羡慕,就是面前的这个叫一条鱼的男人。
  “我今年最想去的就是西沙群岛。已经约了朋友。不过他的时间还不确定。反正大不了我一个人去。到了那边,还有当地的海军接应。”
  “嗯。好地方。我有在网上看过照片,很美,一种晶莹剔透的蓝。”
  原来,人生还可以是这么鲜活的模样啊。我简直羡慕得咬牙切齿,开始渴望能够并入他的人生轨迹,跟着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好啊。
  “看多了你也就习惯了。你想想那些海军,每天守在无聊的岛上,淡水都定额配给的,海水再蓝,看多了也烦啊,了无生趣。”我不由点了点头,自从见到他,我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完全变成了自己平时所鄙夷的那种小女子,可是,为什么他说什么都那么有道理呢?不管我提出什么问题他的回答都堪称完美,比如明明是公职人员为什么又可以做远洋生意呢?他的解释是,就那么点工资怎么够养活自己呢,怎么够我在江滨买房在郊区买别墅?车子,我本来喜欢保时捷的,可是不敢开,在单位同事面前还是要低调。
  低调好。我觉得这个男人简直是按照我喜欢的样子私人定制的,几乎都挑不出毛病来。车子开到山坡那边,我对他说:“算了,这坡太陡了,我自己走上去吧。”他听话地让我下了车。我在他的注视下慢慢爬坡,在坡顶,特意回头和他挥了挥手。他的车子才慢慢离去。
  萧逸就是在这时,像一个鬼一样从我背后蹿出。“小黑,你也做兼职啦?”
  我没听懂:“什么兼职啊?”萧逸却已经又像鬼一样蹿远了。“没什么。以前我们学校音乐系的女生,周末都是这样被接来接去的。”我正想叫他说清楚,他已经跑起来,在木瓜树下一跃而起,凭着良好的弹跳力摘下一个木瓜,然后将它远远地抛下山去。“你有病啊?木瓜招你惹你啦?”我笑骂的声音紧贴住他的背,但他却没回我了,一个人飘忽着下山。我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哼起了歌。萧逸的表现太像吃醋的样子,这让我十分过瘾,但他为何不觉得那是我新交的男朋友,偏偏往坏处想呢?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整个人是浮在云端的,被生活感动到了,活到这么一把年纪,从未如此满意啊,余的出现,无异于为四面都是墙的生活打开了一个天窗。这一生找到这样一个男的,也就知足了,而且我颇为得意的是,余从网上到实际见面,始终都十分殷勤。显然没有因为照片和真人的距离而失望,这实在是令我感动得想哭。
  回到破旧的宿舍,我觉得狭小的楼梯也是可爱的,那个常常打不开需要踹两脚的门也是可爱的,不曾见面但总是以粪便和破坏来显示它们存在的老鼠也是可爱的。人生的命运真是谁也说不准啊,谁会想到,在这样一个压抑的城市,居然还生活着这样鲜艳动人的男人。一条鱼,多妙啊,我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那条石榴石手串,里面配着泰银,一条小小的鱼。这条手串是今年开春的时候,我在一个路边摊上看见的,当时一眼就相中了,石榴石质地很好,关键还便宜,我当时往手上一串,刚刚好,就买了下来,一直戴着,成为我仅有的饰品。我在客厅的饭桌上坐下。自从刘媛搬走后,饭桌已经沦为书桌。我堂而皇之地在这里看起了书。此刻,我愈发认真地看起了文学史。余那么好,我想和他更匹配些。一张漂亮的文凭或许才是最好的饰品。
  后面的发展十分落俗套。不见面时,网聊各种调情。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穿着一身淡绿色丝质小洋裙,脚踩羊皮单鞋出现,余没说什么。但他不需要说什么,眼神里的赞许已经足够了。他带我到山上一个华侨别墅改装的餐馆。我心里很喜欢这样的地方,僻静,优雅,路上开满了鲜艳的三角梅,配合这样的老洋房,有一种别样的情调。只是脚上这双高跟鞋,往山上走,特别辛苦。余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瞄了一眼我的脚,说:“最好不要穿高跟鞋的,对腿不好,反正你的腿已经很长了嘛。”他走得贴近了我一些,似乎马上就要伸手扶我了,我心跳加速,犹疑着是不是应该拿出一些女士的矜持来增加对他的诱惑。不过最终他没有扶我,上山的路已经走完了,已经是平地了。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上面写着“归园”。正是我们要去的餐馆。
