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姚头的枪(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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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小哥哥比她还小了一岁,可是他非要她喊他小哥哥不可,他呢喊她小姐姐。小哥哥九岁时,小姐姐十岁。
  就是十岁那年吧,他从学堂放学回家,跑到她家里去,给她看他在课余时间做好的一把小手枪。
  当时,她刚割了一筐猪草回来,栏圈里的猪咴咴直叫,她踩着栏门前的一块石头,前倾着身子向圈里扔草,草里有拉拉秧,把她的裸露在外的胳膊拉的一道一道的血痕,嗤拉拉地疼。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小姐姐,快,快来。他躲在大门外,怕院子里的奶奶又过来拧他的脸蛋儿,奶奶稀罕他是男孩,每次见了他,不是捏就是拧,好象要把他捏进拧进自己的肉里去一样。
  小哥哥。如意把手里的最后一把猪草丢进圈里,从石头上蹦了下来,她的手在裤角处蹭了蹭,就向着大门外走去,走到宝瑞跟前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把酸甜可口的酸枣儿,这是她割猪草时,从坡地里摘来的,给,你最爱吃的。
  小姐姐你真好。宝瑞一把抢过如意手里的酸枣儿,迫不急待地送往嘴里去,你也吃。他挑了个个头最大最红的送到如意嘴边。
  我不吃,摘着时吃的太多了,肚里冒酸水呢。如意摇了摇头,眼睛看到他身后,你又做的什么?整天价不好好读书,就没个正形,光贪玩儿。
  嘿嘿。宝瑞嘿嘿笑着,把藏在身后的左手拿到前面打开,是把红泥巴手枪儿,有巴掌大小。
  如意知道红泥巴是宝瑞从东沟里弄来的,青纱也怪,只有东沟里的泥巴是红的,做出物件来又光滑又平整,若打磨久了,还会油光亮彩的。
  噗哧一声,躺在床上的曹如意笑出声来。
  奶奶你做什么好梦了呀?孙子小图从床那头爬了过来,伸出小嘴儿,吧嗒一下子就亲在她的脸颊上,湿漉漉的。
  扑通一声,好象是小图掉下坑来了,如意奶奶慌得一下子惊醒过来,她一翻身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屋子里静悄悄地,八仙桌的桌脚那儿大花正懒洋洋地弓起身子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喵,喵喵,大花看到如意奶奶醒了,蹭一下子就跳到床上去,依平日里的习惯,这个时候如意奶奶该伸出手把它抱进怀里了。可是如意奶奶现在并没有伸手抱它,甚至也没有理会它与她的亲热,她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里不能自拔。
  这雨已经下了两天了,如意奶奶坐在屋门前的厦底下,瑞生二十七岁那年结婚,等了三年,才等来了小图,在小图十五岁那年瑞生和媳妇翠儿找人翻盖了老宅子,封了屋前厦,这是座标准的农家四合院,如意奶奶住东边屋里,堂屋里住着瑞生和翠儿,小图住西屋,不过现在西屋里是空着的,小图在欢城一中教学,住宿舍哩,翠儿在南屋的灶间忙活着,时间真快,恁快又到吃午饭的时间了。
