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场波西米亚式的社交媒体运动
起初是对简单生活的一次尝试，却迅速演变成一个生活方式品牌。
2012年2月，交往五个月的艾米莉·金与科里·史密斯一起到中美洲茄旅行。在尼加拉瓜一个冲浪度假酒店里，史密斯帮一个叫福特·亨廷顿的高瘦美国小伙修好了船板。海上风浪四起时，他们三人会聚在WiFi信号最强的吊床区上网。一日午后，亨廷顿听到甜蜜的两口子起了些小争执，他认为，二人也许应该试试在狭小的空间里长时间相处一下，于是建议道：“你们不妨自己开房车旅行，真的很棒。”
亨廷顿曾是知名品牌Ralph Lauren的设计师，在纽约曼哈顿有一套自己的公寓。2011年，在辞去工作后，他把家搬进了一辆1987版的大众Syncro里，开始了“在路上”的生活。他沿着美丽的加利福尼亚海岸—路走走停停，探险冲浪，还拍了许多房车的照片。那时候Instagram才刚刚流行起来，不到一年时间，他已经拥有了一百多万粉丝。以亨廷顿为代表的新兴社交媒体名人，他们既不是电影明星，也不是当红歌手，他们只是因为在网上记录了自己羡煞旁人的生活而广受追捧。其中一张照片底下，我们看到有人评论“你启发了我”，其他照片底下还有很多诸如此类的留言。还有人留言：“多希望我的生活也能像这样自由自在，充满惊喜。”亨廷顿会给照片配比如#haome is where you park it（车停到哪里，哪里就是家）或者#live simply（简单生活）这样的标签，但他最常用的话题还是#vanlife（房车生活）。
之后，金和史密斯离开了尼加拉瓜，继续前往哥斯达黎加，但房车这个主意却在他们脑海中生了根。镜头感十足的金在大学读的商科，毕业后在苏富比旗下一家公司工作，当意识自己并不喜欢当下的生活时，她辞掉了工作。史密斯是一名优秀的山地自行车手，同时经营着一家皮划艇商店，他从来没有干过传统的办公室工作。二人一直对房车里的简单生活跃跃欲试，也想把生活的重心放到旅行、冲浪、山地騎行等他们热爱的事情上来。当金得到了份不用坐办公室的Web开发工作后，他们终于可以着手计划了。
今年32岁的金和31岁的史密斯从小看着《周六夜现场》长大。他们还记得，那位总是汗流浃背、疯疯癫癫的演员克里斯.法利曾在节目中抱怨，“我都35了，不仅离了婚，而且只能住在河边的房车里！”但在亨廷顿的描述中，住在车里并不可悲，反而更浪漫。金说：“我回到家跟我妈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她以为我俩要结婚了或者我怀孕了。但我说，‘我们要住在房车里。’”
亨廷顿“房车生活”这个标签的灵感其实来自于图派克身上纹着的“thug life（暴徒人生）”。六年之后，Instagram上#vanlife这个当初只是个玩笑改编话题的讨论量目前已经达到了120万。2013年，亨廷顿在美国众筹网站Kickstarter上发起了一项名为“Home Is Where You Park It”的众筹，计划把这些年自己房车生活的照片出版成书，单册售价65美元。如今这本书已经是第四次印刷了。今年10月，房车生活系列第二册将由黑狗及利文撒尔出版商出版发售。
在Instagram上浏览#vanlife话题下的照片时，你会发现其中很多都跟房车无关，要么是繁星满天，熊熊篝火，要么是身着紧身裤的女孩子在海边做着瑜伽。“vanlife”就像一个成功的营销术语，既具有特定含义，又可以广泛解读。这个只有—个单词的字符引起了一系列当代潮流，重新点燃了人们对美国公路旅行的热隋，成为了—种嬉皮士风格的户外文化，而且代表了—种不受朝九晚五办公室刻板束缚的生活方式。
采访中许多人都说，房车生活其实是一场审美和精神上的“运动”。加利福尼亚Go Westy公司是大众房车的重要销售商，老板S·卢卡斯·瓦尔德斯认为，如今的房车潮如同几十年前的冲浪热。“很多人都认同冲浪文化，他们穿着冲浪衣，也有着冲浪者的心态，但是大概只有10%的人会真正拿起冲浪板去海边冲浪。”他解释道，“这10%就是我们要挖掘的潜在市场。”
哈里·斯特纳是西雅图一家大众房车维修和出租店的老板，他告诉我：“十年前这些车一点儿都不值钱。”斯特纳今年49岁，他说他们那代人对路上冒险的概念更倾向于“徒步穿越东南亚，在泰国海滩上吃蘑菇”。大约五年前，他开始注意到年轻人开始对旧款大众房车越来越感兴趣。他补充说，“这些年轻人大都是留着大胡子的三十多岁的男性，基本都待在家里看孩子，妻子在办公室工作，他们自己在家鼓捣房车，一家人在周末的时候开着车房车出去旅行。”
斯特纳推测，有人喜欢房车是因为他们能在对老式房车修修补补的过程中得到快乐。但在概念上讲，作为一个群体对自我生活的定义，房车生活主要是一个社交媒体的现象。这种生活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再加个#号），于是有些居无定所的流浪汉便把旅行当成了一种商业行为。亨廷顿说，“现在都有专门干这一行的Vanlifer（房车一族）了，”这句话听起来稍有些愤慨。
Vanlifer都倾向于把自己的旅行叫做“项目”，并且用电梯法则来吸引赞助商的投资。金和史密斯在中美洲旅行的时候就想好了他们项目的名称：Where’s My Office Now（这就是我现在的办公室），旨在将旅行与工作相融合。“我们想试试能否把流浪式的嬉皮士生活与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结合起来，”金解释说。从中美洲旅行回来之后，金注册了网站和社交媒体账户，之后又买了一辆房车。“商科出身的我察觉到了潜在市场，”她说道。如今依然在用翻盖手机的史密斯对于女友过度沉迷社交媒体有些担心，他觉得这会降低旅行体验。
