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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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路,原名路平,1953年生于台湾高雄,山东诸城人。台湾大学心理系毕业,美国爱荷华大学统计硕士。著有长篇小说《行道天涯》、《何日君再来》,小说集《玉米田之死》、《百龄笺》、《红尘五注》、《禁书启示录》,评论集《爱情女人》、《女人权利》、《在世界里游戏》、《非沙文主义》,散文集《巫婆の七味汤》等多种。
  余纪忠先生躺在金属柜子里,头比平日小了一点,戴着双光眼镜,眼镜显得比平日大了一点,大概正准备睁开眼睛来看报。威严不再,面容显得很平和。盖着红缎子被面,红通通的艳光四射,这种布料一向给人不真实的感觉,像是舞台效果。余先生躺在干冰里,白雾缭绕,也有一点舞台效果。我扶住不锈钢台面,隔着冒水气的玻璃,朝躺在底下的余先生看一眼,老人家抿紧了嘴巴,我在看,他有没有长出新的鼻毛。
  别怪我,这是我跟人相亲的方式。有一段时间,经常坐在余先生跟前,隔着那张大书桌,我也想着老先生鼻孔里微露的黑毛。
  鼻毛,我对鼻毛有兴趣。
  余先生跟我父亲同岁。
  多年前,小小的我坐在父亲身边。当时我很吃惊,第一次看见,从父亲鼻孔里,硬扎扎地,跳出几根粗黑的毛。
  当时年过半百的父亲依然强壮。蠢蠢欲动的鼻毛,对一个小女孩来说,比玩具熊的钮扣眼珠更耐人寻味。成年男人身上散发的汗气总让我心跳加速。父亲骑单车从外面回家,舌頭伸出来,舔他的手臂,咸咸的,表皮上一层晶亮的盐。
  余先生躺平了,动弹不得,好像困在白铁皮牢笼里的人犯。我的父亲还活得好好的,接下去我要说的是逃狱惊魂的一幕。
  记得那一天。
  那天早晨,父亲又失去意识。几个月内第三次。每次从几个小时到十几小时不等。像前几次一样,奇迹似的,父亲自己又醒过来了。
  这一次,我没有送他进急诊室。我知道父亲怕痛、怕打针。前几次的经验告诉我,睁开眼的一瞬,父亲宁可置身自己的卧房,他习惯看见那双后跟塌下去一半的拖鞋,平平整整放在床底下。
  我要说的是醒过来之后的事情。
  当时我开着车,旁边坐着还没完全苏醒的父亲。父亲醒醒睡睡,车子从和平东路转上复兴南路。我已经打定主意不送父亲进医院,至少不是现在。为什么在复兴南路上盘桓?当时是下午三点多钟,清粥小菜似乎是合理的选择。手握着驾驶盘我突发奇想,突然想到咖啡。眼皮撑不开、困极了的时候,不是应该喝咖啡吗?
  路旁刚好有一家“真锅”咖啡店。
  驮着父亲进门,扶着他入座。一面看餐牌,几次我大声叫:“爸!爸!”听见我叫他,父亲低垂的头勉强撑了起来。
  我胡乱指着餐牌乱点一堆。食物很快上桌。我拿银匙子喂父亲,眼看他慢慢喝了一口酥皮海鲜汤。父亲用自己的手指拨弄,想把汤碗上面那层厚厚的酥皮挑进嘴里。嘴巴蠕动着,他费力地,想把酥皮整块吃下去。然后,两颚上下嚼动,大动作地吞咽,歪到一边的脸庞逐渐周正起来。
  抬眼看我的时候,从眼神我可以读到,父亲正一步一步回来,从很远的地方。
  多日来就是如此,跟我们比起来,父亲只是需要一段时间,一个比较长的过程,渐渐地就会回过神来。譬如父亲会在我刚进门时候问我,你在哪里工作?然后愣了一下,想起我是谁。等我出门时,他缓慢地挪移步伐,一定要看我下电梯。电梯关起门,不敢看他的眼睛,每一次,都像是最后一次离分。
  当时坐在“真锅”咖啡厅里,父亲不停地蠕动嘴巴,吃完了又指指另一个碗,直到他把我汤碗上的酥皮也全部咽下去。
  然后是咖啡,我帮他选的。日式卡布其诺,浮着一层焦糖与奶油。半小时后,父亲的脸色居然恢复了红晕。
  扶他上车之前,在骑楼底下挪动步子,旁边出现一家装潢很古怪的“心灵沙龙”。复兴南路上原来只有清粥小菜,没有这家奇特的店,我多看了几眼,橱窗里摆着一瓶瓶精油,列着价目表,精油按摩加洗头创造出意想不到的效果。我侧扶着父亲,随口问一句:“爸爸,要不要洗个头?”