  进了院落,进了包厢,落了座。楠木桌,文博架,木头的梳洗架,铜镜,好像穿越了时空。稍顷,穿着旗袍绾着头发的老板娘亲自过来,余叫我点几个爱吃的。我接过菜单一看,菜名都是用毛笔写的,价格也是惊人,单看菜名根本看不出材料,只挑一个稍微低价的,点了一个。他接过去,又点了几个。我低声道:“够了,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他才笑笑,将菜单还给老板娘。
  上来的菜一时半会无法和菜名重叠,不过是炖老南瓜、胡萝卜卷、丝瓜蛏汤、炒米粉等,因器具和摆盘精致,散发出一种高冷的状态。我对菜品失望,但仍表现得很享受这里的样子,就好像我童年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吃饭长大一样的。和我的做作形成对比的,是他的放松。我发现到了这样的地方,反而他显得很适应。他侃侃而谈,而且颇有见地,很多人事他都有自己獨到的看法。于是,我一边坐得笔直,细细嚼着老南瓜(我甚至都不敢大口吃东西,还要说好吃好吃),一边倾听余先生的高谈阔论,我讶异他居然是如此健谈,富有逻辑和感染力地向我介绍了一下人生履历:一个勤奋年轻人如何从部队出来,然后怎么进了安全部门,然后又怎么开始做生意。中间他还说起本城的某个商界女将。我对商界一无所知,那根本就不属于我这个阶层的人能知道的,但为了不显露出我的土,我假装听说过她。他似乎很了解这个女精英,说她非常美貌和有风韵,最关键是很厉害而且够狠,有次她看上一个项目,直接就去了那个核心领导所在的城市,从夏天一直待到秋天,最后艳压群芳,拿下项目。我听得黯然神伤。他敏感地捕捉到了,话锋一转:“不过这样的女人是很可怕的。我不喜欢那样的女人。我只喜欢清纯简单的女人。”   饭毕,谈兴却还浓。又上了茶具,开始泡茶。碧螺春,我听说过,虽然知道自己晚上一喝茶就会睡不着,但我想算了,睡不着正好可以多看点书呢。茶香徐徐,在一个雅居里,听一个睫毛细长的男人讲许多我未曾见识过的繁华世界,这样的夜晚不是很多。
  “那你自己都怎么做公关的呢?”我抿了一口茶,撅着嘴问,我在镜子里照过的,这样会让我看起来有点俏皮,不知道成效如何。
  他笑了笑,说道:“很简单啊。人都有所好。你一定要找到对方的喜好。这就是他的致命弱点。对方喜欢的,你给他就是了。对方如果要的是不可能的东西,那也要给他这种东西的感觉,好像真的一样。”
  前面都还好,最后一句没听懂。他说,不要紧,以后你就懂了。
  他继续说道:“要想拿就要先送,送嘛,送女人是最管用的,国内的、国外的、大学生、空姐、二三线的明星演员……随便哪个,只要对方喜欢,我都有办法送上,很简单,一个电话就过来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换下那种笔挺的坐姿(我也正是通过这个坐姿相信他是部队出来的)。此刻他的整个后背很放松地靠在椅子上,说“很简单”的时候,一只手挥动了一下,作为这句话的完美配合。我看得出来,这是一个人自我满足、得意的状态。只慨叹自己,怎么和他年纪差不了几岁,人生的层次也差得太多了。
  “那你身边根本不缺女人啊,为什么会对我感兴趣?”我忍不住问。
  “那都是什么样的女人啊。给钱就能玩的。我只喜欢干净、清纯的女人!”
  滴水不漏的回答啊。时间渐晚,他结了账,我们就出来了。回到车上,余就径直上了二环。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心里舍不得就这么分开。车在三环开了一段,我小声问道:“我们要去哪里呢?”他回答说:“送你回家啊!”妈的,还好天黑,他应该看不到我脸红。一个晚上的胡吹神聊大概让他疲惫了,一路上我们再也没有说话。
  车子停下了。我看了看四周,几棵巨大的榕树,分不清是哪里,从容地问:“这是哪儿?”
