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卿有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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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钻进轿子里后,我又掀起窗帘,对外扬了扬唇:“我入不了阁,你以为是你弹劾之功吗?”
  谢沉砚脸上无太多表情,只低低瞧我一眼,但他眼中似乎还有意思要表达。我放下轿帘,歪靠在软枕上,不禁感叹自己官运太背。这门下侍郎听起来不错,可不入阁为相,一切都是虚衔,也就容易被人拿捏,连老狐狸其实都不是太在意我。
  叹着叹着,忽然腹下一涨,一股热潮随着我的叹气声自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涌下。
  第四章 葵水突至,众人围观
  来葵水了,提前了半月。
  轿子回府后,我坐着一动不动。不肯下轿的我,毫无悬念地引来整日无所事事、闲得要发毛的男宠们的围观。
  得到消息的梅念远急急赶来,疑惑地来迎我:“大人何不下轿?”
  我稍稍挪动一下身子,热潮便源源不断来袭,洇湿了衣物。这叫我如何下轿如何见人?顾府的总管小厮男宠丫鬟们若是见到下身鲜血淋淋的本官,会作何感想?
  “取套宽袍来。”我在轿子里道。
  “是,念远这就去取。”梅念远应了声便要转身去取衣物。
  “让长萱取来,给本官宽衣。”我在轿子里又道。长萱是我府上与如歌地位相当的大丫鬟,二人的微妙差距只在谁能真正伺候我睡觉沐浴等。
  “这……长萱外出办事未归。”梅念远继续道,“还是我去取吧?”
  我哀叹一声,没奈何只得道:“去吧。”
  他取衣归来,正要掀开轿帘,我大喝:“使不得!”
  外面众人似乎都被我突来的一嗓子吓得不轻,连梅念远都收回了手,相当拿不准我的想法:“大人?”
  因那一嗓子,下腹使力,又一股热流袭来,我是如坐针毡。
  某男宠媚声道:“大人岂能让总管宽衣?梅总管,大人这是害羞了,还是由小越来吧!”
  去年才来到我府上的风骚男宠小越越自告奋勇从梅念远手中接过衣物,就要钻进轿子里来。
  我做好了鲜血流淌的准备,气沉丹田,道:“不怕死你就进来!”
  小越越一哆嗦,忙松开了握帘子的手,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地位并不见得比总管高,满腹惆怅又满含委屈地退了几步。
  随后又有几个男宠仗着比小越越美貌,意图效法,我一面咬牙切齿打消他们的念头一面忍受葵水顺着大腿流淌的疯狂触感。
  我将袖中折扇伸到轿帘外,做了个抬起的动作:“起轿,本官要沐浴,懒得走这许多路,直接去浴房。”
  我连着轿子被抬进浴房后,热水也及时送到,注满了两大桶,轿夫以及围观众人都散去,我沐浴时一般不需人伺候,府中人都知晓。
  周围安静下来后,我如同被火烧了屁股的猫刷地从轿子里蹿出来,扒去了衣物,迅速没入到浴桶中去。在一只浴桶里将自己刷干净后,我挪到另一只毗邻的浴桶里,洗完之后要涮一涮的意思。
  舒适地仰靠在浴桶边缘,我不禁陷入冥想中。
  十七岁那年,我被师父玉虚子一脚踹到了大曜国来参加科考,彼时我扭扭捏捏地提问,我这女儿身该如何掩饰。师父将我从头发丝打量到脚指头,最后舒了口长气安慰我道:“放心,你这身板看不出男女。”我很不高兴地继续提问:“我来那个怎么办?”师父茫然道:“哪个?”
  我一点也没有脸红地大吼:“来葵水了怎么办怎么办?”师父愣了一下,这才陷入了沉思,并喃喃自语:“糟糕了,我真以为你跟你大师兄二师兄一样了。”
  彼时我蹲在地上画圈圈,并伴有小声的诅咒:“活该你找不到老婆!”
  最后师父沉思完后一拍大腿,释然道:“万一被人瞧见,就说是衣服掉色了!”
