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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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瑟躺在床上,其实她早就醒了,或者说她压根儿就没睡踏实,更不说深睡眠了,最近几天她一直这样。她盯着头上的吊顶,那无比熟悉也略嫌简朴的吊顶,心里不停地琢磨那几件事,这些事成了她近些日子最闹心的事。她不知道,是事找她,还是她找事,反正她心里总是装着一些七七八八的事,前一拨的事还没弄清楚、整明白,后一批的事又接着来了。整个脑子,就成了一家商铺,批发的、零售的一股脑儿地涌进来,她都得接受,都得打理,都想把它们理清楚。有时她也想过,何必成天把脑子弄得满满的,该吃吃,该睡睡,但她怎么也做不到。稍一消停,那些事就来了,拼命往脑子里钻,她得马上腾出库容,迎它们进来。或许,它们从未离开过,只是悄悄地藏在旁边,一有闲暇,它们就会蜂拥而入,而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它们就肆无忌惮地占据了整个空间,占据了杨瑟的整个大脑。
  杨瑟感觉自己以前好像不是这样,虽然说不上拿得起放得下,但不像现在这样,每天好像都能遇上叫人耿耿于怀的一些人和事。是不是人到中年就特别地敏感、脆弱、多疑,但杨瑟不这样认为,她觉得不是我去找事,而是事总找我。
  前些时遇到的诸如有同事背后议论她娇艳,有人说她的档案写小了两岁,还有就是在公交车上,有年轻人轻声说她老妖婆,在商场购物,遭到一顿难以忍受的抢白,自家的车库门被别人家的车堵住,让车挪不了窝,上门修水管的磨蹭半天,还把她奚落一通。所有这些,在面对面理论之后,她脑子还会全盘入库,再逐一条分缕析,还有哪些细节应该验证,哪个环节会有人暗地里使坏。
  这一堆七七八八的事还没有完全理清,令她无法忍受的另外几件事又接踵而至。
  她上大学的女儿后来说起这几件事,曾对她说:“妈,不就是一条短信、一餐饭、一百元钱的事么,至于吗?”
  杨瑟不这样认为,如今的孩子怎么这样,对涉及自己尊严、人格、地位、名声的事,如此轻描淡写,一点也不往心里去呢?
  开春之后,杨瑟脑子里装进去的那些以前让她纠缠不清的事,虽然还没能完全释怀,但还是淡了许多。春之气息,也让她心情渐渐好了起来。但这个世界,好像总不会让她消停。一天刚起床,她突然收到一条短信。开始,她以为是每天早晨气象台发来的当天气象预报,起初她也没在意。站在窗前一边穿衣服,一边望窗外,春风和煦、阳光明媚,温度适中,今天与昨天应该没什么变化,她也懒得打开手机去看预报。洗漱完毕,吃完早餐,拎起包,朝地铁站走去。早班地铁一般人较多,但今天还好,还有座。她坐下后,习惯性地从包里拿出手机,打开信息浏览窗,早晨没看的那条信息,赫然在目:“把你老公周鸣看紧点,不止一次骚扰我。”
  杨瑟手足无措,脸色发白,差点在车厢里叫了起来。
  几分钟后,她再看发送短信的地址,正好是老公所在的城市。
  又过了几分钟,杨瑟按发短信的号码把电话打过去,传过来的是: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再过几分钟,杨瑟再拨,传过来的还是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出了地铁站,站在办公楼前,杨瑟拨打了周鸣的电话。
  “喂,老婆,早上好!今天怎么一大早给我打电话呀?”
  杨瑟捏着手机不说话。
  “怎么啦,说话呀。”
  杨瑟还是不说话。
  周鸣急了:“老婆快说,有什么事?”
  双方都不说话。末了,杨瑟说:“有事。你做的事你自己知道。”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晚上,周鸣乘高铁回来了,进门就急促地问:“怎么回事?老婆。”
  等了半天,杨瑟冷冷地说:“短信,你自己看。”
  周鸣边看边说,无聊,太无聊了。你信吗?
  杨瑟无语。周鸣说,咱俩的感情不用我说,要不你请两天假,与我一起过去查清楚。
  杨瑟说,感情。如今的男人不都爱拈花惹草么!你是成功人士,人家都找上门了。
  你不相信我?
  你说得清吗?
  同在一个城市,知道你的姓名,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我能不信?
