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江源铬污染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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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正是庄稼肆意生长的季节。但云南省曲靖市麒麟区越州镇,牛羊暴毙,玉米地成片地变黄、枯萎,井水泛黄,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情让几座村庄居民陷入恐慌。
  非法丢放于当地总量达5000余吨的重毒化工废料铬渣,是致命杀手。在过去的几个月中,由于雨水的冲刷和渗透,铬渣进入当地水源地叉冲水库中,强毒六价铬在该水库最高时超标2000倍。
  一个村庄的悲惨命运引发“蝴蝶效应”:远在千里之外的广州市民在微博中表达极度不安,叉冲水库正位于珠江源头的南盘江流域,而上千万广州居民的饮水源出于此。
  直到广东省环保厅发布消息,澄清珠江广东段内并未检测出铬超标,广州市民惊魂甫定。不过,经此变故,珠江源暴露出的更多环境事故却更令人担忧。2010年云南省环保厅发布的《环境状况公报》表明“云南六大水系中,珠江水系水质为重度污染,排在首位”。
  而此次铬污染的肇事企业——云南陆良和平科技有限公司(下称和平科技),将14万吨的铬渣随意堆放在紧临南盘江岸几米的地方也有十几年了。南盘江是珠江正源,发源于曲靖市,汇入黄泥河,经广西、广东等地,于广州附近注入南海。
  近年来,珠江源头所在地曲靖市坐上云南省经济第二把交易,除去传统的利税大户烟草行业之外,曲靖市将更多的精力用于发展能源、矿业、化工。在曲靖境内的南盘江边,不断冒出新的工业园区,这让原本脆弱的珠江水系更加堪忧。
  
  突遭铬祸
  3月始,越州镇大梨树村,与往年宁静的春日相比,万物复苏时却伴随着异样的躁动。大型重卡昼夜驶入村庄西头的砂场,“黄黑相间的土”一车车地被倾泻,直至3月底。据麒麟区环保局后来调查认定,这些“土”共计5000吨。
  对这些不请而来的废土,直到一连串的怪异事件发生后,村民才产生怀疑。滇东村庄的山羊多为放养,废土到来后,村里70多只羊相继死亡。相同命运也发生在农户圈养的猪身上,接连有猪暴毙。更多的异样被村民们察觉,比如过去纯白的衬衫,在水洗过之后反而变脏,连闻起来也有一股刺鼻的腥臭。
  怪事的传播范围愈来愈大。村上边的叉冲水库中,鱼群大面积死亡,直至一条不剩。白花花的死鱼在夏日里发出呕人的恶臭,覆盖了整个水库的表层,最后足足装满一辆载重5吨的卡车。
  尤让村民感到心寒的是,赖以生存的庄稼也纷纷感染“怪病”。烤烟是大梨树村的主要经济作物。但是,《财经》记者在田间看到,本该一片绿色的烟叶透着黄色,“肯定不如往年好卖了”。而更让村民担忧的是,这一连串的变故后,地里出产的玉米和水稻是否还能食用?
  直到6月,村民才开始向当地政府反映。曲靖市麒麟区环保局环境监察大队大队长卢少非参与了处置化工废渣的全过程。他说,首次接报,是在6月12日。麒麟区环保局勘查现场发现,村庄的后山上有许多来源不明的工业废渣,140余堆,而当地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
  检测发现,叉冲水库上游一处容积100立方米的积水潭,六价铬超正常值2000倍,死亡的山羊正是饮用了水塘里的水。
  大梨树村的村民或许不解,这是一场飞来“横祸”,因为“真凶”远在40公里之外的陆良县西桥工业区。陆良县西桥工业园区始建于上世纪60年代末,这片临近南盘江的区域,经过40多年的发展,聚集了纸、化工、建材、冶炼等各类工业企业42户。
  8月13日晚,云南省曲靖市向媒体通报“云南省陆良化工公司剧毒工业废料铬渣非法倾倒致污”事件。通报称,此次污染共造成77头牲畜死亡,未造成人员伤亡,未对饮用水安全造成影响。污水经过拦蓄解毒,未直接排放珠江源头。两名非法倾倒铬渣的嫌疑人刘兴水和吴兴均是个体运输户,不具备运输危险废物的相关资质。根据2004年通过的《危险废物经营许可证管理办法》,危险废物的运输工具应符合国务院交通主管部门有关危险货物运输安全的要求。7月21日,曲靖公安机关以涉嫌污染环境罪将二人批捕。
  
  转移铬渣
