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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已经很久了，但是秦老师还没有把学放完。她让大家坐在那里，谁坐得好谁先走。天晓得“坐得好”是什么意思，难道能坐出一朵牡丹花来吗？大家都努力地把身子绷得笔直，不敢有一点儿倦怠。
秦老师瘦瘦的脸上戴着巨大的眼镜，低着头在讲台上改本子，时不时从眼镜边缘射出冷冰冰的目光，然后报出一个名字。被点到名字的人立刻像被宣布无罪释放般地松了口气，欢天喜地地背起书包回家了。学生都上初二了，她还酷爱搞这一套，美其名曰“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暖暖的风吹进教室，隐隐传来操场上的喧闹声。
莫晓田偷偷看了一眼手表，4：45，离图书馆闭馆还有45分钟。教室里剩下的人不多了，隔条走廊的糖糖开始不安起来，苦着脸冲他撅了撅嘴。
终于———“莫晓田！”———莫晓田站起来，看了糖糖一眼。糖糖的目光很绝望。她是有名的猴子屁股，连10分钟都坐不安稳，每逢这种时候总是最后一个走。莫晓田抓起书包就跑了出去，直奔图书馆108室。
如果不是被指定去参加什么“历史小报制作大赛”，莫晓田大概直到毕业也不会知道图书馆里还有这么个地方。平时大家爱去的都是二楼的期刊室和电子阅览室，因为可以看到最新的杂志和上网，而108在一楼最尽头，是一间大得可以用“浩瀚”这个词来形容的屋子，里面排满沉重的铁皮书架，一架架一层层都堆满了有些发黄的书。糖糖说每次走进108都有种阴森森的感觉，汗毛会陡然竖起来。
最近莫晓田天天来，管理员看都没看借书证就递上一把印着号码的钥匙。他拿着钥匙到存包柜那里存了包，然后走进一排排书架间。
一股陈旧的书味吞没了他。大概是天快黑了，房间里渐渐变得昏暗，日光灯发出嗡嗡声，白光淡薄。过了一会儿，莫晓田意识到除了管理员，这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了。可是他是男生，没有理由心里发毛的。
他咳嗽了一声，立刻觉得自己很可笑，于是继续找一本叫做《宋代文人故事》的书。
转过最后一排书架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墙上有一扇门，打开了一半。往里一瞥，里面是个小小的房间，也放着几排书架，一本本书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咦，可能这就是放平时不外借的馆藏图书的地方吧。他好奇地把头探进去左右张望。
灯光陡然闪烁了一下。莫晓田觉得眼前有些眩晕，不禁抬起手扶着额头。只一刹那，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他有点奇怪地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站在这小藏书室里了。靠窗，一个梳两根羊角辫的女孩正背对着他，看那玲珑的背影应该是个美女。莫晓田顾不得去想那阵眩晕是怎么回事了,他的“帅哥综合症”开始隐隐发作了。他捋了捋刘海，微笑着用自以为很man的声音招呼道：“喂，这一间也对学生开放吗？”
那女生迟疑了一下转过脸。天哪，莫晓田吓了一跳，连微笑都忘记持续了：她的刘海像马鬃一样浓密地覆盖在眼睛上，然后就是一副黑边眼镜，眼镜后面是一张苍白的，尖尖的小脸。恐龙！他心里大叫了一声。
“这一间也对学生开放的。”“恐龙”轻轻地说，脸一下子就涨红了。
“谢谢。”莫晓田愣了一下，咧咧嘴掩饰着失态，走了进去。跳入眼帘的第一本书叫做《空白日记和美丽心情》，大概属于小女生才喜欢的所谓的“青春读物”吧。然后又看到一本叫做《53个梦想》，接着是《关于春天的哀伤》……抽出一本书来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脖子后面痒痒的，凭着帅哥的第六感，他断定“恐龙”的眼光一直跟着自己。转来转去，他确定自己走错地方了。他从来对这类风花雪月的玩意儿不感兴趣，倒是下次可以让糖糖来瞧瞧，没准她喜欢。
“没找到你要的书吗？”转过身刚要撤，“恐龙”忽然开口说道。“我不喜欢这种软绵绵的风格。”
“是吗？”她神情有些黯然，低下头。
“嗯，”他说，“我有个好朋友倒是会喜欢这一类书。”
“哦。”那个女生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最后小心翼翼地说，“我叫莉敏，你呢？”
“莫晓田。”
大概误以为他在对自己笑，“恐龙”的脸又红透了。
2
走出图书馆，莫晓田猛地想起了糖糖。这家伙不会现在还没走成吧，都几点了。这么想着，他从校门口又折回了教室。
糖糖像一粒被遗忘在纸盒里的糖一样剩在了空荡荡的教室里。她趴在座位上，脸深深地埋进胳膊，马尾辫毫无生气地耷拉在一边。奇怪啊。莫晓田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想看个究竟，快走到她身边时突然看出来了：她在哭。
糖糖的肩膀很轻微地一耸一耸，传出抽噎的声音。
他站住了。和糖糖从幼儿园玩到大，还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她从来都是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一年级的时候，他们俩因为迟到一起被罚站在教室门口，他心里七上八下，可糖糖居然蹲在墙根玩起了蚂蚁过家家。能有什么事情会让她哭成这样呢？唉，女生长大了就是越来越麻烦。
回家的路上，糖糖告诉莫晓田她哭的原因：秦老师找她谈话了。
秦老师故意把糖糖留到最后一个，然后把她叫到面前，问她最近是不是心思没放在学习上。“我莫名其妙，就说‘没有啊’。可是秦老师一定要我好好想想。”糖糖鼻音很重，嗓子哑哑地说，“我想不出来，结果她就冷笑了两声，说我最近变得爱打扮了，说以后天不热不许穿裙子。”
“她管得着吗？”莫晓田哼了一声，“不过你也太没出息了吧，不就是裙子嘛！不穿也不会死！”
“裙子当然不算什么，”糖糖吸了吸鼻子，终于下决心说道，“她，她还说我早恋。”