  周鸣说,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不查我来查,清者自清,不能让好事之徒就这样搬弄是非。
  离家后,周鸣去了一趟女儿周享的学校,上大学后的周享住校,一个月才回家一趟,忙学习,忙社团,忙网站,忙得不亦乐乎。
  周鸣吞吞吐吐在女儿面前还没把事情说完,周享就接着说:嗨,这种短信多了去了,只有老妈才相信,典型的脑残。
  不准说你妈脑残,她会一直纠结这事,你看怎么办。
  小事,我想办法查一下,给老妈说清楚,你回去上班吧。
  两天后,周享给父亲去电话说,她的同学是周享所在省城電信局的领导,查了发短信的号码,机主是省城近郊一个镇上的,叫王爱民,他有个舅舅在省城做项目,人称邵总。她还说,查号码是违规的,为了还老爸清白,也只能这样了。
  事情总算弄清楚了。周鸣所在的公司是省里派到邻省省城的一家半官方公司,项目资源丰富,那个邵总曾多次找周鸣讨要项目,但姓邵的不具备做项目的资质。仗着地方上的权势,文的武的都用了,还是不奏效,最后使出短信这一招,想让周鸣后院起火,把他挤走、赶走。事情的原委是周享弄清楚的。
  如今的年轻人,真是不可想象、不可思量、不可低估。周享与同学专门去了一趟王爱民所在的镇上,几经周折,还真找到了王爱民。起初王爱民死活不承认,说手机号不是他的,他更没有发那条短信。周享警告他,我能拿出证据,如果证明是你的手机发了这条短信,你将承担法律责任。我去你镇上派出所报案。王爱民始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任凭你说法律也好,派出所也好,报案也好,他就是不承认。末了,周享又晓之以理,你这条短信一发,我妈都快崩溃了。整天不吃不喝,说不准要闹出人命的。我们都是同龄人,都是父母所生,父母所养,难道你真的想看到我们家家破人亡?不知是周享哪句话触动了王爱民,还是怕惹官司,看在两位年轻的女大学生不顾路迢地远专程来找他,最终,他招了。短信的那句话,是他舅教他的。杨瑟的电话号码也是他提供的,他舅要他什么也别多问,发出后就关机,第二天把电话号码注销,他给他买一部新手机,换新号码。   王爱民一一照办,如今从舅舅那里得到一部Iphone6。
  周享回学校前,又绕道去看了老爸,把事情的前后过程给周鸣讲了。周鸣一听,火冒三丈,一掌打在桌子上,真是卑鄙小人,我要找他算账!
  周享说,你一个外来户,斗不过地头蛇的,就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生,静观其变,那个姓邵的如果再使坏,那就不能轻饶他。天底下总有王法。
  周鸣说,你快回去把这些告诉你妈,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她原来就有把一摞大事小情一律往肚里装的毛病,加之可能也快到更年期了,遇到这种事,她又会把自己折磨得够呛的。
  一回到家,周享把一切的一切都原原本本给妈讲了,楊瑟没有询问周享与同学去邻省的细枝末节,也没问周鸣的态度,只说,无风不起浪呀。
  看来杨瑟还没有从短信风波中摆脱出来,她还在顺着她的思维往前走。
  周享说,妈,你暂且把短信的事放一放,冷静下来,再去想,不要把整个人都陷在里面。对你,对老爸,对咱家都不好。
  是不好嘛。这种事轮到哪个女人哪个妻子头上会好得了呢。我能不往深里想吗?我又不是一截木头,木头还会起鼓生泡呢。
  看来,老妈的疑虑一时半刻还远未消除。周享说,妈,你就听我的,你不相信我爸,总该相信我吧,我会说假话吗?老爸也正烦着呢。
  他烦,那是自作自受。这事我跟他还没完。
  行了,行了,我要回学校了。周末回来,我开车带你出去转转。
  你走吧。你老妈命苦,总是遇到这种拎不清的事,叫我脑子怎么不想,怎么闲得下来。
  女儿走后,杨瑟脑海里又开始翻箱倒柜,一一铺排周鸣的过往。
  按理说,他俩算不上青梅竹马,但也可以称之琴瑟和鸣。他俩是同一年从一个山区小县城一同考上省城名校的,毕业后又都留在省城,周鸣去了一家大型国企,杨瑟去了政府机关。在同学中算是出类拔萃、令人艳羡的。