但二人对于自己需要什么样的房车却从来没有犹豫过。有些vardifer会开拉风的奔驰新款Sprinter，有些会开实用性更强的福特Econolines，但是最经典的房车还是大众的Vanagon。尽管车身笨重而且不符合空气动力学，它还是受到了大家的热捧。史密斯说：“Vanagon就是房车界的瑞士军刀，而且车主们都很友好，Vanagon在照片里也特别好看。”那年冬天，住在新英格兰的小两口花了3500美元从纽约州北部一位女士那里买来一辆奶油色的1987款Vanagon Camper。这辆车个性又结实，但是车盘有些生锈，还装了能发出动物叫声的外部广播系统。他们给它起名Boscha，因为Boscha听起来像位德国老奶奶的名字。 他们捐出了自己的商务休闲服，卖掉了原来的汽车。2013年1月，一个刮暴风雪的日子，二人从新汉普郡出发，一路向南驶去。他们更新的第一条Instagram就是大众车雪天行驶在树林里的照片，收到了九十七个赞。
上路的第一天，车子就从结冰的山路上滑了下来，不得不推着走。而且风力太强，他们担心Boscha会被吹偏了路线，所以进程十分缓慢。就算排除这些干扰，车子的最大时速也只有60英里。刚开始时，路上生活充满了不确定性，对金来说更是这样，旅途中她发现自己害怕黑暗。
发动机在亚利桑那州发生故障，于是车子被拖车拖到了塞多纳的一个房车公园。他们在那儿待了一个月，史密斯把车上的接地线都换了一遍。一日下午，修车时遇到了个难题，于是他打电话给Go Westy咨询情况。一时兴起，他向经理杰德·乔西问起了对方公司是否愿意提供赞助。当晚乔西就给史密斯回了一封邮件，里面附有一页合同。只要史密斯在社交媒体上不定期为Go Westy做广告，就可以得到公司的折扣和修车补贴。
过去五年来，Go Westy公司的销售额增长了55%，与这股房车热不无关系。目前公司赞助了十五个房车生活项目，其中有对卖超薄煎饼的情侣，还有位进行巡回演出的民谣歌手。自行车厂家和山地自行车手之间也有类似交易，史密斯对此很是熟悉。“我不认为自己在替Go Westy打工，而更像他们公司的代言人。”史密斯说道。他也逐渐意识到，金在社交网络上投入精力是有些道理的。
史密斯和金逐渐习惯了这种漂泊不定的生活方式。他们徒步穿越了美国大峡谷，游览了俄勒冈的温泉，金的压力也慢慢减轻。每次处理完机械故障后，史密斯都更加自信起来。房车厨房里只有两个灶，为此他也研究出了一套餐谱。为了使车里更有家的舒服氛围，他们也添置了水果篮子和旅行坐浴盆等小物件。
在路上工作也比想象中艰难。史密斯会偶尔兼职，比如做山地自行车向导，或者外星人电视节目助理，但是金才是家里主要的经济支柱。她说：“我每周工作十五到四十小时，听起来不是很长，但是你得在晃晃悠悠的行车途中工作，而且都不知道自己晚上会在哪里睡觉，所以就会非常焦虑。我们从不会把车开到国家公园或者森林公园深处，因为我的手机必须保持畅通。”
在旅程的第一年里，史密斯和金遇到了摄影师扎克·德里夫特伍德和安德鲁·纳普。他们主要通过在自己高人气的社交媒体上植入广告，或者与其他品牌合作来赚取收入。史密斯和金的Instagram账号也在旅行过程中积累了数以万计的粉丝，但还从来没有以这种方式赚过钱。德里夫特伍德建议他们，如果想要赚钱，就得用心经营Instagram。“他讲得很清楚，这种方法很可行，”金说道。
2015年8月，金辞去了Web开发工作。次年春天，Where’s My Office Now在Instagram发了第一张付费广告照片，赞助商为水瓶公司Hydro Flask。照片上，金正在用茶壶烧着开水，背景里的淡蓝色热水瓶格外显眼。她在配文中写道：旅途中身体才是我们最珍贵的交通工具，而水就像身体的汽油。感谢@hydroflask公司推出的耐用水瓶。如今金和史密斯都已成为专业的vanlifer，他们也开始在Instagram植入越来越多的广告。去年夏天，萨斯喀彻温省旅游局花了七千美元邀请两口子开车到加拿大中部草原游玩，并且记录下了他们划独木舟和骑马的片段，同时受邀的还有其他高人气vanlifer。
今年2月，一个细雨蒙蒙的周二，天气有些阴冷，我在加利福尼亚州海边小镇卢斯奥斯斯见到了史密斯和金，见面的地点在GoWesty公司。公司停车场上停满了损坏程度各异的Vanagons房车。许多车主把这里当作了紧急维修站，GoWesty公司也为他们准备了公共浴室与卫生间。
史密斯个子不高，肩膀宽阔，指关节像机械工一样布满伤痕。他想让我见识一下自己的爱车Boscha。当时车子停在商店后面一架起重机上，底盘被拆开，发动机有些毛病，但是还没查出具体问题。Where’s My Office Now是GoWesty公司赞助的最有人气的房车项目，所以他们为Boscha进行了免费的全面维修与升级，升级费用达数千美元。
Boscha维修期间，为了让夫妇俩能够重新上路，GoWesty借给了他们一辆房车。在这之前，他们在新英格兰的父母家里暂住了四个月，金在蒙大拿州背包旅行时得了肠道寄生虫病，不得不停下来休养身体。那四个月是夫妻俩四年来在同一个地方待过的最长时间，并且还没有睡在自己的房车里，于是问题出现了。YVhere’s My Office Now账号有近十四万盼丝和十二位赞助商，维持高人气需要不断更新照片。金是社交媒体账号的主要运营者，尽管她尽力上传了些以前旅行的照片，但人气还是有所下降。
午后，天空更加灰暗起来，于是二人把物品从Boscha搬到了那辆借来的房车上：两个冲浪板、几件雨衣、几罐红扁豆和荞麦、一堆T恤和紧身裤、一张机织毯、一把笤帚、两个瑜伽垫、三个不同型号的呼啦圈、—个工具包、一台单反相机以及一袋不含小麦的粗磨狗粮。他们的便携冰箱上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It’s not a slow car，It’sa fast house.（这并非一辆慢车，而是一座快速行驶的房子。）”车上的行李比原来轻了不少（第一次旅行的时候，车后面足足载了五辆自行车）。