“早恋？”莫晓田大吃一惊，这个疯疯傻傻的丫头也会掺和到这种浪漫的事情里面去？“和谁？”
“和你啊！猪头！”糖糖冲他大叫了一声，然后飞快地跑掉了，书包啪啪地拍打着她的背，一堆徽章、皮卡丘公仔什么的在她的书包上叮叮当当作响。
莫晓田哈哈大笑起来，但随即又觉得还是哭一场比较合适。
他和糖糖是哥们，他小时候尿湿过她家的床，上了学后他妈妈代她在不及格的卷子上冒充过家长签名，他们的关系不是一般的铁，谈哪门子的恋爱嘛！但是这些说给秦老师听有用吗？不久前她还把班上一对“班对”的家长请到学校来，那两个撞在枪口上的人光检查就反反复复写了半本本子，惨不忍睹啊！
一想到这样的事情将在自己和糖糖身上重演，莫晓田就不寒而栗。
3
莫晓田和糖糖决定不去理睬秦老师的那一套，该怎样就怎样。身正不怕影子斜。
放学以后，他们照例直奔图书馆。路上，莫晓田绘声绘色跟糖糖描述了一番那天自己是怎么以超凡的魅力降服了一头“恐龙”。把糖糖逗得前仰后合。
108他们直奔，最后一排书架边的门像前一天一样半开着。“咦，我怎么从来没注意过这里有个门呢？”糖糖拍着自己的后脑勺说。进门的时候，莫晓田觉得那熟悉的白色灯光似乎又闪了一下，也许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吧。他看看糖糖，糖糖正揉着眼睛。
莉敏蹲在那里抹书架。看到他们，她站起来，掸着身上的灰，有点窘。“这是我同学兼哥们儿糖糖。”莫晓田脸上挂着经典的微笑，“这就是莉敏，我跟你提过的。”
糖糖和莉敏互相打量着，她们俩简直像两个世界来的人。糖糖虽然穿着校服，但她把一切可以发挥的地方都作了充分的发挥：辫子上绑着亮晶晶的小珠子，衣服上佩着S·H·E的徽章，手腕上重重叠叠缠着五六串彩线编的手链。莉敏穿得非常土：蓝色上衣，黑色裤子，现在已经很少见的搭襻皮鞋。站在糖糖面前，她似乎有点自惭形秽，目光在玻璃镜片后面躲闪着。
“嗬，”糖糖看看周围的书架，故意夸张地嚷道，“这么多好书，都是我没看过的，发现大宝藏了耶！”
莉敏放轻松了一点，从身边抽出一本递给她：“这是写一个初中女生的故事的，你一定爱看。”于是糖糖一头就栽进那本书里去了。她看书有个毛病，就是喜欢的书一捧在手上就粘住一样放不下来了，所以常常可以看见她在公车上一手拉拉环，一手举着书夹在人丛中摇摇晃晃；或者是在饭桌上漫不经心地往嘴里刨着饭，眼睛盯着边上摊开来的一本书。
莫晓田只好一个人到外边去找出历史小报的材料。
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图书馆的这个角落渐渐陷入宁静。
糖糖眼泪忽然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掉在了书页上。把书页都洇湿了一大片。“你怎么了？”莉敏的声音突然响起，把她吓了一跳，“这本日记体小说好感人耶，"糖糖不好意思地拿出纸巾，“唉，我连看动画片都会哭的，我妈说我神经脆弱。”
莉敏凑过来看了一眼她翻开的那一页，说：“我看到这里也哭的。一个女生长得不好看，家里也没有钱，好不容易有一个蝴蝶结，高高兴兴地戴着去上学，以为这样能让自己漂亮一点，谁知却被大家嘲笑，说她是米老鼠，那个蝴蝶结像两只大耳朵……”她的嗓音有点沙哑，好像也快哭了。
“如果我是她，”糖糖愤愤地说，“我才不会在意别人怎么看呢！‘米老鼠’怎么了，‘米老鼠’也很可爱嘛！我就要戴那个蝴蝶结，我自己觉得美就行了！”
“你当然可以这么想啦，”莉敏叹了口气，用食指顶了一下眼镜忧郁地说，“因为你本来就很好看，你很难体会到丑女孩的心情的……”声音低得听不见。
糖糖吐了吐舌头，不敢讲话了。莉敏走到窗口，面对窗外一动不动。糖糖走过去，看见泪珠从莉敏的脸上一颗一颗地滚了下来。她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喂，该走了。”不知什么时候，莫晓田走了进来。
两个女孩对视了一眼，松开手。
“我还没看完呢！”糖糖拿起那本书，“我想借回家看。”
“这书不外借，”莉敏说，“我兼做这里的学生图书员的。”
“也好，不然又没心思做功课了。”糖糖什么事都能看到好的那一面，“那你给我放好了，明天我还来。”
走出图书馆，天都快黑了。莫晓田说：“你和谁都能谈得来啊，连莉敏那样的……”
“你懂什么呀，”糖糖不想让“恐龙”这个词从他的嘴里蹦出来，赶紧打断了莫晓田的话。不知为什么，莉敏在窗前的孤独的身影现在还在她眼前晃动，她觉得即使听不见，说这样的话也是对莉敏的伤害。“她虽然长得不好看，但是很内秀的！你们男生就是这样，以貌取人！”她赏了他一个大白眼。
莫晓田耸耸肩。
第二天，莫晓田和糖糖谁都没去成图书馆。因为大难临头———他们俩被叫到办公室里，看见各自的妈妈分别站在秦老师的两边。大概是为了增加目光的威慑力，秦老师把眼镜推到额头上，看看莫晓田，又看看糖糖，不咸不淡地说：“在你们这个年龄，犯这样的错误也是常见的。有则改之嘛！头脑不要一天到晚胡思乱想，流氓才这么小就谈恋爱……”说得他们俩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两位妈妈的表情都很尴尬。
不戴眼镜的秦老师，眼球凸得很厉害，在莫晓田眼里突然变成了一只不停呱呱鸣叫的青蛙。“这些都是什么玩意？”她扯着糖糖手腕上的彩色手链，“戴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能好好学习吗？”说完，拿过剪刀，咔嚓一下，串着铃铛的彩绳发出清脆的声音掉在地上。糖糖紧紧地咬着下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制作历史小报是历史老师交给他们的任务，要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评选的，总不能半途而废吧？他们不一起去图书馆，但在图书馆里“碰到”总是可以的吧？
就这样，本来没有什么的交往转入了地下状态，这反而让人觉得不自在。
通常，他们会一前一后地到达图书馆。糖糖被那间小藏书室里的书迷住了，她每次总是把正事抛在脑后，躲在莉敏的小房间里捧着书看个没完没了。看累了，两个女孩就并排坐在地板上聊天。这时，莫晓田也会加入。看得出来，莉敏是那种很内向的人，但她已经把他们当成了好朋友。