  被通报的陆良化工实业有限公司(下称陆良化工),成立于1994年,注册资金为8258万元,经营范围为“重铬酸钠、重铬酸钾、重铬酸铵”等。该公司号称是亚洲最大的铬盐化工生产企业之一。
  官方所称的“云南省陆良化工公司”,在西桥工业园区的身份则是和平科技。陆良县工商局资料显示,和平科技成立于2003年,法定代表人是徐建根,注册资本6000万元,股东为浙江省海宁市和平化工有限公司。
  和平科技总经理汤再杨说,和平科技和陆良化工实为一家企业,前者负责生产,后者负责销售。而陆良县工信局局长李明富对媒体表示,和平科技的前身是集体所有制的陆良化工厂,2005年前后招商引资引来和平化工,通过股权交易形成今天的陆良和平科技。
  原本堆放在陆良化工工厂内的铬渣,为何被转移至40公里之外?在陆良化工办公区内,《财经》记者见到一份《铬渣供给合同》。陆良化工为甲方,贵州兴义三立燃料公司(下称三立公司)为乙方,陆良化工作为甲方,对乙方的运输过程进行监管,陆良化工负责为乙方的运送车辆装车,并承担100元/吨的运输费用。每运输完2000吨做一次结算。
  铬渣于水中,会形成六价铬,其毒性强,易为人体吸收,且在体内蓄积,可致癌。由于六价铬的毒性大,因此,即便实验室的小剂量六价铬,也绝对禁止直接倾倒,必须回收,经过还原、解毒,形成稳定化合物处理。
  但三立公司并无处理铬渣的资质。三立公司位于云贵两省交界的兴义市威舍镇,公司主要生产煤制品。三立公司一位陈姓负责人对《财经》记者称,“我们自己不用这东西,更谈不上对铬渣进行无公害化处理。”
  一位三立公司人士介绍,今年5月下旬,兴义昌威公司有意愿收购这批铬渣。随后,三立公司与陆良化工签订了《铬渣供给合同》,但由于这批铬渣经化验含铁量较高不能使用,昌威公司随即取消了收购,三立公司得知后,转告负责货运的刘兴水,与陆良化工的合同也自然终止。
  但陆良化工的相关人员向《财经》记者表示,他们并未接到三立公司终止合同的通知,反而是司机吴兴怀和刘兴水向陆良化工提出贵州那边要货,陆良化工未经核实就同意了。而本想多赚几趟拉货钱的司机发现,这并不是笔划算的生意。100元/吨的运费,从云南陆良到贵州兴义,还不够冲抵成本,因此他们直接将铬渣倾倒在了40公里之外的地方。
  实际上, 陆良化工倒应具有处理铬渣的能力。2009年,陆良化工在国家国债项目资金支持下进行改建,计划建成14万吨堆存铬渣无害化利用项目,每年可处理2万吨历年堆存铬渣。而据媒体报道称,该公司曾先后投入了8000余万元,完成了环保技改工程,增加余热锅炉和静电除尘装置,实现了清洁生产和节能生产,并新建铬渣解毒厂,实现了工业废渣的无害化处理和资源化利用。
  既有14万吨堆存铬渣无害化利用项目,为何还要将5000吨铬渣往外运?对此,陆良化工副总经理左祥林称,处理厂主要用于处理低层铬渣,通过回转窑解毒为一般的固体废物。但目前厂区还在建设当中,并没有实际投入使用,所以才要将这些铬渣外运做综合处理。
  不过,曲靖市环保局局长杨树先不认可这一说法,他认为,该企业处理铬渣项目已经列为国家的重要项目,每年要处理2万吨左右,企业可能认为这个任务额度完不成,会受到处罚,因此,擅自非法对外运输试图逃避处罚。目前,左祥林和三立公司副总经理袁科已被刑事拘留。
  而此次云南陆良化工铬渣污染事件也证实,全国铬盐行业“十一五”铬渣处置任务未完成。由于目前生产工艺落后,每生产1吨产品会产生约3吨铬渣,按照2009年中国铬盐产量约30万吨计算,全国一年就要产生五、六十万吨铬渣。再加上遗留的大量铬渣,铬渣治理任务非常繁重。中国无机盐工业协会副秘书长王佩琳向媒体透露,截至2010年底,全国15家在生产的铬盐企业中,有9家未按国家要求完成对遗留铬渣进行处置,数量达130多万吨,占到应处置量的40%左右。
  
  危及珠江
  倾倒于大犁树村的140多车只是零头,存放在陆良化工厂房背后、与南盘江仅隔几米的14万吨铬渣,则是一个时刻可能引发恶性事故的“弹药库”。
  8月14日,在陆良化工厂和厂区后面仍可见铬渣堆,不到2公里之处的兴隆村,牵牛花在村民院墙上绽放,绿色的水稻开始抽穗,这恬淡平和的日子,对于兴隆村的村民而言,也是新的感受。“现在停产了,以前每天早晨一起来,厚厚的粉尘就飘过来了。”一位兴隆村村民告诉《财经》记者。
  在铬污染事件被密集曝光之后,陆良化工已经被勒令停产。
  距离陆良化工后门几百米的地方,便是一处铬渣的堆放点。“铬渣堆场 严禁放牧”,红色的字体墨迹未干,显然是刚抹上的,而旁边的围墙上暗淡的一行文字,仅仅提示村民,“固体废物堆放地”。村民并不清楚,这个由废渣连绵形成的小山丘,是能够夺走生命的剧毒物质。