我们一直在GoWesty停车场待到了第二天下午两点，比预计结束时间晚了三个小时。史密斯手机上的冲浪app提醒他，—波浪潮正在涌向南加利福尼亚海岸，于是他赶紧上了101公路向南驶去。那辆借来的1990款四驱Syncro一路上不断发出令人心烦的噪音。“开车时，你其实是在和车子以及风搏斗，身边一有卡车经过，车身就会震动起来。”史密斯说话的时候，金正双腿盘坐在后座上回复电子邮件。
休息站里，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从白色SUV上下来，两眼放光地看着他们這辆Syncro，他说，“我打赌这辆车能开到任何地方。”史密斯的交际能力很强，于是俩人在雨中聊了起来。金对这次延误感到烦躁不安，因为赞助商在催促她尽快发帖。“我们需要发些实质性的内容，但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几乎没有什么灵感。”她说。 加利福尼亚的冬天向来湿润，估计雨会越下越大。日落时正值交通高峰期，我们堵在了圣巴巴拉附近，雨刷滴答作响，前方车辆红色的刹车灯在高速公路上蜿蜒连成了—条红线。到达文图拉郊外的海边营地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史密斯在两辆发动机轰鸣作响的巨型房车间找了个空位，把车停了进去。
那晚，我们吃了史密斯做的美国蔬菜浓汤。晚饭后，车内弥漫着孜然、发潮的狗毛和人没洗澡时的混合味道，于是金点燃了一炷香。史密斯把天窗打开，支起了外帐。我爬了上去，在车顶下狭小的空间里找了个地方躺了下来，听着雨滴打在车身上啪啪作响。
肯.伊格纳斯在杜克大学攻读研究生学位的两年间，为了避免再次债台高筑，他选择生活在校园停车场内的房车里。后来他把这段经历写成了《车轮上的瓦尔登湖》。伊格纳斯告诉我，房车生活让人更加节俭和自律，而且有诸多不便，但你在Instagram上看不到这些背后的辛酸。他说，“我的房车跟韦斯·安德森电影里的一点儿都不像。生活在房车里连洗锅都很费劲。有那么好几周，车顶甚至有老鼠活动。车里闷热的时候，我觉得只要打个盹就会闷死，而且还很孤独。光想想约会的时候战告诉女孩子们我住在这儿的场景，我就不想约会了。”相反，Instagram上的房车漂亮得“有如一个个令人赏心悦目的首饰盒”，他说，“而且照片里通常会有一两个帅哥美女躺在加利福尼亚海滩的躺椅上。”
的确，房车生活的照片大都相似：比如后车门面朝远方的大海敞开；比如夜晚长时间曝光拍摄时，夜晚满天繁星下，车内发出温柔的灯光；还比如一位女子在车顶摆着祈阳式瑜伽动作。有张中距拍摄的照片上，一辆房车在蜿蜒曲折的路上行驶，周围空空荡荡，像这样的照片摆拍痕迹就太过明显，很显然是有人跳下车跑到后方专门拍的。而高级的房车生活照片应该有着自然的朦胧意境，描绘的场景既吸引人又不过于具体，给看照片的人以想象空间。
房车生活的圈子里存在一个无可争辩的审美事实一几乎所有受欢迎账号的主人都是年轻好看的白人异性恋夫妇。史密斯说，“人们都喜欢看佳人配硬汉。”一时间，这个圈子里几乎都是千禧一代的年轻人，而且流行着婴儿潮那代人的生活方式：大众汽车、新嬉皮士风格和复古的性别动力学。
然而，这股房车生活的热潮实际上来源于近期经济衰退后年轻人对现实的逃避。“从小到大我们一直被灌输，上了大学拿了学位后生活会如何美好，但是到了毕业才发现一切都是谎言。”史密斯说。透过这股浪潮，我们的确看到，比起上代人，这代人的学生债务压力更重，而且住房拥有率较低。合同工和临时工的兴起更加降低了年轻人的财务稳定。福特亨廷顿说，“我认为我们这代人在工作时普遍有种绝望情绪，但住在房车里会便宜很多。”所以，与宅家度假和极简主义类似，房车生活是对当代不稳定社会的一种美化和幻想。提到金和史密斯时，亨廷顿说，“他们看上去是在旅行玩乐，但实际上，他们同样是在辛苦工作。”
俩人在路上的四年间，数百个人联系过史密斯向他征求意见。去年，他开始向人提供房车生活慈善咨询，以帮助人们“规划好自己的房车生活”。目前为止，他已与十几个人进行了电话会议。他告诉我，“他们从不关心如何去到那些最美的地方，只是问些诸如‘你们在哪里小便？’或者‘你们是如何抑制住弄死对方的冲动的？’之类的问题。”第一个问题回答起来相对简单：户外就行，也可以在营地的卫生间，要是在寒冷的夜晚，或者不隐蔽的公路上时，只需一个塑料酸奶瓶子就可以了。第二个问题相对复杂些。
“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所有东西都被放大了，”金告诉我说。“我们头上可能挂着垃圾和餐具，甚至可能一屁股坐在彼此的脸上。性格冲突、自我矛盾时时刻刻都在发生。
夫妇俩的大部分争吵来自于组织分歧：比如何时以及如何打扫车子；能否等到第二天早上再洗碗；帖子更新得够不够频繁等等。史密斯比较干净利索，他自称为“策划者”，但压力大的时候他会走向极端，变成控制狂（有天下午，他看见我把玉米片袋子撕开后，他失望地摇了摇头，说：“你打开的方式不对。”）。而金则比较天真随性，有时还有些懒散，所以俩人经常发生争吵。
咨询过程中，史密斯鼓励其他夫妇要培养各自独立的习惯，要找些合适的方法给彼此留点空间。史密斯做早餐时，金会出去遛狗；下午，他出去骑车时，她会练习瑜伽或者写日记。“好天气对二人的相处很有帮助。”
文图拉另一个下雨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盐和房车尾气的味道，金在手机上翻看Instagram留言。她最近的一张照片是太平洋上的一场暴风雨，但是点赞和留言隋况却不盡人意，因为这张照片背离了主流审美。Where’s My office Now账号里的大多数照片都是关于金、房车或者小狗佩妮的，如果一张照片中同时出现这三个元素，那么人气一般都很高。“我觉得没几个人看了这张照片，因为很显然，人们不想看海的照片，”她不耐烦地说。