  “体育场。我平常跑步的地方。我们在这里吹吹风吧。”他回答得更从容。
  车这东西吧,门一关,也算一个密闭的空间。其实和房间是差不多的。只是当时我怎么会知道呢?他说起了跑步,接着我们就聊起了运动这件事。这我是开心的,“在大学里我可是系篮球队的呢!”我终于找到一个人生的亮点。
  他抓过我的手握在手心里,然后碰到了我的手臂,然后是大腿,“你有运动,果然肌肉都好紧实啊!”我扑哧一下笑出来,“你这好像是屠夫在察看猪肉。”我为自己说了这样一句妙语而得意,可他却没笑,那双我偷偷欣赏过的手,正像一条冰凉的老蛇一样,慢慢地从大腿爬到手臂上,又爬到我的肩上。这下我也不笑了。作为一个成年女子,我知道一个成年男子在想什么。他的手温凉却又带着不可抵抗的力量。在脖颈处,我抓住了那条企图往下游走的蛇。蛇继续扭动着,企图摆脱。角力的双方,各自说着可笑的肥皂剧台词。
  “我很喜欢你,但我总觉得这样进展太快了。”
  “喜欢不就够了,想那么多干吗?”
  “总要有个定情的仪式什么的,对了,你都没跟我说你喜欢我……”
  “喜欢,喜欢……”
  “有多喜欢?”
  ……
  不知是我那打篮球的手劲实在太大,还是说出来的那些话让他疲于应付,兴趣顿失,总之,蛇被收回去了,他颓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而我,莫名其妙有一种胜利的快感。
  他很快送我回到学校门口。一路上我们再无对话。
  转眼又是周一。大家都正常上课。初二的年级办公室里,只有我和刘媛在,其他老师刚好都去上课或下班级了。她在给一棵绿萝浇水,而我坐在她的办公桌面上,盯着她给绿萝浇水。谁知花洒的嘴坏了一个口,水一下喷出许多,将她的裙子都淋湿了,我便开心地笑起来,刘媛狠狠瞪我,那巧克力是学生去年教师节送我的。我靠,你怎么不早说,我赶紧呸呸两口,将嘴里残余的巧克力吐掉。刘媛说,你看你这个粗鲁样子,难怪找不到男朋友。我正等着她这句话呢,“嘿嘿”一笑,最近有人在追我呢。一边一不小心又将那过期巧克力顺手塞进嘴里。
  刘媛一下兴奋起来,她细细盘问了余先生的情况。我将自己知道的以及不知道的(通过想象加夸张)都告诉了她。在我向她描述的时候,我让自己也相信了,这个余先生是多么出众,心里对他的喜欢也增加了一些,暗暗后悔昨晚对他的拒绝,不晓得会不会伤害到他,万一把他推向别的女人,岂不是悲剧?刘媛在我一番眉飛色舞的描述之后,接话道:“好呀,好呀,你可有福了,这不就是高帅富吗,你可得抓紧了。”我听“高帅富”这个词是反感的,那不等于我的择偶标准和一般的俗女子一样吗?但,余先生被我描述得的确是如此啊,长相啊,收入啊,谈吐啊……人民群众的智慧果然是不容小觑的,一些平常的说法或谚语,往往就是精辟入里。我就问刘媛,你呢,婚后生活是否甜蜜?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大家一个地方上班、一个楼生活,状况不问也能猜到的,何况她终日紧锁的眉头、依然还是那几条旧裙子换来换去的,不是说明了一切吗?
  刘媛倒也没多黯淡,她略带羞涩地说:“国华他是个有责任心的人,现在在做松花粉的销售,你可别跟别人说哦,你要的话多打点折给你。这松花粉……”接下来我就掉进了一个松花粉的世界,在刘媛的热情讲解下,我对于松花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依然不了解,我当时一直纠结的是,这么一小罐要卖将近两百块的东西,我到底要不要掏钱买,按道理说,我现在交了一个这么好的男朋友,也应该多帮助她,不枉她给我做了那么多次的鱼。不过她这么神秘兮兮的,又想做生意,又不想让人知道,估计也不是什么好前景的生意,到时候我去哪里找售后服务?好在,说话间就下课了,年级办公室里涌进各种老师、学生。有打扮入时、面目高冷的漂亮女教师,有腰间别着钥匙的傻乎乎的中年男教师,有来交作业的、父母都是富商的乖巧女生,也有被从走廊叫到办公室里接着罚站的猴子,总之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我和刘媛此次推心置腹的谈话,可谓是“生意不成情谊在”,她把松花粉塞进柜子里,锁上(奇怪我的办公室柜子怎么就没有锁),抱着一摞课本出门去教室。我欣赏着她的背影,担心她裙子上那块湿的地方干了没有。还有,我发现,从背影看,刘媛像极了一位人民教师。   