  高考前,功课压头,谈恋爱,交男女朋友,他们都不曾有过。
  上大学后,他们是在校图书馆借书时相识的。说起来还是一个县城的老乡,虽然不在一所中学。相识后的交往也是淡淡的,两人都心气高,把功课看得比什么都重,直至到了大三,往来才密切了些,但也只是在校园后山散散步,看看电影,有时会与其他同学在校门外的美食一条街聚聚餐。
  再然后就是去了各自的工作单位,真正的热恋还是在工作两年之后。那时,人安顿下来了,工作也步入正轨了,两人的单位离得也不远。
  恋爱三年之后,他俩结婚了,与那个年代的大学生生活轨迹并无二致。两人的情爱虽说不上轰轰烈烈,但绝对的恩爱有加。
  杨瑟再想。她像放电影一样,将两人的生活之路在脑子里反复回放。
  一番翻箱倒柜之后,杨瑟还是查出了周鸣的“劣迹”,至少是可疑之处。
  一次是周鸣出差回来,把给杨瑟的礼物与自己的衣物清理完之后,杨瑟不经意在箱子底下发现了一条很时髦,按现在的说法是很潮的裙子。她当时便问,这是给谁买的?周鸣脸色发红,说,这是给主任的太太买的。凭什么给她买裙子?周鸣答,还不是想搞好关系,图人家关照。
  你知道给女人买裙子是什么意思吗?
  我还真不懂,我看主任出差回来,经常给他太太买衣服,我也就买了一件。
  为什么放箱子底下?
  我怕你看见了说我犯贱,巴结领导,男人也要面子,做人也很难啦。
  杨瑟见周鸣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不再追究。后来一次单位职工家属聚餐,杨瑟也去了,也看到了主任太太穿着周鸣买的那条裙子。
  是不是因为我发现了,他才说是送给主任太太的呢?男人在这方面的善变与狡辩她从小说、杂志、报纸上,读到的太多了。
  心中存疑,随着时光流逝冲淡了一些,但她却一直记着。虽然没在周鸣面前提起,但这笔账还一直未销。
  还有一件事,也是因为衣服,她自己也弄不明白,男女之间,无论亲昵还是猜忌,都能与衣服扯上关系。
  那天早晨起床后,周鸣做好了早餐,有蒸饺、煮鸡蛋,冲泡牛奶。夫妻俩在做早餐上,没有什么一定之规,谁起来早谁就做。生活在一起这么长了,彼此爱吃什么,不太喜欢吃什么,都心中有数。早餐要简单,要快,要赶时间上班,中餐俩人都在单位食堂解决,晚餐才会做几个菜,坐下来慢慢吃慢慢聊。
  早餐做好后,杨瑟坐到了餐桌前,先夹起一个蒸饺,刚咬了一口便说,这饺子没蒸熟,虾馅还有一股腥味。
  不会吧,与往常一样,也是蒸十五分钟。周鸣的回答不能令杨瑟满意。
  不可能吧,你今天是不是有事?
  哦,今天,是有事。晚上我不回来吃晚饭,处里张小毛请客,我说不去的,他说我必须到,不然就是看不起人。
  他凭什么请客?
  最近提了副科,说是感谢大家。
  你一个副处,人家处长去了就行了。
  怎么可以呢,同在一个处,我做事还得靠大家抬庄不是。
  我就看不上那个张小毛,流里流气的,没个正经样。
  不能这样评价人吧,处里好几件事,都是人家小毛办成的。
  所以,就提了他副科?
  也有这方面的因素吧,这小子人缘也挺好的。
  我是说,你一个副处长,跟这种人在一起,别学坏了。
  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是我管他,还是他管我?
  两人一边吃一边说着。吃完了,周鸣拎起公文包,出门,下楼,顺带把带下楼的垃圾袋扔进垃圾箱,坐地铁上班走了。
  按照平时的生活规律,他俩大多数时间是同时下楼,一起坐地铁去单位,少数时候会是前后脚,相差也不过三五分钟。
  今天,杨瑟没走,女儿要她去附近的照相馆取照片,那是办出国签证指定的照相点,周享假期要与同学去欧洲旅游。照相馆九点才开门,她给单位打过电话,说有事晚点到。   不出半小时,周鸣又回来了,他放下包,径直走向衣柜,打开柜门,扒拉着挂着的衣服。他还以为杨瑟上班去了,但她此时正蹲在厕所里。
  正在他找衣服时,杨瑟出来了,满脸狐疑,你怎么又回来了?