一次，不知怎么谈到了老师。
“秦老师大概是我们学校最变态的老师，”糖糖咬牙切齿地说，“揪住一点点蛛丝马迹就乱猜别人早恋；哪个女生打扮得漂亮一点就被说成是‘心思不放在学习上’；她还常常躲在教室后门外面，从门缝里看谁上自习课在讲话……要多‘变’有多‘变’！”
“不至于吧，”莫晓田想起自己常常在自习课上下位到处乱蹿，不禁吸了一口凉气，“你听谁说的？”
“亲眼看见的嘛，门缝里一只眼睛，把我吓了一跳。然后秦老师就从后门边走出来了。”
莉敏打断了他们的话：“你们是秦老师的学生？”她瞪大了双眼，脸色更苍白了。“她现在真的越来越强硬了……”莉敏几乎听不见地说。她低着头，帘子一样的刘海简直把整张脸都遮住了。
“啊！你也认识秦老师吗？对了，你是哪个班的？秦老师对你怎么样？”糖糖的问题就像连珠炮。
不待莉敏回答，莫晓田快言快语地说：“那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啰。倒霉呀，初中三年，碰到这么个老师！”
“就是！”糖糖痛心地接过语茬，“没收了我的漫画书，剪掉了我的手链！那是我的幸运手链哦！”
“我看，是秦老师她自己不喜欢美的东西，她根本就恨爱美的人。”莫晓田尖锐地说。
“活泼一点，青春一点的东西她都讨厌———记不记得上次艺术节，我们排的小品有多好，她非要换成大合唱，还非要唱老掉牙的《南泥湾》……”糖糖说到一半猛地刹住了，因为莉敏的嘴角向下坠着，目光固定在自己脚尖，似乎马上要哭出来了。
“怎么了？”糖糖把手按在她肩上，诧异地弯下腰去看她的脸。莉敏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狠狠地推开她的手。
糖糖不知所措地看看莫晓田，两个人面面相觑。莉敏平时都是温和平静的，现在真不知是哪里被触痛了。
很久，她自己吸了口气，抬起头，“对不起。我只是想到秦老师也许也是有她的苦衷的，你们这样对她不公平。她像我一样，长得不好看，也不算很聪明，得不到别人的认可……”
“你为什么总这么自卑呢？”糖糖一把揽过莉敏的肩，嗓音里充满了温柔。
“其实，每个女孩都是好看的，你也一样。”
“谢谢。”莉敏终于恢复了常态，她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塞进糖糖的手里，“谢谢你对我说这些。这个送给你。”
糖糖摊开手，是一只蝴蝶结。大大的，粉红色的蝴蝶结。
“你觉不觉得莉敏很奇怪？”在存包柜那儿，糖糖一边整理着书包一边说，“她好像很了解秦老师似的。她该不会是秦老师的女儿吧？”
“胡说，”莫晓田把手插在裤袋里，摆出个很酷的造型，“秦老师才三十多岁，怎么可能有上初中的女儿？”他思考了片刻，突然想到一点：“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在图书馆以外的地方见过莉敏。”
糖糖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忆了一下：“好像真是的。不过她那里的书真的很好看耶，全是讲青春期的女孩的故事的，那个女生虽然是丑小鸭，心眼却很好……”“切，你们女生就爱看这些小情小调的东西！”莫晓田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对了，”糖糖不理会他，利索地背起书包向门外走去，“下次我要劝她换一个发型。她现在的那种发型，搁在美女头上也变成恐龙嘛！”
他们在图书馆门口分了手，各自回家。明明是同一条路，坐同一路公车，却要各自走。
4
又是秦老师的课。所有的同学都坐得端端正正，连大气都不敢出，连眼珠子都不敢乱转。很难讲秦老师在什么时候会因为什么事情暴怒起来。
“下面，我们来看第三个例题……”她今天的情绪似乎比较平静。
糖糖却有点儿走神。不知为什么，她很想回头看看莫晓田。最近常常冒出这种念头，明明每天都会碰到他无数次，却偏偏很想现在回一下头。有的时候回过头，会发现莫晓田也在望着自己，于是赶紧又坐正，心里怦怦直跳。不会真的喜欢上莫晓田了吧？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她克制住自己的想法，但总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专心地听课了，手又不自觉地伸进了口袋里，触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她掏出来低头一看，是莉敏送的那个蝴蝶结。她悄悄地把蝴蝶结在抽屉里展开，大大的，鼓鼓的，很像米老鼠的耳朵。她偷偷笑了。
忽然，凌空一声怒喝：“笑什么！”糖糖下意识地把蝴蝶结往抽屉深处一塞，抬起头。她惊恐地看见秦老师正火冒三丈地从讲台上朝自己这里走来。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糖糖身上，有同情，也有幸灾乐祸。莫晓田的眼中流露出的是担心。
秦老师径直走到糖糖桌前，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熟练地把手伸进她的抽屉，一边掏一边说：“哼，我看你是越来越不想好了……”她摸到了那只蝴蝶结，把它拿在手中，向全班人展示战利品似的扬了一下。
忽然，她盯着手里的米老鼠耳朵形状的蝴蝶结呆住了。真的，她就呆在那儿，一动不动，足足有30秒。然后，她居然，居然把蝴蝶结轻轻放回到糖糖桌上，还轻轻地把它抚平。
大家惊奇地互相望着。这也太不同寻常了！糖糖怎么可能逃过这一劫？难道这只蝴蝶结有魔力吗？
一下课，糖糖和莫晓田就飞奔到了图书馆。
和往常一样，莉敏已经在那间小藏书室里一边整理图书一边等着他们了。
“你知道吗？”糖糖气还没喘匀就冲着莉敏连珠炮似的说，“今天上课我把你送的蝴蝶结拿出来看，结果被秦老师发现了！”
“啊？”莉敏紧张地推了推眼镜，“她骂你了？”
“没有！你说多奇怪，她看见这个蝴蝶结，突然就不发火了哦！”
“是吗，”莉敏似乎悄悄地叹了口气，“也许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戴过蝴蝶结吧。”
