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道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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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徽州城时下最流行的看本当属南锣书局的《一夜道春》。有两个月没出新本了。
  南锣书局少东家齐骁,今年年初才得了齐老爷的令正式接管南锣书局,书局几乎覆盖了整个江南地区,而《一夜道春》是书局里卖得最好的书,作者上秦朔风是书局里最火的作者。
  作者交不出稿书局就印不成书,按说催稿一事本轮不到齐骁,可就近几回书局掌柜大会,主持大会的他频频听见《一夜道春》和“上秦朔风”的名号,耳朵快要生茧,更不得了的是,齐家的“活佛”、齐骁刚过百岁生辰的曾祖母,躺床上用参汤吊命时,用她棉絮一般的声音颤巍巍地问丫鬟:《一夜道春》出了吗?得到否定答案后就把汤含着闭紧了嘴。
  这可急坏了齐家上下,日日都有人缠着齐骁想想办法,搞得他俊秀的眉毛一日都没舒展过,一日在忙完公事后,齐骁携上秦朔风的直属书局掌柜,一起来到了上秦朔风的住所。
  这“上秦朔风”一念便知是假名字,真名掌柜也不晓得,当时书约签得着急,真名一栏如同鬼画符,这么久了也只知此人住址。
  上秦朔风从南锣书局发迹,去年在城郊买了套大宅子,等齐骁骑马到达时已是满星当头,城郊人少,可此处豪宅众多,家家户户都在门口点了夜灯,独独只有这扇府门一团漆黑。
  光是站在门外齐骁就鼻子发痒,他打小嗅觉灵敏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整洁,空气中却似有陈年浮尘,掌柜举手叩门之时浮尘飞扬,齐骁还是没忍住打了两个大喷嚏。
  哪知大门一推便开,吱呀一声惹得齐骁登时汗毛倒竖——真不知是说这宅子主人不拘小节还是人格邋遢好。
  总之,齐骁对上秦朔风的第一印象不太好。再能给他赚钱也没用。
  积了怨言的齐骁跨入门内,人不防外客他又何必拘泥,大跨步走在掌柜前面,穿过蛛网遍布的回廊,远处有微微的光。
  前堂是空的,隔着院子,只有一间房像是人住的地方,齐骁落定院中央,像是这时才念起礼数,弯月在上,齐骁扬声喊上秦朔风的名字。
  喊了几声无人应答,齐骁刚想直接走进去,北面的屋顶上忽然传来一句上阕:“一月一叶一露霜,乌啼难寻料冬藏。”
  齐骁微扬下巴,掌柜在他身后急得搓手:“女的!怎么是个女的?!”这掌柜也是任职不久,上个跟上秦朔风接触的掌柜回老家了。齐骁不动声色,显然是在等下阕。
  半晌,下阕作好了:“我在上边看了看,哪家洗澡美娇娘。”
  ——不错,这正是上秦朔风的风格,读者们就喜欢她一时正经一时不正经的小腔调。
  “上秦先生,在下南锣书局齐骁,登门叨扰,实乃有事相求。”齐骁抬头望向屋顶站起来的人影,黑黢黢的看不清面貌,只觉是个清瘦的女子,身材乏善可陈。
  “齐公子,久闻大名了。”
  话音刚落,齐骁只见那人影翻了个滚要从房上滚下来,掌柜也看出不对慌忙跑去下方伸长了手臂,片刻,地面一小片尘土微扬,齐骁连忙抬袖掩鼻,放下时见一人稳稳落地。不远处掌柜空着两只胳膊,还在半张着嘴。
  “齐骁公子。”
  “上秦朔风……先生。”
  齐骁一时卡了壳,原因无非是这上秦朔风是名女子,眼神亮晶晶的,一看就知是聪慧之人。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上秦朔风皱眉笑了笑,齐骁也是同样的反应。
  把近期的衣食住行回忆了遍,齐骁才勉强记起有个地方叫望香楼,此生他就去过一次。
  二
  那日齐骁招待来自北方的另一家书局,北人不比南人温婉,就算做的是书墨生意也喜欢沾点脂粉气,齐骁只得硬着头皮将他们领入城中最大的风月场望香楼。
  好在望香楼分为两楼,齐骁所处的前楼主吟诗作对,后楼才是寻花问柳,可再清白也是近墨者黑,当身旁的姑娘第三次用绣花鞋的鞋尖儿撩开齐骁的下衣袍,他终忍无可忍出门透气。
  这一气很长,一直透到望香楼的后院,湖面在月光下波光粼粼,萦绕鼻头的脂粉气味这才散了些。
  齐骁深呼一口气,发誓再也不来这里了,却听附近有争执的声音。
  说是争执,其实已经上手了。两人在林中拉拉扯扯,一方姿容秀丽衣着繁复,应是望香楼的姑娘,另一方外袍松垮行为不堪,抱着姑娘的胳膊就是不松开,情急中姑娘向齐骁投来一眼,齐骁立马读成求救信号,上前一把将那人推翻在地。可谁知姑娘又俯下身去,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你再不走,我就跟这位公子走了!”姑娘斥道。
  齐骁一愣,怎么又牵扯上他?
