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恨岂云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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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你的后娘出价两千,买我来杀你。”一把银色的小手枪抵在他脖子的动脉上,刘子贺扭头看向持枪的女人,一动,枪被压得更紧了些,“别紧张。如果你能出价四千,我可以放过你。”
  夜已深,在香港去往上海的轮船上,除了零星几对赏夜的情人,其余人已然熟睡。刘子贺眯起眼,看着这高挑的女人走近自己,在旁人偶尔擦身经过时顺势依偎进自己的怀中。海风撩拨起她的几缕散发,而她一脸的风情模样。
  十天前,刘太太找到她,以两千大洋买她继子的命,顺带着友情附赠她一张船票和一把手枪。
  五天前,她只身上了船。经过日夜跟踪,她终于在今夜寻到他落单的时机。
  练溪吸了口他手上拿着的烟,红唇吐雾,靡靡地笼在他俩身边。
  刘子贺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捂住枪口:“等我回上海继承了遗产,你想要多少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刘家公子哥儿,近年来不在上海活动,但关于他的传闻可是不少。他早些年流连烟花巷,徘徊斗金场。直到后来被他的父亲赶出上海,那个一掷千金的刘家少爷仍活在软香媚肉的舌尖口中。
  是了,刘子贺是大房生的嫡子,他十八岁时,生母去世,侧房被扶正。如今的刘太太,正是刘子贺的后母。
  时值刘老爷病逝,刘家遗产的着落成了大问题,按着大家族的规矩,刘子贺当是继承人。于是刘太太买凶杀人,在他回沪的船上,企图让他永葬汪洋。
  练溪考虑了一会儿他说的话,红唇勾勒起月牙儿的形状:“这可不行,你后娘是耗油的灯。你要是一回上海就挂了,我可问谁拿钱?”
  她一脸的苦恼模样,随即了然,开口道:“这样吧,你做我的小夫君,我来保你性命。”
  等刘子贺意识到练溪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时,她已经堂而皇之地指使他的下人、进了他休息的船舱。
  她半倚半靠着他的床铺,葱白的手指渐抚上他的肩膀。刘子贺把她的手打开,直白地看着她一贯的笑脸,问:“怎么着,今夜洞房花烛?”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老老实实地躺好。然后,刘子贺和衣躺在了她的身边,合上了眼睛。
  大概过了三个小时,门口传来轻声的动静。练溪拿着消音枪的右手握紧了些,等到那人脚步走近,她突然睁开眼睛对准那人扣动扳机。
  子弹旋即射入那人的体内,他无声地倒下。除了月亮,无人发觉船上死了人。
  解决掉杀手的练溪转眼看到刘子贺还静静地睡着,于是她单手撑在他耳边,近距离打量他,朝他吹气:“小夫君——这下你安全了。”
  她下了床,拖着尸体悄声离开,像魅影一样,仿佛从来没有在这儿出现过。
  二
  练溪在自己的床上睡了个饱,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船上的午餐时间。
  她向来是个受不得委屈的人,叉着腰,态度强硬地让船员给她送一份午餐过来。
  吵嚷声吸引来了大部分的目光。这个年代的男人要做绅士,女的要当淑女,穷人也尽量低声说话来显示自身教养。在他们看来,练溪是不受好家教的,因而都冷眼看着、尽量避着。
  可让练溪没有想到的是,刘子贺目睹了一切,还让他的下人送来了一块面包。
  她拿着面包,皱眉思索。
  “饿傻了?”刘子贺一拍她的脑袋,轻声问她,“昨晚你杀人了?”
  练溪惊诧得愣怔了几秒钟的时间,颤抖着声音问:“你还记得我?”
  脑袋被更加大力地拍了一下,练溪转身把刘子贺身边的下人扯到一边,问道:“我们之前见过吗?”