金和史密斯已经在他们的账号上发了一千三百多张照片，这些照片大部分出自金之手。把这些照片从头到尾翻一遍，你会发现，他们剪裁图片的风格越来越迎合粉丝的胃口。早些时候，她还会拍花朵和落日。看着四年前一张黑莓的特写照片，她说道，“我现在再也不会发那样的照片了。”我一口气滑到了最顶端，眼看着一种生活方式终究变成了一个商业品牌，我心里有些难过和不安。
金点开了其中最成功的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收到了八千多个赞。照片中，车后座展开成了一张床，金在镜头远处双手捧着床单，秀发似瀑布般垂在裸着的后背上。排名第二的照片里，金穿着比基尼站在车前的保险江上。第三张里，她穿着比基尼在切柠檬片。
“人们想看美丽的景色，”金说。
“他们想看的是穿比基尼的艾米莉、太阳耀斑和我们的房车。”史密斯说。“有张照片是金抱着佩妮从房车中醒来，他们简直为之疯狂。”
“这是真的，他们特别激动——”
“因为照片里是个裸体女人，”史密斯说。“如果照片里是我的话，估计只有三千个赞。” 如今，品牌与生活之间的界限正在消失，社交媒体也开始发挥影响力。影响力大的账号为广告主宣传产品，从而得到报酬。明星代言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如今影响者营销已经把“明星”这一范围扩展至青少年时尚达人、无人机竞赛者、特别是上镜的宠物狗等。广告商与史密斯和金这样的人合作，正是看中了他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名人。他们能吸引品牌广告商，是因为他们与粉丝有着强大的感情联系。
克里希纳·萨伯拉曼尼安是captiv8公司的联合创始人。他说，“粉丝们对这些网红的日常生活了如指掌。”粉丝数量在五万到二十万的账户虽然影响力有限，但他们的粉丝参与率更高。一项研究表明，2015年，社交媒体影响力市值规模约五亿美元，到2020年，这一市场规模有望达到至少十亿美元。
尽管金和史密斯可以自己直接联系到一些品牌商进行合作，但是，目前有越来越多中介公司来充当网红与品牌之间的联系人。顶级的社交媒体红人一次广告费可达数万美元，但金和史密斯还不行，他们每条广告费在五百到一千五百美元之间。去年是他们尝试通过社交媒体来养活自己的第一年，共赚了一万八千美元。2017年的前两个月，他们就已经拿到了价值一万美元的广告合约。夫妻俩告诉我，他们只接自己喜欢的广告。“我们试图利用我们在社交媒体上的影响力来帮助那些为世界带来优秀产品的好公司，”金说道。“我们把每一块钱都看做是一份支持。”他们每天都在亲自使用赞助商的产品，比如TruthPaste公司的蒙脱石牙膏，以及Four Sigmatic这家“超级食品”公司推出的含蘑菇成分的速溶咖啡。
在文图拉的两天里，天气非常潮湿。史密斯用“垃圾”来形容这儿的海浪，平时都是由他来规划行程，所以他决定离开这里。最近他听说Los Padres国家森林公园里有个温泉，正想去看个究竟。金也想再次回到森林里，因为森林里更有机会拍出好照片。但正在他们把行李装车的时候，太阳从云层里露了出来，风向也发生了变化。史密斯恋恋不舍地朝海边看了一眼，波浪状况正在好轉。我们准备从停车场出来的时候，他说：“我们正在打破一个规矩，就是永远不要在浪大的时候离开海边。”
于是，他把车倒回了停车场，拿出了潜水衣；金展开了瑜伽垫，把身体最大程度地向前伸展弯曲。“这才是真正的房车生活。”史密斯说道。他们决定用在文图拉多待的这一天为刚谈好的赞助商拍张照片。这次要宣传的是美国WGN电视台的新剧《外人止步》，讲述了一个生活在阿拉巴契亚山脉、不与外界来往的一个家庭的故事。故事中，这家人与执法机关、外来入侵者以及一个投资上百万的煤矿公司展开了周旋。起初公司提供的剧情片段让金和史密斯感到不舒服，因为“里面有大量的暴力场景，而我们希望倡导和平。”金说。但随着交流的深入，他们慢慢接受了这次合作。“我们不提倡暴力，但我们也不能逃避暴力。”金说道。而且对方的出价是他们平时价格的三倍，何乐而不为。但是合作过程并不容易，金与剧组人员互发了七十多封电子邮来沟通细节。对方想要提前过目照片与配文，并且想要规定发帖时间（上午11点时，粉丝的参与率最高）。
史密斯心里有自己的构图想法：金躺在房车的后座上阅读一本关于生命吠陀医学的书，佩妮依偎在一旁，旁边的笔记本上贴着醒目的“Outsiders”字样，而史密斯则在前座上往后拍。金尝试了几个不同的姿势，比如膝盖弯曲，或双腿搭在窗户上等，但过程中始终在假装看书。她抱歉地说：“之前拍摄的时候会更自然些。”
“拍广告照就像在讲故事。讲故事的时候难免表现不自然，”史密斯说。“头再稍微抬起一点儿，让人看起来你在看书。”
金想让佩妮待在脚边，但海浪里的鸊鷉让它难以安静下来。房车里光线昏暗，海滩边阳光明媚，强烈的光线对比让史密斯恼火起来。金试图安慰他说：“科里，没关系，真没关系，挺有意思的。”
半个多小时后，史密斯终于拍到了满意的照片。第二天，我们在雨中前往Los Padres国家森林公园。史密斯开车，金在后座用Photoshop处理曝光过度的大海。然后她上传了那张照片，照片看起来舒服又放松。她在旁边配了一段长长的文字，解释房车生活如何让她重新思考了“工作”的真正含义。她写道：“我不再以金钱来定义工作，而是把工作当成我们创造世界的共同行动。目前我的工作就是讲故事，并且和那些支持我们生活方式以及对我们地球有益的公司合作。”
有人评论说，“这样的生活方式真美好。”还有人说，“看起来和天堂一样。”
前往森林公园的途中，我们在文图拉北部另一处冲浪地停了下来。一名中年男子开着一辆耀眼的沃尔沃旅行车紧跟着我们进了停车场。他说他在高速公路上看到了我们，然后尾随到了这里。他想聊聊房车，聊聊独立和自由。体验房车生活才短短几日，我就习惯了类似这样的遭遇，习惯了中年男子双眼里透露出的对这辆大众房车的渴望，也体会到，被别人当成—种符号和榜样时，感觉其实没那么糟糕。男子说话时，史密斯始终礼貌地微笑着。男子打了方向盘，又坚定地说道：“你们才是真正的幸存者，你们活在现实里。”