  地上的人揉了揉胳膊坐起来,很是不满地盯住齐骁,齐骁一脸无辜,只注意那人身形瘦小,上唇还有一抹小胡子。
  齐骁以为他还要起来打一架,心里做好了准备,不料那人起身后转身即走,一阵风声后消失在丛中。
  留下的姑娘向他道了谢,说自己叫丹娘,齐骁以后来可以点她,她虽姿色在望香楼不是上乘,作诗作对子可数一数二。
  齐骁摇摇头,赶回去向北人道了句身体不适便匆忙离开,哪知到了马厩,有个人早在那里等着他。
  马厩无人,幽幽一盏油灯便是最亮的光,齐骁看那小胡子便知是谁,心道这是惹了麻烦,略有后悔。
  “多管闲事,不然我早带丹娘走了。”那人声线沉沉,加之身形,让齐骁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之感。
  他起了架势,一看就是练家子,刚才不过是趁他不备齐骁才能推开他,这下正面对决,花拳绣腿的齐骁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果然,此人出手极快,齐骁险险躲过很是狼狈,可也在躲闪中,让他发觉了到底哪里古怪。
  又是一掌袭来,齐骁不躲反进,出手将那人的小胡子揪了下来。
  “疼疼疼……”
  不管那人的哀嚎,齐骁专心于怎么把手上黏糊糊的小胡子甩掉,他嫌弃地看了那人一眼,又看了看小胡子,内心更加嫌弃。
  ——女孩子家家不养在深闺,跑来这种颠鸾倒凤的地方,大不雅。   “丹娘是你何人?”齐骁顺手把小胡子黏在墙上,略抬眼看她。
  似乎被戳穿后产生了心虚,她支支吾吾没了刚才的气焰,眼珠子转了转,放开了声道:“关你什么事!”
  声音清清亮亮,一丝丝女儿家的娇嗔。
  齐骁还想再问,她却又如一阵风似的跑走了。
  而这眼下,她又一阵风似的出现在他面前。
  上秦朔风——看来她也觉得自己像风。齐骁在心底嗤笑,表面端坐。
  屋里有一茶桌,茶杯个个东倒西歪,上秦朔风给他倒了杯水,齐骁不喝,边说话边把茶杯放好倒扣在茶盘里。
  问的话无非是为什么不写书,是不是遇到难处之类的,上秦朔风在茶桌另一侧,支着头,歪着脑袋看他嘴巴动来动去,她打了个呵欠,齐骁一瞬间紧了紧手中的茶杯,笑脸问:“是在下太无趣了?”