  周鸣一惊。
  他说,是这样,今晚全处几十人都参加宴请,我想穿得正规点,我要穿享享给我买的那件西服。
  到底是张小毛请客,还是你有别的约会?怎么会想到穿新西服呢?
  你咋这么敏感,换件衣服也浮想联翩。
  你错了,女人体味的就是蛛丝马迹。你这哪是蛛丝马迹,简直就是明目张胆。
  老婆,别把这事弄得花花草草了,要不,晚上跟我一起去。
  我才不去壞你的好事呢。你别忘了,你的背后,就是我的“千里眼”。
  好了,好了,我的娘子,我回来如实跟你汇报。
  周鸣穿好西服走了,西服是女儿假期用勤工俭学的钱给他买的。平时他还真舍不得穿。
  周鸣走了,杨瑟一天在单位都魂不守舍,对周鸣即将到来的晚宴,她如临大敌,似乎已经拥有的一切都将坍塌、崩溃。
  她通过朋友的朋友,曲里拐弯打听到了张小毛请客的酒店,她戴上墨镜,戴上口罩,晚6点30分赶到了酒店。她查到了请客是在三楼的大厅,大厅可以摆四桌,张小毛请客占了三桌,第四桌用屏风隔开了,摆上了散台。杨瑟在靠屏风的散台坐下来,虽然隔着屏风,里面的任何声响都尽在耳旁。
  里面一片喧腾,敬酒声、呼和声不绝于耳。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按理说,杨瑟到此该退场了。但她不。她吃过牛排,又要了一杯红酒。一边自啜自饮,一边全神贯注倾听里边的点滴动静。
  酒热耳酣之后,里面的酒宴进入了高潮,不知是谁提议道:小毛,祝你荣升,今天酒也喝了,菜也不错,就差一样。小毛问,差啥?对方说,段子。里面一阵山呼海啸般应和,对,段子。
  于是,他们此起彼伏,互相起哄,纷纷讲起了一些俗不可耐的黄段子。周鸣在大伙的起哄下也讲了,但没啥新鲜,酒桌上的人却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杨瑟在屏风那边竖起耳朵听完老公的段子后,也暗自发笑。这哪是什么段子,这就是他们新婚之夜的情景再现。只不过后面的两句对话是在初夜之后的第三天说的。
  偷听到这会儿,杨瑟自己也感觉到老公今天折返回家换西服,后面也不会有什么故事。她准备埋完单之后先回家,不能让周鸣知道,她今天当了“偷听客”。
  这时,隔壁又响起了张小毛的大声倡议,他说,我们平时各自都很忙,难得一聚,既然今晚聚到一起了,吃没吃好,喝没喝好,那是你们的事。第一单元我不管了,我现在要说第二单元的事,楼上有KTV,我已订了两个大包房,请两位处长和同事们一起上楼,一展歌喉,来个难忘今宵。
  一阵欢叫。吃好了,喝好了,我们K歌去!
  挪动桌椅声,互相吆喝声,打情骂俏声,急促的上楼声。
  一切声响,不远不近,弄得杨瑟刚刚安顿下来的思绪又变得心神不定。
  不行,KTV是最容易出状况的地方,不能走。杨瑟待一干人上楼的声响消失之后,静坐一刻钟,结完账,她也上楼了。
  待她上楼后,包房已是歌声四起,好不喧闹。
  一位美女服务员,点头招手道,大姐,你要唱歌么?
  我不唱歌,我想见一下你们经理。
  这……我们经理不一定在歌厅。
  姑娘,你必须找到你们经理,就说上面有人找他。
  不一会儿,经理还真来了。一见杨瑟,看装扮,观气质,就知道来人不一般。
  请问您是……
  杨瑟掏出工作证,经理一看,忙不迭说,你是管我们这一行的省厅领导,请问有何吩咐,有何指示?