“秦老师戴蝴蝶结？”莫晓田无法让自己不去想像这个滑稽的景象，吃吃地笑了起来。糖糖连忙向他投去责备的目光。
可是已经迟了，果然，敏感的莉敏脸色骤然阴沉了起来，翕动了一下嘴唇。糖糖赶紧拍了拍她的胳膊：“秦老师也曾经是小女孩嘛，小女孩戴蝴蝶结总是好看的！”
莉敏从那快拖到眼睛里的刘海后面感激地看了糖糖一眼。
莫晓田困惑地挠着头：为什么一谈到“秦老师”莉敏就像只刺猬一样不能触碰呢？
“大家都说心灵美才是最重要的，可是要是没有漂亮的外表，谁会在意你的心灵啊……”莉敏缩着脖子幽幽地说。
“不是这样的。”糖糖伸手按着莉敏的双肩，试图抓住她镜片后面躲闪的目光，“漂不漂亮，那只是别人的评价。我们每个人都应该相信自己是漂亮的，这样才能有自信啊。再说，”她试图撩开莉敏的刘海，“其实你一点也不丑，只是打扮得太土啦！如果剪一个好看的发型，拿掉这个黑边眼镜，就会漂亮很多。”莉敏向后躲了一下，但糖糖已经敏捷地撩开她的头发摘掉了她的眼镜。莉敏的脸暴露在了日光灯下。
“秦老师！”莫晓田和糖糖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这三个字，随即都惊呆了。
5
幻觉一般———眼前的莉敏，确确实实长着一张和秦老师一模一样的脸，一样的一字眉，一样的眼睛，只是眼角没有皱纹，比秦老师年轻好看许多。
莫晓田和糖糖愣了足足一个世纪。
终于，莫晓田从震惊中挣扎了出来，声音抖抖地问：“你，是秦老师的……”
“不是，不是，”她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泪水顺着尖尖的下巴滴在衣襟上，“我就是秦老师本人。”
莫晓田狠狠地掐着自己胳膊上的肉，希望判别这是不是做梦。糖糖往他身后躲了躲，好像看见了一个可怕的疯子。
“我是小时候的秦老师，”莉敏用手背擦着面颊，眼睛红红地说，“你们不知道，走进108室背后的这个小门，就是走进时光隧道，走进另外一个时空了。我一直在这儿，可从来没有人来看过我。
“20年前，我就在这所学校上初中。大家都说十三四岁是女生长身体的年纪，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比同班同学长得慢，个子又小，人又难看……
“我想让自己漂亮一些，可遇到的只是嘲笑……那个蝴蝶结，像米老鼠耳朵一样的蝴蝶结，就是妈妈给我的生日礼物。可是……”
“啊？”糖糖一下子掩住了嘴，“原来这书里写的是你！”她的目光开始充满了同情。
莉敏悲伤而缓慢地继续往下说着。
“我很自卑，不敢和别人交往，所以一个朋友也没有。在班上没有人注意我，有一次我生病在家休息了三天，重新回到学校的时候都没有人问候我。大概没有人在乎我的消失或者存在吧。
“我也偷偷喜欢过一个男生，但别说告诉他本人，就是找个能说上心里话的人讲讲也找不到。一开始，我很羡慕那些人缘好、身边总围绕着一大圈朋友的人，但是后来，我觉得我根本就不应该盼望得到友谊、爱情之类的，我开始恨那些人，甚至在心里诅咒他们最好出点什么天灾人祸，我对自己说：你必须强大起来，必须学会拒绝那种诱惑……我开始恨那些人，我慢慢地变得强悍起来了，什么都要争强好胜，越是那种同学老师都喜欢的人，我就越是要去打败他。
“可是，没有想到，”莉敏一下一下地掰着自己的手指，好像要把它掰断似的，“其实在我内心的最深处，最最最深处，还是渴望着友谊，渴望着和别人说话聊天，渴望着有人爱我，关心我……这些柔软的情感，我统统都写在日记里，锁进了抽屉里，因为我怕它会让我软弱。”
“就这样，我慢慢地分裂成了两个我，一个是敏感、羞涩、自卑又充满渴望的，另一个是强悍、冷酷、自大，带着仇恨的。后一个我和正常人一样长大了，但前一个我却始终躲在这里，怎么也长不大。
“我需要别人帮我才能长大，才能去和那个已经长大了的自己合二为一。那样，你们的那个秦老师心理会变得平衡，脾气会变得好起来，不再苛刻，不再在学生身上报复自己少女时代的不如意。”莉敏第一次在别人面前一下子讲那么多话，她大口地喘着气。
糖糖终于回过了神，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们，怎么帮你呢？”
莉敏长舒了一口气，说：“其实，你们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糖糖和莫晓田面面相觑。
“这间房间里的书，其实是我20年来写的日记，20年来，我一心盼着有人来了解我，明了我20年来所有的伤痛，所有的幻想。如果有人耐心地读完我的日记，我就可以把自己从这里释放出去，去到现实生活中，成为秦老师的另一个自我……”
莉敏抽抽嗒嗒地哭起来：“20年了，从来没有人看完这些书，就算有人肯进来，也不过是翻一下就算了！看来我要被永远地幽禁在这里，永远永远也没有长大的机会了……”她越哭越伤心，单薄的身躯瑟瑟发抖。
糖糖早已是眼泪汪汪了，“哦，莉敏，莉敏……”
莫晓田扫视着书架，眼睛忽然一亮：“多找些人来帮忙可以吗？”
“多找些人？”
“对呀，让大家都来读莉敏的书，快快把莉敏释放出去！”
走出图书馆，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了。莫晓田和糖糖挤在公车的人缝中默默无语。莫晓田想，原来在人群和集体中有时也会感觉到可怕的孤独，原来冷漠和自卑对一个人的伤害会那么深，原来秦老师变成这样也有着不一般的原因，原来自己是这么幸运，能感受到很多温暖，很多爱。
糖糖也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哎，不知道秦老师变好以后是什么样。”她忽然莞尔一笑。
6
后来莫晓田也拍过脑袋骂自己实在是太笨，108已经是一楼的尽头，隔壁怎么还会有房间呢？这么大的破绽都看不出来。
如果现在你来到莫晓田和糖糖的学校，走进图书馆108室，你会发现雪白的墙壁上，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扇门，一切都消失在了空气与时间之中。