而我,也像一位人民教师那样,走到我的班上去,监考。期末来临,马上就要放暑假了,我们这种不太重要的学科,也就开始早早地期末考试了,以便让学生有更多精力复习那些主科。监考对我来说,和上课也差不多吃力。那么多学生,一个个鬼精鬼精的,我两只眼睛根本就看不过来,最重要的是,即便被我发现了,他们也不怕。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心软的老师,从来不会罚站。主要我是觉得这是一种可怕的定义,那些吊儿郎当的猴子样的孩子,不过是以一种更夸张的形式来掩饰他内心的波动:从此他就是坏学生了,只有坏学生才会被罚站啊。这种定义是非常可怕的,往往三年初中或三年高中甚至六年初高中下来,这个孩子就在走廊上度过很多时间。可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理论,校长默许,老师风行,我则显得另类。学生多半是笑我迂的。这不,考试才考半个小时,就有学生嚷嚷着要交卷。我各种好言相劝,没有人听,但我们教务处主任的那个光溜溜的脑门就在窗外若隐若现,他在大会上说过,考试也是要有纪律的,提早交卷什么的都属于学风不正。我强压住那些想要交卷的学生,差点没求他们作弊,看看前后左右的同学,等下再到操场撒野,但教室里那股风潮涌动,眼看就要控制不住了,我只得吼道:“行啊,丑的先交卷。”这似乎是什么时候看过的段子,学生听了却哈哈大笑,果真再无人冒头。我看着这几个原本骚乱的分子,都乖乖坐着,抠完手指甲抠脚趾甲,什么都没得抠了就看看天花板,我看向他们的目光里饱含赞许和感动。
  我这个学科,初高中的期末考结束后,学校陷入一种安静、稳重的备考气氛中。我差不多花了半天时间,改了一下卷子(我们这个学校的学生有很多艺考生,这点你从我的考卷上就能看得出来,钢笔画、素描画、段子……),然后将分数抄到分數表里。有一个班级的,我抄着抄着,发现跳错了一行,唉,算了,就这么样吧,反正也没人在意。
  闲着没事,就给余先生发短信。“想你了,在干吗?”“忙。”“噢。”过了几个小时,“你都没有想我吗?”“在忙。”这种被硬生生截断的调情频道,让我有点无所适从,我开始发虚,会不会是我那天的拒绝让他伤心、没面子、知难而退?没道理啊,男人不都是猎手、对没到手的都会惦记一辈子的吗?果然,收到了他的一条回信:“别乱想,洗干净了等我。”我盯着这条短信傻乐着,多么情色和亲昵啊。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变。他心里是有我的。
  他终于出差回来,约我见面。我答应得很雀跃。如果能和他进展顺利,那么暑假就可以跟他一起去外面玩,不然那空荡荡、热乎乎的漫长两个月,可怎么熬呢?他似乎也很急切想见我,不停发短信来,还问了我一句,你带身份证了吗?我的反应是吓了一跳,身份证,带身份证干什么?他怀疑我的身份?年龄?哎呀,不会是听我说要有个仪式什么的,这就要带我去登记了?这可真吓了一跳,进展也太快了吧。虽然我很喜欢他,可真的太快了,我一路都在想要怎么拒绝。
  见面的地方约在一个书吧里。西湖公园边。
  我们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安静的沙发边,面对面坐着。我点了一杯英式下午茶,盘子和碟子都极漂亮,味道却不敢恭维。牛奶味、茶味、糖味互相打着架,叫人怀疑是不是变质了。然而是他买的单,他一口都没喝,说是不喜欢喝开水以外的东西,我也不好意思再点其它的了。我们的桌上放着一瓶鲜花,我看看鲜花,看看他,内心又高兴起来了。隔几日不见,发现他的眉眼是如此耐看,睫毛那么长,双眼那么有神,手指那么修长……然而,他的话也那么少。我在打量他的时候,他在打量周围。我低头喝茶的时候,瞄见他在看那走动的几位年轻女子,就不动声色地问:“这个地方的女孩子,是不是比较有味道?”他干脆大方地转来转去看:“嗯。这里的女孩子是比较清纯些。”我将茶杯放下,觉出了一些苦味,真是喝不下去的。“你别介意,我这是职业习惯,走到哪都要观察一番。”余先生立刻解释道。你看,他就是有这个本事,我的心思他能猜得着,既然是这样,我有什么可怪他的呢?而且爱情这东西,不是手中的沙子吗,抓得越紧反而会越漏下去。所以,我得表现大方一些,便冲他淡淡地一笑。他也回了我一个笑容。