  娘。翠儿一手撑着伞,一手推门冲如意奶奶摆手示意说,来吧,我给你撑着伞,看这雨下的,东沟那修路呢,瑞生回家来路上得多难走,哎,也不知道这路啥时候修完。咱娘俩先吃吧,菜给瑞生留锅里了。
  如意奶奶好象没有听到翠儿的话,她抬起头,眼睛看着雨点儿连成了线,从前面的厦沿下落下来,这雨再这么下,明天还怎么去取红土呢?往年她都是提前一天去取土回来。
  娘,你快过来呀。翠儿又喊了一声,看娘看着雨儿出神,知道是因为日子到了,娘的心思又跑到红土上了。她进姚家家门已经整整三十年了,小图都二十六岁了呢,她知道六月初九是个什么样的日子。
  如意奶奶今年七十九岁,头发花白,身子骨说不上硬朗,有些瘦弱。后天就是六月初九了,如意奶奶两手扶住自己的腿,慢慢站起身子来,她的身子因为常年的超负荷的劳动,背有些弓儿,不过这不碍事,她现在还能背两大捆柴禾呢。
  翠儿,娘不想吃,等瑞生回来后一起吃吧。如意奶奶冲站在厦门口的翠儿摆了摆手,她转身向屋里走去。
  如意奶奶自己的东屋里,摆设还是老样子,一张黑漆漆的木头床,这算是她二十二岁时的婚床,靠北墙的那张八仙桌子两把椅子,也是大姨家里原来就有的,这些年除了这三两样老物件外,什么都换成新的了。
  八仙桌子和两把椅子上一层一层摞起来了一些东西,整整齐齐,好象码着过去人家的那些金砖,当然这不会是金砖的,这是如意奶奶的宝贝。
  如意奶奶不是小脚,却走的极慢,她慢慢地朝着她的宝贝走去,伸出手,摩挲着这些宝贝,她的脸上渐渐地浮起了一丝娇羞的笑容,她又想起了小哥哥。
  她与小哥哥很亲,她的娘与他的娘是一奶同胞的姊妹,又先后嫁到了青纱,他的娘是大姊,嫁给青纱姚家,她的娘是三妹,嫁给青纱曹家。他上有三个姐姐,他是家里的金蛋蛋独苗苗。她在家里排行老二,上有一姐,下有一妹,她在家不太受宠,十岁了还没进过学堂,但她是识字的,会写自己的名字,也会写宝瑞的名字,这些都是小哥哥手把手教的。
  好象一转眼就到了十八岁,那一年她与小哥哥定了亲,是大姨与娘一手操持的,大姨对她说,二丫头,你就放心吧,在大姨跟前与在你娘跟前一样啊,再说又没出庄,你爹娘你也一样照顾着。
  如意就低下了头,因为她家没男孩,她爹一直希望能留个闺女守住家,招个上门女婿。这也倒好,宝瑞是爹从小看着长大的,与她成亲后,婚后自是会养他们的老送他们的终。
  那一年小哥哥高中还没毕业,小哥哥的高中在县城。听说县里的柏油马路又宽又长上面跑着的汽车滴滴滴滴直响,听说县里的楼房又高又敞亮,广场上还有木头大钟表和成群飞过的鸽哨,听说县里面的茅房比农村住房都干净,还听说县里的女学生一个个都素雅时尚,白色的上衣与黑色的裙子,脚下是白色的袜子配黑色的平面绒鞋子。
  小哥哥那年暑期回来,大姨把如意的事说给他听,他先是一楞,接着把头摇成了梆郎鼓,不行,不行,不行,这哪行呢?现在国家正处在危难之中,他哪还能娶媳妇。他这就要报名上前线呢。
  啪啪。大姨把小哥哥的脑袋连拍了几下,姚家就你么根独苗,你哪里都不许去,好生在家呆着,把二丫头娶回家,好好给娘生了个大胖孙子。