  下人回忆了半晌,摇了摇头,答道:“小姐这么漂亮,我如果见过一定是记得的。”
  ——明明他昨晚还被练溪使唤过。
  练溪在这世上活了不知道几辈子,但凡是见过她的人,隔天就会忘记曾与她有过接触。因而刘太太在找她杀刘子贺后的第二日,就忘了她的存在,另外又寻了名杀手去杀刘子贺。她也往往如此“行骗”,以获得立命的钱财。
  几辈子都这样过来了,怎么就出了个意外呢?
  刘子贺……竟是这千百年来,独独隔天还记得她的人。
  她正神思飘然之际,刘子贺把她拉进了自己的船舱,抱臂打趣她:“昨晚还风情万种,怎么,学我刘少爷,下了床翻脸不认人哪?”
  练溪是活了几辈子的人,自认一张老脸如城墙皮一般厚,可还是在刘子贺的口中节节败下阵来,满脸涨红。
  “怎么回事?”
  在世上活久了,随口就能编出个戏折子。练溪只说刘太太差遣了她,却怕她不得力,故又派了昨晚那名杀手。她是铁了心要他的小命。
  刘子贺冷哼一声:“等我回到上海,定不让她好过。”
  他雖为刘家独子,但现在刘家老爷去世,刘太太霸占家业,怎么可能轻易叫他夺去?况且刘子贺离开上海三年,而刘太太以当家之主的身份频频亮相各式酒会。除了浪子艳女,哪位名流承认他刘少爷?
  可刘子贺满腹自信:“定是有办法的。”
  刘子贺的自信模样,让练溪不禁打了个寒战。
  无数日夜交替间的法则被眼前之人打破,练溪有些惶惶不安。她几度在又一个天明到来时,装作无意地近到他的身边。
  无一例外。他始终就势揽过她的肩膀,让她贴在自己的胸口,双目对视。
  那样炽热的目光告诉她,他记得她。
  三
  刘子贺回到上海,第一处去的不是父亲的灵前,而是久违的烟花巷。
  这位公子哥儿早些年在欢乐场上行迹张扬,千金买笑的事迹比比皆是。如今虽暂时失了势,老相好们却依旧视他如初,总算是没有辜负他昔日的宠与爱。
  几日后,歌罢酒醒,刘子贺叫齐家族的几位叔伯,聚到了大堂。
  当着父亲的牌位,他搂上练溪的纤腰,眼看刘太太喷火的目光,他好心情地说道:“我年少愚钝,被父亲打发去香港读了三年书,终于是明白了老祖宗讲的——子承父业的道理。各位叔叔伯伯见多了大世面,自然是比侄儿懂礼法、明是非。”   大家族除了明面上的芒,还有私下里的暗。这几位叔叔伯伯仗着是刘家的血脉,多少年来没少私自偷扣钱财。自刘太太掌家,雷厉风行地彻查账簿,让他们几位长辈在一个女人手里惶恐度日,怎生甘心?