  半日,也没什么内容。我们就离开了书吧。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将一个礼盒递给我。我惊喜地接过,拆开精美的包装,原来是一朵金色的玫瑰。黄金玫瑰,这可是黄金做的啊,他说,知道你喜欢鲜花,可是鲜花容易凋谢。我习惯性地将玫瑰拿到鼻子下嗅,立刻又笑自己傻,心里其实不喜欢这假花,宁可是鲜花,但人家诚意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也不好再嫌弃了,将花收好。
  我们去哪里呢?他问我,我也想不出,嘟着嘴说,嗯,我也不知道耶。心里后悔没有早点做功课,一心只想任他安排便是。他就这样开着开着,路上遇到一个建筑,他说这里是专门做雷达的,进口了几十个亿的东西在这里。我惊叹连连。然后他开着开着,说,出差好累,我们找个地方休息吧。
  到酒店门口,我才知道,为什么他会问我有没有带身份证了。
  我下车的时候,想把那玫瑰也带上。余先生笑了,他说,就放车上吧。然后,我就拿着身份证去前台登记,服务员瞟我的眼神有点涵义,但我勇敢地迎接了她的眼神,心里有底气,人家是和男朋友来的。后来,当我站在酒店房间的落地窗帘边,向外望。隔壁那块地上正在盖新的商品房。挖掘机、起重机、水泥搅拌机来回穿梭着,这几年房子盖的越来越多,房价也越来越贵。我的一个月的工资得再加上一个零,差不多就是一个平米的房价。所以梦想中的一个自己的小小的家,就是那么简单的一个梦想,却显得星星般可望而不可及。但,也许,希望已经来了呢。门口,响起门铃声。我开了门,当然是余先生,他停好车过来了。
  他真的像回家一样。什么话也没说。把车钥匙放在桌上,换了拖鞋,拐进洗手间,认真地洗手。然后,把窗帘拉上。我也将自己演成了一个妻子。
  我想起西河公园里的那片荷塘。一朵一朵次第绽开,花瓣饱满,鲜嫩,可人。如果认真倾听,那些荷花一定是会轻轻吟唱的,她们一边唱给风听,一边随风摇摆着腰肢。
  荷塘消失了,我用手指轻轻地在他的背上跳舞,那里一片汗涔涔的。我要缩进他的臂膀里,像猫一样弯着,他却起来了,说去冲个澡。我也踮着脚尖跟进浴室,结果他却让了出来,说是太挤了。此外,再也无话了。和我的欢欣雀跃相比,他显得有些落落寡欢。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是一种孤独。   我们结了账,剩下的钱我也如数交给了他。他开车送我回学校,说是马上要去出任务,不能陪我吃晚饭了。到了学校门口我下车的时候,他才说了句:“慢点,下次再陪你吃饭,你乖乖回家啊!”“嗯!你也小心点啊!”我看着扬长而去的车子,自己慢慢地爬上那个陡坡,回到破旧的宿舍,一时恍惚。
  第二天,我想起要吃鱼,拐到西河公园车站那,远远就见卖鱼人依然还在。你瞧,我的生活里总算也有一件安稳、确定的事。我买了一条彩云雕,卖鱼人称好,六块三,我一边想开口让他把三毛钱去掉,一边乖乖地从钱包缝里把三枚小小硬币依次递给他。今天我来买鱼的时间偏早了,鱼摊前没人,我忍不住问卖鱼人:“你……你儿子今天怎么不在呢?”卖鱼人呢,倒没有被冒犯的感觉,他一边把钱放进腰包,一边看了看四周,说道:“应该就在附近,他倒是不会跑远的。”我见卖鱼人好说话,就小心翼翼地问他儿子怎么生的病。卖鱼人叹气,道:“命啊!他那年才三岁,他那该死的妈妈早上赶着去上班,给他喂鸡蛋,蛋黄噎住了……没死但脑子就这么坏掉了……”我心里涌出一股不忍,暗暗庆幸刚才没有让卖鱼人去掉零头的钱,也四处望了望,想找到他儿子,依然没有看到。
  而就在我自以为是余先生的女朋友时,我的这个男朋友却消失了,发信息过去,没有回,电话打过去也关机了。我找了一家金店,问架子上的黄金玫瑰是黄金做的吗?商家说,金箔做的,卖两百多吧,你要的话算一百八,我伤心而逃。油然而生的疑惑、怨恨、不甘心、惶恐……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我,不分昼夜。怎么也得不到他的消息,所以,这算是得手后的抛弃?亦或是他在出任务时出事?我有了种种的假设,但不管是任何一种,我都希望可以当面见到他。或者说,我对那些假设的求证的渴望都可以往后退,我就是想见到他。不论是心,还是身,我都十分想念他。在酒店里度过的那短短半日,成为一种鲜活的滋养,我怀念那条蛇,对他的想念和怨恨都与日俱增,我就忍不住伤心地哭泣。我睁着双眼,(因为消瘦和无眠,双眼变大了),看天花板上的水泥裂缝又多了一道。整个房间的寂静叫人生出闷气,连老鼠这几日都不来了,大概因为我没有做饭,它们已经转战别处。