  娘,你这是小农思想,我跟你扯不清楚,我找如意去。宝瑞飞快地跑去曹家找如意。如意,如意。宝瑞躲在大门口冲院子里张望。   小哥哥,你回来了?如意放下手里的瓢子,她正在咕咕咕地喂那些芦花鸡。她还和小时候一样喊他小哥哥,喊顺了嘴,怎么改也改不过来。
  宝瑞不叫她小姐姐了,他喊她如意,学名曹如意。
  如意很喜欢听小哥哥讲县城里的事情,这次也一样,不过这次又与原来讲的不一样,这一次竟然讲到恋爱和婚姻,还讲到了自由,讲到了国家危难和大形势,讲到后来,如意发现小哥哥哭了。你知道吗?如意,我现在做梦都在前线打仗哩,手里拿的是真枪,不是泥巴的。
  如意后来是怎么送小哥哥走的,她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她只记得自己一个劲儿哭,她从小哥哥的讲话里,看出了她与他的距离,她记起小时候,她给他摘酸枣儿吃,他会挑出最大最红的来送到她的嘴里,她的生日在六月,一个让家里人永远都记不住的日子,他的生日在八月,是个隆重的姚家必须要团圆在一起的日子。所以每年的六月初九他都会送她礼物,礼物每年都是一个样儿,红泥巴手枪。等他进了县城上学后,他就变了方式,有时会给她一只发卡,有时会送她一块蓝花花的丝巾。
  如意送走了小哥哥,她突然觉得有些心灰意懒,这些年来从小到大,她怎么好象一直是为着小哥哥而活着的呢?他的一言一行都能让她风吹草动,他的喜怒哀乐都能让她草木皆兵。
  两个月后,小哥哥还是跟着学生会上了前线,这一走四年。
  大姐和小妹分别都出了嫁,家里只剩下如意了,来提亲的人慢慢就稀了,身体有病的爹娘对她也没有办法,她把家里地里的活儿都包了,还不忘插空帮大姨家收割播种,不管世道如何,人总是要吃喝的。大姨觉得有些对不住她,也劝她招一个入赘的上门来,帮她一起扛起这生活的重担。
  如意只是咬着嘴唇不说话,眼睛也不看大姨,干完活她就走,连水也不喝一口。
  这四年中,爹娘先后下世,接着大姨夫也在一个阴霾天一脚踏进了村头的池塘,如意便把自己家的院子锁了,搬到大姨家去住,大姨常常背着她掉泪,心里恨恨地骂那个没福气的宝瑞。
  二十二岁了。六月初九。
  下工时,如意从山坡里摘了些韭花,大姨喜欢用韭花砸蒜泥拌凉面条吃。如意今天用了一天时间拔完了苞米地里的草,她的两只手都染了草绿,她觉得这草同人的心一样呢,一旦不被及时清理,就会迅速荒芜。她的心就是因为没有及时清理吧,早已经荒芜的如同这苞米地里的草了。
  回到家,大姨竟然做了俩菜在桌上,一盘是腊肉炒秋葵,腊肉是挂在东墙上的,秋葵是门口菜园里种的,一盘是清炒萝卜丝,萝卜也是菜园里的,竟然还烙了俩圆圆的小油饼儿。
  如意有些发呆,现在日子过得不太平,大姨是知道的,怎么还会如此铺张浪费。大姨,你是疯了吗?这日子可不是这样子过的,你也知道现在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就不定哪天就吃不上饭了,你还这样铺张浪费。
  大姨把如意拉到自己跟前来,大姨笑着抹了一把眼泪,傻丫头,今天是你生日呀,这是你来大姨家给你过的第一个生日,你记住啊,以后啊,只要大姨在着,就每年的六月初九都给你过一过,讨个喜庆吧,哎,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乱到几时。
  如意一下子就想起了小哥哥,如果他今天在,他应该是个大男人了,他会送她什么样的礼物?