  杨瑟一笑说,我是顺道来了解点情况,你们这包厢里面怎么管理?经理忙答,我们有监控,一旦发现里面有吸毒、斗殴、淫乱,我们会马上劝其离场,不听劝告者,我们会打110报警。
  那我就在你们的监控室坐一会儿。
  好,您请。
  来到监控室,经理很热情地给杨瑟端来一杯咖啡。
  经理,你去忙吧。反正你这儿有操作员,我看一下就走。
  经理退下时,恭敬地说,有事请领导要操作员打我的电话。
  在巡视了所有包厢后,杨瑟要操作员把鼠标停在了周鸣所在的包厢。
  操作员说,这个房间好像是几个领导,没啥好看的,还是看别的房间吧。
  杨瑟说,没事,就看这个吧,我要了解领导们的娱乐活动。
  哦,那好吧。
  杨瑟从屏幕上看到在同事的大声喊叫与推搡下,周鸣唱了一首《小白杨》,还真不错,有阎维文的味道。周鸣给她说过,当年考上大学后,在高中同学聚会上,他就唱了这首歌。他说唱完这首歌,找到了一种自信。他说他以前既不敢唱歌,也不敢在人多的场合发言。
  再往下,她看到周鸣与处里的小王跳了一曲。小王她见过,是省厅一位副厅长的儿媳妇。杨瑟紧盯着监控屏,主要看周鸣扶在小王背后的手,自始至终没有啥异样,手掌与五指平伸着,没有那种把五指往肉里抠的意思,很绅士。
  杨瑟估摸着往下不会有什么新节目了。她给监控操作员道谢后,就下楼了。大概是操作员给经理打了电话,待杨瑟走出一楼大厅时,经理赶来了,一边递名片,一边说,还请领导多关照,多来指导,下次带朋友来K歌,一律免费。
  杨瑟说,我是顺道了解一下情况,没别的意思,你们歌厅做得不错。这事你也别声张。下次我来歌厅会给你打电话的,钱是会一分不少照付的。
  经理啄米鸡似的点头,两人握手话别。
  杨瑟回到家不一会儿,周鸣也回来了。
  待周鸣洗漱完毕,杨瑟问,酒喝得怎么样?喝了不少,同事起哄嘛。讲段子了吧?哎呀,我能讲好段子么,瞎诌。没唱唱歌、跳跳舞?有哇,唱一唱、跳一跳,也是助助兴,大伙在一起总不能扫兴吧。嘿,你好像亲临现场一样?   我不至于那么无聊吧,随便问问。
  回想完衣服的事,杨瑟又倒腾出了另外一件事。那是周末,她与周鸣一起去世贸大厦,购物之后,在旁边一处优雅的餐厅就餐,夫妻俩边吃边聊,吃着聊着,杨瑟发现周鸣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不停地朝前面邻桌张望。杨瑟转头一望,看见邻桌有位漂亮女孩子吃完后,趴在餐桌上玩手机,并无异常。等她再次转身往下看时,发现女孩子穿一超短裙,双腿大开,竟没穿内裤。哦,难怪周鸣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朝邻桌看了又看。
  杨瑟小声喝道:你看什么风景?
  周鸣颇有几分怜爱说,你看这姑娘,多像咱家的享享,脸型、秀发、眼神,还有玩手机的姿态,那种对着手机独自发笑的神情,像极了。
  你主要是看下面吧。
  什么上面下面,我越看越像享享。
  杨瑟站起来说,快走吧,别装了,再看,你就走不动了。
  出门之后,杨瑟才大声说,你是不是看见人家姑娘没穿内裤,你才看了又看?
  你瞎说吧,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会不穿内裤呢。
  你别装了,你那脑子里都装的是些什么呀,没看够是吧,再回去多看看。
  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是被姑娘酷似享享的神情吸引了,我真的没看见你说的那些。末了,周鸣还请求杨瑟回去提醒一下姑娘,告诉她这样有伤大雅。
  就你能看,别人不能看?要去你去。
  本来周末外出购物是件放松舒心的事,最后,弄得别别扭扭。
  杨瑟心里已经铁定周鸣是看见了,还故作文雅。
  这些陈年旧事弄到一起,在杨瑟心里不停地发酵。她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总觉得这些事情的背后还有好多说不清、理不清、想不清的牵牵绊绊。她把这些能够回忆起来的往日杂七杂八的事加在一起,她是不会相信短信就是别人陷害,真是空穴里吹来的一股妖风。她甚至怀疑女儿去邻省所作的探险调查,是她们父女俩一起商量好、谋划好的瞒天过海的把戏。她知道,女儿从小就向着她爸。自从上了中学后,不是说妈妈小肚鸡肠,就是说她把心思用错了地方。杨瑟想,我是小肚鸡肠吗?我把心思用错了地方吗?事情摆在这儿,我不想行吗?我又不是那种只管吃饭睡觉的农村妇女,我又不是那种眼里能揉进很多沙子的女人,我不想谁替我想,我不弄清楚谁替我弄清楚。当女儿的,说起来轻巧,可谁知道我心里的苦楚呢。
  这事我能去给别人说吗?能去给单位的领导和同事说吗?能到大街上扯上几个女人一起说吗?我只能在自己心里慢慢想,慢慢琢磨,我不痛苦吗?这种事轮到哪个女人头上,都会难受,都会痛苦,甚至痛苦不堪。
  周末,周享从学校回来了,与杨瑟抵足而眠。她见妈妈唉声叹气,知道妈妈的心结还是没有解开,还是为那一句话的短信。
  妈,这事已经搞清楚了,你不相信别人,难道还不相信你生养的女儿?事情前前后后、来龙去脉都弄得清清楚楚了,你怎么还是不能释怀呢?