  “非也,齐公子只要坐着别说话就十分美好。”
  齐骁扯扯嘴角:“那先生何不把这美好写进书里,《一夜道春》正好写到了男女主角回忆初遇时的情景,不正是现下此时,我与先生初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这下换上秦朔风的目光十分古怪,她双手放下,谨慎地将他们的距离又隔开了一些,随时都要跑的样子。齐骁倒优哉游哉,冲她微微一笑很是坦然。
  “今日本人执笔之心已死,明日齐公子请早吧。”
  早料到会是这种结局,但倒也不算完全闭门谢客,齐骁想了想先带上掌柜离开,上马奔出几里掉头转向夜晚城里最热闹的地方。
  做大事者,总要有点牺牲的。
  三
  日上三竿,宅子外和一帮人等了许久的齐骁一声令下,那帮人便闯进了上秦朔风的家中。
  进入后有条不紊,扫地的扫地,清蛛网的清蛛网,两盆奄奄一息的花被花匠端去救命,养鱼的水缸里终于有了活鱼。
  齐骁一路走过很是满意,大家各司其职,但谁也没去上秦朔风的屋子,齐骁在院子里默默踱步,思考这上秦小姐是不是一头沉睡的猪转世,不然外头那么大动静,怎不知出来瞧瞧,大门也从来不锁,昨晚还是他看不过去由外面锁上——反正她有上天入地的本事,有没有门都一样。
  耳朵附上门板,齐骁静心倾听,听到了平缓的鼾声。齐骁当机立断打开屋门迈了进去。
  “季!小!青!”
  他一声大吼,床上的人霎时跳了起来,稀里糊涂地张口便喊:“师父我又睡过头了我现在就去扎马步!”
  丹娘告诉齐骁,此人名叫季小青,是她原来开武馆的夫家的小妹,是捡来的女儿,当初大喜之日她还离家出走来着。
  那时齐骁忍住了丹娘身上浓烈的槐花香,没忍住问道:她为何要离家出走?
  “为何?你说为何?”丹娘衣袂飘飘像只看尽人间声色的蝴蝶,素手点在齐骁的肩头,“谁不知我和她哥哥青梅竹马,谁又不知她哥哥书读得好长得又俊,”丹娘眨眨眼:“像公子一样。”
  齐骁算得出,如果这位哥还好好的,绝不会让家里两个女人背井离乡,一个流落风尘,一个独居已久,而且看季小青的状态,想必与这位嫂嫂也有不可言说的隔阂。
  丹娘也问了齐骁与季小青的关系,听到上秦朔风的名字,她怔了怔,嘴角露出心安般的笑:“只知道那丫头古灵精怪,没想到真有几分本事。”
  这才只是几分本事?齐骁略略一算,这些年南锣书局发给上秦朔风的书稿费,应当够给丹娘赎身了。
  季家把季小青当亲生女儿,把她宠得很是任性,除了季父在世尚能教训她两句,别人训她只有讨打的份。丹娘劝齐骁不要逼她太紧,这丫头柔中带刚天不怕地不怕,齐骁一身细皮嫩肉身价金贵,可别被她打坏了才好。
  齐骁这个人说理讲法,听她这么说反而暗想,她若真打他才好,届时告到官府去,让她在牢里给他写书……
  话又说回来,齐骁闯入季小青,也就是上秦朔风的闺房,季小青里衣大敞一片春色,齐骁避之不及,偷偷移开眼睛,耳朵根也偷偷地红了。
  季小青拢了拢衣服,不怎么介意他的出现,拱进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懒懒道:“是你啊!”
  齐骁深吸一口气,压抑住给她本《女诫》的冲动,四处找了找,半天才在地上找到两件能穿的衣服,扔给她:“天冷,穿上说话。”
  季小青拾起衣服,套了半边袖子,看着齐骁挺直的背部,忽而面上一红:“你出去。”
  再见就是在前堂了,前堂已经焕然一新干净整洁,十人用的圆桌上放着香气扑鼻的菜肴,介于季小青才起床,齐骁吩咐他带来的厨子烧中饭之余准备点白粥好下咽。
  季小青就像八辈子没吃过饭,一顿风卷残云,而齐骁云淡风轻地搅动着面前的白粥,道:“先生今日的执笔之心怎么样,复活了吗?”