  我继续蹲在地上,用树枝写了几个狂草:玉虚子老怪没女人要。
  师父他蹲在我旁边,瞅了半晌也没瞅明白我写了啥。能认出我独创书法的人,还没有。大师兄二师兄总说我的字是狗刨,我不屑跟他们计较,一般也只是在他们的名字前加上“浑蛋”二字然后刻到石头上,当然,我的这些摩崖石刻一般人也认不出。
  “我怎么觉得墨墨你好像写了我的名字呢!”师父端详了半天我的草书后,终于也只模棱两可地辨认出三个字,“墨墨你莫非是舍不得为师?”
  就这样,我在大曜的五年时间里,一直都很好地掩饰了作为女人的真相。但是,来葵水真的很棘手。我一直在琢磨要不要配个什么灵丹妙药,绝了这祸事。这个想法传书给师父后,他火速回复:万万使不得!若绝天葵,为师恐无徒孙,慎之慎之!
  我叹了口气,从浴桶里伸出湿漉漉的手臂,摸到浴桶旁小案上的一个小木盒,拈出了几颗石子,屈指弹了出去。
  顷刻间,屋顶上、窗户外头、大门下纷纷响起数声哀号。
  沐浴完毕,我穿好衣服,将未干的头发松松散散束在脑后,对着浴房里的铜镜,提起眉笔描了几下,将眉梢勾得上扬,这是近来长安比较时兴的男子眉妆。一切就绪后,我拉开大门,以一副出浴后颇为风流倜傥的模样溜达了出去。
  外面鬼哭狼嚎的数人早溜得没烟了,我下手并不重,大概也就让他们瘸几天不敢再到处晃荡而已。然而就在我拉开门走出来的瞬间,我瞧见不远处梅念远弯腰从地上捡起几枚石子在手里掂了掂,看见我后,他手里的石子迅速没入了袖摆中。
  我走下台阶,袍袖当风,状若潇洒道:“小时候练的弹弓,如今也没落下,真是没想到。”
  “弹弓?”梅念远错愕了一下。
  我点点头。
  他未将怀疑的神色过多表示出来,突然醒悟一事:“大人,不好了!”
  “又不是老狐狸来抄我的家,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撸了下额头发际滴下的水珠,慢慢道。
  “千澜投缳了。”梅念远看着我道。
  我手一抖,拽下几根滴水的发丝,脚步发晃,声音变调:“什……什么?”
  “大人!”梅念远急急来扶我,“大人勿伤怀!”
  我一把扯住梅念远的袖子,断断续续道:“千澜……千澜……他……”我痛心不已,揪住梅念远不放。
  “不过没死,被救下来了。”
  我脑子一僵,半天才反应过来,遂怒视总管:“梅念远!你是嫌我太长寿是吧?”
  “大人息怒!”梅念远半揽着我的腰,低眉顺目道。
  我一甩袖子,从他怀里站直了,虚惊一场后,腿还有些颤:“千澜现在何处?为何投缳?”   “现在东苑,似乎是不愿意去田庄,说是大人若要赶他走,他便只好一死,求得大人的宽恕。”梅念远面无多少表情地一一汇报。
  我低垂着眼睫,不做声。梅念远看了看我,咳嗽一声后,几番欲语。
  “总管想说什么?”我开口道。
  “千澜于大人而言,真的那般重要?”他抬头看我。
  我看了看院里的桃花,却只这样回答他:“我喜欢千澜在身边,不管他做了什么,千澜都只有一个。”
  “明白了。”梅念远将眸子转开,垂下衣袖,“大人去东苑看看吧。”
  在去看千澜之前,我让已回府的长萱去收拾浴房,这才安心地奔去了东苑。
  我同梅念远去看千澜,他躺在床上,被大夫看诊后确认无大碍,我命人去熬补品,自己则坐在床边陪伴他。他醒过来后,首先看到我,又惊又喜,当即扑在枕头上泪水横流。梅念远只当做不见。
  “以后不许再做傻事了。”我叹气道。
  “大人不要赶我走……”他哽咽着。
  我再叹:“给你卖身契,让你和如歌一同去田庄,是让你们好生过日子,可不是弃你不顾。”我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我这般大度的人了。
  “我并不喜欢如歌!”千澜闷声道。
  我略略吃惊,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遂干咳一声:“可你……你与她……”
  千澜将面孔埋在枕头下,瓮声道:“那日是她对我下药了,我……我迷糊中将她当成……当成大人您了……”
  “胡说什么!”我突然站起身。梅念远似有意若无意地瞥了我一眼。
  “千澜没有胡说,千澜只喜欢侍奉大人。那日如歌故意用了大人常用的熏香在衣服上,千澜才……才将她当做了大人……”
  “如歌是女人,本官是男人!”我撇清道。
  “千澜生死都是大人的人,为了大人,千澜宁愿断袖!”