  这个夜晚,注定不同寻常。
  后半夜里,如意听到了拍门声,啪,啪,啪啪。她披衣开门,一下子惊呆了,门外站着个人,人影高大魁梧,左边衣袖里空空如也。是小哥哥回来了。
  如意把大姨叫醒,大姨一把抱住宝瑞狠狠地哭着,对着他又是打又是掐,最后才看到他的空袖管儿,大姨又捂着嘴呜呜地恸哭起来。
  整个过程,如意都在一旁看着,她真想也上前去抱住小哥哥,就这样一辈子抱住他,再不放他走。
  宝瑞说,娘,娘,饿着呢,吃点饭再哭行不?再说你哭甚,我不好好的站在你跟前吗?说完又甩甩左衣袖子说,是它想早一点去见马克思,才丢开我走的。
  侍候大姨睡下后,如意同小哥哥说话说了很久很久,多是如意在说,从四年前到四年后,从春天到秋天,从夏天到冬天,从生长的庄稼到地里的草,说到最后又说到了东沟里的红土。
  如意说,小哥哥,你往年总会送我一把红泥巴手枪儿,还送过我发卡和丝巾,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些发卡和丝巾什么的,我倒是真心欢喜你做的红泥巴手枪。
  宝瑞咧开嘴笑了,他给如意讲了他这四年在外面的生活,军队,打仗,战场,当然也讲到流血和牺牲,他对如意说,这也是赶巧是部队在前面不远处驻扎修整三天,他才得以请假回来两天的。
  什么?小哥哥,你只在家呆两天吗?你还要走吗?你走了,大姨怎么办?如意的眼眶一下子红了,鼻头酸酸的。
  宝瑞没有说什么,他只拉起了如意的手去了东沟,半块月亮挂在天上,天空有云,但也算晴朗,青纱从来没有这么静谧过,他用一只手从东沟那挖了土,就着月光,在东沟那青石板上开始拓枪,他低着头,右手起起落落,没一会儿功夫,一把红泥巴手枪就做成了。给,小姐姐,送你的生日礼物,希望没有太迟。
  如意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了,她接过来手枪,把手枪放在一旁的石头上,犹疑了片刻,她猛的一下抱住了宝瑞,小哥哥,她喊,我好想好想你啊。
  月光隐进了云层。
  如意奶奶脸上红韵更深了些,她觉得有些冷,六月天,不该这样冷的呀。
  翠儿同瑞生夜里就商量是不是要帮娘去东沟把红土取来,这下了雨,路面湿滑,又在修路。瑞生说,别,这些年,娘从来也不让我插手做这些,都是她一个人来做,如今年纪大了,她更是不会让咱们插手,做一年少一年的,就让娘自己做吧。
  恩。翠儿脾气儿好,在家里瑞生说什么就是什么,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小图说什么就是什么。
  天还没大亮,如意奶奶就起了床,从床底下掏出一个扁肚儿的柳编篮,五十六年了,这个编篮年年陪着她取土拓枪,五十六年了呢,怎么好象才一转眼功夫就已经过去了。
  二十二岁生日的那天夜里,如意要了小哥哥,第二天晚上,大姨   让宝瑞和如意在她面前拜高堂入洞房,大姨说,宝瑞啊,你现在娶了二丫头,娘就是死了也合眼了呀。
  如意送宝瑞离开家门时,真有了送郎去战场的锥心的哀伤,她拉着小哥哥的手,一遍一遍地叮嘱他等打完了仗一定要第一时间回家,她与娘会一直一直一直在家等他。
  小哥哥也是撒泪道别,他嘱咐如意一定要代他尽孝,代他好好照顾好娘,他会在战场上英勇杀敌保家卫国。
  小哥哥,你一走就是五十六年啊。如意奶奶的手摸索着这一把一把的红泥巴手枪儿,这是我二十二岁那年六月初九你给我做的那把,这是你走后第二年,咱们的瑞生刚满月时我做的第二把,这个是第三把,这是第四把,这是第五把……这是瑞生结婚后第一年我做的第二十七把,这是第三十把,小图出生了,从这年开始,我每年开始做两把了,一把拓给瑞生一把拓给小图。
  小哥哥,你竟然就一直不曾回来了,瑞生五岁那年,娘得了厉害的病,没有钱治病,娘就是这样生生把自己熬尽了最后一点儿光呀,娘说她要同我一起把瑞生拉扯大,可是最后娘还是不行了,她躺在床上拉着我的手,说她走后,让我带着孩子找一个男人嫁了吧,宝瑞八成是不回来了,说孩子小,我又是独自一个女人,身边连个最亲近的人都没有,她担心我挺不过去啊。
