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蕊的脸上有一颗小巧的痣。
　　说不清为什么，老公吴欢因为这个触目的标记而对她深为着迷。花蕊的确由于这颗痣而增添了特别的风韵，放眼望去，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风情。这让吴欢对花蕊爱不释手。
　　吴欢先前只是个小店主，他们是在他还是个小店主的时候相遇的。
　　没有什么理由，就是一见钟情。他们以往总是从一个地方迈上公交车，在第五站的地方同时下车。他们喜欢同样的服饰，一条宽大的圈起裤脚的牛仔裤，一件松垮肥大的毛衣。终于有一天，他们打了招呼。然后，像别人一样开始恋爱。
　　他是个性格柔和的人，神情忧郁，显得就像一只恭顺的猫。于花蕊尤其这样，从来任何事情都依着她。而花蕊呢，花蕊是个美人，美得不可原谅。
　　只是花蕊的脾性古怪。他包容花蕊，包容她的一切，甚至连结婚时，花蕊要在结婚的礼堂里吻上半个小时，让亲友们看得目瞪口呆。她在屋子里摆满了古怪的饰品，甚至要求在屋子里摆上两个单人床。花蕊喜欢要吴欢像翻阅一本书一样，缓慢地打开她的衣服，再叫他试探性地抚摸她的胸、她像蜂蜜一般滑润的小腹。
　　几年后，吴欢从一个小店主变成一个小富商。花蕊就辞掉了以前的工作，闲待在家里。有时候，他们还会从一处地方，故意坐上五站地的公交车，再在几年前他们一同下车的地方下去。这都是花蕊的鬼主意，花蕊说这是最好的怀念方法。
　　花蕊辞掉工作时，认为自己会有许多事情要做。花蕊认为自己可以胡乱写些东西，或者去街上美容，整理屋子，边吃着坚果边看电视，花费一个下午为吴欢准备一顿他从没见过的晚餐，去街上每隔几天就换一套性感的内衣，给宠物做裙子，给自己买玩具……可是等到有一天花蕊才发现，这些别的女人苛求的事情，于花蕊来讲就像每次机械地吃进同一样食物似的使花蕊厌倦。
　　那一天，花蕊为此郁郁寡欢时，那个突然跳跃出的念头竟然惹得花蕊一声尖叫！
　　
　　二
　　
　　花蕊像一个猎人一样去寻找目标，她也很快如愿以偿。第二天，花蕊就寻到了猎物。
　　那是个穿着脏污蓝布工作装的年轻人，约有二十几岁的样子。他瘦弱，骨骼粗大。他正从小商场的一处小隔间里出来，而花蕊正从楼梯上带着迷路般的神情缓慢地朝下走。
　　花蕊和他攀谈。他不愿多话，是啊，一个水管工和一个衣着华丽、容颜漂亮的女人能说些什么呢？
　　这个奇怪的女人还在兀自说着乱七八糟的话。最后，花蕊突然醒悟般，把还未说完的话吞咽进去，换上一句，她家的屋子里很多东西坏了，要他去修理。
　　花蕊把他领入厨房，指着一个仍在滴水的钢管说，这里坏了。幸好她能找到一处，否则真不知如何撒谎。
　　水管工曲着身子仔细瞧看，花蕊也贴身前来。忽然，他的胳膊触着了花蕊的高矗而柔软的胸部。她故意躲闪着，然后跌倒。花蕊枕着胳膊等了十几秒，忽闪着睫毛等待年轻的水管工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然而没有。这个水管工继续敲敲打打，只认真地说你要是自己能起来就自己起来。
　　很快，坏了的地方就弄好了。花蕊还想再找个地方，可是总也没找到。水管工这就想走了，他已经接了工钱到了门口儿。花蕊无计可施，就吞吐着说，我现在有很多的心事。他回来了，拘谨起来。花蕊给他倒水，边看着他的窘迫。
　　他接住水杯，讷讷地问，什么时候开始？