  我的言语都堵在了嗓子眼,此时已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梅念远举袖掩唇干咳一声,遂抬目盯着屋顶的梁柱看。
  见我不说话,千澜从枕头上爬起来,两手拉住我,澄澈的眼眸望着我:“大人还要赶我走吗?”
  我与他的眼眸对视,晕乎乎便道:“你好生休养,既然不想去田庄,那就待在府上。”
  最后,在我的授意下,梅念远收回了千澜和如歌的卖身契,继续留二人在府上。千澜不愿离我,如歌不愿离千澜,我只好由他们去。这恐怕是五年来唯一一桩府上男宠偷情而不被处罚的案例。我让梅念远低调处理,不要声张。
  然而本官做的好事顷刻间传不了千里,却足以传遍三千房舍。诸男宠都知道了千澜一事,也都认识到了千澜不同寻常的地位。我颇忧愁,此事势必会使千澜成为众矢之的。待他身体恢复后,便时时唤他在身边伺候。
  近来朝事较闲,下朝后,我一般去门下省晃荡几圈后就回家,反正那里大小事都有平章事处理,我挂着闲职吃喝玩乐也颇逍遥。
  回府后,我时常钻进书房,躺在舒适的倾斜小榻上看闲书,吃着千澜洗来的果子,常常这么睡过去,午饭时,千澜再将我唤醒。当然,用饭时,千澜也是不离我左右,给我夹个菜,剔个刺什么的。看着他俊秀的脸,我的饭量也渐渐上去了,补足了前些时憔悴下去的体态。
  可是啊,好景不长。
  老狐狸龙袍一挥,杏园设宴。我以俸禄被扣、家贫屋漏、无以衣为等等为名,称假在家,老狐狸不允,称我若不出席杏园宴,俸禄恢复之期再延迟三月。
  府中老小痛哭,抱着我大腿,皆道:大人再不从了吾皇,吾等皆饿死矣!
  我仰天长叹,只得让梅念远替我找身像样的衣衫,去应付杏园的朱门酒肉臭。
  临去时,千澜追出府门,万般不忍地含泪道:“大人,切勿为五斗米折腰,身许权贵……”
  我点点头,再瞧瞧自己身上一袭寒士青衫,亦是万般感慨,终究是千澜懂得怜惜本官。
  巷子前的贩夫走卒,纷纷对本官投来异样的目光。
  ——“看吧,侍郎府没落成这般,真是可叹!”
  ——“为了养家糊口,顾断袖要重出江湖了!”
  第五章 杏园赴宴,本官失宠
  我从轿子里钻出来后,在占地三十顷的皇家禁苑——芙蓉园前被拦住了,禁卫对我寒碜的轿子和衣衫打量几眼,不放行。
  我慢吞吞从怀里摸来摸去,既没摸出官牒,也没摸出邀请礼帖,只得赔笑道:“军爷,我是受邀的官员,今日出得匆忙,忘带帖子了,您看——”
  禁卫官再打量我几眼,从鼻子里哼哼:“今日圣上设宴,只有京官才可列席,阁下若是地方上的九品七品,奉劝阁下打道回府。”
  我继续涎着脸笑:“军爷,我真真切切是京官,正三品。”
  禁卫官脸皮一抽搐,想笑又忍住,忍得极为辛苦。他身后几名小禁卫却忍不住哈哈大笑,一个个捧着肚子指着我笑得喘不过气来。我看他们这么辛苦,只得等他们一一笑完。
  “哎哟妈嘢,这寒酸是正三品,笑死小爷了!”