  享享,你不懂男人。如今的男人有了权了,有了钱了,谁不是花花肠子一大堆。你爸也算是成功人士了,他能不花心,他能不拈花惹草?为什么有那种短信,人家没说他多吃多占了,贪污腐败了,只说他有花心。
  妈,我们先不讨论这件事。在这个世上,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首先是人,对吧。是人,就希望得到尊重,得到理解。你对我爸,有吗?每个周末人家回家来看你,你第一件事就是翻查手机,连我的你也要翻查一遍。你查老爸是怕他有外遇,你查我是怕我过早恋爱谈朋友。你这样做合适吗?人是渴望得到尊重的,对丈夫是这样,对女儿也是这样。你总希望你的亲人,都脱光了给你看,像玻璃一样透明,你这是在伤害他人,也是在伤害你自己。
  很简单,老爸真有什么歪心,他会对你这么好吗?你有偏头痛,他给你四处寻医问药,还托人从国外给你买药。他真要心里没有你,说不定就与你拜拜了,如今这类事多了去了。
  打住,我对你爸不好吗?
  不错,你对爸真的很好。他给我说过,他说没有你的支持,就没有他的今天,他说你跟他吃了不少苦。如今日子好了,你怎么倒疑神疑鬼起来了呢?
  妈,你也是名牌大学出来的,国家公务员,你能不能自信一点,也相信别人一点。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要是把自信留给自己,把相信赠予别人,你的偏头痛也许不会再犯了。
  我知道你打小就向着你爸。
  我不向着谁,我只向着道理。真是弄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自己、把日子弄得这么疙疙瘩瘩呢?
  好了,不说了,睡觉。
  妈,我的亲妈,生我养我的妈,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假若老爸真有什么出轨的事,不用你出面,凭我就把他收拾了。真是琢磨不透你们这代人。也真是让人理解不了你们这代人。
  说到这里,母女俩相视而笑。
  杨瑟在班上突然接到云芳的电话,云芳是杨瑟大学时的同学。俩人的关系,不能算是闺蜜,但也不是那种互相认识,见面点点头的泛泛之交。俩人在大学里虽然算不上风云人物,但也都小有名气。在一次演讲比赛中,最后PK的就剩下她们俩。云芳激情飞扬,言之滔滔;杨瑟沉稳中透着一股穿心达肺的锐气。最后结果,杨瑟得了第一名,云芳只能屈居第二。
  杨瑟在同学中,有着大学四年积累下来的心理优势,也算是公认的。大学毕业后,大伙各奔东西,有进了政府机关的,有去事业单位的,有的去了企业,有的自己做起了生意,云芳就属于后一种。起先她分到污水处理站,虽然不是一线,但每天面对那么些人,那么些事,心里总觉不甘,既不是管理层,也不是实打实的操作工,夹在中间做些不大不小、不明不白的事情,每天还提心吊胆,不是担心领导不满意,就是担心下面的人发牢骚,使绊子。尽管使尽了力气,也还真有过那种上下不认可,里外不是人的窘境。
  她心一横,递了辞职报告。那时,大学生还是稀有人才,领导劝她不要冲动;也有职工说,慢慢熬吧,过个三年五载,说不定站长的位置就是你的。