秦老师瘦瘦的脸上戴着巨大的眼镜，低着头在讲台上改本子，时不时从眼镜边缘射出冷冰冰的目光，然后报出一个名字。被点到名字的人立刻像被宣布无罪释放般地松了口气，欢天喜地地背起书包回家了。学生都上初二了，她还酷爱搞这一套，美其名曰“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暖暖的风吹进教室，隐隐传来操场上的喧闹声。
莫晓田偷偷看了一眼手表，4：45，离图书馆闭馆还有45分钟。教室里剩下的人不多了，隔条走廊的糖糖开始不安起来，苦着脸冲他撅了撅嘴。
终于———“莫晓田！”———莫晓田站起来，看了糖糖一眼。糖糖的目光很绝望。她是有名的猴子屁股，连10分钟都坐不安稳，每逢这种时候总是最后一个走。莫晓田抓起书包就跑了出去，直奔图书馆108室。
如果不是被指定去参加什么“历史小报制作大赛”，莫晓田大概直到毕业也不会知道图书馆里还有这么个地方。平时大家爱去的都是二楼的期刊室和电子阅览室，因为可以看到最新的杂志和上网，而108在一楼最尽头，是一间大得可以用“浩瀚”这个词来形容的屋子，里面排满沉重的铁皮书架，一架架一层层都堆满了有些发黄的书。糖糖说每次走进108都有种阴森森的感觉，汗毛会陡然竖起来。
最近莫晓田天天来，管理员看都没看借书证就递上一把印着号码的钥匙。他拿着钥匙到存包柜那里存了包，然后走进一排排书架间。
一股陈旧的书味吞没了他。大概是天快黑了，房间里渐渐变得昏暗，日光灯发出嗡嗡声，白光淡薄。过了一会儿，莫晓田意识到除了管理员，这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了。可是他是男生，没有理由心里发毛的。
他咳嗽了一声，立刻觉得自己很可笑，于是继续找一本叫做《宋代文人故事》的书。
转过最后一排书架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墙上有一扇门，打开了一半。往里一瞥，里面是个小小的房间，也放着几排书架，一本本书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咦，可能这就是放平时不外借的馆藏图书的地方吧。他好奇地把头探进去左右张望。
灯光陡然闪烁了一下。莫晓田觉得眼前有些眩晕，不禁抬起手扶着额头。只一刹那，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他有点奇怪地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站在这小藏书室里了。靠窗，一个梳两根羊角辫的女孩正背对着他，看那玲珑的背影应该是个美女。莫晓田顾不得去想那阵眩晕是怎么回事了,他的“帅哥综合症”开始隐隐发作了。他捋了捋刘海，微笑着用自以为很man的声音招呼道：“喂，这一间也对学生开放吗？”
那女生迟疑了一下转过脸。天哪，莫晓田吓了一跳，连微笑都忘记持续了：她的刘海像马鬃一样浓密地覆盖在眼睛上，然后就是一副黑边眼镜，眼镜后面是一张苍白的，尖尖的小脸。恐龙！他心里大叫了一声。
“这一间也对学生开放的。”“恐龙”轻轻地说，脸一下子就涨红了。
“谢谢。”莫晓田愣了一下，咧咧嘴掩饰着失态，走了进去。跳入眼帘的第一本书叫做《空白日记和美丽心情》，大概属于小女生才喜欢的所谓的“青春读物”吧。然后又看到一本叫做《53个梦想》，接着是《关于春天的哀伤》……抽出一本书来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脖子后面痒痒的，凭着帅哥的第六感，他断定“恐龙”的眼光一直跟着自己。转来转去，他确定自己走错地方了。他从来对这类风花雪月的玩意儿不感兴趣，倒是下次可以让糖糖来瞧瞧，没准她喜欢。
“没找到你要的书吗？”转过身刚要撤，“恐龙”忽然开口说道。“我不喜欢这种软绵绵的风格。”
“是吗？”她神情有些黯然，低下头。
“嗯，”他说，“我有个好朋友倒是会喜欢这一类书。”
“哦。”那个女生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最后小心翼翼地说，“我叫莉敏，你呢？”
“莫晓田。”
大概误以为他在对自己笑，“恐龙”的脸又红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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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图书馆，莫晓田猛地想起了糖糖。这家伙不会现在还没走成吧，都几点了。这么想着，他从校门口又折回了教室。
糖糖像一粒被遗忘在纸盒里的糖一样剩在了空荡荡的教室里。她趴在座位上，脸深深地埋进胳膊，马尾辫毫无生气地耷拉在一边。奇怪啊。莫晓田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想看个究竟，快走到她身边时突然看出来了：她在哭。
糖糖的肩膀很轻微地一耸一耸，传出抽噎的声音。
他站住了。和糖糖从幼儿园玩到大，还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她从来都是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一年级的时候，他们俩因为迟到一起被罚站在教室门口，他心里七上八下，可糖糖居然蹲在墙根玩起了蚂蚁过家家。能有什么事情会让她哭成这样呢？唉，女生长大了就是越来越麻烦。
回家的路上，糖糖告诉莫晓田她哭的原因：秦老师找她谈话了。
秦老师故意把糖糖留到最后一个，然后把她叫到面前，问她最近是不是心思没放在学习上。“我莫名其妙，就说‘没有啊’。可是秦老师一定要我好好想想。”糖糖鼻音很重，嗓子哑哑地说，“我想不出来，结果她就冷笑了两声，说我最近变得爱打扮了，说以后天不热不许穿裙子。”
“她管得着吗？”莫晓田哼了一声，“不过你也太没出息了吧，不就是裙子嘛！不穿也不会死！”
“裙子当然不算什么，”糖糖吸了吸鼻子，终于下决心说道，“她，她还说我早恋。”
“早恋？”莫晓田大吃一惊，这个疯疯傻傻的丫头也会掺和到这种浪漫的事情里面去？“和谁？”
“和你啊！猪头！”糖糖冲他大叫了一声，然后飞快地跑掉了，书包啪啪地拍打着她的背，一堆徽章、皮卡丘公仔什么的在她的书包上叮叮当当作响。