　　花蕊没去理他，她编下了一些谎话。她说自己是个被男人抛弃的女人，然后又编造出更多关于一个被男人抛弃的女人才有的苦闷。后来，他也述说自己的心事，自己是个穷小子，他要每天干活干到很累……
　　他们抱在一起，这个过程简直像一场梦幻。是花蕊勾引了他吗？应该是的。花蕊依稀记得，他答应她看他的手的要求，说是很好奇那手是如何的粗糙。她细长的头发便垂落在他的那双有着裂痕的手上。
　　他们用力搂抱在一起，这个场景因为花蕊想像过，所以充满了回忆的味道。她想像过和一个穷小子偷情，寻求那种陌生而粗质的感觉。她被他抱在怀里，就像一株柔软的藤蔓攀附在一面破旧的石头墙壁上。
　　他揭开她的衣衫，动作先是慌乱后又固执，直到能让花蕊裸露得像一枚去了果皮而多汁水的荔枝……
　　
　　三
　　
　　水管工，一旁疲惫地吸烟。他说吸完这支烟就该离开了。而花蕊正在一面镜子面前打扮自己。花蕊觉得自己像个妓女，只为自己和妓女相像这个简单的事情她就偷笑了一会儿。
　　水管工熄灭了那支烟，说出的一句话把花蕊吓着了。他跟她要钱！而且钱的数量显然是他狠狠下了决心后又迟疑着说出来的。
　　他怕花蕊不愿意，还在吞吞吐吐地解释，这样的事情他的一个当水管工的朋友也做过的，给的钱数还要多出一些呢。他边掐灭新点着的才燃了一口的烟，边用了几个不合时宜的词恭维了花蕊几句。
　　花蕊笑了。她笑这件事情出现了意外之处。她只是想做个游戏，这个游戏的内容就是，要找个一次性的情人，寻求一种自虐似的情欲方式，就像给一个穷人一顿佳美的食物。
　　花蕊说他不该要钱的，这样违背了花蕊的用心。你可以再给我干点儿简单的活儿，然后我给你费用，不但给你你需要的数目，还可以再多加些。花蕊叹息着补了句，现在，你又是你了，我又是我了。
　　
　　四
　　
　　老公准时回来。
　　老公依旧换掉鞋子，穿上轻便的衣服，走上前来吻花蕊。很明显吴欢是喝醉了的，他这些天来好像在外面总要喝些酒。这次明显喝得最多了。
　　他的步子飘忽。似乎不让花蕊担心，他在坚持着让这天和别的时候一样，给花蕊一个同样准确而温情的吻。
　　花蕊连嗔怪的想法都没有，花蕊知道自己仍在想着今天自己做的错事。现在，当这个和自己相爱的人就站在面前，花蕊才感到羞耻。随后这种羞耻感越来越清晰，连花蕊自己都没法原谅自己了。这个转变的迅疾花蕊自己都没想到。在他进门之前，花蕊还在偷偷笑着呢，花蕊笑今天可是自己所碰见的最有趣的事儿。
　　花蕊洗澡。
　　然后，她退了出来，换上透明的睡衣，这是花蕊前几天买到的，睡衣像是鱼网一样有着夸张的空隙，一缕一缕白皙的棉线就那么粗略地交集在一起。余下的花蕊什么也没穿。
　　吴欢即使喝得多么醉也会保持着节制，只说花蕊穿的东西新奇又漂亮。可是他显然为妻子的这副裸露动了心，不时用那醉醺醺的眼神偷窥花蕊。
　　花蕊引诱了他。一位妻子引诱了她醉酒的老公。或者说，一个因为无聊做了错事的妻子为了弥补故意证明她仍旧多么爱他，证明他们的世界仍完美如初。
　　他并没有表现出疯狂，酒精虽在他的血管里涌动着，这个拘谨的好人依旧显得内向。倒是花蕊变了样儿，这个女人挥舞着自己的身体，呢喃、哭泣，她宛如献身般的悲凉和狂热。
　　而他，而他却哭泣起来。他哭泣得像个女人一般的扭捏。他说，我回来的路上亲眼见着一个人的死亡，前几天一个给我修理东西的水管工被车撞死了，他还很年轻。街上的人们看着这个场面就像谈论一只死刺猬。