  时间却没心没肺,依然过去了。学期马上就要结束了,学校召开期末总结会。全体教师参加。校长在台上抑扬顿挫的时候,我们几个老师躲在下面交头接耳。由此可见,平常我们上课时要求学生不要在下面讲话,也是没有道理的事。校长数次清咳,示意我们安静点,这在平常多少是有效的,评上优秀班主任、优秀教师分别会有八百块和五百块钱的奖励,期末公布,新学期开学时发放。但现在,好像没几个人在乎。因为开始有一种传言,我们学校要倒闭了,可能就没有新学期了。我是比较后面才听到这个消息的。那几日沉迷于情感的纠葛,没想到外面的世界已经悄悄发生了变故。我忽然觉得自己多么可笑。终于领悟到一件事,感情这种事是世上最廉价、最脆弱的。人都得首先关心那些安身立命的东西,一切感情都只能被搁置和深埋,说出来有什么用呢,想有什么用呢?你得有能力为感情付出,得有本事让感情持久。带着这样的沉重心情,我望向坐在不远处的刘媛、吴国华(他们连开这种大会都粘在一起,真是叫人无语)。还有萧逸,萧逸依然是好看的脸,英俊得不知用到何处,他将椅子往后靠,两只椅脚被翘起,一脸苍茫,不知在想些什么。这幅画面成为萧逸在我心中的最后形象,此后我一生再也没有见过他。如果当时我知道是这样,我就会好好地多看他两眼。可是当时我的心里充满了别的忧伤,我一直隐隐觉得,学校倒闭不过早晚的事,传言只是确定了一下时间而已。校长深刻感觉到了队伍不好带,他不得不提高自己的音量,简单地说了些事,祝我们有一个愉快的暑假后,宣布散会。
  我作为一个怨妇的日子,就这样被草草结束了。那些身心的缺口被另一种巨大的焦虑填满。事情变得简单了,我得先想想怎么活。我快步走掉了,身后我的同事們依旧三三两两地嘀咕着。我不好意思和他们多聊,相比他们的惋惜和慌乱,我多少有点无动于衷。我说不上伤心,反正在这个学校我也混得不死不活的,如果说真的要倒闭了,那刚好给我一个动力,去外面寻找新的机会。虽然我也不知道我能拿出什么本事,再骗到一张协议书。
  晚上我忽然想好好吃饭,还想吃鱼了,拐到西河公园车站那,卖鱼人竟然不在那,这可太奇怪了。但后来一想,可能是天热,人家回老家歇几天也不是没可能的。随便买了些别的菜,我就拎着这些菜往宿舍走了。在爬坡的时候,遇见了刘媛和吴国华夫妇。刘媛示意吴国华先走,吴国华乖顺地先走了,所以就剩下我和刘媛并排慢慢地走着。刘媛说:“你倒还有心思过日子啊!”我心里一阵酸楚,呛她道:“就只许你们夫妻恩爱,我们单身的就不要活啦?”她哀叹一声,你不是有高帅富了吗。哪像我们,两个人双双失业。对了你要不要买保险,或者你问问你男朋友要不要买保险……我们国华他现在在做保险,这保险特别重要,分很多种……我愣愣地听着,左耳进右耳出。刘媛大概也觉察出了我的反应,何况我们分开生活的时间久了,那份友谊似乎也淡了些。她转移话题道:“你今天没有买鱼吧?”我点了点头。她说,“肯定买不到的。听说卖鱼人的傻儿子失踪了,他哪有心思卖鱼了!”我一听吓一跳,失踪?这怎么可能,他一个傻瓜能跑到哪里?刘媛说,这有什么好紧张的。他那傻儿子还能卖钱的?肯定是挨了骂躲在附近了。我服,但也讶异,为何别人各方面消息都比我灵通。
  晚餐吃得挺好的,我的厨艺足以保证自己活得不那么狼狈了。心情很复杂,忽然想给父母打一个电话。母亲费了好一会儿,确认是我后,高兴极了,叫父亲来接电话,没等父亲说两句,她又抢过去,一再追问我没出什么事吧没出什么事吧。我拿着电话也不知说什么,内心里的那些想法却不知如何与他们沟通。最后,我们互相说了一些吃饱点、夜里别着凉之类的话后,我就挂了电话。也许说什么不重要,能说说老家的话,心里就踏实了。之后,我坐在窗前开始看文学史的书。好像是开窍般,那些书忽然就都能看懂了。
  短信就是这个时候来的。我昨天还朝思暮想的人。此刻我却犹疑着要不要回复。过了十来分钟,他打电话过来了。也罢,听听他怎么解释吧。   一上他的车,我就发现他的脸和手臂上新添了几道伤口,像是被某种东西划伤的。那一瞬间,我所谓的强大的内心,立刻充满了自责,对自己曾有过的各种揣测而愧疚,心疼极了,忙问怎么回事。他倒是轻描淡写地说前几天出境执行任务了,抓一个嫌犯时被对方弄的。过了一会,他问道:“很难看吧?我怕留下疤痕,所以这两天都不敢出门。一直呆在空调房里。”我心里嘀咕,那你怎么也不跟我电话说下啊,但是这种抱怨很快就被压下去了。他工作那么危险和辛苦,应该多体谅才是啊。