  云芳不愿熬。大学演讲时那种激情四射的感觉又找回来了,此處不适爷,自有适爷处。报告一递,什么手续也不要,走了。开始几个月,四处晃荡,看似悠闲自在,内心却似翻江倒海。那时候,丢了铁饭碗,前路漫漫,不知去向,还是承受了巨大的压力的。晃了几个月,也思前想后了几个月,她决定创办一家广告公司。   那时的广告业,还处于含苞待放期,苞要含多久,放要待何时,云芳心里也没底。但她已自绝退路,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
  一路跌跌撞撞,一路惨淡经营。熬过十来个寒来暑往之后,总算盼到了柳暗花明。那个昔日的花苞,已是盛开怒放。如今她在省城有了环球大厦整个一层楼的办公场所,还在其他三、四线城市拥有了十几家分公司。
  每天一上班,会有一帮人排在她豪华的办公室门口,等待她召见、谈事、拍板。那种感觉也是累并快乐着。
  人一旦有了成就,总得找人分享分享,不是分财产、分股份,是把那种内心的巨大愉悦渗透给你,在一张张满脸堆笑的脸庞中找到自身的价值,找到往日无法获得的满足感。
  云芳在电话中先叫了一声杨处长,后来又说,我总觉得叫处长别扭,还是叫杨瑟吧。我们同学好多年都没聚了,我想近几天做东,恭请在省城的老同学,外省的和下面市县的就不方便请了,时间由你定,我再通知其他同学。
  云芳的来电,杨瑟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除了过年过节互致短信外,平时通话并不多。
  杨瑟“哦”了两声之后,随即说,好哇,老同学们是该聚一聚。
  杨瑟记得上次聚会是周鸣与她夫妻俩做东。她记忆犹新,那次聚会,大家都说,吃得好,玩得好,谈得好,还是同学好。
  一晃过去好几年了。
  云芳问,周鸣能回来吗?你给他说一下,就说我和同学们请他。
  杨瑟答,他肯定回不来,最近正忙招商的事,过几天还要去香港,然后从香港去欧洲。
  当官的就是忙呀,同学聚会也不能到场。
  没关系,我代表他,你的邀请我一定转告。
  最后俩人敲定,本周五晚上聚会,地点定在省城最豪华的香格里拉大酒店。
  杨瑟夫妇在同学中,算是出类拔萃的。周鸣前两年派驻邻省省城,已是正处,不久可能要提副厅。杨瑟在政府重要部门副处岗位上已干了两年,提正处是迟早的事。
  政府官员在那些五行八作的同学面前,那份不言而喻的优越感,心理优势是自然存在的。杨瑟也不例外。
  时间定了,酒店定了,虽然离聚会还有几天,但杨瑟总在心里琢磨当天的装扮与行头。穿什么衣服,穿什么鞋,拎什么包,戴什么饰品,她一一思虑。太艳,不行;太暗也不行;太过稳重不行,太过明快也不行;盛装不行,太随意也不行。她颠来倒去,自己都烦了。这是怎么了,不就是一同学聚会吗?有这么复杂吗?但转念一想,不用心不行,如今同学已不是二十年前的同学,随便套件T恤,穿条牛仔裤,蹬双运动鞋就可以一起疯,一起闹,一起跳,一起笑。
  思来想去,她感到家里现有的衣服都不太合适,穿上可能都不会有她所要的那种感觉。最后,她决定明晚去世贸广场看看,另买一套。
  第二天下班后,她把车泊在世贸广场楼下的停车场,乘电梯直达五楼精品女装区,转了几个柜台,也没有发现合适的衣装。当她转到一家法国品牌柜台前时,三位靓丽的服务小姐上前齐声道:大姐,请问你需要什么式样的服装,我们尽心帮你。
  没叫阿姨叫大姐,杨瑟感到很舒坦。
  她说,我要参加一个聚会,想买套衣服。
  姑娘们“哦”了一声,从挂衣柜里取出一套新上市的衣服,请问这套可以吗?
  杨瑟突然眼前一亮,苦苦寻觅,不就是它吗?那颜色、那款式、那线条、那做工,好像就是专门为她而特制的。
  拿起衣服,她赶忙去了试衣间,待换毕出来时,三位姑娘说:真好看!
