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尘

来源 :清明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usi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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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绝尘岛海拔不高,三百多米而已。海水环绕,浪花拍岸,波涌滔天。有栈桥从陆地来,延伸至岛。岛上有修整的水泥山道,倘若不堵车的话,车辆可以通往山顶。
  绝尘岛是城市公墓,安放着无数城市灵魂,离城市不远,十来里路。活着时在城那边生活,去世后来岛上安息。岛上墓碑漫山遍野,如逝者活着时的雕像。无论生前何等惊心动魄,到了这里皆归于宁静。
  她住这里有些时日了。在经历了挫折后,她把这儿当成了归宿。此前她也是那边的城里人,只是提前来到这儿,和安息的灵魂们共享宁静。
  岛上划了好多个片区,是绝尘岛管委会划的。绝尘岛管委会专门管理岛上的公墓,根据岛上地势,整出片片平地,建起若干墓地。这些墓地身价不菲,少则三五万,多则十来万,由管委会统一出售。生前若没有点积蓄,是死不起的。她想到了自己。不过这个问题考虑尚早,她还没到六十。管委会收费也是有道理的。岛上要平地,要维护,要建各种设施,跟盖小区一样,有投入才有回报,价格就上来了。幸好暂时没人炒墓地,不像炒房那么热。
  每个片区有几十排墓地,每一排有几十个墓碑,整齐划一。每排墓碑后面,都长了浓密的树,森郁而静谧。岛上大大小小有十几座佛像,金光闪闪,慈眉善目,布施着吉祥和美好,渲染着与人世间截然不同的况味。
  来绝尘岛之前,她几乎一无所有。除了乡下姐姐,她甚至没有牵挂。父母都已过世,落在故乡的泥土里。她选择了这里,因为她是城里人,这儿迟早是她的归处。
  岛上有个大理石厂,专门加工墓碑,占着天时地利,做着垄断生意,效益不错。她就住在大理石厂的门卫室。这个门卫室形同虚设,从来无人看守。白天厂里有工人,不用防盗。晚上所有人皆绝尘而去,整个岛上没喘气的。谁想来盗块石碑,得先问问那些不喘气的答不答应。就算不被吓死,扛着几十斤重的东西,也做不到举重若轻。所以她最初和老板商量,想白住门卫室帮着看厂,老板就笑了,说你是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呢?这里有成千上万个幽灵守着,何须你看门?她只好换个理由,说自己会弄菜园,瓜豆时蔬样样行。老板对这个感兴趣,说岛上吃菜难,城里也买不到绿色的,不如自己种。就这样,她在岛上住了下来。
  起初她有些怕。她不是个胆小的人,只是到了夜间,岛上像一座空城,万籁俱寂,她不免恐惧,夜里睡觉都亮着灯。她听说,鬼是怕见光的。然而,既决定长期住岛,就必须练大胆儿。她先是白天在墓地走,后来夜间也敢走了。走在墓地里,还发现了几个熟人——当然,是熟悉的名字,刻在墓碑上。不免感慨人生无常,竟没那么害怕了。虽然都是作古之人,却像分别多年的朋友,令她感到亲切。他们活着的时候,是她的朋友或同事,后来分开了,就没了音讯,没想到在这儿遇上。有他们陪着,还怕什么呢!她甚至悟过来,覺得这儿才最安全。多美好多圣洁的绝尘岛啊,这里佛光普照,灵魂纯净,再没有尘世的邪毒,有什么可怕的呢?
  绝尘岛闲地多,她在大理石厂前面辟了个菜园,种了许多菜。小菜园满眼绿色,葱葱郁郁。她自己单独开灶,除了主粮,别的都自己种。
  她觉得生活在此如此惬意,比喧嚣的城市好,比荒凉的乡村好。城里太闹腾,全世界各式花样的声音都集聚在那儿,日夜不停,耳边难得清静。乡下又过于安宁,整个村庄见不着几个人影。人们纷纷去城里打工,挣了钱就在城里安家。还是这儿好,人很多,多得漫山遍野;却很静,集体沉默,不声不响。
  活着,就得做点什么,至少挣块墓地的钱。她也是城里人,将来是要在这里长眠的。所以她在上岛之前便寻了个职业,这个职业很适合她。
  记得第一次来绝尘岛,是和旧同事申聪一起。申聪是她多年前的居委会同事,后来辞职,接管了她父亲的电子厂。申父岁数大了,膝下只有申聪一个女儿,理所当然地将电子厂交给了申聪。电子厂效益一直不错,申父经营时家底就很厚实,申聪接手后也是风调雨顺。申聪感激父亲,每年都来绝尘岛,祭奠父亲。
  她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找到了申聪。她知道申聪做了老板,但一直没联系。那些年她过得顺风顺水,没想过找申聪。后来,她经历了人生一次巨大的变故,变得一无所有,在城里漂荡着,才想起了申聪。她想在申聪的电子厂谋份差事。
  她没有申聪的手机号,只记得厂名,叫申氏电子厂。她照着厂名打听到了申聪,在海洋开发区那边。海洋开发区有点偏,坐8路公交,再转2路,然后走个百把米,就到了申氏电子厂。她扒在电动门上张望,身后忽然冒出个穿制服的保安来,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小伙问她干什么的,她说找申聪。小伙说在三楼最东头,董事长办公室。她走了几步,忽然又迟疑了。人家都当董事长了,她一个失业的人,能受待见吗?再说好多年没联系,来了就找人帮忙,怕不合适。想回头,又不好意思,小伙威武地站在门口,让她进退两难。上去吧,多年不见,叙叙旧也好。
  上了楼,到了董事长办公室,犹豫着敲了门。门开了,申聪一眼就认出她来,很开心地说你一点没变。她笑。二十来岁时她就在一部抗日剧里演老太太,现在还能往哪变呢?申聪变化就大了,打扮入时,衣着鲜亮,身材保持得也好。申聪开口便说,正想找你呢。她吃了一惊。申聪说,真有个活儿,最适合你。她大喜,正愁没活儿干呢。
  申氏电子厂最近搞公益活动,有意组建一支民间艺术团,在街头巷尾搞群众性演出。她是社区干部,搞过民间艺术团。申聪说,你过来帮我吧。提到社区,她本能地排斥,笑道,瞧我这模样,还搞艺术?破嗓不能唱,肥胖不能跳,别寒碜我了。她是不想接这个活儿。申聪说不让你演,你做团长,组织演员到社区演出。她连连摆手,说退休好多年了,社区都是年轻人,不熟悉。申聪听出来了,她对这个职务不感兴趣,便暂时撂下这话题,说改日再谈,先陪我出去一趟。边说边打电话叫驾驶员,拉着她往外走。
  坐上申聪的奥迪,小车直驱绝尘岛,她才知道申聪是扫墓来了。离清明节还有五六天呢。申聪说,到了清明节,就上不了岛了。栈道被车堵死,山道塞满了人。她看窗外,果然是车来车往。以前她就听说过:清明时节车纷纷,路上行人挤掉魂。果如其言,入口处车满为患。司机将她们送到山顶,再返回山腰等候。申聪说今天的人不算多,要是明后天来,你爬上山都嫌挤。申聪和她边走边聊,都有些气喘。申聪说她辞职那年,父亲就得了肝硬化,她匆匆接班。父亲当了两年顾问,就彻底放手了。三年前,申聪父亲走了。申聪前两年来扫墓,都未成行。前年出差在外,赶在清明节那天回来,结果望岛兴叹,根本挤不进来。去年提前两天,到了栈道,车满为患,再次作罢。今年怕再重蹈覆辙,所以提前了五天。   到了父亲墓前,申聪先将墓地扫干净。她也帮着打扫,放上酒菜,在盆里烧上纸钱。纸钱冥币燃尽,申聪跪在墓碑前叩了几个头。