  “兴隆村二组这几年有13位老人因癌症去世,胃癌、肝癌、食道癌、各种癌肿高发。”村民王楼先告诉《财经》记者。
  不过,曲靖市陆良县新闻办负责人说,就目前掌握的数据来看,兴隆村居民的死亡情况与小百户镇其他村和全县其他乡(镇)死亡情况相比,无显著差异。他提供的数据是,从2002年至2010年的九年间,兴隆村居民经县级及县级以上医院诊断为恶性肿瘤疾病的病例为14人,其中11人已经死亡。
  据陆良县新闻办提供的信息称,2009年至2011年期间,陆良县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对小百户镇兴隆村大水池共进行了四次生活饮用水检测,共检测色度、浑浊度、总硬度、铁、铬等18项指标,其中六价铬指标小于0.004mg/L,未超标。
  但是,曲靖市水文局副局长李春荣透露,在南盘江西桥工业园区段1公里处,水文局曾多次检测到六价铬超标,2009年在陆良化工附近的南盘江,就检测出六价铬超标达2倍以上。
  今年6月,曲靖地区有少量降雨,非法倾倒的铬渣经雨水冲刷,淋溶到附近水体,导致部分牲畜饮水后死亡。水利部珠江委员会铬渣非法倾倒事件调查组亦指出,在陆良化工铬渣堆场范围内,由于渗漏等原因,六价铬检出超标。
  实际上,陆良化工的铬渣堆与南盘江之间仅隔一条大约2米-3米的小土路。李春荣证实,在陆良化工铬渣堆放场下行1公里处的南盘江上,该局有一个水质监测点,每年六次对水质进行抽样检测,发现枯水期时,存在六价铬超标。
  但是,环保部门监测的结果显示,珠江上游南盘江出云南省境水质优良,云南省环境保护厅8月13日发布信息称,今年1月至6月,南盘江出云南省境均水质优良,水质类别保持在Ⅱ类至Ⅲ类,未检出六价铬。珠江流域下游的广西、广东环保部门亦表示,截至8月17日,未检测出境内珠江水域六价铬超标。
  一位水利部水文局人士向《财经》记者指出,水利部门下设的水情处针对水质异常情况进行监测,一般要很长时间才能做出监测结果,有时长达一个月。尤其是水质出现异常情况时,化验花费时间较长,所以目前可能还不能掌握准确数据。
  水利部珠江委员会调查组给出的建议是,继续开展对倾废所在地可能受影响水体的水质监测。当前珠江上游面临严重干旱,河流流量小,更要加强有关潜在污染源的监管和监测,适时开展沿江潜在污染源的清查工作。
  水利部门并没有进一步发布珠江流域具体水体检测数据。一位水利部人士解释,“流域遇到突发事件或污染事件后,针对监测信息与共享,都是由环保部门统一来负责并对外发布,此次事件水利部门只是参与其中做些技术指导型工作。”
  水利部珠江委拥有整个珠江流域内的水质监测信息,从上下游的各个水利单位、到水利部皆可掌握此信息,但其实行内部信息共享机制,不对外公布。对此,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环境法学院专家、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曹明德认为,作为流域委员会,珠江委的作用就是协调不同区域之间的,尤其是跨区域的问题,包括信息共享。这次曲靖污染,上游发生了污染之后,下游很久才知道消息,一旦有危情真是难以补救,这其实是整个流域的责任。
  上游的污染实际上时刻都在直逼珠江。2010年6月5日,云南省环保厅发布的“环境状况公报”中提到“云南六大水系中,珠江水系水质为重度污染,排在首位”。其上游区域的发展,如曲靖高速增长的GDP背后,正是积重难返的珠江源生态困局。
  曲靖在云南经济版图中近年强势崛起,发展以烟草、能源、矿业、化工、机械为其支柱产业,而除去烟草,其余无一不对环境构成威胁。
  据云南媒体报道,从沾益县珠江源一直到泸西县云鹏库区,在其流域沿途经过的陆良、宜良、弥勒、丘北、开远等城市,随着经济的不断发展,沿江两岸新兴多个工业园区,处理和没处理的城市生活污水、企业污水,都流进了南盘江。尤其是今年铅锌资源及稀有金属加工等产业在这一地带的发展,更给珠江源带来隐患。
  曲靖陆良兴隆村“癌症受害者”已经开始法律维权,准备起诉相应的“肇事单位”。
  “我们就是想要他们搬走,我们是不行了,但娃娃们怎么办?”8月22日,《财经》记者在兴隆村采访时,一位老人指着面前奔跑的小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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