  小哥哥,我送走娘,趴在她坟上大哭了一场,天明了,我还要做活,不做活就没有吃的,没有吃的我和瑞生就活不下去了。
  五十六年了,小哥哥,我的腰老是疼,头发花白了,牙齿也掉的差不多了,你还不回来吗?如意奶奶把编篮拿在手里,小哥哥,我这就去取红土,现在村里都在修路,早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东沟就要通南北大马路了,你回来时不会再迷了路吧。
  如意奶奶挎着编篮就出了门,大花轻巧地跟在她的身后,偶尔发出喵喵的叫声,一路上都只有大花在跑跑跳跳,花,看把你兴奋的。如意奶奶张开怀抱,大花轻轻一跃就稳稳跳进她的怀里。喵喵喵喵。
  小哥哥,你知道吗?咱家的小图,长的最像你,村里人都觉得像,小时候,我只要牵他的手上街,人都会喊他小宝瑞。
  如意奶奶嘴里嗫嚅着说着话儿,脚下却没停,一直往着东沟走去,大花安静地卧在她的怀里。突突突突的拖拉机运土垫土的轰鸣声,渐渐灌满了耳朵,如意奶奶停住了嘴,大花在她怀里惊恐起来。
  瑞生刚升井不一会儿,正要脱衣服进矿上的澡堂儿,电话就追着打了过来,电话是从欢城的一个公用电话亭打来的,翠儿在电话里哭着说,瑞生啊,你快回来吧,咱娘出事了,在路上被运土车给撞了,现在送到欢城中心医院去了,你快点来。
  瑞生撂下电话,腿都要软了,打小就是娘与他相依为命,娘艰辛地把他拉扯成人,他对娘的依赖不是一般的依赖,如果娘不在了,那他该怎么办呢?
  如意奶奶伤的不轻,她瘦弱的身体徒然涨大了好几倍,胳膊和腿都打了绑带,脑袋也被包裹了一半,她两只眼睛紧闭着,病床前什么动静也没有。
  娘,娘啊,你可别吓我啊。瑞生一张嘴,嘴里喷出一口鲜血来,身子接着就瘫倒下来,吓得翠儿大哭,医生护士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床上,着手抢救。
  急火攻心,没大碍的。医生对翠儿说。
  翠儿又跑去公用电话亭,给欢城一中的小图打电话,让小图快点来医院,她自己一个人招架不了。
  小图没几分钟就到了医院,欢城一中与中心医院只隔了两条街。
  接下来的几天,如意奶奶醒过来三次,每次都要问瑞生要她的编篮和大花。瑞生问翠儿,翠儿从墙角那里把娘的编篮拿了过来,是运土司机连同编篮一起带来了,至于大花,已经没了,都说猫有九条命,但这一次是真的没了。司机对瑞生和翠儿说,我正运土呢,把这边的土挖到那边,垫在低洼处,正垫着土呢,老太太不知从哪里就冒了出来,当时吓得我腿都软了。
  瑞生没有埋怨运土司机,他知道娘一到了东沟就犯癔症,好象东沟里有什么东西在,娘一去就占上娘的身,扒都扒不下来,扯都扯不下去。非得等娘回到家,活好了泥,拓好了枪后,才会恢复如常。
  娘情况不太好,翠儿就着了急,别看平日里都是瑞生说什么她听什么,娘说什么她听什么,可这回,翠儿心里有了主意,她不能问瑞生,瑞生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她也不能问娘,娘现在云里雾里正四处游荡呢。翠儿让小图在医院陪着奶奶,她把瑞生带回青纱,一边找族人陪瑞生去找风水先生拿罗盘定墓穴,先开好矿修下坟来吧,要大理石的墓,怕的是万一娘不好了呢,真要没大碍,算是冲冲喜,建寿坟。一边又找了几个同门的妯娌,同她一起去寿衣店裁剪寿衣,娘苦了一辈子,七件套是要有的,还要两铺两盖,陈木匠那里也要提前打声招呼,棺木就要松木的,前后两头雕花,不用刷油漆,娘喜欢一切自然的东西。
  小图在医院陪着奶奶,从小到大,他与奶奶的感情比与翠儿娘都深,他出生时属于七个月早产,翠儿没有奶,小老鼠一样的小图,硬是被如意奶奶喂小米汤找百家奶给养活了过来,现在小图都一米八的大个了,细高挑,大眼睛,手脚大,嘴巴小,如意奶奶就爱看着她的大孙子,亦步亦趋地跟着看。可是现在如意奶奶看不到小图了,她好象很累很累,她慵懒地闭着眼睛。