  她也叩头,每个头都叩得很低。她对申父也心存感激。当年是申父召回了申聪,她才有了就业机会。那时,她在城里孤立无援。当时她不懂感恩,现在懂了。叩头的时候,她满脸泪迹。后来她怀着这份感恩的心,常来给申父扫墓。
  兩人往回走,绝尘岛像赶集似的,满目尽是扫墓人,山上烟雾缭绕。到了停车场,司机已在等候。听看车人说,平时这里很静,静得连块石子掉海里都能听见。只有几个节日,才会喧嚣如是。她不禁环顾四周,虽说是墓地,却不显阴森,山上有大佛,还有楼台亭榭。果真是个山清水秀,幽静闲然的好地方。
  回到市区,申聪让她再考虑考虑艺术团的事。她很明确地婉谢了。绝尘岛一趟,让她有了主见,她相信这是个不错的选择。她需要这样一个清静的地方,安放灵魂和躯体。
  也就是这次上岛,她看到了商机。快六十岁的人了,不会像年轻人那样成天做着发财梦。她看好的商机,不过是份职业而已。
  这个职业便是代人祭扫。积德行善之事,她觉得有意义,也有价值。她跟申聪来到岛上,才知道城里人祭扫不容易。山高路远,车水马龙,来一趟绝尘岛像打仗,恨不得开直升飞机。这儿的风俗,清明节,七月半,过冬,年三十,都是大节,是要上坟烧纸的。节前的几天,绝尘岛便已人山人海,川流不息。特别是清明节,前一周山道上便络绎不绝,来一趟要花上半天时间。骑车虽方便,但岛高道远,峰回路转,骑到半腰,还得步行上山。
  后来她又来了绝尘岛几次,实地考察商机。她对这个商机的把握,并非源于她的精明,而是源于她的心净。经历了五十多年的人生变故,她是如此坦然,如此情愿地放下一切。待考虑成熟后,她便付诸行动。她在栈桥入口处挂了个代人祭扫的牌子,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和微信,还写了几句话,替顾客尽孝,解顾客所难。
  招牌挂出去几天,生意就来了。一个月内有几十个人和她联系。特别是重要节日,那些上不了山的人,在山下给她打电话。还有人在外打工,或出差,赶不回来,也请她代劳。有些上了年纪上不了山的,她也代理。没有统一的收费标准,有的收费多,有的收费少,也有免费的,视客户而定。上了年纪的人,她是完全免费。她留了微信,客户可以给她红包或转账,并在微信上写下逝者安葬的具体位置。她便像进电影院似的,对号入座,验明正身后,开始祭奠,排上酒菜,点上香火,烧上纸钱。她很虔诚,烧纸时都跪着,叩头都着地。不是因为拿了人家的钱,而是出于对逝者的尊重和哀悼。好在这活儿不累,一天能做几家。每次和墓碑默默对话,她都觉得心灵如此明净。她喜欢这种感觉,有点忘我的境界。
  二
  雨后,雾岚如纱,缥缈笼罩。岛上的空气格外好,水洗了似的。她要去四十七区。有对小夫妻常年在外打工,先父祭日难以赶回,托她代为祭扫。小夫妻叮嘱再三,多买些烧纸和冥币,说父亲活着时含辛茹苦,到了那边不能再遭罪。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老人活着时,不管不问去打工;人没了,烧再多纸钱也算不得尽孝。
  四十七区在岛的北侧,阳光稀少,气候潮湿,夏天凉爽,冬天阴冷。这里的墓地价格便宜,一块墓地一万多。安眠于此的,大都是平民百姓,权贵者不屑于此。
  她在小夫妻父亲的墓前摆了酒菜,很是丰盛。然后烧纸,烟雾混合而上。正要叩头,忽闻不远处有水声。烟雾中但见一男人在撒尿,方向正对着墓碑。她起身走近了些,方看清乃一叫化子。这个缺德鬼,怎能如此亵渎亡灵?她突然大吼,吓得叫化子忽然煞住了尿,朝着她的方向扫了一眼,赶紧提裤子跑了。她收拾好东西,走了过去,只见墓碑上的尿液正在往下流。四周看看,已不见叫化子身影。再掉头看墓碑,竟被吓了一跳。墓碑上书:沈坊之墓。
  这个名字,她再熟悉不过了。
  她禁不住腿一软,扑通跪了下去,把头深深埋在两腿之间,放声恸哭。泪水洒在了大理石墓碑上,哭声搅起涛声鸟鸣。在岛上,哭声和涛声一样无人在意。若是大笑,反而不合时宜。她的悲鸣来得突然,连她自己都始料不及。沈坊的名字映入眼帘的刹那,她像突然受了强烈的刺激。
  沈坊曾是社区主任,对她的一生有过决定性的支持,把她从洗碗工变成了居委会干部。这是一步质的飞跃,决定了她人生的高度。
  那年她二十三岁,扔下锄头跑进城里打工。她不过初中肄业,识字只有一箩筐,长相也不给力,身体过于肥胖,五官显得臃肿,加之别无特长,便选择了在神山大酒店做洗碗工。
  神山大酒店是大饭店,餐厅多,客人也多,但洗碗于她而言,实在是轻快活,比农活轻快得多。她做事麻利,轻活重活都干,餐厅经理很欣赏她。
  她爱吃,吃什么都香,不然也不会那么胖。餐厅满足了她的胃口。厨师做的都是拿手菜,色味俱佳,香气缭绕。厨师她都熟,想吃什么随手捏了放嘴里。她的胃口实在是好,黄瓜、西红柿、板栗、水果,见什么吃什么。反正老板买单,不吃白不吃。
  神山大酒店有餐厅,有宾馆,还有KTV包间和舞厅,共计两百多号员工。前台接待、客房服务,是体面活,撑门面的,都是二十左右的妙龄美少女,往那一站,月薪一二百。那时这个数对她来说,是高薪。她们也真的好看,像天上飞的小天鹅。她看了都在心里惊叹。到了晚上,小天鹅们下了班就有车子来接。她好生羡慕,只有望而生叹的份。爹妈没给她飞天的命,她只能在地上匍匐而行。
  后来她认识了一个男人。这男人没有轿车,晚上用单车来接她。她也很知足。她不漂亮,漂亮女孩才坐轿车。她叫男人常叔。常叔五十来岁,是神山大酒店的常客。常叔用餐有个特点,必进厨房看看,看菜,看手艺。所以他和厨房的人都熟,和她也熟。她爱说话,常叔就找她聊。后来常叔约她出去吃饭,她去了。吃饭时常叔对她动了手脚,她半推半就。她那时已经有初恋男友,除了结婚证没办,别的事都办了。第一次完事后,常叔摸着她坚挺的乳房,才知道她刚二十出头。常叔以为她四十左右,笑得她前仰后合,双峰微微颤抖。常叔吃了嫩草,挺不过意,给了她三十元钱让她买衣服。她不舍得花,就攒了下来。后来她缠住了常叔这棵老树,让常叔帮她找份体面的工作。常叔答应了,要把她弄到居委会去。   于是她认识了沈坊。沈坊是居委会主任,常叔的老伴。沈坊不知内情,见她嘴巴甚甜,做事勤快,便招她进居委会做了临时工。居委会算不得星光大道,但对她这个乡下人来说,是很高的起点。进了居委会后,常叔仍偷偷摸摸地和她行苟且之事。她知道对不起沈主任,又经不住常叔的软磨硬泡。渐渐地,她对沈坊的愧疚淡化了,但在沈主任面前,还是表现得毕恭毕敬,主任长主任短的,叫得很暖心。
  她和申聰也是这时认识的。申聪是计生专干,她后来接替了申聪的工作。申聪不想干计生,这差事得罪人。申聪多次要沈主任重新安排,她就成了沈主任的合适人选。沈主任看好了她的泼辣和能干,以及她的机灵和精明,也算是知人善任。居民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她都能调解。
  一个乡下女孩,一个洗碗工,能进到居委会,管辖一片街区,堪比考上大学,如同中了状元。虽说只是临时工,临时久了就不是临时了。