  “老弟,你见过称呼咱们头儿为军爷的正三品吗?”
  “啊哈哈!”
  “哇哈哈!”
  我摸着下巴,侧身瞧见我的几个轿夫纷纷躲到阴影中,生怕被我连累受嘲笑,脸上一个个写着“这寒酸跟我们不是一路”的表情。
  禁卫官咳嗽一声,肃然对我道:“一边去!不要挡了朝廷大员的道!”
  我只得走到一边,蹲在石狮子下。从袖子里摸出折扇打开,一边摇扇子一边数着地上的蚂蚁。
  “顾侍郎?”就在我数蚂蚁数得快睡着时,一个耳熟的声音响在头顶。
  我吸了吸口水,忙抬头看去,看清来人时,我一屁股坐到了石狮子脚趾上,忙拿扇子遮脸。
  “咳,顾大人,为何在这里纳凉?”谢沉砚一张清颜凑过来,看着我不解。
  我将折扇移开一角:“谢御史,朝纲未有写明不可在石狮子下纳凉吧?”
  谢沉砚一愣:“未有。”
  我再将折扇移开一个角:“就是说,谢御史不会为石狮子弹劾本官?”
  “不会。”谢沉砚脸上有些了然,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我放下心来,这才慢悠悠起身,对他做了个请入园的手势:“我在此等候谢御史已久。”
  “等我?”他脸上迷惑,却让我先行。
  “谢御史请!”我谦逊万分。   他执意不肯越过我前面,非在我身后一步远,我只得拉着他同行。
  “论官职,顾侍郎远在谢某之上,侍郎请先行!”他下意识避开我,又退一步。
  我摇着扇子,无奈只得走在前面,一直到大门禁卫处。禁卫官见到我正要发怒,忽然看到我后面一身华服玉带的谢沉砚,遂一把推开我:“一边去!”
  我还没踉跄几步,就被谢沉砚一把拽住了。他脸色又惊又怒,对禁卫喝道:“大胆!”
  禁卫官被喝得愣住:“大人?”
  谢沉砚将自己的官牒“哗”地抖开,“御史中丞”四个字吓得禁卫官和几个小禁卫顿时跪在地上,连呼恕罪。
  “恕什么罪?”谢沉砚收起官牒,沉着脸,“不是你们误了本官的时间,是你们怠慢了门下侍郎,只会以貌取人的嘴脸!”想必他是明白过来了,为何我要在石狮子下纳凉。可是居然说以貌取人,我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
  “门下侍郎?”禁卫官惶惑地抬头。
  “正是寒酸在下。”我整了整衣襟,凑过脸去笑道。
  众禁卫目瞪口呆,一个个都想在我脸上看出朵花来。我合上折扇,一撩衣摆,跨过入口处的门槛,进了芙蓉园。
  入芙蓉园,再入杏园。
  “多谢。”杏花垂柳下,我对谢沉砚抱拳道。
  他拧着眉头,打量我的衣着:“顾侍郎为何这般穿着?为何不带官牒与礼帖?”
  我摇着扇子,转眸看向杏花:“府中入不敷出……”
  他审视的目光在我脸上晃来晃去,看得我脸上莫名升起热度,便抬手摘了朵杏花,拈在指端赏玩。他目光始终未离去,我也快撑不下去了,遂转眸一笑:“谢大人……”
  清颜黑瞳,与我只隔一枝杏花。我的心从繁花枝头落下,不知道坠向哪里。
  杏花迷人眼,他折下那枝杏花,对我躬身一礼:“既已入园,下官告退。”
  我看着他手握杏枝离去,头顶纷纷的杏花飘落。
  这园子之大,足令我寻不到路。待赶到老狐狸设宴的江池边时,宴席已开。京师名宦,钟鼎簪缨,都已围着曲水杏林列席,满园的美服博带,佩玉鱼袋。
  老太监引着我过去请罪,我跪到老狐狸的至尊坐席前,手持壶觞,万分诚恳道:“臣来迟,特向陛下请罪!”说完,仰头饮下一觞的酒。
  老狐狸一双狭长的狐狸眼斜睨着我,继续喝他的酒,似乎是不理睬我。
  我向老太监投去询问的眼神,老太监示意我继续请罪。
  “臣有罪!愿以十觞请罪!”说罢,我继续仰脖子灌酒。
  连灌五觞后,满园只闻吸气声,怕是百官们想不到老狐狸会真的对我动怒吧。
  “陛下!顾侍郎来晚,是臣的错!”在我准备灌下第六斛时,谢沉砚起身离席,请罪道,“臣不知侍郎不识路,未给他带路,是臣之过!”