  夹完盘里最后一块肉,季小青抹了抹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齐公子,我就是不想写了。”
  啪的一声,白瓷勺在齐骁手里,断了。
  四
  齐家兄弟四人,齐骁排行第三,南锣书局本落不到他头上,但齐老爷说了,说我这个三子啊,最大的优点就是狡诈。
  天凉后,季小青的被子就薄了晚上总睡不安稳,这日她难得出门想买床被子,刚一跨出门槛,就听见一阵敲锣打鼓——
  “瞧一瞧!看一看!《一夜道春》作者上秦朔风!挖坑不填罪大恶极,大家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吓得季小青赶紧又把门关上了还落了锁。
  齐骁好笑地站在回廊上望着她,季小青发现了他,敢怒不敢言,气呼呼朝后院走去,到了墙根下奋力一跃——
  “大家瞧一瞧……”
  人又跃回了院子里。
  齐骁在后面笑到内伤。
  季小青热泪滚滚,嗫嚅道:“齐骁,我冷。”
  齐骁一皱眉,暖呼呼的棉花大被就送到了季小青的床上。
  季小青说渴,齐骁就派人在她家里挖了口新井,连着山上的泉水眼;季小青说乏,齐骁就拜托丹娘带上望香楼最能歌善舞的小姐妹来表演;季小青说孤独,齐骁就着力打扫了她旁边的厢房,晚上先等她熄灯他才睡。   季小青说她还是找不到男女初遇时的感觉,齐骁犯了难,试探着:“要不……你想想你哥?”此话一出,季小青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齐骁撇起嘴不说话了。
  夜半,季小青往齐骁的房顶一跳,让躺在床上的齐骁吃了一嘴灰,他下床披衣出门看季小青又整什么幺蛾子。还是皓月当头,季小青一身单薄地站在上面,仿佛下一秒就能把她吹走。
  齐骁认为这是作者最重要的时刻,在如此寂静的环境下创作者才能保持高度集中的精神力,才能创造出旷世巨作——比如《一夜道春》的后续。所以他不敢有太大的动静,连呼吸都是浅浅的。
  突然间,季小青绷紧了后背,齐骁屏住呼吸,不知道她什么灵感降临,脑中却早已过尽千帆,幻想季小青下来后就能奋笔疾书,把《一夜道春》的后续一口气全部写完,到时候南锣书局抓紧加印全国铺货,最好能让南人在北人面前争一口气!
  “何嫂,今天洗这么晚啊?”
  听她这么一喊,齐骁差点没一头撞死,没想到对面还有人应答:“是啊,今天和姐妹去山里玩儿回来就晚了!”
  “那你早点睡啊!”打完招呼后,季小青从上面跳下来,忽然发现齐骁的脸色非常之黑,黑得就差在那上面点两颗星星,季小青没见过他这样,之前他再怎么生她的气,表面上都是好言好语,虽然也知他英俊的躯壳之下是一肚子坏水,但总没有像此时此刻,连脸色也变得夜凉如冰。
  齐骁用最短的时间考虑如何表达他的愤怒——打?他打不过她一有童子功的;骂?他骂不过她一写字的;还能怎么办?齐骁恨得牙痒痒,竟然举起手打了自己一嘴巴。
  是他太没用,南锣书局这么大一书局,他又是一局之长,居然连一篇书稿都要不来,是他父亲看错了人,是他辜负了齐家,辜负了曾祖母!
  他还有什么颜面活在这个世上!
  齐骁跑到上回打的新井前一只脚站了上去,季小青一记轻功过去抱住他的大腿,哭着道:“我写!刚才逗你玩的,我有感觉了,我写!”