莫晓田哈哈大笑起来，但随即又觉得还是哭一场比较合适。
他和糖糖是哥们，他小时候尿湿过她家的床，上了学后他妈妈代她在不及格的卷子上冒充过家长签名，他们的关系不是一般的铁，谈哪门子的恋爱嘛！但是这些说给秦老师听有用吗？不久前她还把班上一对“班对”的家长请到学校来，那两个撞在枪口上的人光检查就反反复复写了半本本子，惨不忍睹啊！
一想到这样的事情将在自己和糖糖身上重演，莫晓田就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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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晓田和糖糖决定不去理睬秦老师的那一套，该怎样就怎样。身正不怕影子斜。
放学以后，他们照例直奔图书馆。路上，莫晓田绘声绘色跟糖糖描述了一番那天自己是怎么以超凡的魅力降服了一头“恐龙”。把糖糖逗得前仰后合。
108他们直奔，最后一排书架边的门像前一天一样半开着。“咦，我怎么从来没注意过这里有个门呢？”糖糖拍着自己的后脑勺说。进门的时候，莫晓田觉得那熟悉的白色灯光似乎又闪了一下，也许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吧。他看看糖糖，糖糖正揉着眼睛。
莉敏蹲在那里抹书架。看到他们，她站起来，掸着身上的灰，有点窘。“这是我同学兼哥们儿糖糖。”莫晓田脸上挂着经典的微笑，“这就是莉敏，我跟你提过的。”
糖糖和莉敏互相打量着，她们俩简直像两个世界来的人。糖糖虽然穿着校服，但她把一切可以发挥的地方都作了充分的发挥：辫子上绑着亮晶晶的小珠子，衣服上佩着S·H·E的徽章，手腕上重重叠叠缠着五六串彩线编的手链。莉敏穿得非常土：蓝色上衣，黑色裤子，现在已经很少见的搭襻皮鞋。站在糖糖面前，她似乎有点自惭形秽，目光在玻璃镜片后面躲闪着。
“嗬，”糖糖看看周围的书架，故意夸张地嚷道，“这么多好书，都是我没看过的，发现大宝藏了耶！”
莉敏放轻松了一点，从身边抽出一本递给她：“这是写一个初中女生的故事的，你一定爱看。”于是糖糖一头就栽进那本书里去了。她看书有个毛病，就是喜欢的书一捧在手上就粘住一样放不下来了，所以常常可以看见她在公车上一手拉拉环，一手举着书夹在人丛中摇摇晃晃；或者是在饭桌上漫不经心地往嘴里刨着饭，眼睛盯着边上摊开来的一本书。
莫晓田只好一个人到外边去找出历史小报的材料。
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图书馆的这个角落渐渐陷入宁静。
糖糖眼泪忽然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掉在了书页上。把书页都洇湿了一大片。“你怎么了？”莉敏的声音突然响起，把她吓了一跳，“这本日记体小说好感人耶，"糖糖不好意思地拿出纸巾，“唉，我连看动画片都会哭的，我妈说我神经脆弱。”
莉敏凑过来看了一眼她翻开的那一页，说：“我看到这里也哭的。一个女生长得不好看，家里也没有钱，好不容易有一个蝴蝶结，高高兴兴地戴着去上学，以为这样能让自己漂亮一点，谁知却被大家嘲笑，说她是米老鼠，那个蝴蝶结像两只大耳朵……”她的嗓音有点沙哑，好像也快哭了。
“如果我是她，”糖糖愤愤地说，“我才不会在意别人怎么看呢！‘米老鼠’怎么了，‘米老鼠’也很可爱嘛！我就要戴那个蝴蝶结，我自己觉得美就行了！”
“你当然可以这么想啦，”莉敏叹了口气，用食指顶了一下眼镜忧郁地说，“因为你本来就很好看，你很难体会到丑女孩的心情的……”声音低得听不见。
糖糖吐了吐舌头，不敢讲话了。莉敏走到窗口，面对窗外一动不动。糖糖走过去，看见泪珠从莉敏的脸上一颗一颗地滚了下来。她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喂，该走了。”不知什么时候，莫晓田走了进来。
两个女孩对视了一眼，松开手。
“我还没看完呢！”糖糖拿起那本书，“我想借回家看。”
“这书不外借，”莉敏说，“我兼做这里的学生图书员的。”
“也好，不然又没心思做功课了。”糖糖什么事都能看到好的那一面，“那你给我放好了，明天我还来。”
走出图书馆，天都快黑了。莫晓田说：“你和谁都能谈得来啊，连莉敏那样的……”
“你懂什么呀，”糖糖不想让“恐龙”这个词从他的嘴里蹦出来，赶紧打断了莫晓田的话。不知为什么，莉敏在窗前的孤独的身影现在还在她眼前晃动，她觉得即使听不见，说这样的话也是对莉敏的伤害。“她虽然长得不好看，但是很内秀的！你们男生就是这样，以貌取人！”她赏了他一个大白眼。
莫晓田耸耸肩。
第二天，莫晓田和糖糖谁都没去成图书馆。因为大难临头———他们俩被叫到办公室里，看见各自的妈妈分别站在秦老师的两边。大概是为了增加目光的威慑力，秦老师把眼镜推到额头上，看看莫晓田，又看看糖糖，不咸不淡地说：“在你们这个年龄，犯这样的错误也是常见的。有则改之嘛！头脑不要一天到晚胡思乱想，流氓才这么小就谈恋爱……”说得他们俩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两位妈妈的表情都很尴尬。
不戴眼镜的秦老师，眼球凸得很厉害，在莫晓田眼里突然变成了一只不停呱呱鸣叫的青蛙。“这些都是什么玩意？”她扯着糖糖手腕上的彩色手链，“戴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能好好学习吗？”说完，拿过剪刀，咔嚓一下，串着铃铛的彩绳发出清脆的声音掉在地上。糖糖紧紧地咬着下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制作历史小报是历史老师交给他们的任务，要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评选的，总不能半途而废吧？他们不一起去图书馆，但在图书馆里“碰到”总是可以的吧？
就这样，本来没有什么的交往转入了地下状态，这反而让人觉得不自在。