  事实上,临时工只是编制上的区别,工作上没有区别。她和申聪一样,跟着沈主任一起搞创建,抓卫生,写台账,做调解。
  她从未料到,自己有如此潜能。在居委会,她的潜能得到了充分发挥。计生干了几个月,她几乎没得罪过人,连申聪都佩服。沈主任是老主任,资历深,能力强,处理事情游刃有余。她跟着沈主任学了不少东西,越来越得心应手,仿佛圆乎乎的皮球,在大街小巷里滚动自如。居民都认识她了。她的胖和丑,是防伪标记,增加了她在人群里的辨识度。很多居民都喜欢她,她也因此有了不少朋友。
  她和常叔一直未断,因为常叔不放手。常叔吃了鲜货,舍不得松口了。她也乐意找点享受,生活更滋润。沈主任始终未察觉。
  申聪佩服她,说她简直就是为居委会而生的,又说,你得设法转正。这个问题她没想过,这不是一个临时工能想的事。申聪说,就是临时工才要转正啊,一年就可以申请转正了,这事主要取决于沈主任。她问乡下户口能转正吗?申聪笑了,说事在人为,户口弄上来不就得了!申聪说得轻松,仿佛户口是只筐箩,随便就能从乡下拎到城里。她无奈地摇头,农转非,多少农村人梦里笑醒的事儿,哪有那么容易。申聪说,那是对别人,对居委会来说,根本不是难事。找个城里老公,拿了结婚证,再找找关系,户口就上来了。
  申聪的话像一缕春风,吹泛了她的心思。她想,当务之急是找个城里对象。这事对她来说,是件挺难的事。一是她在形貌上不占任何优势,二是她和常叔还有着那种关系,三是她在老家有了亲事。当然,事在人为。只要有所为,什么事都不算个事。她软硬兼施,让常叔帮她找对象。
  常叔不肯接这个活,她便使了个计,让自己怀孕。直到四个月后,常叔爬在她身上,才发现她的小腹显山露水,吓了一跳。常叔让她去打胎,她说可以,但有个条件,帮我嫁出去。
  她断然想不到,常叔竟是这样无耻。常叔想出了个馊主意,让她嫁给他侄儿常青。她不认识常青,听常叔说,常青三十了,三年前离了婚。常叔说你嫁给他,户口就能上来了。她呸了他一口,亏你想得出,我伺候你爷俩么!常叔说你不就为转个户口么,户口上来了可以离嘛。反正那小子离过一次了,也不在乎这一次。可是,我呢?她觉得城里人真他妈自私,竟然拿婚姻当交易。常叔不以为然,说不就离个婚么,现在中国的离婚率全世界最高。你跟我侄儿要是能过得来,那就过下去。
  嫁就嫁吧,她横了心。她这条件,能嫁出去便知足了。
  常青是个黑乎乎的大个子,原来在纸箱厂工作,后来厂子倒了,一直游手好闲。对于她和常青的事,沈主任感到惊讶,但没有反对。侄儿离过婚,找个未婚的算是捡了便宜。常青成天泡在狐朋狗友里,对什么都不上心,包括婚姻。两人见了面,就答应了。见了几次面,常青就想得到她。她装着羞涩躲开了。果真是叔侄同性,都好这一口。她有身孕,怕被常青发现,便催着常青结婚。领了证的第二天,她去医院拿掉了孩子,然后两人办了婚礼。
  兔子不吃窝边草,那阵子,常叔没纠缠她。两人在常青家碰了面,也不觉得尴尬。不知怎的,她发现自己竟也是如此的厚颜无耻。
  从同事变成了婶侄,沈主任没有理由不帮她。她在沈主任面前不必再小心翼翼,无须再礼让如宾。沈主任找了派出所所长,所长一口答应了。三个月后,她的户口从乡下进了城。
  到了年底,沈主任把她的转正申请报了上去。特殊的关系让她再次一路绿灯。沈主任资格老,受人尊重,街道办看在这个情面上,批准她转正了。
  没费什么周折,她就成了有正式工作的城里人。
  事情如愿办成,常叔劝她离婚。她和常青确实没什么感情,但常青是她的金箍棒,常叔不敢靠近。她是他的侄媳,他不能纠缠她。所以她拒绝了常叔。常叔不敢像过去那样软磨硬泡,感觉肉包子打了狗,有些后悔。
  可她没想到,不久之后常青在外面竟有了人。不得已,她提出了离婚。沈主任知道常青劣迹斑斑,仍劝她别离婚,男人就这样。她暗自吃惊,怀疑沈主任是不是知道她和常叔的事,更加坚定了离婚的想法。后来她才知道,常青的那个女人是做小姐的,是常叔花钱托她去勾引常青的。她不答应常叔离婚,常叔就用了这么个雕虫小技。常叔说你别怪我,还是常青那小子不稳当。
  离婚后,她忽然就变了,之前的卑怯荡然无存,变得自信而傲慢,精明而刁蛮。沈主任和申聪都感觉到,她没以前那么好支使了。在居民面前,她有了干部式的姿势和口吻。
  为了摆脱常叔,她决定重新嫁人。这次她没有托常叔,这个老色狼巴不得长期霸占她呢。她托了黄姨。黄姨办事效率高,很快就领了个离过婚的男人来。男人对她没意见,她也没意见,都是离过婚的人,还都没孩子。男人叫相宫,是做保安的。两人很快就结了婚。这回常叔识趣了,滚得无影无踪。
  三
  她时常来到沈坊墓前,像串门似的,或聊聊,或忏悔,太伤心时,就嚎一嗓子。即使有人经过,也不在意她的哭声。这里的哭声理所当然,这里的哭声上帝都能听见。她不在乎她的哭声上帝能否听见,只希望沈坊能听见。在沈坊墓前,她忍不住地哭,像一口痰憋在心里,不吐不快。她知道沈坊不会原谅她,无论现在还是过去。她曾是利令智昏之人,尤其和常青离婚后,她变了,变得利益至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的所有行为,几乎都受了这句话的驱使。直到后来的后来,在上岛之前的那段时间,她才有所悔悟。   嫁给相宫,常叔滚蛋了,她心里舒坦了些。之前天天面对沈坊,表面上从容,实则做贼心虚,像偷了沈坊的东西。现在她嫁了老公,断了常叔,自觉腰杆硬实了。
  本想和沈坊好好相处,但她发现,自己拿不出诚意了。虽然她不再是沈坊的侄媳,但沈坊和过去并没两样,是她心里起了疙瘩,总觉得沈坊会记恨她,给她穿小鞋。她在心里莫名地提防起来,甚至后来竟做了伤害沈主任的事。
  新世纪初,居委会进行合并,变成了大社区,编制缩减,人员多了出来。街道办对社区实行双向选择,没被选择的自动下岗。她有些慌,上窜下跳地找关系。街道办主任是新来的,她够不着,只有缠着沈主任,请沈主任无论如何要帮忙。没了先前的婶侄关系,她表现得低眉顺眼。沈主任也是竞争上岗,到新的社区任主任。若是沈主任留她,街道办或许会考虑。岂料,街道办忽然来了新政,推行末位淘汰制,排在最后的要被淘汰。很不幸,她落在了最后。
  街道办一道红头文件,判决了她的处境。沈主任无能为力,她成了下岗职工。从社区干部到下岗职工,像突然被人推下了悬崖,巨大的落差让她无地自容。她灰头土脸,一颗心无处安放,一时没个倾诉之处。她的家庭地位也发生了倾斜,过去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骄傲得像个公主,现在不得不做起了一日三餐。三餐之余,感慨自己从乡下到城里,刚开始有了稳定生活,却跌了一跤,难以爬起,不免悲从心来,暗自嗚咽。她现在能干什么呢?在家里待了三个月,她开始正式考虑这个问题。她可以洗碗,可以当清洁工。她觉得她只能干这些了。清洁工这活儿她熟,在社区时她是清洁工的领导,而今要当清洁工,未免太讽刺了。还是当洗碗工吧,躲在厨房没人看到。
  戴上口罩,系上纱巾,她在小巷里看招工广告。联系了几家,不很满意。都是些粗活,多少年不干,她有点嫌脏累。后来有一家酒店面试洗碗工,餐饮经理看她半天,说你真的三十五吗?她很郁闷,想自己曾是基层干部,如今受到这般盘查,心里顿生不满,但仍是摆出笑脸,讨好地应答。餐饮经理不好意思地说,洗碗工要做事麻利,手脚灵活,你这体态,怕腰都弯不下来了。她顿时凉透了。