  齐骁怀疑地回望着她,脚下倒有了松动,季小青在月光下垂着头,小声道:“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挺有感觉的……”
  满腹春事的少女是好看的,月光将她的面容照得像鹅蛋一样透白,羞涩好像变成了气味一下下撩动齐骁的鼻尖,空气里弥漫起好闻的味道,齐骁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味,但今后只要他闻到这种味道,都会想起此时月光下的少女。
  当夜,齐骁没让季小青闲下来,守着她写了整夜的《一夜道春》,窗外晨光熹微时,温度稍稍转暖,他忽地福至心灵,若此时窗外春光烂漫,岂不是正用一夜说到了春日,那男女主角该如何倾心缠绵,才能有一晚上都说不完的话。
  五
  季小青忍着酸胀的眼在太阳升起后写完了一章,齐骁拿来匆匆审阅一遍就匆匆走了。之后再没来过。
  既然稿子开了头了,后面的剧情也就容易出来,慢慢地,季小青的交稿有了规律,她总是用彻夜写完,翌日清晨掌柜再来取稿,大约一月之后,《一夜道春》的新本就写完了,不过还没有最终结局,只是在这一本的最后,男主角消失了。
  在这期间,齐家的“活佛”咽了气,齐骁披麻戴孝在灵堂守了几夜,出来就往南锣书局跑,毕竟他在季小青身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书局内外务挤压成山,他成天忙得不知日夜,只知季小青的书稿在写,但自那之后再没看过,全权交给了书局的掌柜。
  又是熬了整整一夜,油尽灯枯,伏在案上睡去的齐骁从噩梦中惊醒,他揉了揉穴位,入冬后门窗紧闭,晨光在窗棂上是白茫茫的一片。他到炉边烤了烤手,管事听他醒了,在门外询问要不要用早膳。
  许是才醒不久,齐骁还有些茫然,开口竟然是问:“上秦先生的屋子暖吗?”
  管事自然不知,但也不敢怠慢他,小心翼翼地回问:“要不……您去看看?”
  路上齐骁还有些埋怨,这都一个月了也不见她身影,还说什么第一次见他就有感觉,有感觉是这样的吗?是一个月的不闻不问吗?
  可是他进了季小青的宅子,才发现她人不在,屋里没有炉子。他抹了把她的书桌,顿时被灰尘刺激得打了个喷嚏。
  他利用空隙看完了她这次的全稿,看到结尾处还失笑,当是她为后面剧情埋下的伏笔,不料她的女主角没了男主角,他现下也没了她。
  这可怪了,以他对她的了解,她不是爱出门的人。
  齐骁真心不愿意,可他还是第三次来到了望香楼。
  他说要找丹娘,望香楼的人的神情就很奇怪,但还是叫了丹娘过来,浓香飘荡里的屋内,除了隔桌而坐的齐骁和丹娘,还有一打手样的人物,片刻不放地靠着门边站立。
  丹娘替他倒酒的手都在抖,酒洒了些出来,那打手猛然一瞪,如不是齐骁手疾眼快,丹娘的酒壶就要掉地碎了。
  齐骁不记得以前请北人来这儿每个房间会有这么一号人物,他闷不做声喝下一杯酒,丹娘老老实实的、手脚都在该放的地方。他垂下眼:“是不是有点热,能开窗吗?”