  可刘子贺就不一样了,一个风流少爷,一个把女人看得比亡父还重的浪子,让他掌家无疑能让他们获得更多牟利之机。说到底,各人有各人的思量。
  于是乎,就是这么轻率地,在家族长辈的支持下,刘子贺入主刘家。
  彼时,刘子贺展臂坐于主家书房的凳上,把刘太太转交过来的账簿扫视了几眼,随手一扔就扔在了水曲柳的书案上。
  他眯着眼,把衬衫解开了几粒扣子,像是对着在书房四下参观的练溪说道:“我少年丧母,父亲又久病不出,虽有叔伯,却始终不得亲近。我记得那时在这间书房外紧盯微开的窗,渴望总坐在这个凳子上的父亲能够走出来,带我去看一出梨园行的戏。可每每被夫子捉了回去,说我朽木不可雕,少不得给我手掌心一顿打。”
  他轻轻抚摸着木凳的把手:“你不知道吧?我父亲死的时候,我甚至恶毒地想,我娘在地下等了他这么久,他终于要去陪她了。”
  练溪没有爹娘,自她懂事始就是孑然一身。今天认识的人,明天就变成陌生人。周而复始,不断循环,泯灭了她一切对于情感的渴望。既然没办法得到情感上的回应,那么从一开始就不要付出自己的真心。她一向是如此做的,所以她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可是千百年来,突然出现了一个不会忘记她的人。除了惶恐,练溪觉得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的。起码她与另一个人有了记忆的重合点,她再也不用对着一个自己熟悉的人反复邂逅和做自我介绍。
  这个人此刻就在她的眼前,在她伸手可触的地方——十几天前她要杀他,而几分钟前他收起所有的玩世不恭朝她展露了心底的脆弱。她太明白了,这种脆弱若示于人,无疑是给了别人刺向自己的尖刀。
  她希望自己能够对刘子贺说一些开解的话,可纵然在肚中搜寻遍无数年月留给她的世故,她依旧无法开口。
  好在他打破了寂静的笼,书案骤然被猛力掀翻,画卷、笔墨滚了一地发出咚咚声响,那灼灼的目光反而给她一记寒凉:“所有的真相都会大白,一切冤屈都会消散。”
  四
  刘子贺虽暂时掌了家,但他留给外界的名声终究是狼藉的。相反,刘太太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两相对比,这叫外界对他刘子贺很不看好。
  为了挽救自己的声名,他用了四天三夜看完了家里的账,三年来在香港读的书终究是派上了用场。此外,他举办了一场慈善拍卖会,拍卖一些父亲留下的旧物,所得钱财尽数捐赠战备物资。
  拍卖会,是在夜里。迷离的灯光渐暗,流转的人群渐渐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时间过去一个多小时,一件件珍宝被渐次拍下。
  刘子贺早先把之前承诺的四千块大洋给了她,另外嘱咐她若喜欢什么都可拍下。直到最后一件拍品亮相,她猛地挺直了腰板。
  台上的刘子贺没有把画前的白幕掀开,反而轻佻地把手指点在自己的唇上,开口道:“最后一件拍品,是我父亲亲手画的一幅画。画中是一位美人儿……你们要问有多美,嗯……纵是我自诩赏遍美人儿无数,也比不得这位。”
  上海名流圈也就这么大,刘子贺花名在外,这般夸赞一个女人的容貌倒是勾起了他们的好奇心。台下众人起哄不断。
  “好了——”刘子贺打断下面的起哄声,“这样的美女要是叫大家看去了,唯恐没拍着这幅画的人害上相思病。为大家着想,这幅画——盲拍。”
  练溪感觉刘子贺的视线朝自己扫过,她全身绷直。直到这幅画的价格一路飙高,她叫出自己所能承受的最高价格——四千大洋。
  加价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只是一幅画而已,没必要为此花上那么高的价钱。
  在练溪以为这幅画成交在自己手中的时候,刘子贺撇过头笑着说:“这样的美人儿要是被人拍走了,我怕是也得害上相思病。罢了罢了,我本就是个为美人散金的命。五千大洋,请诸位高抬贵手,让我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顿时,台下谑笑一片。
  拍卖会结束,热闹的场子变为冷清。灯光开到最亮,把人脸上最微小的表情暴露无遗。比如她的惶恐,又比如朝她一步步走来的刘子贺,他脸上带着的一抹笑……
  他步步逼近,插在西装裤里的手转而捏上她的脸:“你看看,今天拍卖会上有多少男人一掷千金为见画上美人儿一眼。可有谁知道,我为了找这美人儿,已经找了十年。”
  那幅画,练溪在刘公馆的书房里见过。就在他把书案掀翻的那天,那幅画滚落在地上,叫她看到了画上的人。画上的人啊,分明就是她自己。可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怎么被刘老爷画进画了呢?