起初是对简单生活的一次尝试，却迅速演变成一个生活方式品牌。
2012年2月，交往五个月的艾米莉·金与科里·史密斯一起到中美洲茄旅行。在尼加拉瓜一个冲浪度假酒店里，史密斯帮一个叫福特·亨廷顿的高瘦美国小伙修好了船板。海上风浪四起时，他们三人会聚在WiFi信号最强的吊床区上网。一日午后，亨廷顿听到甜蜜的两口子起了些小争执，他认为，二人也许应该试试在狭小的空间里长时间相处一下，于是建议道：“你们不妨自己开房车旅行，真的很棒。”
亨廷顿曾是知名品牌Ralph Lauren的设计师，在纽约曼哈顿有一套自己的公寓。2011年，在辞去工作后，他把家搬进了一辆1987版的大众Syncro里，开始了“在路上”的生活。他沿着美丽的加利福尼亚海岸—路走走停停，探险冲浪，还拍了许多房车的照片。那时候Instagram才刚刚流行起来，不到一年时间，他已经拥有了一百多万粉丝。以亨廷顿为代表的新兴社交媒体名人，他们既不是电影明星，也不是当红歌手，他们只是因为在网上记录了自己羡煞旁人的生活而广受追捧。其中一张照片底下，我们看到有人评论“你启发了我”，其他照片底下还有很多诸如此类的留言。还有人留言：“多希望我的生活也能像这样自由自在，充满惊喜。”亨廷顿会给照片配比如#haome is where you park it（车停到哪里，哪里就是家）或者#live simply（简单生活）这样的标签，但他最常用的话题还是#vanlife（房车生活）。
之后，金和史密斯离开了尼加拉瓜，继续前往哥斯达黎加，但房车这个主意却在他们脑海中生了根。镜头感十足的金在大学读的商科，毕业后在苏富比旗下一家公司工作，当意识自己并不喜欢当下的生活时，她辞掉了工作。史密斯是一名优秀的山地自行车手，同时经营着一家皮划艇商店，他从来没有干过传统的办公室工作。二人一直对房车里的简单生活跃跃欲试，也想把生活的重心放到旅行、冲浪、山地騎行等他们热爱的事情上来。当金得到了份不用坐办公室的Web开发工作后，他们终于可以着手计划了。
今年32岁的金和31岁的史密斯从小看着《周六夜现场》长大。他们还记得，那位总是汗流浃背、疯疯癫癫的演员克里斯.法利曾在节目中抱怨，“我都35了，不仅离了婚，而且只能住在河边的房车里！”但在亨廷顿的描述中，住在车里并不可悲，反而更浪漫。金说：“我回到家跟我妈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她以为我俩要结婚了或者我怀孕了。但我说，‘我们要住在房车里。’”
亨廷顿“房车生活”这个标签的灵感其实来自于图派克身上纹着的“thug life（暴徒人生）”。六年之后，Instagram上#vanlife这个当初只是个玩笑改编话题的讨论量目前已经达到了120万。2013年，亨廷顿在美国众筹网站Kickstarter上发起了一项名为“Home Is Where You Park It”的众筹，计划把这些年自己房车生活的照片出版成书，单册售价65美元。如今这本书已经是第四次印刷了。今年10月，房车生活系列第二册将由黑狗及利文撒尔出版商出版发售。
在Instagram上浏览#vanlife话题下的照片时，你会发现其中很多都跟房车无关，要么是繁星满天，熊熊篝火，要么是身着紧身裤的女孩子在海边做着瑜伽。“vanlife”就像一个成功的营销术语，既具有特定含义，又可以广泛解读。这个只有—个单词的字符引起了一系列当代潮流，重新点燃了人们对美国公路旅行的热隋，成为了—种嬉皮士风格的户外文化，而且代表了—种不受朝九晚五办公室刻板束缚的生活方式。
采访中许多人都说，房车生活其实是一场审美和精神上的“运动”。加利福尼亚Go Westy公司是大众房车的重要销售商，老板S·卢卡斯·瓦尔德斯认为，如今的房车潮如同几十年前的冲浪热。“很多人都认同冲浪文化，他们穿着冲浪衣，也有着冲浪者的心态，但是大概只有10%的人会真正拿起冲浪板去海边冲浪。”他解释道，“这10%就是我们要挖掘的潜在市场。”
哈里·斯特纳是西雅图一家大众房车维修和出租店的老板，他告诉我：“十年前这些车一点儿都不值钱。”斯特纳今年49岁，他说他们那代人对路上冒险的概念更倾向于“徒步穿越东南亚，在泰国海滩上吃蘑菇”。大约五年前，他开始注意到年轻人开始对旧款大众房车越来越感兴趣。他补充说，“这些年轻人大都是留着大胡子的三十多岁的男性，基本都待在家里看孩子，妻子在办公室工作，他们自己在家鼓捣房车，一家人在周末的时候开着车房车出去旅行。”
斯特纳推测，有人喜欢房车是因为他们能在对老式房车修修补补的过程中得到快乐。但在概念上讲，作为一个群体对自我生活的定义，房车生活主要是一个社交媒体的现象。这种生活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再加个#号），于是有些居无定所的流浪汉便把旅行当成了一种商业行为。亨廷顿说，“现在都有专门干这一行的Vanlifer（房车一族）了，”这句话听起来稍有些愤慨。
Vanlifer都倾向于把自己的旅行叫做“项目”，并且用电梯法则来吸引赞助商的投资。金和史密斯在中美洲旅行的时候就想好了他们项目的名称：Where’s My Office Now（这就是我现在的办公室），旨在将旅行与工作相融合。“我们想试试能否把流浪式的嬉皮士生活与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结合起来，”金解释说。从中美洲旅行回来之后，金注册了网站和社交媒体账户，之后又买了一辆房车。“商科出身的我察觉到了潜在市场，”她说道。如今依然在用翻盖手机的史密斯对于女友过度沉迷社交媒体有些担心，他觉得这会降低旅行体验。