  丹娘依言去开窗,齐骁像是闷久了迫不及待也走到窗边,打开窗的瞬间,丹娘瞬间拦腰抱住齐骁跳了下去。
  在季家的武馆耳濡目染,丹娘的功夫或许没有季小青那样好,但带齐骁去她想要去的地方勉强是可以的。
  望香楼的打手可不是两三个,他们信号统一,一股脑冒出来去追赶丹娘与齐骁,丹娘赶紧跟齐骁说话,问他知不知道什么是望香楼的生死契,她就是这种生死契,要赎身只能一命抵一命。
  齐骁背上一凉,他还真第一次听说这种东西,还没等他回神,他们已经到了一处破旧的柴房前,丹娘奋力一脚踢在门上,腿部顿时发出骨头折断的声音,门被她踢开,灰尘都飞了起来,齐骁捏住鼻子,定睛往屋里一看——久久不能言语。
  打手们赶了过来,抓住丹娘就地捆住,齐骁是客人他们不敢动,只先将丹娘拖走。丹娘被拖行在地还在大喊:“齐公子,救救她!让她出来!”她惹恼了打手,啪啪两个嘴巴,打到人陷入昏迷再没说话。
  齐骁回过头,柴房的浮尘散去了,阳光照不进的深处,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他才迈出半步,便听里面有人似用牙缝挤出的话语:“走开,不要进来。”闻言,他用力使自己合上因震惊而半张的嘴,咬住牙齿不让上下牙打战,握紧了拳头,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以他的身份地位,望香楼不敢伤他分毫,他才得以全身而退。
  可是他知道了,知道了季小青在那里,捆在扎入土地的木桩上,全身裹着铁链,铁链裹着血,血和锈融合的气味怕是他一辈子的梦魇。
  她看起来就要断气了。
  六
  和南锣书局一样,望香楼也是很大的组织,但不是正道也不正派,之所以能在各地开枝散叶,无非是对姑娘的看管特别严格,有的是凭一张卖身契进来,赚够了或是遇到恩客还能赎回去,有的签的是生死契,这种姑娘一般是主动进来的,而且往往需要望香楼出很大一笔钱。
  生死契一旦签署,只能一命抵一命,但还有一条生路,就是遭受七七四十九天的毒打,不管是谁,只要愿意赎这个姑娘的人,熬过四十九天或是人死了,姑娘就可以自由。
  齐骁是读书人,头一回听人解释这种霸王条款,喝下半壶浓茶才缓过神来。书局没人知道这个,他还是托了北方书局的人才打听到这样的情报,北人还说如果齐骁碰到了,可千万不要管,望香楼的报复令人意想不到。
  四十九天,不知道季小青这是第几天了。
  天上落了今年第一场小雪,当一粒冰凉的雪花落在齐骁的前额,激灵下他的脑中轰隆一声,什么精明算计都成了空。
  他先去了祖先堂,对着齐家列祖列宗磕了八十一个响头,再去召齐齐家上下懂点武的人,最后去见齐老爷,问:“若是我不学无术糟蹋了齐家产业,那能糟蹋多久?”
  齐老爷当真想了想:“三十年吧。”
  齐骁点点头:“够了。”
  还没等齐老爷问他够什么了,他上去就把齐老爷身后墙上挂着的,不知是哪位从武的祖父的御赐宝剑抽了出来。
  宝剑不老,剑刃还亮得刺眼。
  齐骁领人冲进望香楼救人,望香楼有意阻拦但不敢硬碰,这里的望香楼只是一个分号,而齐骁掌握着江南区最大的书局,力量悬殊,望香楼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季小青本就瘦小,遭受几日的折磨更是不成人形,丹娘也没好到哪里去,断掉的腿还没接上,想是以后都难走了。
  齐骁把季小青抱回家,领回他的屋子,放到他的床上,一层层将她裹严实了,嘴里还一直在问她冷不冷,季小青似乎想笑,可笑起来牵动了伤口,笑不像笑哭不像哭地说:“齐骁,你完蛋了,我居然还觉得开心,我……”后面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哗啦啦流了下来,跟山上的泉眼似的。
  “你书稿还没写完,不许死。”齐骁把火炉拿过来靠近她。