  她企图隔天去书房偷画,却发现这幅画意外失踪,直到拍卖会上刘子贺故弄玄虚进行盲拍,她隐约确定——拍卖的就是那幅画。
  她心存侥幸。因为十年过去她容颜未老,任是问遍世人,怕是没人敢相信戏本子里的长生不老真切地存在。可是刘子贺的一句话,断了她所有的后路。
  “练溪,你是永生的,对吗?”
  她不明白刘子贺为何要找她十年,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发现了她永生的秘密。她只能从嗓子眼里惴惴不安地问出心中的疑惑。
  “你,为什么找我?”
  五
  为什么要找她?
  “为了结一桩,十年的心事。为驱散十年来,深夜的梦魇。”刘子贺的声音突然间拔高,像极了细针划过铁,刺耳而发聩。
  这一声过去,他渐渐冷静下来——多年往事埋藏心底,今日,他是剖开自己的心把这桩事说出来:“我十八岁那年,父亲逼我母亲把正室的位置让出来。我母亲不依,两个人就动起手来,如今刘公馆花园里那口封存的井,就是我母亲的葬骨地。”
  他两眼赤红地看着她,让她忽然間忆起十年前那摊猩红的血,血腥味似乎隐约在她鼻下涌现……
  彼时,她躲在花园中一棵树下,小心翼翼地屏住自己的呼吸,好不叫人发现。那摊血顺着低洼的地势朝她缓缓涌来,她虽害怕,却浑身僵直不敢动弹。直到那血沾上了她的鞋,她才发觉,她竟无意撞见了一个大家族里最隐晦的秘辛。   不对,不对。她虽干惯了坑蒙拐骗,却从不曾杀人越货。她是个不会和别人有明天的人,所以她从不会动心,也更不会去散人家庭。
  在刘子贺的注视下,练溪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你说谎。”
  当年,他父母确实因为一个女人发生了争执,那口井里也确实死了一个人。可是,那个散人家庭的女人不是她,而那口井下的尸骨也并非是他过世的生母。
  那口井下的尸骨,是……他的父亲,是刘家老爷。
  刘老爷,早死在了十年前,而非十几天前!
  十年前,她穷困潦倒流浪到了上海,烽火下命如草芥,粮重如山。在那个道有饿殍的年月里,有谁舍得分一口粮去救一个陌生人?所以,她在饿了多日后,终是抵不住昏倒在地。
  是刘老爷救了她,把她带回了刘公馆,给她喝了一杯糖水。彼时她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却隐隐听见房门外有一个女人在和她的丈夫起争执:“是房间里那个女人对不对?是她要做正室,是她逼你的对不对?”
  声音渐渐朝远处而去。
  练溪下了床,想找救她的好心人道谢离开,无意中闯入花园,撞见夫妻两人推搡之下,那丈夫的头磕在井口。她连忙找了棵大树隐藏去行迹。可那摊猩红尚且温热的血,顺着低洼的地势染红了她的鞋……她一动不敢动。
  妇人抱住丈夫的身体失声痛哭,大喊救命。可是一个十八岁左右的少年突然走了出来,制止了她呼救的声音。片刻的思忖过后,他冷静地蹲下身,去判断男人鼻下的气息。
  仿佛死在眼前的是一个陌生人,他平静地与瘫坐在地的女人长久对视,随后像是开出一个最佳的价码:“妈,爸已经死了。如今我只有你,你若伏法,叫我怎么活?我们得把这件事瞒下来,骗过所有人,让他们以为刘家的当家还在。只有这样了,我们只能这样。”
  这是一个十八岁少年,在面对父丧时,最出人意料的表现。没有眼泪,没有哀恸,只有恨,和冷漠。大概所有的恨皆有源头,此刻的冷漠是十八年来埋下的根。
  “他不认你这个妻,也从不认我这个子。如今你我孤儿寡母,在众多叔伯眈眈虎视之下,怎么在刘家站稳脚跟?”