但二人对于自己需要什么样的房车却从来没有犹豫过。有些vardifer会开拉风的奔驰新款Sprinter，有些会开实用性更强的福特Econolines，但是最经典的房车还是大众的Vanagon。尽管车身笨重而且不符合空气动力学，它还是受到了大家的热捧。史密斯说：“Vanagon就是房车界的瑞士军刀，而且车主们都很友好，Vanagon在照片里也特别好看。”那年冬天，住在新英格兰的小两口花了3500美元从纽约州北部一位女士那里买来一辆奶油色的1987款Vanagon Camper。这辆车个性又结实，但是车盘有些生锈，还装了能发出动物叫声的外部广播系统。他们给它起名Boscha，因为Boscha听起来像位德国老奶奶的名字。 他们捐出了自己的商务休闲服，卖掉了原来的汽车。2013年1月，一个刮暴风雪的日子，二人从新汉普郡出发，一路向南驶去。他们更新的第一条Instagram就是大众车雪天行驶在树林里的照片，收到了九十七个赞。
上路的第一天，车子就从结冰的山路上滑了下来，不得不推着走。而且风力太强，他们担心Boscha会被吹偏了路线，所以进程十分缓慢。就算排除这些干扰，车子的最大时速也只有60英里。刚开始时，路上生活充满了不确定性，对金来说更是这样，旅途中她发现自己害怕黑暗。
发动机在亚利桑那州发生故障，于是车子被拖车拖到了塞多纳的一个房车公园。他们在那儿待了一个月，史密斯把车上的接地线都换了一遍。一日下午，修车时遇到了个难题，于是他打电话给Go Westy咨询情况。一时兴起，他向经理杰德·乔西问起了对方公司是否愿意提供赞助。当晚乔西就给史密斯回了一封邮件，里面附有一页合同。只要史密斯在社交媒体上不定期为Go Westy做广告，就可以得到公司的折扣和修车补贴。
过去五年来，Go Westy公司的销售额增长了55%，与这股房车热不无关系。目前公司赞助了十五个房车生活项目，其中有对卖超薄煎饼的情侣，还有位进行巡回演出的民谣歌手。自行车厂家和山地自行车手之间也有类似交易，史密斯对此很是熟悉。“我不认为自己在替Go Westy打工，而更像他们公司的代言人。”史密斯说道。他也逐渐意识到，金在社交网络上投入精力是有些道理的。
史密斯和金逐渐习惯了这种漂泊不定的生活方式。他们徒步穿越了美国大峡谷，游览了俄勒冈的温泉，金的压力也慢慢减轻。每次处理完机械故障后，史密斯都更加自信起来。房车厨房里只有两个灶，为此他也研究出了一套餐谱。为了使车里更有家的舒服氛围，他们也添置了水果篮子和旅行坐浴盆等小物件。
在路上工作也比想象中艰难。史密斯会偶尔兼职，比如做山地自行车向导，或者外星人电视节目助理，但是金才是家里主要的经济支柱。她说：“我每周工作十五到四十小时，听起来不是很长，但是你得在晃晃悠悠的行车途中工作，而且都不知道自己晚上会在哪里睡觉，所以就会非常焦虑。我们从不会把车开到国家公园或者森林公园深处，因为我的手机必须保持畅通。”
在旅程的第一年里，史密斯和金遇到了摄影师扎克·德里夫特伍德和安德鲁·纳普。他们主要通过在自己高人气的社交媒体上植入广告，或者与其他品牌合作来赚取收入。史密斯和金的Instagram账号也在旅行过程中积累了数以万计的粉丝，但还从来没有以这种方式赚过钱。德里夫特伍德建议他们，如果想要赚钱，就得用心经营Instagram。“他讲得很清楚，这种方法很可行，”金说道。
2015年8月，金辞去了Web开发工作。次年春天，Where’s My Office Now在Instagram发了第一张付费广告照片，赞助商为水瓶公司Hydro Flask。照片上，金正在用茶壶烧着开水，背景里的淡蓝色热水瓶格外显眼。她在配文中写道：旅途中身体才是我们最珍贵的交通工具，而水就像身体的汽油。感谢@hydroflask公司推出的耐用水瓶。如今金和史密斯都已成为专业的vanlifer，他们也开始在Instagram植入越来越多的广告。去年夏天，萨斯喀彻温省旅游局花了七千美元邀请两口子开车到加拿大中部草原游玩，并且记录下了他们划独木舟和骑马的片段，同时受邀的还有其他高人气vanlifer。
今年2月，一个细雨蒙蒙的周二，天气有些阴冷，我在加利福尼亚州海边小镇卢斯奥斯斯见到了史密斯和金，见面的地点在GoWesty公司。公司停车场上停满了损坏程度各异的Vanagons房车。许多车主把这里当作了紧急维修站，GoWesty公司也为他们准备了公共浴室与卫生间。
史密斯个子不高，肩膀宽阔，指关节像机械工一样布满伤痕。他想让我见识一下自己的爱车Boscha。当时车子停在商店后面一架起重机上，底盘被拆开，发动机有些毛病，但是还没查出具体问题。Where’s My Office Now是GoWesty公司赞助的最有人气的房车项目，所以他们为Boscha进行了免费的全面维修与升级，升级费用达数千美元。
Boscha维修期间，为了让夫妇俩能够重新上路，GoWesty借给了他们一辆房车。在这之前，他们在新英格兰的父母家里暂住了四个月，金在蒙大拿州背包旅行时得了肠道寄生虫病，不得不停下来休养身体。那四个月是夫妻俩四年来在同一个地方待过的最长时间，并且还没有睡在自己的房车里，于是问题出现了。YVhere’s My Office Now账号有近十四万盼丝和十二位赞助商，维持高人气需要不断更新照片。金是社交媒体账号的主要运营者，尽管她尽力上传了些以前旅行的照片，但人气还是有所下降。
午后，天空更加灰暗起来，于是二人把物品从Boscha搬到了那辆借来的房车上：两个冲浪板、几件雨衣、几罐红扁豆和荞麦、一堆T恤和紧身裤、一张机织毯、一把笤帚、两个瑜伽垫、三个不同型号的呼啦圈、—个工具包、一台单反相机以及一袋不含小麦的粗磨狗粮。他们的便携冰箱上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It’s not a slow car，It’sa fast house.（这并非一辆慢车，而是一座快速行驶的房子。）”车上的行李比原来轻了不少（第一次旅行的时候，车后面足足载了五辆自行车）。
我们一直在GoWesty停车场待到了第二天下午两点，比预计结束时间晚了三个小时。史密斯手机上的冲浪app提醒他，—波浪潮正在涌向南加利福尼亚海岸，于是他赶紧上了101公路向南驶去。那辆借来的1990款四驱Syncro一路上不断发出令人心烦的噪音。“开车时，你其实是在和车子以及风搏斗，身边一有卡车经过，车身就会震动起来。”史密斯说话的时候，金正双腿盘坐在后座上回复电子邮件。