  小图把奶奶的编篮拿在手里,那里面有半篮红土,他把土倒进病床下的塑料盆里,从外面走廊里接了水,把土活好,活到稍软些,晾上小半天,等土没了水硬度上来了,就可以开始拓枪了,小图从自己的包里拿出美术刀,他决定用他的美学知识帮奶奶做两把最最漂亮的红泥巴手枪儿,这是今年奶奶的任务。
  老姚,你快看。李云已经越过17床了,她又发现什么似的,停住了脚,冲前边正步走着的目不斜视的姚宝睿喊了一声。
  姚宝睿不依为然地说,看什么看,亲家母怕是要饿了,他冲她扬了扬手里的提着的饭盒。
  有小孩在拓手枪儿。李云自语了一句,就跟了上来,是呢,他们今天来中心医院是有任务的,他们唯一的女儿与女婿双双出国后,女婿的寡娘几乎就由他们夫妇俩来照顾了。这是欢城中心医院7楼外二科,亲家母在阳台上摔了一跤,盆骨粉碎性骨折。   姚宝睿已找到21床,他站在门口等李云,李云是他的战友,他上过战场,参加过三大战役,在那些战役中他被炸掉了左胳膊,后来转做后勤宣传人员与李云一起创作战地舞台剧,自编自导自演,一直走啊走啊就走到了今天。
  云丫头也已经老了。姚宝睿以前喜欢喊李云同志,当年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他改瑞为睿字,摒弃了所有有关于宝瑞的前世今生。退休后他便改了嘴,喊她云丫头,喊云丫头的时候,他常常会有片刻的走神,好象一下子又回到了五六十年前的青纱,他在那里的老娘常常对着他念叨二丫头。二丫头,他有时也会不经意地从嘴里吐出这三个字来,只是吐出来罢了,他从来没有想再回去青纱,也从来没有再想过关于二丫头的更多事情,青纱太遥远了,小表姐早就不在了吧,即便是在也早就儿孙满堂安享清福了吧,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的吧,近亲属婚姻是无效的,老姚常常这样安慰自己。
  老姚还是不经意地走过17床门口,然后当真就看了那个英俊阳光的青年,见到青年让他最吃惊的是他拓的红泥巴手枪和青年的让他分外熟悉的模样。
  没费什么劲,老姚就与青年成了好朋友,青年在陪护奶奶,奶奶被挪进了重症监护室,他不能帮奶奶做什么,就只有帮奶奶拓枪。
  老姚告诉青年,他可是拓枪高手,青年咧了咧嘴,算是承认吧。你不相信吗?他从青年的塑料盆里拿了一块土,竟然是做泥巴手枪最好用的红土,他抬起头仔细地看了一眼青年,然后他熟练地抬起右手,没一会功夫,果然一把红泥巴手枪就做好了,与青年做的那两把竟一般无二。看到青年的惊讶,他笑着说,爷爷呀,当年可是个征战沙场的大英雄,打枪,突突突突知道不?打枪的大英雄。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
  小图觉得这个爷爷真是可爱,他把爷爷做的手枪与他做好的手枪放在一块儿,这算是今年奶奶额外多完成的任务,为了感谢爷爷的出手,小图把剩下的红土连同编篮都一古脑都送给了爷爷,惹得爷爷好一阵子感谢。
  爷爷把红土宝贝一样地抱在胸前,离开17床时,他回头问青年的名字,青年说,他姓姚,叫小图。
  如意奶奶还是没能撑下来,三天后当翠儿在青纱把一切准备完绪后,她缓缓地吐出了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气,不情愿不甘心不得不地撒手人寰。离开前的三个时辰里,她大喊大叫,这一辈子她活的太谨慎和卑微了,她担惊受怕好不容易拉扯大了瑞生,瑞生小的时候,她受过多少的欺辱和委屈啊,娘临走时拉着她的手说,怕是宝瑞不回来了。果然就应了娘的话,她的小哥哥再也没有回来,五十六年了,整整五十六年了,应该有第八十三把手枪了吧。
  如意奶奶走时两手没空着,两只手各握着一只红泥巴手枪儿,一只是姚宝睿做的,一只是小图做的。享年79岁。
  老姚回到家后一直对着面前的编篮和红土出神。
  编篮好象是娘的手艺,在青纱用柳条儿编筐编篮是村风民俗,这个编篮很明显就是从青纱来的,还有这里面盛放的红土,应该就是东沟里的红土。东沟,东沟,老姚骇得自己心惊肉跳。