  练溪在乱世流离了这么久,看多了为孩子挡去炮火的父亲,也见惯了日日服侍老父汤药的儿子。她自认见多识广,可这个广度在少年面前被局限。她不知该作何感想。
  心底泛滥起的酸涩尚未积成汪洋,她一颗心猛然被吊了起来。母子二人合力把死去的父亲推下了井,随后开始谨慎地处理起井边的血迹。
  练溪一低头,鞋子已彻底被血水打湿,她脚尖甚至感受到了湿漉漉的黏腻……
  六
  练溪还是被少年发现了。他顺着血迹一路擦拭,然后看到了躲在树下的她。
  他的眼斜飞而淡漠,叫她看不出他心中所想。明明他只是盯着她不说话,却给她带来最大的惧怕。她跑了,像是无头苍蝇,横冲直撞地找着了出口。
  她背靠墙垣呼呼喘着大气,后怕叫她心口一凉。
  突然,她想到,自己有什么好怕的?到了明天,他们就再不记得曾有一个人目睹这一切,哪怕相遇也只是邂逅一场。她头一次因为被遗忘而欢喜非常。
  可是今时今日,那双目中无物的眼睛与眼前之人赤红的双目重合起来。那个十八岁的少年已然长大,变得身姿挺拔,一身裁剪合适的黑西装,让他风流俱显。
  他是刘子贺,当时十八岁的少年就是刘子贺。更要命的是,他从来不曾遗忘过她,反而把她牢记心底,用了十年来寻她。
  但是,他的母親呢?既然井中死的是他的父亲,他生母不是应该好好地活着吗?
  被拆穿谎言的男人勾起了嘴角,说出真相:“对,我是在说谎。井下死的人是我的父亲,我瞒他的死讯瞒了十年。至于我的母亲——刘太太就是我的生母,刘家从来就没有什么姨太太。”
  血液在倒流,倏尔又被凝固。练溪想到,那日在他父亲的牌位前,他揽着她的腰刻意彰显出一副浪荡子的气派。在陈列的牌位中,在刘老爷的牌位旁,从不曾有摆放过正妻的牌位。
  所以说,从一开始刘太太找她刺杀刘子贺就是假。那一刻,她在谋他的财,刘子贺却在联合刘太太谋她的命。
  从来没有人说过刘家有过两任夫人,从来都只是刘太太和刘子贺在误导她……
  他阴沉的心机早在十年前叫她领教,她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澄清自己。
  “可是,那不是我啊。我只是晕倒在刘公馆门前被你父亲所救,真正插足的人并不是我啊。”
  刘子贺摇了摇头:“或许之前我以为是你插足了我的父母,可自我父亲死后,真正的第三者出现了。”
  七
  是他父亲真正去世后的第二日。
  刘子贺为救母亲隐瞒父亲死讯,谎称父亲得上害风之症,得长年蜗居书房与人群隔离。
  那个女人在刘公馆门口哭闹:“你父亲昨夜未赴我的约,是你把你父亲藏起来了,定是你不让你父亲见我。你父亲说你不孝,说你年纪轻轻心肠跟你妈一样歹毒,你怎么敢把你父亲软禁?”