  沮丧地走在小巷里,手机突然响了。掏出手机,是沈坊的。如久别重逢,她的眼眶忽地湿了。沈主任约她晚上出来吃饭,她满口应承。此时她才懂得,能被人记着,是多么幸福的事。她似乎被这个世界遗忘了很久,站在路边,忍不住泪奔。
  她破例把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她不喜打扮,也不会打扮,平时上班都素颜朝天。如今颓废了这些日子,不免颜面憔悴。着了淡妆,拎了小包,她出了门。
  这个宴会没外人,都是社区的,有申聪,还有许副主任。许副主任在社区资格老,之前都认识。她有些惭愧,一桌人就她下岗了,跟她们有了高低之别。加之求职不顺,她很自卑。别人并没这么想,酒桌上照样有说有笑。她也尽力捧出好心情,频频和大家碰杯。
  晚宴结束,沈主任陪她多走了一会。沈主任说,或许,你还能回来。她疑惑地驻足,盯着沈主任。大概这就是我们的缘分吧,沈主任说,申聪要辞职,去当老板了。这个空缺正好你顶上。这事先保密,我去街道办帮你搞定。她站住,和沈主任拥抱了一下。这个拥抱,让她鼻子发酸。失业三个月,她几乎失去了一切。失去了阳光,失去了笑脸,失去了话语。她以为会永远地失去,没想到能失而复得。沈主任从未疏远她,从未为难她,是她自己的心在作祟。沈主任问,现在过得好吗?她不想多说。沈主任叹气,说,常青那小子不争气啊。
  申聪父亲七十了,最近身体查出了问题。申父就申聪一个女儿,虽说社区工作不错,但电子厂不能后继无人。申聪决定辞职,沈主任马上想到了她。天赐良机,机不可失。
  就这样,有惊无险,她又回到了社区。沈坊是她命中的贵人。申聪也是。申聪给了她机会,她有说不出的感激。
  新的社区已没过去那么平静。许副主任在这个社区资历久,树大根深,表面上对沈主任俯首称臣,实则心高气傲,阳奉阴违。许副主任那点心思,她能猜透。许副主任想当一把手,没竞选上,就怪到沈坊头上。但凡社区出点不好的碎事,许副主任就放大了说,往街道办说,往区里说,往居民堆里说,逢人就说。她听到了一些风声,但没告诉沈坊。她有自己的考量。沈主任岁数大了,听了会不高兴。她还考虑到,做人不能过于实在,八面玲珑才是上策。她感激沈坊,但沈坊毕竟快退休了。许副主任升职是迟早的事,她没必要得罪许副主任,给自己树敌。所以她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甚至还往许副主任身边靠拢了些。许副主任开始是提防她的,后来看她有意靠拢,便也主动接近。许副主任说,你以为沈坊真对你好吗?你想错了。申聪走了,她需要帮手,才把你拉回来。过去你们是侄婶,后来不是了,这个沟壑是永远填不平的。这话她琢磨了好久,觉得不无道理。
  沈主任和许副主任的矛盾渐渐明朗化,是在半年之后。这事让她纠结了好长一阵子。
  这事来得蹊跷。那天,社区突然接到法院传唤,说社区为人担保五十万,现在人跑了,要社区承担法律后果。沈主任听了很震惊。沈主任干了一辈子主任,知道社区就那点家底,哪能给人担保呢?法官出具了担保函,上面盖着社区鲜红的公章。铁的事实,不容置疑。
  公章是谁盖的呢?社区公章并无专人保管,一般都放在许副主任桌上。社区盖章的事儿多,居民动不动拿张表来,要社区盖章。社区的报表也多,妇联、民政、侨联、城管、派出所,像八爪鱼似的从四面八方伸向社区。公章的使用频率太高,就失去了严肃性。
  可现在,出大事了。法院要社区赔偿五十万,沈主任吓晕了。街道办明确表态,这是个人行为,与社区无关,责令沈主任严查此事。
  社区就三个工作人员,谁盖的章呢?
  她首先把自己排除了。她无官无职,每次盖章都会请示,而且那份担保合同的签订时间在十个月前。推算下来,那时申聪还在,她还没来。不过许副主任说她高兴得太早了,担保时间是十月前,盖章未必就在十月前,后补上章也不是没有可能。她傻眼了,想许副主任果然是个厉害角色,关键时候要拉她做垫背的。   沈主任问她,她说不认识这个被担保人。沈主任打电话问申聪,申聪也说不认识。沈主任知道章是谁盖的了,但是,无凭无据。许副主任在这个社区干得久,肯定认识被担保人,但这并不能证明许副主任就盖了章。许副主任认为,章是被盗用了。社区忙起来时,办公室常常空无一人,让人钻了空子。许副主任的说法不无道理,公章被盗用是极有可能的事。沈主任开了三人会议,想三人共担责任。她是主任,可以多担当点。许副主任当即反对。
  后来私下里,许副主任找她谈话。许副主任说如果找不到责任人,街道办就要我们三人分担,所以必须找到责任人。她说,不是找不到责任人吗?许副主任说,可是,凭什么要我们分担呢?沈主任是一把手,法人代表,理应由她负责。
  她当然不想承担后果,她那点薄薄的家底,如何能背上这么沉重的负担?而且在这件事上,沈主任竟没照顾她,令她不爽。于是她和许副主任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许副主任拉她去街道办、去区里找领导,她都去了。她和许副主任一起,言之凿凿,证明公章是沈主任保管的。许副主任承诺她,等当上主任,就提她当副主任。
  沈主任有口难辩了。
  最后的赢家是许副主任。她也赢了。沈主任卖了房子,还清了五十万,然后提前大半年退了休。据说,沈主任被常叔恶狠狠地暴打了一顿。她听得头皮发麻。许副主任转正后没有食言,在换届选举时,将她提成了副主任。
  她也知道沈主任被冤枉了。平白无故地背上五十万的债务,谁受得了呢?可是,不冤枉沈主任,就得冤枉自己。现实就是这么残酷,逼着你做出不得已的选择。
  这是一件痛苦的事,明知错误,还必须做出选择。沈主任退了,她的痛苦被日子渐渐抚平。不想现在,跪在沈坊墓前,痛苦忽然卷土重来,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咬嚼着她的肌肤。
  透过泪眼,她看到墓碑上沈坊的生卒时间。算了算,沈坊是在她第二次离婚那年去世的。沈主任退了后,她再没和沈主任联系。沈主任也没找过她,连社区都没来过。社区成了沈坊的痛,一辈子坦坦荡荡,临了却背上罪名,连房产都贴了进去,闹得家破人散,何其委屈啊!她仿佛看到了沈坊临终前那痛苦不堪的表情,以及无处发泄憋在心底的呐喊。她知道那听不见的呐喊声中,有对现实的控诉,也有对她的诅咒。她趴在墓碑前哭了许久许久,说了数不清的对不起,把脑袋都磕出了血泡。
  四
  近段日子天气干燥,多少天连个雨星都没有,太阳烤得人要着火。岛上还好,有海风吹拂,不是那么闷热。东方欲白时,她悄悄藏身在密密的树林里,等着一个人的出现。
  她的愤怒已经到了极点,决意要亲手抓住那个浑蛋。一周前,她来沈坊墓前清扫,意外地发现墓地有一滩未干的水渍。抬头看天,并未下雨,天上连云彩都没有。四周都很干燥,墓地哪来的水呢?起初她不以为意,过了两天再来,又看到水渍。再过两天来,仍有新的水渍。她蓦地明白,这是尿渍。她怀疑又是那个叫化子,在对着沈坊的墓碑撒尿。那次被她呵斥之后,叫化子再没出现。不想他改了作息,选择天将亮未亮的时候下手。她认定叫化子是蓄意而为,可一个叫化子,为什么要对着沈坊的墓碑撒尿呢?