  百官再抽冷气,老狐狸也颇感意外地瞧向谢沉砚,最后漫不经心道:“既然如此,就由谢爱卿替顾爱卿饮尽余下的罚酒吧!”
  谢沉砚学我的模样,连饮五觞。
  我跪在地上,转头看他在席上灌酒,心中蛮不是滋味。
  由于我向来耳尖,不小心又听见几个同僚在窃语:“看吧,朝堂上投怀送抱有效果了,连御史中丞都……”
  老狐狸的目光落回我身上,将我左右打量:“顾爱卿这身打扮,怎会被禁卫放行的?”
  “臣家贫……”我跪在地上,歉然道。
  老狐狸薄唇一笑,阴险无比:“朕给顾爱卿的俸禄都用来养面首了不成?”
  文武百官几乎笑场,个个拿我当笑话看。
  “陛下的赏赐,臣不敢怠慢。”我从不嫌自己脸皮厚。
  这时,吏部尚书常老儿离席道:“顾侍郎此身衣着来赴国宴,有辱圣恩,当重罚!”
  老狐狸含笑看着我:“既然如此,顾爱卿就再饮十觞如何?”
  我点头:“臣遵命!”
  我又连饮十觞,每饮一觞,群臣便抽一口冷气。将酒水全部灌下肚后,老狐狸挥了挥衣袖,我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去寻我的坐席。
  经过谢沉砚的坐席时,我想对他抱拳称谢,弯腰下去时,竟一头撞在宴案上。谢沉砚忙将我扶起,眼色有几分复杂,我眼花,没有分辨出来。小太监过来将我送到对面的宴席上,我瞧了瞧自己的位子,左有垂柳,右有杏花,倒是不错。
  坐下后,我才以醉眼打量在场的官员,对面竟有几个不认识的面孔。
  “朕今日设宴,乃是宴请新科及第的前三甲,钟状元、齐榜眼、晏探花!”老狐狸对百官举杯,笑意融融。
  “恭贺吾皇!恭贺钟状元、齐榜眼、晏探花!”百官附和。
  我瞄了瞄对面三个陌生的面孔,忽然眨了眨眼,其中一人为何不那么陌生?再定睛看去,那个身穿淡紫色衣衫的年轻人怎么像在哪里见过?我盯着他看,他似乎也察觉了。此刻,满园人头攒动,官员们纷纷离席祝酒。
  我醉眼蒙眬中见他手持酒杯向我坐席走来,一步步,近了,我正准备起身祝贺这位兄台高中,却越看越觉眼熟。
  “新科探花晏濯香给顾大人敬酒了!”紫色衣衫的人走到我面前,举止有礼,散发一种不可亲近也不可抗拒的魄力。深眸处如有万溪归海之势,浅笑时似有风过清波之姿。
  一道天雷劈中我!
  晏濯香!小晏!
  我满脑的醉意被这道天雷劈了个空隙,忙用这道空隙来思索,小晏——青楼——小晏——探花郎——
  直到酒杯里的酒洒出来,我才回过神,此时,园子里起了风,杏花簌簌飘落,一瓣杏花恰好落进他酒杯里。
  当日醉仙楼里,他春衫倚栏杆,对我说三日后再敬酒,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原来他新科探花郎还没过杏园宴便已声名传遍青楼,大有盖过我的声势。当日他衣着简便,就已是风流隽永,今日他探花赴宴,端的是衣袂当风,满园风情都不及他。
  新科及第,他不去向阁老门敬酒,却到看起来已失宠的本官这里来举杯,不禁令我疑惑。我身边寥寥几乎没有旁人,他潇洒地来我身边敬酒,已然招了一些目光明里暗里在观察。
  “顾大人还可饮否?”春风拂面,他笑意浅浅,俯身为我斟满了泼出一半的酒杯。
  我恢复了常态,满眼醉意地笑:“当是浅墨给探花郎敬酒才是!”