休息站里，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从白色SUV上下来，两眼放光地看着他们這辆Syncro，他说，“我打赌这辆车能开到任何地方。”史密斯的交际能力很强，于是俩人在雨中聊了起来。金对这次延误感到烦躁不安，因为赞助商在催促她尽快发帖。“我们需要发些实质性的内容，但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几乎没有什么灵感。”她说。 加利福尼亚的冬天向来湿润，估计雨会越下越大。日落时正值交通高峰期，我们堵在了圣巴巴拉附近，雨刷滴答作响，前方车辆红色的刹车灯在高速公路上蜿蜒连成了—条红线。到达文图拉郊外的海边营地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史密斯在两辆发动机轰鸣作响的巨型房车间找了个空位，把车停了进去。
那晚，我们吃了史密斯做的美国蔬菜浓汤。晚饭后，车内弥漫着孜然、发潮的狗毛和人没洗澡时的混合味道，于是金点燃了一炷香。史密斯把天窗打开，支起了外帐。我爬了上去，在车顶下狭小的空间里找了个地方躺了下来，听着雨滴打在车身上啪啪作响。
肯.伊格纳斯在杜克大学攻读研究生学位的两年间，为了避免再次债台高筑，他选择生活在校园停车场内的房车里。后来他把这段经历写成了《车轮上的瓦尔登湖》。伊格纳斯告诉我，房车生活让人更加节俭和自律，而且有诸多不便，但你在Instagram上看不到这些背后的辛酸。他说，“我的房车跟韦斯·安德森电影里的一点儿都不像。生活在房车里连洗锅都很费劲。有那么好几周，车顶甚至有老鼠活动。车里闷热的时候，我觉得只要打个盹就会闷死，而且还很孤独。光想想约会的时候战告诉女孩子们我住在这儿的场景，我就不想约会了。”相反，Instagram上的房车漂亮得“有如一个个令人赏心悦目的首饰盒”，他说，“而且照片里通常会有一两个帅哥美女躺在加利福尼亚海滩的躺椅上。”
的确，房车生活的照片大都相似：比如后车门面朝远方的大海敞开；比如夜晚长时间曝光拍摄时，夜晚满天繁星下，车内发出温柔的灯光；还比如一位女子在车顶摆着祈阳式瑜伽动作。有张中距拍摄的照片上，一辆房车在蜿蜒曲折的路上行驶，周围空空荡荡，像这样的照片摆拍痕迹就太过明显，很显然是有人跳下车跑到后方专门拍的。而高级的房车生活照片应该有着自然的朦胧意境，描绘的场景既吸引人又不过于具体，给看照片的人以想象空间。
房车生活的圈子里存在一个无可争辩的审美事实一几乎所有受欢迎账号的主人都是年轻好看的白人异性恋夫妇。史密斯说，“人们都喜欢看佳人配硬汉。”一时间，这个圈子里几乎都是千禧一代的年轻人，而且流行着婴儿潮那代人的生活方式：大众汽车、新嬉皮士风格和复古的性别动力学。
然而，这股房车生活的热潮实际上来源于近期经济衰退后年轻人对现实的逃避。“从小到大我们一直被灌输，上了大学拿了学位后生活会如何美好，但是到了毕业才发现一切都是谎言。”史密斯说。透过这股浪潮，我们的确看到，比起上代人，这代人的学生债务压力更重，而且住房拥有率较低。合同工和临时工的兴起更加降低了年轻人的财务稳定。福特亨廷顿说，“我认为我们这代人在工作时普遍有种绝望情绪，但住在房车里会便宜很多。”所以，与宅家度假和极简主义类似，房车生活是对当代不稳定社会的一种美化和幻想。提到金和史密斯时，亨廷顿说，“他们看上去是在旅行玩乐，但实际上，他们同样是在辛苦工作。”
俩人在路上的四年间，数百个人联系过史密斯向他征求意见。去年，他开始向人提供房车生活慈善咨询，以帮助人们“规划好自己的房车生活”。目前为止，他已与十几个人进行了电话会议。他告诉我，“他们从不关心如何去到那些最美的地方，只是问些诸如‘你们在哪里小便？’或者‘你们是如何抑制住弄死对方的冲动的？’之类的问题。”第一个问题回答起来相对简单：户外就行，也可以在营地的卫生间，要是在寒冷的夜晚，或者不隐蔽的公路上时，只需一个塑料酸奶瓶子就可以了。第二个问题相对复杂些。
“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所有东西都被放大了，”金告诉我说。“我们头上可能挂着垃圾和餐具，甚至可能一屁股坐在彼此的脸上。性格冲突、自我矛盾时时刻刻都在发生。
夫妇俩的大部分争吵来自于组织分歧：比如何时以及如何打扫车子；能否等到第二天早上再洗碗；帖子更新得够不够频繁等等。史密斯比较干净利索，他自称为“策划者”，但压力大的时候他会走向极端，变成控制狂（有天下午，他看见我把玉米片袋子撕开后，他失望地摇了摇头，说：“你打开的方式不对。”）。而金则比较天真随性，有时还有些懒散，所以俩人经常发生争吵。
咨询过程中，史密斯鼓励其他夫妇要培养各自独立的习惯，要找些合适的方法给彼此留点空间。史密斯做早餐时，金会出去遛狗；下午，他出去骑车时，她会练习瑜伽或者写日记。“好天气对二人的相处很有帮助。”
文图拉另一个下雨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盐和房车尾气的味道，金在手机上翻看Instagram留言。她最近的一张照片是太平洋上的一场暴风雨，但是点赞和留言隋况却不盡人意，因为这张照片背离了主流审美。Where’s My office Now账号里的大多数照片都是关于金、房车或者小狗佩妮的，如果一张照片中同时出现这三个元素，那么人气一般都很高。“我觉得没几个人看了这张照片，因为很显然，人们不想看海的照片，”她不耐烦地说。
金和史密斯已经在他们的账号上发了一千三百多张照片，这些照片大部分出自金之手。把这些照片从头到尾翻一遍，你会发现，他们剪裁图片的风格越来越迎合粉丝的胃口。早些时候，她还会拍花朵和落日。看着四年前一张黑莓的特写照片，她说道，“我现在再也不会发那样的照片了。”我一口气滑到了最顶端，眼看着一种生活方式终究变成了一个商业品牌，我心里有些难过和不安。