　　那样的人，应该身穿蓝布工作服，衣服上别着扳手，钳子？花蕊试探着问。他没有回答。花蕊的内心感到惊悚。那个身体已经逐渐变凉的人或许就是前几个小时的那一个，那个花蕊抚摸时曾经炙热如火的人。
　　再有，我们快变得一无所有了，我的那个公司早已完蛋了。我没敢告诉你。因为这个人的死亡击中了我……我才说出来。我现在很乱，我也想过死的。他找着花蕊的眼睛，去凝视她。
　　
　　五
　　
　　就像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他们的生活重又回溯到那种简单的日子里。花蕊试着重新找工作，而吴欢也即将开始做起他的小店主。可实质上，花蕊一点儿也没觉得失落，反倒是多了几分快乐似的。吴欢整天出去，说要重又开起店面。
　　
　　这个善于隐忍的人其实是痛苦的。晚上，他偎在花蕊的怀里时花蕊能看得出，而花蕊抚摸着他的头发不得不安慰他。他像婴儿一样乖顺，他的头颅贴紧在花蕊温热的心房处。
　　等花蕊触摸完他的头发，再顺次触摸他的耳垂、嘴角、他平整宽大的胸膛。他变得面红耳赤起来，扬手去抚触花蕊的脸，喑哑着说要杀死花蕊。接下去，他伸手抚弄花蕊的衣衫，示意花蕊躺下，再用两手去压下花蕊的两手，再用嘴唇去寻花蕊的因为不曾预料仍就翕合着说话的嘴唇。暧昧的灯色下，他身躯的暗影全部覆盖住花蕊。
　　他在变，花蕊也看着他一点儿一点儿地在变。
　　每个晚上，他都要从花蕊的怀里挣出来，然后覆盖在她身上说要杀死她，这像是两个人才懂的隐语，他暗示他的需要，而花蕊也总是同意。他一天比一天粗鲁，这种变化是渐次和有趣的。他学会了撕扯花蕊的衣服，他要花蕊边跑开去边喊救命，他甚至学会了新奇而繁复的姿势，要花蕊听从安排，他要花蕊柔弱地裸裎着身子躺在地毯上，一起在浴缸里、在夜色淹没的阳台上……他一回比一回无赖、强劲、暴力。
　　而花蕊，那颗由着花蕊身体而律动的痣，仿佛每次也和花蕊身体一样，变得越来越湿滑，越来越快乐。
　　花蕊懂得他的内心。他需要从梦幻般的情爱中得到，或者他在自己给自己显示着他的强大。
　　日子一天一天这样重复着。
　　那天，花蕊又调皮起来，偷着去找他，顺便告诉自己终于有了新工作。
　　吴欢的店里有不少顾客，几个店员欢快地忙碌着。吴欢在里间，虚掩的门里像电影画面似的只有他半张脸。可能是忙里偷闲，他吸着烟，和一个不能看见的人说着什么。他没能发现花蕊。花蕊趋身前去，那个位置恰巧能听见他们说话。另外那人的最末一句是，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情人，可她分明是愿意的。
　　吴欢和他起身，出来。花蕊忽然瞥见竟是那个水管工！
　　花蕊躲过脸去，吴欢送他离开。吴欢发现了花蕊先是惊奇，问她怎么来了，又说，刚才这个是新找的，以前说起的那个水管工没做完。他接着又说，我们闲聊了几句。
　　你们闲聊了什么？花蕊有点紧张地问。
　　没什么，不知怎么说起了情人，他说这个城里很多人都有着情人的。最后，他还说起自己和一个女人的奇遇。吴欢看着花蕊的眼睛。
　　吴欢说，那个水管工说他记得那个女人的脸上有一颗痣。
　　
　　六
　　
　　后来，花蕊无意间翻起一本书，上面说脸孔的某处有着痣的女人都不愿守规矩，总会有一件莫名其妙的婚外生活，或长或短。花蕊拿起镜子惶急地细看。
　　她的那颗痣也正好在那儿，在左边眉骨的最末处。它就像一小枚乌黑的花椒。那样的痣的名字叫情人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