  天快亮的时候,一个身影晃了过来。她盯着影子,一步步到了沈坊墓前。叫化子把下面挺得很高,对着墓碑撒尿。她悄悄摸到叫化子身后,突然大吼。叫化子受了惊吓,撒腿就跑,边跑边回头看她。叫化子披头散发,满脸油污,头发花白,衣服脏兮兮的。她扬了扬手,叫化子吓跑了。
  后来叫化子再没来,估计是被她的愤怒吓坏了。
  她拎了三桶水,才把墓碑上的尿渍冲洗干净,又拿来笤帚,把墓地扫了一遍。
  然后,她去了十八区。她去给申聪父亲扫墓。
  十八区是绝尘岛上最贵的。
  有钱人都忙,忙着赚大钱。她就赚有钱人的钱,赚得心安理得。十八区找她代理,她收费要稍高点。她给申聪父亲扫了墓后,见旁边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站在墓前,穿着时尚,戴着墨镜,对着墓碑说,您老就安息吧,过两年我再来看您。她便靠了过去,想做女人的代理生意。女人现居美国,隔两三年才回来一次。听说她能代理,女人马上就委托她祭扫,多少钱不在乎。问及和亡者的关系,女人似乎不愿透露,只说自己叫阿玉。她没追问,怕触及阿玉的痛处。后来她和大理石厂的人聊起来,才知道那墓碑就是阿玉委托大理石厂做的。说前些年一个市领导跳楼,全市都轰动了。这个墓是那贪官死了好多年后,阿玉从美国回来才买下的。是个空墓,里面只有几件贪官生前穿过的衣服。贪官的骨灰早被家人撒进大海了。这贪官一死了之,他的家人以前跟着他飞黄腾达,如今抬不起头了。贪官遭人恨哪,连亲人都恨。阿玉是贪官包养的情妇,一直居住在国外,还算有点良心,给他立了碑。有人劝她别代理了,贪官就该这个下场。
  可她还是接了阿玉的活。不只是交易,还有理解。到了绝尘岛,便一了百了,还有什么可纠结的呢?她觉得阿玉有情有义,而她身上所缺少的,正是阿玉这种情义。
  天气越来越热,尤其夜里,门卫室像个闷罐,蒸得她全身是汗。大理石厂处于山顶洼地,四周被石头和树林遮挡,海风吹不进来。门卫室没有空调,只有一台电风扇。她胖,怕热,天气稍微热点,身上的纵横沟壑就渗出了汗。电风扇尽了全力,也没扇退她身上的汗水。不得已,她把床搬到外面。她穿着睡裙,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五十多岁的女人了,不担心让人看笑话。再说,夜里岛上也没人。
  胖人睡眠好,她倒头便睡,睡得很沉,還打着很响的呼噜。她做什么事都不认真,唯独睡觉这事,她很认真,一旦睡了,便是忘我境界。半夜里,迷糊中感觉身体有些异样,她只是哼了哼,继续睡。体内仿佛有潮水一直在涌动,并迅速地蔓延全身。多少年没这种感觉了,仿佛是年轻时的梦。她在愉悦的享受中渐渐苏醒,睁开眼,蓦地发现身上爬了个人。她大惊。她的睡裙被掀起,裤衩被褪了,赤裸裸地和那人合在了一起。她啊地大叫,一把搡开那人,拉下睡裙。那人嘻嘻地笑。她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那人,竟是叫化子。想那满身的熏臭和肮脏,她猛地翻身,趴在床沿上干呕起来。叫化子光着身子,站在床边击掌大笑。她裹着床单,跳下床,和叫化子撕打起来。叫化子却不还手,任她疯狂抽打。等她打了个够,叫化子笑着,竟叫出她的名字。她惊得三魂七魄全都丢了。   她并未认出叫化子,直到叫化子报出名字。徐爽!这个名字快埋没三十年了,突然响在耳边,如一道光,从她脑际划过。她怎么也不能把年少的徐爽和年老的叫化子融为一体。岁月的能量,把万物演绎得风尘仆仆。不过岁月在她身上无法留下太多风尘,因为风尘过早地粉饰了她,所以尽管三十年了,徐爽在沈坊墓前,还是认出了她。
  烧了开水,让徐爽洗个干净,她又带徐爽去岸上理了头发,买了几身新衣。徐爽老了,不再当年,满脸的皱纹,满头的花白,走路也蹒跚迟缓。当她看清徐爽时,百感交集。得知徐爽身患绝症后,她决定留下徐爽,陪他度过余下的时光。她要弥补缺憾,救赎自己,让错过的不再错过。自从来到绝尘岛,她省悟了太多的事,得到了一次次救赎。或许只有在绝尘之后,上天才舍得赐予吧。
  少年徐爽是她的初恋,他俩是做临时演员时认识的。不用说话,不用动作,就往人群里一站,摄像师给个镜头了事。后来他俩在电影里都见到了自己,相当满足。多少人怀揣演员梦空想到老呢,他俩却不经意地当了回演员。
  在电影里他俩饰演母子,后来他们会拿这事开玩笑,说她占了便宜。事实上,那年她才二十三岁,他也二十三。那是部战争片,鬼子要来了,村民们四处奔逃。镜头里,他穿件白色的衫子,敞着怀,光着脚。她扎了条白色的头巾,穿着旧时的对襟褂。他搀着她,往山里逃。剧情本来要求儿子背着母亲跑。她太胖了,他背不动——要不是她长得太胖,导演也不会让她演母亲。她才二十出头,却胖得像揣得满满的蛇皮袋。她怀疑父母生错了,把豆蔻年华的她生成了豆腐渣似的女人。
  演出那天中午,剧组供应了一顿快餐。她领了盒饭,打算找地方蹲着吃,发现他独自在一棵树下,便走了过去。他俩的戏安排在下午,都知道自己饰演的角色,所以很快两人便聊熟了。她和他一起,蹲在树下吃饭,他靠着树,她蹲在他左侧。他狼吞虎咽,吃得很香,她便把碗里的鸡腿搛给了他。
  吃饭时她知道他叫徐爽,和她同龄,是另一个镇的。这名字不错,不像她的名字土得掉渣,她都不愿提及。徐爽和她一样,听说这儿拍电影,就跑来凑热闹,不想竟当了回演员。
  拍完戏后,各自回家,彼此没留联系方式。许是有缘,两月后她在镇上又碰到了徐爽。徐爽个高,在人群里容易发现,清清瘦瘦的。第二次见面,就算故交了。她买了包板栗,两人站在供销社门口聊了好长时间。她说,不知咱拍的那电影出来没?徐爽说,管它呢,说不定咱的镜头被剪了呢。她说,不会。要是剪了,导演不白花了盒饭钱?徐爽说,人家大导演还在乎这点钱!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忽然她说,咱去看电影吧。她说这句话时,心里有些异样。她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恋爱的感觉,而此时内心像一湖水在摇晃,晃得她有些晕。电影院就在前面不远,没等徐爽同意,她就去售票口买了两张票。
  进了影院,两人挨着坐。她坐右边,他坐左边。她有些乱,乱得她脸颊飞红。好在这是影院,银幕的光有色彩,照不出她的窘。看的是台湾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据说这部电影当时在大陆风靡,赚了不少眼泪。她看过一次,也赔了不少泪。所以这次她没那么激动。徐爽没看过,眼泪汪汪的。借助银幕上的光,她能看见他的脸上挂着晶莹。黑暗中,她递过纸巾。徐爽接过去擦泪。一会又流泪,她又递纸巾。每一次递纸巾,她內心都在酝酿。等第五次递纸巾时,她的手碰到他的手,她自然地抓住了他的手。两双手都有些颤抖,但都没有松开。等到电影散了,她很自然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看完电影,天还没黑。她说再聊聊吧。两人就在街上逛了逛,还吃了碗面条。饭后两人沿着路散步,散到晚上八九点,徐爽把她送到家才回去。
  后来有了一段时间的书信来往,又约会了几次,恋爱关系基本就定了。徐爽带她回去过一次。徐爽的父母如何看她,徐爽没说。她能看出徐爽母亲的脸色不太好,一个劲地问她家里情况。她的家境还可以,父亲搞工程,赚了点钱。她还有个姐姐,出嫁了。徐母脸上有了些暖色。徐家很贫,只有三间瓦房。徐爽是老二,还有一兄一弟。
  三个月后,两人按照乡下的风俗,办了订亲仪式。之后他们有了肌肤之亲。
  村里有姐妹进城打工,他和她也跟着来了。她在神山大酒店洗碗。他一直找不到工作,又回乡下干农活。想她了,就来城里找她,两人在出租屋温存一番。徐爽隔些日子就会来看她,陪她逛街,一起买衣服,和她想象未来,设想结婚以后的事。她和他商量,等挣够了两万块钱,就回去盖新房,然后结婚生子。徐爽兄弟多,指望不上父母,只能指望她。每次徐爽来,她都向他展示存折。存折上的数字如同可爱的宝宝,一天天成长。徐爽以为那存折上的数字是她的也是他的了,她也是这么说的——就差领结婚证了,还分什么彼此呢?