  季小青想摇头,可只有眼睛能动:“不会有结局了……”
  “我说有就有。”
  炉火中发出噼啪火星,把两人的面庞都烘暖了。
  丹娘得到了医治,精神渐渐转好,从她口中齐骁得知,五年前季家遭仇人陷害背上了污名,季小青哥哥为了找寻翻案证据在路上遇仇杀,季家父母因而死于狱中。为了能翻案请得起状师,刚过门的丹娘选择与娘家决裂,用最坏的办法短期内筹得一笔钱,官司打了一年有余,案子终是澄清了,可她也进了望香楼。
  季小青说什么也要跟着她,哪怕她曾因她夺走哥哥的疼爱而负气出走。
  两个姑娘相依为命的日子不好过,季小青也差一点进了望香楼讨生活,可丹娘不准,她咬咬牙去后楼做了段时间,拿钱给季小青租了房子住。
  房子旁边是个书生,平时爱好写各种好玩有趣的看本,一次风大稿纸吹到了季小青那里,一下就让她来了兴趣,季小青的想法比书生更有趣,她说书生写,后来得到南锣书局的赏识,掌柜登门签书约时,书生阴错阳差举家迁移到别地,让掌柜在空门外一筹莫展,还好季小青路过,问个明白后,她拍拍胸脯说:我写的,我来签。
  于是世上多了个写看本顶厉害的上秦朔风,少了个可怜巴巴的季家小妹。
  季小青以为等她写够了丹娘就能赎身了,可当她带上能赎三个人的钱去找望香楼时,才知道那年为什么丹娘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她尝试混进望香楼把丹娘带走,丹娘深知望香楼的手段,不是一走了之能解决得了的。
  也就是在那时遇上了齐骁。
  “齐公子,小青和我不一样,我是深切地爱过她的哥哥,而她不过纸上谈兵,我看得出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所以……望香楼若是来了,请把我交出去。”一命抵一命,也可以是签署人本人的命。
  七
  齐骁没有交出任何人。望香楼派了打手,把南锣书局一间间砸毁,齐家人虽文弱却十分有骨气,书局毁了再建,人吓跑了再招,就齐老爷说的,哪怕什么都不干也能撑三十年。
  望香楼却等不及了。
  季小青因伤口愈合发痒,白天尚能忍住不去挠,晚上精神松懈,时常将自己挠出一身血,齐骁心疼不已,强迫季小青晚上和他一起睡,把她抱得牢牢的,抱到她不能顺畅呼吸,每夜睡过去都是昏昏沉沉的,哪还有力气挠自己。
  这一夜,他们被利器穿透瓦片的声音惊醒。
  季小青是个习武之人,哪怕重伤在身也会下意识躲闪,她翻滚下床却发现齐骁一动未动,她挣扎着再爬上去,齐骁面色惨白流下了冷汗,他的右手,被一只短镞穿透定在了床上。
  北人很有义气,得知齐骁有难,派了许多人来支援,这才使得望香楼只放了一支暗箭,但无论取了谁的命,都会是齐家多管闲事的教训。
  箭镞上有毒,不消片刻齐骁的手背就发黑了,季小青惊得头晕目眩,撕坏自己的裙角绑住齐骁的右臂,她绑得很紧后背顿时湿透,大夫还在路上,她出身武家见惯了刀枪剑戟,是眼下齐骁最好的大夫。
  齐骁双唇发白,痛楚从右手蔓延到四肢百骸,季小青闭了闭眼用手帕捏住箭镞的一头,她心里也没底,闪着泪花的眼直直盯着齐骁。而齐骁只是点了点头。
  箭拔出来时,齐骁还是没忍住咬烂了唇。季小青低头要把毒血吸出来,齐骁却按住她的脑袋不要她动,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掉在齐骁的手背上。谁也不知道这毒流入嘴里会有什么下场,齐骁不想让季小青冒这个险。
  季小青哭到崩溃,救治到此搁置,她号啕道:“齐骁!你说我能为你做什么,我什么都会去做!”   “坐过来点。”齐骁左手招了招,季小青立马蹿了过去,他揽着她,像是弥留之际想说说话:“第一,你不准再伤害自己;第二,把《一夜道春》写完。”
  齐骁想想都后怕,倘若那日没有赶去季小青家中催稿,说不定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说不定这么久了,早没这个人了。