  “一会去我那吧,你帮我伤口上下药!”他一边开车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我没有拒绝,说到底也是让我动过心的人。而且,我很好奇他住的地方是什么样。
  车子开出市区,绕来绕去,又沿着山路开了很久。我忐忑不安的时候,他说快到了就在前面。我们最终来到东山岭的一个农家院子。下车的时候,我发现车的保险杠是新换的。他见我一脸狐疑,就解释说,这里是他长年租的一个度假地,夏天的时候就上来避暑。
  这是一个独门独院,周围十分僻静,也比山下要凉快许多。进去后,发现确实是他一个人住的。只是不能确定住了多久。我发现房间的窗帘都是拉上的。
  余先生,暂时还是叫他余先生吧,他走到卫生间,洗了很久的手,走出来时从背后紧紧抱住了我。这个我曾经期待的甜蜜姿势,此刻却让我有点害怕。我不知为何,一来到这里就觉得不对劲。他亲吻我的脖颈,耳朵,粗重的呼吸让我的身体快被点燃,但那隐隐约约的特别气味,将我的整个心思都勾住了。
  “你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呢?”我一边忍不住呻吟一边问他。
  “你的味道呀!你的身体,特别香!”他一边解我的文胸扣,一边说。
  “不对,是一股鱼腥味!对,鱼腥味,我太熟悉这个味道了!”我终于坚定地说。
  他的手在我的胸口上停下来了,说:“你搞错了吧!”我觉察到他口气里的那股冷漠,不寒而栗。鱼腥味怎么啦,我也喜欢吃鱼啊,我做的鱼还很好吃呢,等下我做给你吃……我按住他的手,不想放大自己的不安,让这该死的一切继续。于是,两个各怀心事的人,有了一场完美的演出。他大汗淋漓地睡去。我静静望着他的脸,漂亮的脸,他的手机被他压在枕头下。我轻轻地穿好裙子,踮起脚尖走出房间,穿好鞋子。
  院子里,鱼腥味更加确定了。我寻到角落里,发现了一个松软的地方,好奇之下,顾不得恐惧,双手奋力刨开上面的土。
  “你都知道了?”我听到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如此陌生。
  我全身血液凝固,用撬动全世界的力气,慢慢回头,仰视他,只见他正泪流满面地望着我,裸身,光脚,手上拿着尖锐的铁铲。他泪流满面地说:“我从来没骗过你,我对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个路段那么黑,他忽然蹿到马路边。我来不及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的前途不能就这么毁了……我也没想到你的鼻子这么灵……”
  “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要把鱼种在土里呢?我都看到鱼鳞了……”我好像没有听懂他说的话,边说边慢慢起身。
  “对,对,是一条鱼。哈哈……”他转而大笑,手中的铁铲似乎下垂了些。
  我看准了门口。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像一道闪电冲了出去。我说过的,我从小在山村长大。院子外面就是茂密的森林,听着山泉的声音,往山下的方向跑就對了。
其他文献
亲爱的,我们的孩子  是小幽灵  我听见他们在花园中大笑  我感到他们在空屋里玩耍  如果有人敲門  他们就跑去躲在我的床单下  小幽灵  我们从未有过  永不会有的孩子
期刊
我小心折叠,把自己置于  壁橱中的白色衣物之间  你拿出你的床單  把我放在顶部  你在遮盖物下面溜走  我一点点覆盖你  然后,我们被飓风卷走  我们喘不过气来,坠入暴风雨之眼  现在,你大汗淋漓地躺着  你的凝视迷失在开阔的天空  顶部的床单依然纠缠着你的双腿。
期刊
青苔近墨。绿在滴水  六百年.八百年。一千年……  一園子荔枝树  活得虬曲而绝望。弯折的枝头  甜蜜的河流,奔腾喷涌  ——犹记昨夜入城  湿漉漉的街。灯光。少女。疲惫的脸  雨水停歇之处  灯下一方枕巾,白色,呼吸起伏  而荔树还在生长,泥与火焰  扶住阳光。荔果坠落,胎衣丹红  雨生出明亮翅膀。密集的荔枝园  也有空寂时刻。  隔着乱世,必须抓牢它的虬枝铁干  荔果的圆形闪电下  亡灵散步,
期刊
现在  我们将干什么,你与我  在一个不是我们的  躯体的躯體结束的时候  都被那只手握住?