  她才是真正的第三者,那昨天那位被父亲抱进刘公馆的女人是谁?刘子贺忙去询问管家,却被告知昨日从未有陌生女人进刘公馆,更别提是被老爷抱进来的。
  如果说刘子贺此刻还不明白的话,刘太太那一巴掌,声嘶力竭地骂他害死了他的父亲的言语,彻彻底底让他明白了那女人身上的秘密……
  所有人,所有昨天见过那女人的人,无一例外都不记得她!甚至他的母亲认为,昨日和父亲发生争执,最后把父亲推入井中的是他——是他刘子贺!为此,他承受的罪责是多么虚妄。
  乱了乱了。众口一致的陈述让他恍然觉得,是不是真的是他的记忆出现了问题?起承转合,前因后果,都在现实面前朝着离奇的方向发展。
  他要救的母亲憎恨他,他认定的事实叛离他。
  他把昨日出现的女人画进了画里。十年,之后他寻觅她十年,为了证明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为了证实母亲错怪了他……   十年过去,他终于在船上见到了和画中人一般模样的女人,不去管其他,起码她的出现让他肯定他的记忆是对的。可还没让他高兴多久,这个女人就拿着他母亲给的小手枪,指在他脖子上。
  从来没有这样一刻,让他深切地感受到绝望。
  眼前这个高挑的女人,十年过去容颜未老,隔天会被世人彻底地遗忘。长生不老的故事让他心存怀疑,他更愿意相信十年前那个女人是与她模样肖像的小姑或是姐姐。
  为了试探她,他把十年前的旧事反说一通。练溪的解释让他彻彻底底地相信——就是她,十年前的女人就是她!这个女人不仅会被所有人隔天遗忘,更能够永生不老。
  至此,一切真相得以澄清,可是……他和母亲之间的嫌隙如何填补?
  他看着练溪这张再熟稔不过的脸庞,多少年他深夜在虚空勾画她面容的棱角。如今她的慌乱被他尽收眼底,他的悲戚却不叫她知晓。
  他学着船上她的口吻说:“你要知道,纵然你不是第三者,但知晓秘密的人都该被灭口。这样吧,你做我的小媳妇儿,我来保你性命。”
  练溪猜不透他。可别说是练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就算秘密被练溪说出,也不会留存到明日。灭口这样的话,他是在欺骗谁?
  也许是在船上的那夜,杀手潜入船舱,他刻意假寐试探练溪的意图。可当她解决掉杀手在他耳边低语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被一个人保护是那样好的感觉。
  他茕茕独立多年,没有人给过他依靠。母亲骂他不孝弑父,父亲说他心肠狠毒,叔伯臆他浪荡败家,世人传他牡丹花下……种种,本该至亲至信的人,給他最致命的伤害。
  六亲缘薄,他不过,是想要一个家。
  八
  抛开感情,跟刘子贺结婚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因为所有人第二天都会把她忘记,不会有人记得她是他的妻。
  他执意把练溪带去刘太太跟前。话还未说完,就被突然泼来的茶水打断,刘太太到刘老爷的牌位前喃喃:“害死你的儿子要娶媳妇儿了。老爷,你放心,我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练溪不由得愣怔了,她本以为船上刺杀、争夺家产,是刘太太和刘子贺联合起来骗她、骗众人,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这母子二人分明是敌对的。她扭头去看刘子贺,他的眼睛低垂,一切情绪被藏在睫毛落下的阴影里。
  刘太太这几天的动静有些大,联合几位叔伯,把刘老爷的棺材盖打开,里头空空如也,最后下井捞出了陈年旧尸。她揭发十年前刘子贺弑父,后又隐瞒真相,而在这十年中,她一直深受刘子贺压迫不敢说出口。在刘子贺这里吃到哑巴亏的几位叔伯报了警,刘子贺被持枪的警察押去了监狱。
  练溪去监狱看他,带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刘太太自杀了。
  刘子贺身穿囚服,落魄一身,到头来心心念念要保护的人还是死了。他的头沉沉地垂着,练溪知道他有多难受,于是走过去把他搂进了怀里,柔声地安慰:“哭吧。”
  他把头抬起来,随后用手捂住练溪的眼睛。在黑乎乎的世界里,练溪只听到一声声轻微的啜泣,和逞强似的话语:“我不哭。”
  良久后,他松开手,练溪只看见他红红的眼睛,湿润的痕迹已被抹去。他把练溪一手推开,冷冷地说道:“如果没有你,就不会发生这一切悲剧。”
  如果她不正好晕在刘公馆门口被他父亲抱进府,母亲就不会和父亲争吵,意外造成父亲死亡;如果她不是隔天就会被人遗忘,母亲就不会忘记真相,误会他、恨了他十年之久。
  伤人的话,并未让练溪感受到一丝伤痛。她太了解刘子贺了,看似冷酷无情的一个人,实则心底藏着不知道多少柔软。她笑了出来:“不用刻意赶我离开。我一个活了几辈子的人,早已经不吃生离死别这一套了。”
  “为什么要跟我结婚?”练溪认真地问他。
  “娶一个永远年轻漂亮的女人,再值当不过。”刘子贺认真地答,“太太,你的丈夫是个生意人。”
  练溪抿唇盈盈一笑,问:“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结婚吗?”