通常，他们会一前一后地到达图书馆。糖糖被那间小藏书室里的书迷住了，她每次总是把正事抛在脑后，躲在莉敏的小房间里捧着书看个没完没了。看累了，两个女孩就并排坐在地板上聊天。这时，莫晓田也会加入。看得出来，莉敏是那种很内向的人，但她已经把他们当成了好朋友。
一次，不知怎么谈到了老师。
“秦老师大概是我们学校最变态的老师，”糖糖咬牙切齿地说，“揪住一点点蛛丝马迹就乱猜别人早恋；哪个女生打扮得漂亮一点就被说成是‘心思不放在学习上’；她还常常躲在教室后门外面，从门缝里看谁上自习课在讲话……要多‘变’有多‘变’！”
“不至于吧，”莫晓田想起自己常常在自习课上下位到处乱蹿，不禁吸了一口凉气，“你听谁说的？”
“亲眼看见的嘛，门缝里一只眼睛，把我吓了一跳。然后秦老师就从后门边走出来了。”
莉敏打断了他们的话：“你们是秦老师的学生？”她瞪大了双眼，脸色更苍白了。“她现在真的越来越强硬了……”莉敏几乎听不见地说。她低着头，帘子一样的刘海简直把整张脸都遮住了。
“啊！你也认识秦老师吗？对了，你是哪个班的？秦老师对你怎么样？”糖糖的问题就像连珠炮。
不待莉敏回答，莫晓田快言快语地说：“那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啰。倒霉呀，初中三年，碰到这么个老师！”
“就是！”糖糖痛心地接过语茬，“没收了我的漫画书，剪掉了我的手链！那是我的幸运手链哦！”
“我看，是秦老师她自己不喜欢美的东西，她根本就恨爱美的人。”莫晓田尖锐地说。
“活泼一点，青春一点的东西她都讨厌———记不记得上次艺术节，我们排的小品有多好，她非要换成大合唱，还非要唱老掉牙的《南泥湾》……”糖糖说到一半猛地刹住了，因为莉敏的嘴角向下坠着，目光固定在自己脚尖，似乎马上要哭出来了。
“怎么了？”糖糖把手按在她肩上，诧异地弯下腰去看她的脸。莉敏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狠狠地推开她的手。
糖糖不知所措地看看莫晓田，两个人面面相觑。莉敏平时都是温和平静的，现在真不知是哪里被触痛了。
很久，她自己吸了口气，抬起头，“对不起。我只是想到秦老师也许也是有她的苦衷的，你们这样对她不公平。她像我一样，长得不好看，也不算很聪明，得不到别人的认可……”
“你为什么总这么自卑呢？”糖糖一把揽过莉敏的肩，嗓音里充满了温柔。
“其实，每个女孩都是好看的，你也一样。”
“谢谢。”莉敏终于恢复了常态，她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塞进糖糖的手里，“谢谢你对我说这些。这个送给你。”
糖糖摊开手，是一只蝴蝶结。大大的，粉红色的蝴蝶结。
“你觉不觉得莉敏很奇怪？”在存包柜那儿，糖糖一边整理着书包一边说，“她好像很了解秦老师似的。她该不会是秦老师的女儿吧？”
“胡说，”莫晓田把手插在裤袋里，摆出个很酷的造型，“秦老师才三十多岁，怎么可能有上初中的女儿？”他思考了片刻，突然想到一点：“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在图书馆以外的地方见过莉敏。”
糖糖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忆了一下：“好像真是的。不过她那里的书真的很好看耶，全是讲青春期的女孩的故事的，那个女生虽然是丑小鸭，心眼却很好……”“切，你们女生就爱看这些小情小调的东西！”莫晓田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对了，”糖糖不理会他，利索地背起书包向门外走去，“下次我要劝她换一个发型。她现在的那种发型，搁在美女头上也变成恐龙嘛！”
他们在图书馆门口分了手，各自回家。明明是同一条路，坐同一路公车，却要各自走。
4
又是秦老师的课。所有的同学都坐得端端正正，连大气都不敢出，连眼珠子都不敢乱转。很难讲秦老师在什么时候会因为什么事情暴怒起来。
“下面，我们来看第三个例题……”她今天的情绪似乎比较平静。
糖糖却有点儿走神。不知为什么，她很想回头看看莫晓田。最近常常冒出这种念头，明明每天都会碰到他无数次，却偏偏很想现在回一下头。有的时候回过头，会发现莫晓田也在望着自己，于是赶紧又坐正，心里怦怦直跳。不会真的喜欢上莫晓田了吧？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她克制住自己的想法，但总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专心地听课了，手又不自觉地伸进了口袋里，触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她掏出来低头一看，是莉敏送的那个蝴蝶结。她悄悄地把蝴蝶结在抽屉里展开，大大的，鼓鼓的，很像米老鼠的耳朵。她偷偷笑了。
忽然，凌空一声怒喝：“笑什么！”糖糖下意识地把蝴蝶结往抽屉深处一塞，抬起头。她惊恐地看见秦老师正火冒三丈地从讲台上朝自己这里走来。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糖糖身上，有同情，也有幸灾乐祸。莫晓田的眼中流露出的是担心。
秦老师径直走到糖糖桌前，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熟练地把手伸进她的抽屉，一边掏一边说：“哼，我看你是越来越不想好了……”她摸到了那只蝴蝶结，把它拿在手中，向全班人展示战利品似的扬了一下。
忽然，她盯着手里的米老鼠耳朵形状的蝴蝶结呆住了。真的，她就呆在那儿，一动不动，足足有30秒。然后，她居然，居然把蝴蝶结轻轻放回到糖糖桌上，还轻轻地把它抚平。
大家惊奇地互相望着。这也太不同寻常了！糖糖怎么可能逃过这一劫？难道这只蝴蝶结有魔力吗？
一下课，糖糖和莫晓田就飞奔到了图书馆。
和往常一样，莉敏已经在那间小藏书室里一边整理图书一边等着他们了。
“你知道吗？”糖糖气还没喘匀就冲着莉敏连珠炮似的说，“今天上课我把你送的蝴蝶结拿出来看，结果被秦老师发现了！”
“啊？”莉敏紧张地推了推眼镜，“她骂你了？”
“没有！你说多奇怪，她看见这个蝴蝶结，突然就不发火了哦！”