期刊
旧海棠《小许和赖文》,三万多字的篇幅,写了人生近十年的一段时光,可读起来不觉匆忙,甚至像是人在逐渐习惯经历日常;小说里当然有生活的艰辛,却也不是控诉,甚至像是跟从艰辛的一次学习;文字里流露出对人性负面的察觉,但笔力并不聚集于此,甚至像是对这些负面的慢慢接受。或许,这个小说是在试着摸索,人在不为人知时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一个人怎样渐渐变成了更为丰富的自己?  敏感的人很快就会发现,在小说中,生活的逼迫
期刊
在非洲肯尼亚境内,有一片世界闻名的野生动物保护区,那就是马赛马拉热带大草原。马赛马拉大草原占地1800平方公里,这里水草丰沛,野生动物巨多,世界闻名。  最令各类动物闻风丧胆的食肉动物就是非洲狮。狮子是非洲大草原上的绝对霸主,没有之一。狮子之下,便是花豹、鬣狗、猎豹、野犬等食肉动物。杂食动物的主要代表是狒狒,还有猫鼬等。食草动物那就更多了,每年跟随着降雨,来回迁徒的角马和斑马,就有百万之众。还有品
期刊
方晓,1981年12月生于安庆,数学学士、法律硕士,现为法官,居杭州。小说散见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江南》《山花》《文学港》《作家》《长城》《百花洲》等期刊,有小说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选刊》等。出版短篇小说集《别把我们想得那么坏》等。  马乙站在门口台阶上,向二楼望去,夏霜没有出现在窗户后面。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她听之任之的态度再明显不过了,但马乙还是拿不定主
期刊
夏日的福建省南平市光泽县,仿佛一个绿色的世界,满眼都是油绿、翠绿、青绿、嫩绿。而武夷山的中段乌君山上,更是青峰翠嶂,树木挺勃,溪水叮咚,秀竹摇曳。这里就是福建省茂承发展有限公司的所在地,其创业带头人名叫林斌。  林斌是“中国花卉〔杜鹃花〕之乡”宁波市北仑区柴桥街道人。高中毕业后,他经过商,种过花。2002年,他带着许多花木品种,跑到千里之外的光泽县找到了他的表弟刘福东,两人各自出资,在坪山村租了3
期刊
1  出杭州城,溯上塘河东进北上,有一座依水而建的千年古镇,名唤长安。那便是我的故乡。  出门在外,但凡自我介绍是长安人时,总有人误认为我是西安人,夸我历史感厚重,至今仍把西安叫长安;也有人误以为我是孙中山先生小老乡,奇怪怎么听不出半点广东口音。我只好反复声明,我的故乡既非西汉建都的古长安,也非孙先生祖籍粤长安,而是大运河畔海宁地盘上的长安。  提起海宁,耳熟能详的是坐落在硖石的海宁皮革城和八月十
期刊
侨兴街  从我的书店门口  走到324国道  侨兴街就到顶了  站在街尾  能够认出那个  从街口下车的客人  有一年我看到许多人  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  顶端绑着一把镰刀  收割树上青黄相间的芒果  又一年我趟过及膝的洪水  去看菜市场齐胸的洪水  洪水与洪水之间啊  有没有一尾泥腥气的鳗鱼  我更喜欢生活里一些  游手好闲的时光  我从一间间店铺门前走过  快餐店、卤味店  手机店、服装店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