  两人都不曾想到,未来充满了未知。他们畅想得再好,也经不起现实的考验。常叔出现后,她分身有术,分别陪着常叔和徐爽。她的存折数字提速了,涨速比GDP都快。后来进了居委会,为了农转非,为了转正,她一反常态地和徐爽断了联系。徐爽要来看她,她找借口推托。徐爽的第一反应是,她进了居委会,在城里当官,想把他踹了。徐爽跑到居委会,狠狠地记住了沈坊这个名字。他恨沈坊,是沈坊断送了他的爱情和前途。她怕他在居委会胡闹,从包里拿出一千块钱给他。徐爽伸出手,却没接钱,而是猛地抽了她一巴掌,然后拂袖而去。她捂着脸,疼出了泪。她感谢徐爽,一巴掌抽光了一切,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做城里人了。这穷小子,竟有如此骨气。她心里愧对徐爽,但别无选择,人往高处走。
  徐爽生活不易,因为家贫,一直未娶。靠着几分薄地,种不出新房来。后来他也进过城,做过小工,挣的是糊口的钱。一晃三十多了,没能挣到新房,便有些自暴自弃,学会了抽烟喝酒。四十岁之后,对生活已完全失去信心,酗酒很凶,常一人喝到深夜,结果把肝喝坏了。他不在乎,反正没钱治病,继续喝。最后查出了肝癌。
  年龄渐长,病情加重,徐爽没了挣钱的能力,再没当年的骨气了,不得已做了乞丐。乞丐是有帮派的,他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好几次被围攻。无路可走时,他想到了绝尘岛。乞丐们不来绝尘岛,绝尘岛上没有人家,能乞讨什么呢?徐爽却在这里发现了生机。扫墓者一般都会带来酒菜,供奉在墓前,还有香烟、点心。扫墓的走了,他就可以美美地享用。没人和他抢地盘,没人和他争食物。绝尘岛安眠着十几万亡灵,天天都有扫墓的人。徐爽天天能吃上东西,不至挨饿。   就是在找吃的时候,他发现了沈坊的墓。沈坊的名字他牢记了半辈子,若不是沈坊,他的人生应该是另一番状态,至少有房有家有孩子。沈坊夺走了他的爱,毁了他的未来,他恨沈坊。找到沈坊的墓,他没其他法子,只能对着墓碑撒尿。
  她摇头,你错怪了沈坊,沈坊是好人。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沈坊。说着,她的泪又涌了出来。徐爽愕然,却没追问。后来她告诉徐爽,真正毁了他们的,是常叔。
  她发现徐爽反应迟钝了,曾经的年少锐利已被生活所磨灭。但她不嫌弃他。只要他能走动,她就陪他去岸上看病,直到不能走为止。大理石厂的人都奇怪,原以为她一个人,没想到还带来了老公。
  徐爽不恨沈坊了,陪她去墓地给沈坊扫墓。她最近活儿比较多,微信上不时收到代为祭扫的信息。只要接了活儿,她都会认真代理,并将扫墓现场的照片发给对方。忙不过来,就让徐爽帮忙,两人分头干。不过沈坊的墓、申父的墓,她都亲自做。徐爽对这活儿也有兴趣,两人整了个本子,写下代理人的名单,每天晚上安排一下明天的计划,扫墓之后在上面打个钩。
  那天她说,徐爽,我们去领个结婚证吧。徐爽傻了似的,盯着她笑。她说去吧。他摇摇头,我没多少日子了。她说,这个不重要。你一辈子未婚,就不算完整的人生。徐爽说,有那么重要吗?她凄然地笑,说领了结婚证,你就是我的了。到了那边,没人敢和我抢。笑着笑着就流下泪。徐爽搂过她,点头答应。两人穿了身整齐的衣服,去领了结婚证。回来又买了几个菜,弄了点酒,办了场两个人的婚宴。
  五
  她想,如果不是许副主任,她或许不会伤害沈主任,沈主任也不至于晚景惨淡。她没有把责任归咎于许副主任的意思。在绝尘岛,所有的心思上帝都能知道。
  沈主任退了后,许主任由副拨正,实现了自己多年的夙愿。她很庆幸,若不是脚踏两只船,现在就没靠山了。许主任升职后,她全力施展阿谀谄媚的伎俩。她怕许主任对她有疑心,所以彻底断了和沈主任的联系,不提半句与沈主任有关的话。她全力支持许主任的工作,比沈主任在位时表现得更好。一年后,换届选举,她花了七百多块钱给许主任买了两套衣服。许主任心知肚明,领着她去了几个老党员家里,以社区的名义,送上大米、花生油,让他们选举时投她一票。果然,选举时她得票最多,被任命为副主任。
  当上副主任,走哪都是荣光。在家里,她的地位更是至高无上,相宫几乎沦为仆人。相宫一直做保安,不思进取地混着。
  老公是保安,一直令她难以启齿。此外,她至今仍住在相宫奶奶留下的老房子里。这儿成了棚户区,几任市长都说要改造,都没动静。四十出头的人了,至今仍住在乌龟壳里,这不是她想要的城市生活。还不如在乡下,住着高大宽敞的瓦房。这是她的心头之痛,痛到不能再痛时,就逮着相宫骂。相宫理亏气短,骂不还口,任她怎么骂,皆我行我素。干久了保安,甩着袖子晃荡,养成了相宫懒散的性格。
  她和许主任的二人转,唱到了她四十三岁那年。这段时间她很快乐,许副主任视她为亲信,两人同进同出,请上级领导吃饭,去辖区单位化缘,逛小市场购物,吃喝玩乐都是社区的。她四十三岁那年春,许主任退休了。许主任向街道办竭力推荐了她。依她的资历,可以当主任,也可以原地踏步,从别的社区另调个主任来。她有软肋,学历不高,初中都没读过。有许主任的推荐,她的成功率会更高。许主任到底还是精明的,交权给她,是给自己留了后路。當初沈主任仓促而退,接任者是敌手,便再没能回来,社区也从没去看望过她。这是沈主任的败笔——光鲜一生,功不可没,却落下最后的败笔。许主任以此为鉴,推荐了她,终得街道办采纳。她在副主任岗位上熬了六七年,如今成功上位,升为社区主任,掌控一方居民的家长里短,好不荣耀。
  走到这儿,她想拐个弯了。其实早就想拐了,只是过去屈居人下,无权无势。过去一直往外掏,现在她想,该往回收了。
  她跟许主任学了不少。许主任在任时,很会玩点小手腕。计生、社保、孤老、特困户、妇联、治安,这些平常工作本无渔利之处,但到了许主任这儿,却是有利可图。这些事,她本无师自通,跟着许主任,本领更强了。
  许主任退位后,她们还有走动。退了休的人,最怕被人遗忘。社区花钱买水果、大米、食用油,她亲自送给许主任。有次在许主任家,碰到一个男人,许主任给他们作了介绍。男人的名字她很熟,但面孔很陌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回来后才想起来,当年社区那份担保合同,被担保人就是这名字。这个名字,她印象深刻。这个名字曾害了沈坊,困扰了她的选择,分裂了社区关系。不过事情过去好多年了,她也没必要再追问这事了。
  她的社区处于城区边缘,自然环境不错,但不繁华。沈主任在任时,工作做得突出,上级领导常来检查。许主任上任后,工作散漫了,社区没了之前的荣耀,上级很少再来检查。到她上任,更无作为,但图落个清闲。她根本没想过要把社区搞好,搞得像沈主任那样,实在太累了。她不想飞多高多远,只想自由自在地混到退休,平安着陆便好。
  上任第二年,她四十五岁那年,市里要修条宽绰的环城路,这条环城路正好穿社区而过。社区有一处门面房,一百二十平方,正好在拆迁范围内。门面房在沈主任来之前就有了,砖墙瓦盖。沈主任来了后,翻盖成两层小楼,一直出租,为社区赚点经费。十几年过去了,门面房升值了,据说能值八九十万。她咨询了许多人,想抓住这个机会——拆迁办是各社区抽调来的,好些面孔她都熟识。