  父亲居然说:“好啊。”简单两个字,一秒钟不迟疑。
  我牵着他的手,迈出脚步向屋里走。推开玻璃门,很果决的一刻:父亲两只手臂向前,幼稚园小朋友一般,套上塑胶围兜。我帮父亲脱掉鞋子。那张洗头的卧榻上,他面向天花板平躺着。睁开眼,看到的应该是墙壁上崭新的淡蓝色油漆,还有黏贴着星星月亮的萤光天空。“新世纪”的音乐里,洗发的小姐正帮父亲用手指按摩头皮。
  我坐在暗影里,听声音,就知道温水>中洒在头发上,从鬓角开始,过了脑勺,水柱绕到后颈。一遍一遍再重来。不知道过了多久,说不定我也盹着了。
  洗完,又剪了一个头。父亲的头发全白了,闪闪发光,银亮的发丝一截截,又轻又软,好像从云端落下来,飘散在地上。
  怎么样的感官经验?说不定触电一样,从神经末梢传导进来的强大刺激,让他咧开嘴微笑。我走过去,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几个小时之前,父亲在哪里呢?一个闪神,我可能失去他。
  扶着父亲,我用手肘撑开玻璃门。一只手托住他的腰背。感觉上很轻快,我们跳华尔滋一样滑翔出来。
  他牵着我的手,我牵着他的手,我们逃走了。
  两个逃学的小孩,小男孩与小女孩。医院找不到我们,医生追不到病人,更精彩的是,我们把气急败坏的妈妈也一起抛在后面了。
  无论心理分析学上有多少复杂的指涉,我所说的很简单,这是一则逃亡的故事。
  到今天为止,一次又一次,我牵着父亲的手,从死神斗篷的褶缝里闪身而过。
  余先生也试过逃走吧,他曾经找年轻同仁陪着去买CD、租录影带、看骨董。“别漏掉我。”他叮嘱,早些年邀约群众餐,他兴致勃勃地非要凑一脚。在余先生身边,我们都见识过他自我解嘲,表现出难得的幽默感。
  没机会对他说,而我清楚感觉到他的郁闷,因为我父亲也有同样的心事。他们参与的是同样的大时代,知识分子的毛病他们两老都有。
  到晚年,他们与后辈的沟通方式也极为类似,常是严肃的话题。即使家居的时刻,譬如吃饭吃了一半,同样会放下筷子,就地取材用碗盘当道具:这里是我军的防线,那里是敌军的攻势,远的有一处天险,近的是一个村落,他们在餐桌上继续打未完的战役。
  只有碰触到湮远的记忆,才可能陷入温润的情怀。坐在余先生对面,我亲眼看过:扮家家酒一样,余先生执拗的神情,搓摩着手里的雨花台石子,万里外初恋女友托人带来的吧。知道故人过世,给我看他手写伤逝的挽联。“那,不一样。”跟后来遇见的感情都不一样。余先生放慢了音调,他对着手里的石子唧唧哝哝。
  离乱岁月中做出的选择,选的当然是正确的道路。莫斯科大使馆与女友一别,从此分道殊途,余先生踏上返乡的路。
  可惜没有机会问他,在路的尽头,究竟什么看起来更重要一些?错过的情缘?还是献身的理念?难道说,人的琐细私情在大时代里终归是轻如鸿毛……
  他们这一辈大男人,自由自在的日子不太多,总有一些必须严肃的理由。
  快乐的日子不多了。牵着父亲温热的手掌,我默默担忧父亲他再老一点、再病一点,我怎么办?
  宁可凝注于父亲的鼻毛,灰苍苍地仍然在生长,不停地长出来,似乎那里还有蓬勃的生机。也因为不愿意多看老男人的眼睛吧,深深的摺层,眼白有点湿润,有时候糊着眼屎。我不敢看进去,无能为力了,一潭停滞的死水。
  问题是,怎么样打开另一扇门走出去?余先生的遗言是“要勇敢”。给他百忧解,给他快乐丸……不管做什么,到最后,余先生需要的不是每天改社论,不是主笔会议,不是国家民族大义,他才不要告别式中歌功颂德的话,不要那么多白色的烟雾,不要……不然就会臭、会烂的结局。
  (选自台湾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新世纪散文家:平路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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