  说着,我仰头灌下了满杯的酒。见我豪爽如斯,他牵起嘴角,笑出声来:“大人果然有魏晋之风,濯香佩服!”   “一朝及第,赴宴杏园,年少有为,恭喜探花了!”我笑意融融,可亲可敬道。
  “濯香听闻,顾大人十七岁年纪便高中榜首,状元及第,睥睨长安,才是真正的年少有为,令人仰止!”晏濯香饮下杏花酒道。
  “探花郎说笑了,三甲之名还少不得运气一说。”我谦虚一番,又与他对饮了几杯。
  酒杯空了,便是他来斟酒,这也是礼数,我并不推辞。他对我客客气气,我也对他谦谦让让。虽不知他是什么心思,我却是满心的疑惑。这位紫衣探花公子,为何会不顾声名在醉仙楼现身,当日与我偶遇真的是偶遇?今日宴上,状元榜眼都忙着向阁中重臣敬酒,唯这位探花对我示好,究竟是什么用意呢?
  随后,晏濯香往别处敬酒去了,我自斟自饮,小太监送来一个小纸卷到我案上,道:“谢御史命小的送来。”
  我抬头往对面的宴席看去,曲水江岸,谢沉砚与我目光一触之后便转移。我疑惑地展开了小纸卷——
  第六章 扑倒阁下,纯属巧合
  端妍的四个小楷字:远香保身。
  我胃里酒液上涌,头脑昏沉,对着这四个字瞅了半晌,最后纳入袖中,手又摸向了酒壶。
  “顾大人如此豪饮,岂不要坐实失宠的传闻?”不知什么时候漆雕白一屁股坐到了我对面,按住了我摸酒壶的手。
  我稍稍掀起眼皮瞅了他一眼,笑道:“漆雕兄有所不知,这宫里的玉液酒平日里可尝不着!”
  “贤弟若是不去故意拂逆圣上,什么玉液酒喝不着呢?”漆雕白凑到我耳边小声语,最后摸着小胡须叹道,“伴君如伴虎,贤弟还是谨慎些吧!”
  我打了个酒嗝,道:“漆雕兄话中有话?”
  他剑眉一挑,星目一眯:“浅墨失宠,濯香入朝。”
  我嘿嘿一笑,从他手底一缩,抢过酒壶直接往嘴里灌,灌到胃里翻涌才作罢。
  “那小晏得宠不得宠,是他的事,我喝我的酒就好。”
  漆雕白哈哈一笑,捞过我案头剩余的酒壶揣进自己怀里:“看来这酒确是好酒,我且偷几壶回家。”说罢,自顾自起身走了,我连他袖角都没抓着。
  我连连叹气,直道可惜。酒灌得太多,有出恭之意,遂扶着树干向太监问路。
  解决了内急后,那个扶我来的太监不见了人影,我只得寻路走,一路摇摇晃晃,不知走到了哪里,只知花香扑鼻。寻了块石头,便趴上面睡着了。
  梦见自己身在昆仑玉虚峰,冬日赖床,被师父揪着耳朵从被窝里提溜了出来,我抓着被子不放,边打哈欠边流泪:“师父大人饶命,墨墨昨夜苦读到四更。”玉虚子气定神闲继续拧我的耳朵:“你两个师兄卯时就起床读书了,你巳时还不起,莫不是要打屁股?”
  我困得厉害,不管不顾继续往被窝里钻,全然不理会耳朵的疼痛。玉虚子哼了一声,掀了我的被子,捏着我的鼻子不让通气,我果然醒了。
  睡不到自然醒,我一肚子的起床气:“老头你总不管大师兄二师兄,莫不是他们都是你私生子?”
  老头嘴角抽搐,确然被我气到了,一把揪住我耳朵,把我拖下床:“你叫谁老头?你叫谁老头?”