  三天后,老姚决定回青纱一趟,他与云丫头撒了个谎,说他的老战友要在县城里筹办抗战六十年庆典。李云特意给他准备了两身换洗的衣服,不用,不用,我就穿旧衣去。老姚坚持说,他让李云从压箱底里翻出那件洗的泛白的军装来,就穿这件,就穿这件。
  从欢城到青纱的距离原来比想像中的还要远,还要长。
  老姚踏着夕阳的余辉进入青纱时,正好路遇一场葬礼,好象全青纱的人都出来送行了,那么浩浩荡荡的人群,就象当年他们那浩浩荡荡的部队一样。老姚被裹挟进了队伍中,他听到人群中嗡嗡嗡嗡地说着话,好象都是在对他一个人说的,说着话的当儿,还不时有一把一把红泥巴的手枪儿被撒落在地上,隔五六米丢一把儿,老姚一个一个去数,数了八十四把。
  夕阳西下,老姚一个人坐进自己的悲伤里泪如雨下。
  青 梅:原名刘清梅,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高研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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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6日上午,“冀中能源杯·第三届感动中国的矿工”发布会在北京京西宾馆隆重召开,中国煤炭工业协会会长王显政,中国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书记处书记夏潮,中国职工技术协会理事长李世明,中国煤炭工业协会党委书记、副会长兼秘书长梁嘉琨,国家煤矿安全监察局副局长李万疆,中国能源化学工会主席王俊治,原煤炭部老领导,中国煤炭工业协会副会长等领导出席发布会。发布会由中国煤炭工业协会副会长彭建勋主持。煤炭行业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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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次去大坳,都要去看看幺叔的小石屋。  小石屋在一棵大樟树脚下,旁有一条苍黑色的石板路,石板路很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石板之间,生出些青苔和小草。小石屋全用石头砌成,顶上盖着薄薄的石板。石屋紧挨着一座合葬墓,坟墓挺大,用石头做成,以水泥勾了缝。坟上插满花圈,还有纸旗、纸伞。坟前有未燃尽的香烛,地上落满纸灰、爆竹碎屑。  说实在的,在我的心中,这间小石屋已不仅仅是一种物质实相了,还是一种精神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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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井下上来,牛山儿失魂落魄的犹似掉了魂。他觉得窑衣湿透了,贴在身上冰凉冰凉的,好似冰冻的铁板,彻骨的寒。出这样的大汗是累的吗?不是,是吓的。今儿在井下他“见着鬼了”,把他吓得魂不附体。俗话说,人不能干亏心事,若干了亏心事,心就飞了,魂就散了,再也捡不回来。今儿他干了亏心事,心魂已在万里长空遨游,再也寻不到归处。  今儿班上,派了两茬活儿,一茬在南八槽刨毛洞,一茬在南七槽刨毛洞。南八槽别名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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