  她这些年来,心思用在了前途上,从没往经济上考虑。为了这份职业,为了平步青云,她一直往外掏,把家底都掏空了。如今,她站到了人生的顶峰,回首来时的路,觉得有必要去弥补,把失去的补回来,加倍地补。时不待我,再过四五年,她也退休了,一辈子落个两手空空,岂能甘心?想她进城这些年,混了一官半职,地位是有了,但生活一直拮据,夫妻俩工资加起来不足四千,比贫困户强不了多少。再不抓住机会,这辈子就过去了,她要作最后一搏。
  找个合适的时机,她和拆迁办主任谈了要求。门面房拆了,还社区一间一百二十平方的门面房和一套一百平方的三室一厅。门面房社区用来创收,三室一厅用来办公。她的要求有点高,不过留有余地,对门面房的位置没要求。拆迁办主任不敢怠慢——她若在背后煽动拆迁户,拆迁办招架不了。反正都是为工作,主任和她磨合了半天,最后都作出让步,门面房给了一百二十平方,位置很偏,在沿街的背面。也算是门面,却没了门面的性价。三室一厅只给九十平方,安置在她指定的天河社区。拆迁办主任有些奇怪,问社区办公用房何以安置在天河社区?她巧言令色,说一套换两套,不是怕别的拆迁户眼红嘛。   她虚晃一枪,办理过户手续时,把门面房过给了社区,把三室一厅过在了自己名下。这一招很巧妙。旧的门面房换成新的门面房,虽说偏了点,但当年盖房才花万把块,还是赚大了。没人会想到还有三室一厅,这本来就是她争取来的。三室一厅归到她的名下,她白赚了一套房子。据说别的社区主任也有这么干的,借社区拆迁赚房。她抓住机会,又请拆迁办吃了顿饭,算是封口宴。这事她对谁都没说,包括相宫。她打算退休之后,再安心地搬过去住。
  离退休还有四年,马上又要换届了。按常规,下一届她没机会了。许主任也只干了一届零十九个月。这是街道办的一贯做法——副主任到了四十来岁,为社区奉献了一辈子,给个机会做主任,一届就下来。下来了就退居二线,可以回家享清福了。
  换届后,她退居二线,不用上班了,她考虑将新房装修一下。房子放那两年了,一直按兵没动。周边人家装修得富丽堂皇,她去看了几家。本想等正式退休了再装修,又想早装早住,早点享受。棚户区这贫民窟,实在是不能住了。反正内退了,干脆搞装修吧。
  直到装修前,她才告诉相宫,她有套新房。她没说出来由,只说是买的。她以为相宫会大喜过望,出乎意料的是,相宫听了老大不高兴。这么大的事,她竟瞒了他好几年。继而生出无端的猜想,以为她有很多存款,或有多套住房。她哭笑不得。
  装修开始,她没舍得请设计师。她把几家邻居的装修拍下来,找朋友参谋定方案。方案定了,就在路边找工人,跟人家站在马路边砍价。工人进场后,又听工人支使,缺什么买什么。她跑建材市场,打听建材价格,为了省钱,一个零件要谈七八家。她还要到新房里监工,怕偷工减料,怕磨闲工。那阵子忙得她蓬头垢面,天昏地暗,但心里亮堂,喜气洋洋。她不敢张扬,坚持低调,怕被人抓住马脚。那次在建材市场碰到许主任,忙中出乱,不小心说漏了嘴,她后悔不迭,赶紧找个理由,告别了许主任。
  三个多月,装修完毕,如同一场战争,硝烟散尽。一家人搬进了新家,满面风光。相宫住了大半辈子棚户区,突然住进了高档小区,喜不自禁。他一直在小区做保安,看着别人住商品房,窗明几净,高高在上,常叹此生无缘,不曾想自己也有今日,自尊心倍增,眉开眼笑,喜上心来。
  住进新房后,她和许主任走动少了。她怕招来怀疑——她的家底,许主任是知道的。不想许主任是属猫的,丁点儿鱼腥味都能闻到。那天许主任竟摸到她家来,令她好生奇怪。许主任说当初那砖墙瓦盖的门面房,她是亲自参加盖的,搬过砖,扫过地,上过墙顶。听许主任那口气,想从她这儿得点补偿。她吓得脸色煞白,当晚请许主任吃了顿大餐,又给了一千块钱,算是封口。她只能拿出这么多了,装修花光了她的积蓄。
  没想到,还是埋下了祸根。
  六
  后来,你结婚了吗?
  徐爽躺在床上,不能行走了。徐爽想知道她的后来,而每次他问,她都以沉默作答。她后来的事,对徐爽来说是个谜。她为什么会是一个人?为什么会来绝尘岛?为什么要对他好?常叔是谁?这都是谜。
  她的第二任丈夫相宫是黄姨介绍的。黄姨住她那个社区,两人交往甚密。后来黄姨拆迁搬走,两人才少了联系。再见黄姨,已是二十多年后,在绝尘岛上。黄姨是来扫墓的。黄姨和老公来岛上,皆已白发苍苍,走一步,喘一会儿。起初她并未认出黄姨,只见二老爬山吃力,想去揽点业务。不想黄姨认出她来,双双唏嘘不已。黄姨说来给儿子扫墓,她吓了一跳。她认识黄姨的儿子,比她还小,不想已去了那边。多少年前的事了。黄姨平静地说,儿子出了车祸。黄姨老两口拆迁赔的钱,被游手好闲的儿子拿去买了辆车。儿子天天开着车逍遥,结果死在了车祸上。二老从此见车就惧,连上绝尘岛都是步行。
  她让黄姨把扫墓的事交给她。当然是免费的。黄姨是她的红娘,给了她一个完整的人生。虽然她的人生并不美好,但这不是黄姨的错。
  当年她委托黄姨找对象,黄姨像领了圣旨,在城里四处托媒,所有关系都挂了号。
  后来相宫出现了,给她留下不错的印象。相宫很坦率,说他第一次离婚,是因为没住房。
  相宫是保安,和奶奶相依為命,住在一套三十来平方的旧房子里。一室一厅的房子,奶奶住里间,他住厅里。在居委会工作,她走访过不少家庭,房间大都鸽笼似的,却鲜有这么小的。她有些心寒,曾经心驰的城市生活,也并不都是天堂。
  相宫奶奶八十多了,她每次过去,都给奶奶带些好吃的。花不了几个钱,礼轻情义重。她还帮着收拾房间,做饭炒菜,给奶奶洗衣服。奶奶喜欢她,让早点结婚,等着抱重孙呢。
  结婚后,虽然奶奶急,可她还是没做好生孩子的准备。相宫是闷葫芦,什么都由着她。过了两年,奶奶等不及了,问她咋没怀上。她说不急。奶奶说不能再等了。她动了恻隐之心,想奶奶年迈体弱,就等着她肚子闹点动静。她再不生个一儿半女,怕对不起奶奶了。
  她刚在心里做了准备,不想相宫竟对她冷淡了,一个多月没碰她。追问再三,才知道是那个邪恶的常叔捣的鬼。相宫不知道常叔,但常叔知道相宫。相宫去居委会找过她,沈坊回家和常叔提起这事,常叔就知道了相宫。相宫是保安,成天站在小区门口,很容易打听。常叔是地头蛇,人头熟,竟和相宫的队长说起她来,说她浪荡,床上活儿描绘得有声有色,不由得相宫不信。相宫不知常叔是谁,只知她之前风骚浪荡。他恨她,又离不起婚,便断了夫妻之事。
  结婚第三年,奶奶去世了。奶奶最大的遗憾,是她没生养。她自责,却无可奈何,跪在奶奶床前,哭得很伤心。
  奶奶走了,相宫搬床另睡,夫妻生活彻底了结,孩子更无从谈起。一道无形的隔断横在两人之间,彼此的隔阂日渐加深。
  她对相宫泄了气,口角便成为家常便饭。她骂得鸡飞狗跳,他推了车就出门,任她在身后唾液飞扬。她看得出来,他只是不接茬,却不是不恼。他心里恼她,又无可奈何。毕竟是她撑起了家这个台面,他不过是条桌腿而已。
  她向徐爽描述相宫时,隐瞒了常青那段夭折的婚姻。那段婚姻本来就是交易,提他作甚。但她和常叔那段事,是绕不过的。   常叔?为了进城,你和常叔发生关系?徐爽问。
  是啊,作孽啊。她捂着脸,掉过头去。
  那后来呢?
  后来我嫁了人,就和常叔分开了。
  我是说你老公后来呢?徐爽用手顶着肝部,这阵儿疼痛得有点厉害。后来你们离婚了吗?