“是吗，”莉敏似乎悄悄地叹了口气，“也许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戴过蝴蝶结吧。”
“秦老师戴蝴蝶结？”莫晓田无法让自己不去想像这个滑稽的景象，吃吃地笑了起来。糖糖连忙向他投去责备的目光。
可是已经迟了，果然，敏感的莉敏脸色骤然阴沉了起来，翕动了一下嘴唇。糖糖赶紧拍了拍她的胳膊：“秦老师也曾经是小女孩嘛，小女孩戴蝴蝶结总是好看的！”
莉敏从那快拖到眼睛里的刘海后面感激地看了糖糖一眼。
莫晓田困惑地挠着头：为什么一谈到“秦老师”莉敏就像只刺猬一样不能触碰呢？
“大家都说心灵美才是最重要的，可是要是没有漂亮的外表，谁会在意你的心灵啊……”莉敏缩着脖子幽幽地说。
“不是这样的。”糖糖伸手按着莉敏的双肩，试图抓住她镜片后面躲闪的目光，“漂不漂亮，那只是别人的评价。我们每个人都应该相信自己是漂亮的，这样才能有自信啊。再说，”她试图撩开莉敏的刘海，“其实你一点也不丑，只是打扮得太土啦！如果剪一个好看的发型，拿掉这个黑边眼镜，就会漂亮很多。”莉敏向后躲了一下，但糖糖已经敏捷地撩开她的头发摘掉了她的眼镜。莉敏的脸暴露在了日光灯下。
“秦老师！”莫晓田和糖糖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这三个字，随即都惊呆了。
5
幻觉一般———眼前的莉敏，确确实实长着一张和秦老师一模一样的脸，一样的一字眉，一样的眼睛，只是眼角没有皱纹，比秦老师年轻好看许多。
莫晓田和糖糖愣了足足一个世纪。
终于，莫晓田从震惊中挣扎了出来，声音抖抖地问：“你，是秦老师的……”
“不是，不是，”她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泪水顺着尖尖的下巴滴在衣襟上，“我就是秦老师本人。”
莫晓田狠狠地掐着自己胳膊上的肉，希望判别这是不是做梦。糖糖往他身后躲了躲，好像看见了一个可怕的疯子。
“我是小时候的秦老师，”莉敏用手背擦着面颊，眼睛红红地说，“你们不知道，走进108室背后的这个小门，就是走进时光隧道，走进另外一个时空了。我一直在这儿，可从来没有人来看过我。
“20年前，我就在这所学校上初中。大家都说十三四岁是女生长身体的年纪，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比同班同学长得慢，个子又小，人又难看……
“我想让自己漂亮一些，可遇到的只是嘲笑……那个蝴蝶结，像米老鼠耳朵一样的蝴蝶结，就是妈妈给我的生日礼物。可是……”
“啊？”糖糖一下子掩住了嘴，“原来这书里写的是你！”她的目光开始充满了同情。
莉敏悲伤而缓慢地继续往下说着。
“我很自卑，不敢和别人交往，所以一个朋友也没有。在班上没有人注意我，有一次我生病在家休息了三天，重新回到学校的时候都没有人问候我。大概没有人在乎我的消失或者存在吧。
“我也偷偷喜欢过一个男生，但别说告诉他本人，就是找个能说上心里话的人讲讲也找不到。一开始，我很羡慕那些人缘好、身边总围绕着一大圈朋友的人，但是后来，我觉得我根本就不应该盼望得到友谊、爱情之类的，我开始恨那些人，甚至在心里诅咒他们最好出点什么天灾人祸，我对自己说：你必须强大起来，必须学会拒绝那种诱惑……我开始恨那些人，我慢慢地变得强悍起来了，什么都要争强好胜，越是那种同学老师都喜欢的人，我就越是要去打败他。
“可是，没有想到，”莉敏一下一下地掰着自己的手指，好像要把它掰断似的，“其实在我内心的最深处，最最最深处，还是渴望着友谊，渴望着和别人说话聊天，渴望着有人爱我，关心我……这些柔软的情感，我统统都写在日记里，锁进了抽屉里，因为我怕它会让我软弱。”
“就这样，我慢慢地分裂成了两个我，一个是敏感、羞涩、自卑又充满渴望的，另一个是强悍、冷酷、自大，带着仇恨的。后一个我和正常人一样长大了，但前一个我却始终躲在这里，怎么也长不大。
“我需要别人帮我才能长大，才能去和那个已经长大了的自己合二为一。那样，你们的那个秦老师心理会变得平衡，脾气会变得好起来，不再苛刻，不再在学生身上报复自己少女时代的不如意。”莉敏第一次在别人面前一下子讲那么多话，她大口地喘着气。
糖糖终于回过了神，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们，怎么帮你呢？”
莉敏长舒了一口气，说：“其实，你们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糖糖和莫晓田面面相觑。
“这间房间里的书，其实是我20年来写的日记，20年来，我一心盼着有人来了解我，明了我20年来所有的伤痛，所有的幻想。如果有人耐心地读完我的日记，我就可以把自己从这里释放出去，去到现实生活中，成为秦老师的另一个自我……”
莉敏抽抽嗒嗒地哭起来：“20年了，从来没有人看完这些书，就算有人肯进来，也不过是翻一下就算了！看来我要被永远地幽禁在这里，永远永远也没有长大的机会了……”她越哭越伤心，单薄的身躯瑟瑟发抖。
糖糖早已是眼泪汪汪了，“哦，莉敏，莉敏……”
莫晓田扫视着书架，眼睛忽然一亮：“多找些人来帮忙可以吗？”
“多找些人？”
“对呀，让大家都来读莉敏的书，快快把莉敏释放出去！”
走出图书馆，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了。莫晓田和糖糖挤在公车的人缝中默默无语。莫晓田想，原来在人群和集体中有时也会感觉到可怕的孤独，原来冷漠和自卑对一个人的伤害会那么深，原来秦老师变成这样也有着不一般的原因，原来自己是这么幸运，能感受到很多温暖，很多爱。
糖糖也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哎，不知道秦老师变好以后是什么样。”她忽然莞尔一笑。
6
后来莫晓田也拍过脑袋骂自己实在是太笨，108已经是一楼的尽头，隔壁怎么还会有房间呢？这么大的破绽都看不出来。
如果现在你来到莫晓田和糖糖的学校，走进图书馆108室，你会发现雪白的墙壁上，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扇门，一切都消失在了空气与时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