  作为玉虚老怪爱徒的我,自然是知晓他珍视自己外表,总是自诩玉树临风一枝梨花压昆仑的西圣,最是忌讳别人称他年纪大。私生子什么的,他倒不在乎。彼时他恰满三十,总爱穿身白衣在雪山穿梭,也确实让那些个上山采药的姑娘们惊艳之后一路尾随。当然,外人入不了玉虚峰。下山后,姑娘们奔走相告,雪山上有仙人出没。
  老头爱惜羽毛,我偏要拽他羽毛,叫他老头一般都在他罚我之后。有次,被重罚后,我赌气出走,下昆仑。彼时年幼,我滚落雪山,冻了个半死。玉虚子在夜里找到我后,把我搂在怀里:“墨墨不要吓师父了,快快醒过来!”
  我觉得那怀抱十分温暖,迷迷糊糊道:“墨墨错了,再也不跑了,你抱抱我嘛!”一边撒娇呢喃,我一边往一个怀抱里蹭。
  忽然,重心不稳,我似乎从哪里跌下。并没有摔疼,我却醒了。见到眼前抱着我倒在杏花树下的谢沉砚,我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
  他脸色极是尴尬,似乎还有些泛红,想松开我又觉这个姿势若是松手我必定跌倒,不松开又觉暧昧不清毁他清白。
  “我……我不是睡在石头上的吗?”我小心翼翼调整自己的姿势,从他胸前分离。
  “下官过来寻墨……寻顾大人,你……你蹭到下官怀里……”他脸色愈发难看,极想撒手。
  我连声抱歉,自己在地上站住,他便松开了手。
  似乎是踩着了自己衣服,我一个前扑,再度扑到谢沉砚怀里,他毫无防备,我将他扑得退后几步后两人倒地,他后心落了个实打实,我则摔在了他肉身上。
  忽觉前方有响动,我抬头一瞧,探花郎晏濯香在十几步外的一棵杏花树下止步,见到我坐在横躺地上的谢沉砚身上的模样,不由得愣了愣,而后退步到树后:“顾大人,圣上唤你。”
  谢沉砚见我如此不雅的模样,险些晕过去。我见自己也着实不雅,便从他身上爬了下去,整了整衣襟。谢沉砚挣扎了几下后,手抓着石头也起了身。
  “圣上唤我,何事?”我朝晏濯香走去,坦然问道。
  晏濯香从杏花树后转出来,瞧我一眼,又瞧谢沉砚一眼,眼梢划过一抹深意:“方才……似乎是圣上命谢大人来寻顾大人,二位大人久久未归,便命濯香来寻……不想竟……濯香非有意冒犯二位大人……”
  我咳嗽一声,取折扇掩去半张脸。谢沉砚怒容隐隐,望着晏濯香道:“探花何意?莫非是说我与顾大人有……有……”谢沉砚文雅之人,“有私情”三字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晏濯香拢起紫色衣袖,幽然笑意没入嘴角,转身走入杏花丛。
  皇帝老狐狸酒酣之余要歌舞笙箫助兴,百官须得一一就席。无聊的歌舞看了一个半时辰,我又灌下不少酒。老狐狸一双狐狸眼瞟向晏濯香,噙着笑意道:“听说晏探花擅丹青,今日可否为朕泼墨?”
  晏濯香离席,行礼道:“陛下垂青,濯香不才,便献丑了!”
  太监侍女们备了书案笔墨抬到全场中央曲水畔,晏濯香走上前,命侍从们散去,他挽了袖子,一手磨墨。
  我坐在杏花旁,案上酒又被我喝光,手里便把玩一个空酒杯。视线往远处一放,便能瞧见谢沉砚的酒席。他避开我的目光,只观看小晏作画。包括老狐狸在内,杏园所有人几乎都在注视那水畔作画的紫衣探花。   于是我也托着腮注视那边。案上宣纸端砚,小晏长身玉立在案前,左手握着酒杯,右手提笔蘸墨,捕捉风物的锐利目光从杏花间扫过,似乎顺带也扫了我一眼。随后,深深浅浅地落笔宣纸上,点泼描染,笔下飞快,极是流畅。
  众人都瞧得目瞪口呆,连老狐狸都目不转睛。今日杏园宴,这位探花可谓出尽风头,连状元与榜眼都没有分得一席风流。
  半个时辰不到,他收笔,将宣纸拿起来,晾干墨迹。一群人围了上去,在见到画卷后连连赞叹。太监将画送到老狐狸跟前,老狐狸眯着的狐狸眼才睁大了,端详许久,摸着没有胡须的下巴,眼里满是赞赏:“杏花,烟雨,好意境!只是没有题诗,却是可惜了!”