  刘子贺皱着眉看着她,不是因为他威胁她吗?
  “我本是天地间不该存在的人。”练溪叹道,“所以你说的其实没有错……如果没有我,就不会发生一切悲剧。”
  九
  叫南浔的男人有一双空洞的眼,手里时刻捧着一本名为《泯生册》的书。
  书里有十二个不该存活于世的女子,她练溪就是其中之一。而南浔作为天地法则的审判者,依天命将她们从天地间抹去。
  十一年前,南浔带着她进入刘公馆,用一层白色的光隐藏去他们的身影。
  “你看到了什么?”
  十七岁的少年被拿着戒尺的父亲追着打,一溜烟地躲到他母亲身后,伸出半个头来笑嘻嘻地吐舌头。
  “父慈母爱,阖家欢乐。”练溪答道。
  “可是这一切,都会被你打破。”
  练溪原是不信的。直到一年后她无意出现在刘家,此后发生的一切变故,让她惊觉自己造成了他们家那么大的不幸。追本溯源,她确确实实是那颗带来痛苦的瘤。
  白色的光芒突然刺痛她的双目,她从神海清醒过来,眼前还是那个笑意盈盈的十七岁少年。此后经年,他变得阴郁乖张,纵然拥有家财万贯和香槟美女,却再也没有这样明媚的笑容。
  南浔说:“看到了吗?如果你不回到你该回的地方,你刚才看到的一切将真实地发生。”
  “你是说……一切都尚未发生吗?”
  刘子贺还未经历过父亲的死亡、母亲的仇恨,他也没遇见她、没让她做他的小媳妇儿……把一切结束在开始,应该是最好的结局。
  至于她为什么要跟他结婚?这个问题的答案,将随着她一起永远消失在天地间……
  一道白光闪过,眼前的虚景崩塌。刘子贺穿着囚服,静默地坐在牢狱之中。看见南浔,他淡漠地问道:“我已经照你说的做了,你答应过我要送她回到她的世界。”
  南浔点了点头:“你放心,她已经回到了那个只有和乐的世界,那里才是她应该待的地方。”
  他欺骗了练溪,一切都已经真真切切地发生过了,来不及挽回任何一点。但是他没有欺骗刘子贺,她确实已经回了她该回的地方。
  练溪不该出现在这世界上,她存在的一切痕迹都该被抹去,尤其是刘子贺这个唯一记得她的人。可他虽为天地法则的审判者,却偏偏无法处理一个普通人。所以他和刘子贺做了个交易,只要刘子贺乖乖伏法认诛,他就答应送练溪回她应属于的世界。
  刘子贺手中握着叔伯挪用钱财的证据,如若他以此要挟,有谁敢送他进警局?