  她摇摇头,拿毛巾拭去徐爽额头的汗珠。
  他叫相公?徐爽思维有点乱,忽东忽西。这名字有意思,这是他的真名吗,还是你对他的尊称?
  夫妻还尊称,有那个必要吗?她笑,人家是宫庭的宫。
  相——宫?徐爽忽然睁大了眼,他——好像死了。徐爽在成排的碑林里见过这个奇怪的名字,当时他还觉得挺可笑。
  她知道相宫死了。刚住上新房的那年秋天,一向沉闷的相宫忽然提出离婚。她怎么劝,他都要离。他向法院起诉,新房归她,老房归他。她以为他怀疑她,怀疑她的新房。相宫拒绝解释。他们分居已经多年,法院判决他们离婚。
  在他们离婚之前,年已八十的常叔来找相宫。常叔说,沈坊走了。沈坊当年卖了房子,挨了暴打,就成了病秧子。当年,沈坊对常叔撒了谎,说那个章是她盖的,必须她负责。到了弥留之际,沈坊才说,是许副主任害了自己。常叔提及她,沈坊说她站在了许副主任那边。常叔怒了,把电视机都砸了。沈坊死后,常叔来找相宫,说她未婚时就被他睡了,还怀了他的骨肉,后来还嫁了他侄儿,说相宫是吃了他和他侄儿的剩菜。相宫把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回来先把婚离了,然后找到常叔,几拳竟把常叔打死了。相宫做了一辈子保安,拳脚上有些硬功夫,常叔是快入土的朽木,哪经得起相宫的拳头。
  相宫被判了死刑,第二年枪决了。
  这些事,她是后来才听说的。她后悔离婚,更后悔自己造的孽害死了相宫。相宫提出离婚时,大概已经决定要走这条死胡同,是怕连累了她。想不到这个闷葫芦,竟这样有情有义。
  她在一百九十一区找到了相宫的墓,紧挨着他奶奶的墓。这儿是绝尘岛的贫民窟,风水不好,价格便宜。立碑人是相宫的侄女。奶奶的墓地,她以前来过。之后没来,因为愧对奶奶,没给奶奶添个重孙,已是罪孽深重,还离了婚,更是罪不可赦。
  没想到做了一辈子夫妻,到头来同住一岛却不知情。阴阳相隔,往事钩沉,她来到相宫墓前,簌簌掉泪。相宫生性木讷,心地善良,一辈子并未对不起她。之后的每个节日,她都来给相宫扫墓,寄托哀思。
  七
  两月后,徐爽終于在绝尘岛安了家。秋风飒飒,海涛阵阵,没有比绝尘岛更宜居的地方了。她觉得自己的一半灵魂已随徐爽而去。她一直陪徐爽到最后,给了徐爽最后的幸福和最好的归宿。徐爽原想回乡下,她摇了摇头,你娶了城里媳妇,户口就可以进城了。城里人百年之后都归依到绝尘岛,你也不能例外。徐爽勉强地笑,说我临了还混了个城市户口,可是,有个屁用。她笑,我那城市户口也没用,可当年我们不就追求这个吗?
  徐爽死后,她选择了四十七区。这儿离沈坊近,可以陪着沈坊。她在四十七区买了两块墓地,一块给徐爽,一块留给自己。她到底该和谁在一起,这事她纠结过,最后决定陪着徐爽。活着时她陪了相宫,死了陪徐爽吧。相宫在奶奶身边,不会寂寞,而且,相家人不认她了,她也没必要死皮赖脸地缠着。徐爽在这里孤零零的,需要她的陪伴。感谢苍天,安排他们在最后的旅途上相依相伴。
  她在徐爽的墓前烧纸,纸灰被风吹起,吹在她脸上。她安详地烧着纸,和徐爽说着话,你先过去吧,我也快了。你在那边先安个家,我过去了就坐享其成。她这么说着,竟然笑了。
  烧完纸,她叹了口气,静静地说,等着我,徐爽。
  抹着泪,往回走时,路过四十九区。她喜欢边走边看墓碑上的名字,这是上了绝尘岛后养成的习惯。这么走着看着,就看到了许主任的墓。她惊讶,许主任年龄不是很大,没想到也提前来了这里。想许主任在世时颇费心机,到终了也不过在绝尘岛占一席之地。人啊,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呢?第二天她备了些酒菜,供奉在许主任的墓前。她对着墓碑说,许主任啊,我到现在才把什么都看透了,以前我们真是无知啊。
  当年住上新房后,被许主任找到,她就感到了不安。后来花了点小钱,以为稳住了许主任,可以高枕无忧了。早上起来,晚上回来,她喜欢在小区里走走。抚花弄草,锻炼锻炼,日子很惬意。进出小区,有保安把守,外人进入要盘问登记,跟进政府大院似的。相宫一辈子给别人做保安,如今也有人给他做保安了。
  但这种舒坦的日子,她只享受了一年零三个月。福兮祸所伏,她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她心安理得地住着新房,完全忘记了祸之将临,以至于东窗事发,她才幡然醒悟。
  在新房住了一年多,她就被检察院带走了。她以为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却不料被一封举报信揭了丑。举报她的,正是许主任。
  她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辛辛苦苦装修的新房被没收。
  当时她几乎要崩溃了,甚至想到了死。她在城里一无所有,房子没了,男人没了,又没孩子,像被从城市连根拔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那次姐姐来看她,她的言语间流露了轻生的意思。姐姐竭力劝她,好好表现,争取早点出来。你才五十岁,出来了还能做点事。莫要灰心,生活本来就是坎坎坷坷。她忍不住悲从中来,抓着姐姐的手,哭了好一阵。姐姐虽然是地道的乡下人,但寥寥数语,让她看到了希望。
  她在监狱里表现得很好,获得减刑。七年零四个月后,她走出了监狱。没人来接她,监狱的大门外冷冷清清,只有尘土,被风卷起。除了姐姐,她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她没让姐姐来接她,姐姐也六十出头了。
  孤零零地站在监狱的门口,望着头顶的蓝天,呼吸着清朗的风,她张开双手,仿佛要拥抱这来之不易的自由。
  出狱后,她给姐姐打了电话。姐姐说,回乡下来吧。但她不想回乡下,乡下也不是她的归宿。出狱前两年,父母相继病故,她一直为此抱憾不已。父母在,尚知来处;父母亡,只剩归途。
  她留在了城市。她是属于城市的,她的户口还落在这座城市里。这辈子苦苦追寻的就是想做个幸福的城里人。如今,除了城里人这个身份,她什么也没追求到。
  她有些茫然,一时找不到自己的坐标。久别的城市像大海变幻无常,她像一只破烂不堪的小舟,在波涛中颠簸迷失。她在城里走走停停,离开城市太久,她需要适应,找找过去的感觉。
  她去了天河社区,在小区的外面徘徊。在这里她享受了真正的城市生活,也在这里丢失了户口之外所有的城市特征。她的心被撕裂,性情被扭曲。
  她曾生活过的那套新房,怕早已换了主人。当年千辛万苦的装修,想必被新主人更头换面了。
  她去了棚户区。棚户区已不复存在,眼前是全新的小区。和天河社区一样,门口站着保安,车辆进进出出。她进去走了走,小区很漂亮,有假山,有游泳池,有廊檐,有亭榭。她想象了一下,她的家应该在A栋102那个位置。如果相宫还在,或许能在这里得到一套房,光明正大地得到。
  不提了,房子是她永远的痛。
  经历过一段短暂迷惘后,她选择去绝尘岛。当看破一切的时候,才懂得,失去比拥有更踏实。她在绝尘岛一无所有,什么烦恼也都没了,心里踏实,活得也踏实。她在绝尘岛上悟出的许多道理,在人世间一辈子也悟不出来。尘缘易老,覆水难收,属于你的终须有,不属于你的莫强求。莫去轻易编织美丽花环,世上本来就没有东西是永恒的,连日月星辉也有暗淡的时候……
  这些道理是在手机上看来的,以前她和徐爽说,徐爽走了,她就去墓地和徐爽说,和老朋友们说,和黄姨的儿子说,和阿玉的贪官说,和小夫妻的父亲说……不管他们能不能听见,能不能听懂,她就那么坐在墓前,一个人自言自语。她相信他们听见了,连上帝都听见了。
   责任编辑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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