  晏濯香似乎忽然想起一事:“陛下,听闻顾侍郎书法精湛,自成一家,不知可否请侍郎题诗一首?”
  众人刷刷将目光投向我,有些还颇为惊愕,似乎认为我一介闲人只知荒淫无度地过日,怎会题字云云。
  同僚多未见过我的书法,这个探花郎却知晓一二,我不禁皱了皱鼻子,这个晏濯香真不简单。
  我装醉俯在案上打瞌睡。
  不远处传来老狐狸的低沉嗓音:“可惜顾爱卿醉了,不然,若能配一幅丹青字画,朕尚可赏赐他一二……”
  赏赐?
  我顿时醒了,抬头问道:“赏赐多少?”
  不少同僚哂笑一声,不齿地瞥我几眼,我不与他们计较,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自然不能白干,给晏濯香锦上添花,为他人作嫁衣裳。
  “爱卿想要多少?”老狐狸狭长的眼眸眯起来,看着猎物一般看着我。
  我伸出三个手指头。
  老狐狸眉头一挑:“三百两?”
  我摇了摇头。
  老狐狸眉头一皱:“三千两?”
  我又摇了摇头。
  老狐狸眼皮耷拉下来,几乎咬牙切齿:“三万两?”
  我伸着的手指头开始抽搐,还是继续摇头。
  “大胆顾浅墨!”我曾经的上司吏部尚书常老儿从宴席上跳将出来,对我吹胡子瞪眼,“竟敢敲诈吾皇!”
  我淡淡看他一眼,十分不理解为什么每逢我出头,常老儿都要暴跳如雷。我再淡淡看晏濯香一眼,发觉他也神色平淡面露微笑地看我。
  “陛下。”我恭恭敬敬冲老狐狸行了一礼,摇着抽搐的三根手指头,“臣要的既不是三百两也不是三千两更不是三万两,乃是……请求陛下提早三月恢复臣的俸禄,以好补贴府中用度!”
  老狐狸明显松下一口气来,抚着胸口:“嗯,这个么……朕准了!只要顾爱卿能配一首合境的诗……”
  不等他说完,我便从坐席上蹿了出去。晏濯香将画摊开在案上,往旁边让了一步后,持笔送到我跟前。
  我一手接了他的笔,一手夺了他的酒杯,就着残酒仰脖子灌下,晏濯香明显一愣。
  我一面俯身蘸墨一面往画中瞟了一眼,再瞟一眼,又瞟一眼……
  一卷丹青中,春杏青草旁,抬手摘杏花的女子神态怎那般眼熟?不及多想,我开始专心研墨酝酿诗句。三个月的俸禄啊,乖乖等着我……府中的美少年们啊,再也不用节衣缩食了……我激动得眼含热泪,今次朱门酒肉臭的盛宴不白来!
  我挽起袖子,奋笔疾书,笔走龙蛇,须臾间在画卷左上方留白处挥就了四句诗。最后一个潇洒的飞白后,我抛却手中笔,离案寻酒。
  一片静寂中,谁也看不懂我写了啥,一个个饱学之士端详了我的“墨宝”后拈着胡须连连摇头。
  画卷再被小心拿起,晏濯香反反复复地看着左上方,似乎在发掘什么,又似乎已发掘了什么。我背靠着杏花树喝酒,瞧见他模样不由得停了酒杯,莫非——莫非他认得?
  宫廷玉液从我杯中泼洒,彼时我题下的诗句正从晏濯香嘴里念出——
  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下期预告:
  “大人,您回来了!”
  “大人,想死小越越了!”
  “大人,您可回来了!”
  我还没从掐指神算中回过神来,就见四个院子的男宠蜂拥而来,顿时暗香浮动,美人如云,草木萎顿,所向披靡。
  我翻了翻眼皮,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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