  一切都刚刚好,他们相识得不早不晚。
  季小青苦于丹娘的生死契和瓶颈期的书稿,正打算去望香楼一了百了,齐骁却奇迹般地出现并看住了她。齐骁要书稿,偏偏她交不出,她交不出他就盯着她死缠着她,他那么尊贵的人,放下了身段来照顾一个黄毛丫头,说出去定然贻笑大方,于情于理,她都不舍他受到耻笑。
  其实在她的心中早当自己已经死了,死在望香楼黑暗的柴房,而丹娘获救,一个人回了老家,就像当年丹娘帮季家洗去了冤屈,季小青用命帮丹娘洗得干干净净,让丹娘得以在季家三口的坟头上点三炷香,说不定,丹娘的父母也还能接纳她。
  死人最怕动了情,但齐骁这人如血液如骨髓,季小青多看他一眼便溃不成军,哪能死,活着多守他一会儿都来不及。但她也知二人有云泥之别,齐骁是好的,好到季小青不愿糟践他,她自认卑微,配不上齐骁。
  可齐骁不那么觉得,从头至尾,上秦朔风发生了什么事,南锣书局都要震一震,她季小青磕了碰了,他齐骁都关心得紧。
  《一夜道春》写了半本,男女形势走向就在一瞬抉择,季小青有犹豫但还是手下留情,怪就怪这书越写越像她和齐骁,人物像活了一般,拒绝季小青任何恶意虐戏,也就写到最后,季小青深刻地发觉,这书写不完了。
  八
  齐骁废了一只手,毒侵小臂,他的右手腕和五指都没了知觉。
  望香楼就此偃旗息鼓,南锣书局的大当家从此手不能提笔,这个教训当是够了。
  养伤的时日,齐骁练习左手写字,季小青也复原了许多,伏于书案写《一夜道春》的终篇。齐骁欣慰地想,等到开春日全本完结时,就是南锣书局称霸全国的日子。
  季小青自知她与丹娘加在一起都还不上齐骁的情,日日关在屋里奋笔疾书,她又有挑灯夜战的毛病,齐骁醒着她补眠,齐骁入睡她精神百倍,两人明明住一个院子,却怎么也见不着,终有一日,齐骁按捺不住了。
  那日季小青刚写完初稿的最后一个字,就被早起的齐骁揪了出来塞进马车里,虽不知他要带她去哪儿,可这人总不会害了她,于是季小青在车上放心大睡,一觉醒来,马车将将驶进北城的城门。
  北人的书局同他们的掌事一样粗糙,新旧书铺满了墙和地,这回齐骁眉毛都没皱一下,穿过书丛带季小青上楼见人。
  上秦朔风是女儿身的真相让北人惊大了眼,更要把眼珠子掉出来的是,进门到现在二人一刻不松地握着手,以显齐公子和上秦先生的关系有多么亲密。他们就算再多的银子都挖不来上秦先生一片衣角,上秦先生只会在南锣书局写书,要想拿到《一夜道春》的北方发行代理,还不速速讨好?
  北方人豪气,肉吃了酒喝了,拍拍齐骁的肩膀说他的右手不会白白废去。
  回南方不久,从京城传来消息,望香楼栽了。
  个中缘由定不是公开的那种,望香楼势力庞大,早已树敌无数,虽说仇人多了也就习惯了,但也架不住皇宫里的人跺跺脚,展开大范围围剿。
  齐骁得知北人兄弟如此够情够义,惊喜之余又隐约为南锣书局的北方扩张感到担忧,嗯……南方水好人好,要不他还是先留在这里吧,至于扩张一事,还是交给他的儿子吧。
  城里的望香楼抄完后需烧毁重建,齐骁托关系派丹娘去点火,火势汹汹,丹娘跪坐火堆前哭尽了冤屈和仇恨,哭完了擦擦泪,从齐家收拾了包袱留了张字条儿就离开了。季小青也想跟过去,只不过这回有人拦着她,不准她走。
  “书稿的二校还没完,你跑哪儿去?”
  “可我已经写完了……”
  齐骁没说话,打开一个箱子翻了翻,左手翻出件衣裳,状似不耐烦地催季小青来试试。
  季小青一穿,竟是件嫁衣,她狐疑地眄向齐骁,后者背过身轻咳两声:“还挺合适,送你了。”他心口不一实在可爱,季小青扑向他两人在床上扭作一团。
  打打闹闹竟到了天明。
  推开窗,立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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