金点开了其中最成功的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收到了八千多个赞。照片中，车后座展开成了一张床，金在镜头远处双手捧着床单，秀发似瀑布般垂在裸着的后背上。排名第二的照片里，金穿着比基尼站在车前的保险江上。第三张里，她穿着比基尼在切柠檬片。
“人们想看美丽的景色，”金说。
“他们想看的是穿比基尼的艾米莉、太阳耀斑和我们的房车。”史密斯说。“有张照片是金抱着佩妮从房车中醒来，他们简直为之疯狂。”
“这是真的，他们特别激动——”
“因为照片里是个裸体女人，”史密斯说。“如果照片里是我的话，估计只有三千个赞。” 如今，品牌与生活之间的界限正在消失，社交媒体也开始发挥影响力。影响力大的账号为广告主宣传产品，从而得到报酬。明星代言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如今影响者营销已经把“明星”这一范围扩展至青少年时尚达人、无人机竞赛者、特别是上镜的宠物狗等。广告商与史密斯和金这样的人合作，正是看中了他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名人。他们能吸引品牌广告商，是因为他们与粉丝有着强大的感情联系。
克里希纳·萨伯拉曼尼安是captiv8公司的联合创始人。他说，“粉丝们对这些网红的日常生活了如指掌。”粉丝数量在五万到二十万的账户虽然影响力有限，但他们的粉丝参与率更高。一项研究表明，2015年，社交媒体影响力市值规模约五亿美元，到2020年，这一市场规模有望达到至少十亿美元。
尽管金和史密斯可以自己直接联系到一些品牌商进行合作，但是，目前有越来越多中介公司来充当网红与品牌之间的联系人。顶级的社交媒体红人一次广告费可达数万美元，但金和史密斯还不行，他们每条广告费在五百到一千五百美元之间。去年是他们尝试通过社交媒体来养活自己的第一年，共赚了一万八千美元。2017年的前两个月，他们就已经拿到了价值一万美元的广告合约。夫妻俩告诉我，他们只接自己喜欢的广告。“我们试图利用我们在社交媒体上的影响力来帮助那些为世界带来优秀产品的好公司，”金说道。“我们把每一块钱都看做是一份支持。”他们每天都在亲自使用赞助商的产品，比如TruthPaste公司的蒙脱石牙膏，以及Four Sigmatic这家“超级食品”公司推出的含蘑菇成分的速溶咖啡。
在文图拉的两天里，天气非常潮湿。史密斯用“垃圾”来形容这儿的海浪，平时都是由他来规划行程，所以他决定离开这里。最近他听说Los Padres国家森林公园里有个温泉，正想去看个究竟。金也想再次回到森林里，因为森林里更有机会拍出好照片。但正在他们把行李装车的时候，太阳从云层里露了出来，风向也发生了变化。史密斯恋恋不舍地朝海边看了一眼，波浪状况正在好轉。我们准备从停车场出来的时候，他说：“我们正在打破一个规矩，就是永远不要在浪大的时候离开海边。”
于是，他把车倒回了停车场，拿出了潜水衣；金展开了瑜伽垫，把身体最大程度地向前伸展弯曲。“这才是真正的房车生活。”史密斯说道。他们决定用在文图拉多待的这一天为刚谈好的赞助商拍张照片。这次要宣传的是美国WGN电视台的新剧《外人止步》，讲述了一个生活在阿拉巴契亚山脉、不与外界来往的一个家庭的故事。故事中，这家人与执法机关、外来入侵者以及一个投资上百万的煤矿公司展开了周旋。起初公司提供的剧情片段让金和史密斯感到不舒服，因为“里面有大量的暴力场景，而我们希望倡导和平。”金说。但随着交流的深入，他们慢慢接受了这次合作。“我们不提倡暴力，但我们也不能逃避暴力。”金说道。而且对方的出价是他们平时价格的三倍，何乐而不为。但是合作过程并不容易，金与剧组人员互发了七十多封电子邮来沟通细节。对方想要提前过目照片与配文，并且想要规定发帖时间（上午11点时，粉丝的参与率最高）。
史密斯心里有自己的构图想法：金躺在房车的后座上阅读一本关于生命吠陀医学的书，佩妮依偎在一旁，旁边的笔记本上贴着醒目的“Outsiders”字样，而史密斯则在前座上往后拍。金尝试了几个不同的姿势，比如膝盖弯曲，或双腿搭在窗户上等，但过程中始终在假装看书。她抱歉地说：“之前拍摄的时候会更自然些。”
“拍广告照就像在讲故事。讲故事的时候难免表现不自然，”史密斯说。“头再稍微抬起一点儿，让人看起来你在看书。”
金想让佩妮待在脚边，但海浪里的鸊鷉让它难以安静下来。房车里光线昏暗，海滩边阳光明媚，强烈的光线对比让史密斯恼火起来。金试图安慰他说：“科里，没关系，真没关系，挺有意思的。”
半个多小时后，史密斯终于拍到了满意的照片。第二天，我们在雨中前往Los Padres国家森林公园。史密斯开车，金在后座用Photoshop处理曝光过度的大海。然后她上传了那张照片，照片看起来舒服又放松。她在旁边配了一段长长的文字，解释房车生活如何让她重新思考了“工作”的真正含义。她写道：“我不再以金钱来定义工作，而是把工作当成我们创造世界的共同行动。目前我的工作就是讲故事，并且和那些支持我们生活方式以及对我们地球有益的公司合作。”
有人评论说，“这样的生活方式真美好。”还有人说，“看起来和天堂一样。”
前往森林公园的途中，我们在文图拉北部另一处冲浪地停了下来。一名中年男子开着一辆耀眼的沃尔沃旅行车紧跟着我们进了停车场。他说他在高速公路上看到了我们，然后尾随到了这里。他想聊聊房车，聊聊独立和自由。体验房车生活才短短几日，我就习惯了类似这样的遭遇，习惯了中年男子双眼里透露出的对这辆大众房车的渴望，也体会到，被别人当成—种符号和榜样时，感觉其实没那么糟糕。男子说话时，史密斯始终礼貌地微笑着。男子打了方向盘，又坚定地说道：“你们才是真正的幸存者，你们活在现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