  南浔以为刘子贺会拒绝,可是他答应了。从刘子贺一张一合的唇中,南浔揣测出了那句微不可闻的话语:“也好,回到那个不会被人忘记的世界里去,别再承担孑然一身的孤独。”
  被遗忘,不过是因为不够重要。
  刘子贺被枪决在刑台之上。
  至此,和练溪相关的一切尽数被抹除。
  南浔把手中的《泯生册》翻到第一页,上面写着——“练溪:被忘之人。”
  他用指尖沾上刘子贺枪洞里淌出的血迹,轻轻划去练溪的名字。
  还有十一个,他心下开始雀跃起来,接着翻到第二页,上面六个黑字赫然入目。
  ——“织里:心伤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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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捕快不太冷》篇·知己知彼  袁紫嫣离开了码头之后,一路奔行,直到一条幽深的巷子深处,才停住脚步。  “出来吧。”  淡淡的声音落下,一道暗影自角落闪身而出,单膝跪在袁紫嫣身后,正是客栈中的那名刺客。  “大人有何吩咐?”  “我要一个人的全部信息,记住,是最详细的!”  暗卫有些诧异,问道:“不知大人说的,是谁?”  “松平县捕头,江永!”  江永其人,仅仅是几次接触,已经让袁紫嫣隐隐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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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乔染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红烛摇曳,有喜服呈祥。想来,应是谁的婚房。  这原是一个喜梦,可乔染的心底莫名浮现一抹哀凉。有另外一抹身影充盈着她的梦境,带给她的是无尽的伤心与绝望。她伸出手,拼命去找寻那个身影。而后,她睁开了眼睛。  梦醒了,那份哀凉却仍萦绕在心头,甚至逼得她当真挤出了两抹泪光。  乔染动了动手脚,却觉得沉得要命。仔细观之,才发现是自己被铁链锁在一张巨大的床上。她被人换了衣服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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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京都女版西门庆周为鹦,擅长嘚瑟兼耍流氓,没想到一朝被拐迎来了她的报应;来自北域的暴娇小狼狗李祟,爱好打架和给周为鹦讲情话,一言不合就亲亲,流氓界宗师就此踏入婚姻的坟墓。不正经不靠谱夫妇随时开启奓毛模式,百姓们喜闻乐见。什么叫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就是!  李祟自我感觉:鹦哥儿,我觉得我们可以走先婚后爱路线,甜齁别人的那种。  周为鹦:醒醒,我们是虐恋,两个要死一个的知道吗!  一  世间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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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那少年红衣潋滟,眉目精绝,手中挽着一缕黑发,笑眼深深地向我望来。  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此刻却不得不强挤出一丝颇为狗腿的谄媚,道:“阿晏,你来了,你果真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或许是因为我的哄骗,或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我一个胆小如鼠的农家女会胆敢冒犯他,是故几乎未经思考般,他便从容地自柳树梢头飞身而下,踏着满地月色,稳稳地落在我面前。  “绵绵,这次不闹嚷着要拿家中四十二路去骨刀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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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宋缨再次回到宜阳,是在宣德二十三年。  她一人一骑疾驰在宜阳青石铺就而成的官道上,深夜的官道上别无他人,仅有在耳边呼啸而过的寒风和哒哒的马蹄声。季府和她一年前离去时一模一样,青砖黛瓦,连挂在飞翘门檐下的白色灯笼都不知是否还是一年前的那两只。灯笼里幽幽的光穿透白纸糊的外壳划破暗夜中的薄雾,照亮门前在风中翻滚猎猎作响的招魂幡……  季府的老仆候在门外,宋缨停在府外,目光像幽幽穿透过来的灯光,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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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赵谦又一次候在冷宫后的月楼下,那座小巧的月楼修葺得奢华而精致,与一侧废墟般的冷宫格格不入。那轮泛着幽蓝光晕的圆月高悬在月楼背后,映照出月楼的死寂。  赵谦又往里探了几眼,心想今日大概又等不到她了。他正欲离去之时,月楼上忽然亮堂起来,影影绰绰的烛光下她身姿袅娜,倚着雕花木栏轻轻扬起唇,仅是眼睑微抬已经是魅惑勾人。  她望着他,轻轻地笑开了。  赵谦心神恍惚,像是得到失去已久的珍宝一般,目光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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