  杨瑟转身前后照着镜子,非常满意。一套衣服好像把庄重、洒脱、靓丽、沉静、绵密、温润诸多因素都包含了,既蕴含丰富,又个性鲜明,很适合她的身份与年龄,还有那份让众人认可的期待。
  姑娘们说,大姐你穿上这衣服不只是美,是有型有样有份,该有的都有了。
  开票、付款,衣服不贵,还特别心仪。下电梯,取车,杨瑟随着车载音乐不觉哼唱起来。
  周五下班后,杨瑟回家换好衣服,不紧不慢出了门。虽然是同学聚会,她不会最早到场,也不能太晚,时间要掌握得恰到好处,这些经验也是她在政府机关这么多年历练而成的。
  这条路历来不堵,开车也就20多分钟,等她泊好车、上电梯,推开包房门时,一干同学20多人已分两桌坐定。
  她一进门,不知哪位同学就开始起哄,欢迎杨处长驾到!大伙一阵呼应。
  抱歉,路上有点堵。
  不对吧,你来的那条路从来不堵。
  今天周末,可能有点特殊吧。
  可能是处长特殊吧。说这话的是省电台记者吴疆。
  云芳招呼杨瑟落座。他们把首桌首席的位置留给了杨瑟。云芳说,未来的周厅没来,就该你坐了。杨瑟没多推却也就坐下了。
  这时,吴疆说,你看杨瑟这套衣服好潮哇,也不是潮,是好萌呀,也不是萌,是好有味呀,有处长味,也有女人味。
  杨瑟脸色微红说,吴记者吴疆,你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
  天大的冤枉,我讲的是大实话。同学们你们说是不是?
  同学们击桌子,敲盘子,都说:是!
  云芳也对杨瑟的衣服大加赞赏。
  杨瑟心情一下子由晴转阴,她是需要夸赞,但这样的言语,她无法接受。
  她转头看了下身边的云芳,装束与平常差不多,并无特意装扮。其他同学好像也都如此。吴疆还穿着一条脏得看不见纹路的牛仔裤。只有邻桌的三位女同学好似还修饰了一下,包括衣服、淡妆。
  杨瑟的心绪在转阴的道上不断往前滑。她想,我穿得得体一点,说明我重视这次聚会,说明我尊重在座的每位同学。即使有点政府官员的那种端着的成分,也情有可原吧。她倏然感到自己不適合这种场合,不适合这种氛围。
  尽管杨瑟心情不爽,聚会还是按进程在推杯换盏、吆五喝六中推进。大伙难得有机会聚在一起,互相询问,互通近况,互诉衷肠,互揭老底,嬉笑怒骂,怡然成趣。   这帮四十出头的同学,说老不老,说小不小,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光。他们大杯喝酒,大大咧咧谈女人、谈男人、讲笑话、讲段子,荤的素的一起上。
  氛围的感染,让杨瑟心情慢慢好了起来。
  同学中大多数都有与政府机关打交道的经历。有位同学说到机关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时,吴疆打断说,你说到这里,我给你们讲一真实故事,这是我经历的,不是瞎编的,我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快说吧,别卖关子了。当记者的还不是瞎编。又是一阵附和。
  嘿,你听完就知道了,我不会瞎咧咧的。
  说吧,快说吧,你说完了,我们就知道你编没编。
  好嘞,我开始讲了,你们听好了。
  前几天,我的一位好朋友,给我打电话,他早年开了一家市场调查公司。他说要去邻省省城,也就是我们未来的周厅长所在的地盘,见一位从北京来的女副处长商谈合作的事,她正在那里开会。朋友跑了几次北京,但没有成效。人家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总是一副高高在上高深莫测的姿态。我问打点了没有?朋友说该做的都做了。我说到位了没有?朋友说在北京打听了行情,应该说不是到位,还稍有越位。我说我能做什么?他说敲边鼓,把事促成。我说你不要期望值太高,说不定把事情给你弄砸了。朋友说,无所谓啦,我也烦了,本来是按规矩办的事,久拖不决。死马当作活马医,这次要弄不成,也就作罢。
  我们去了之后,朋友要他办公室主管已在湘江边的一家豪华酒楼订好了包房,他也与那位姓贾的女副处长通了几次电话,约好晚上六点在酒楼宴请她。
  我们一行人五点半左右就到了酒店,六点落座,大伙边抽烟喝茶边聊天。到了六点半,贾处没来;到了七点,还没来。朋友打了两次电话,说了不到两句对方就挂了,既没说有事,也没说马上就到。
  我说这个贾处长真是个牛处长。众人面面相覷唉声叹气。
  等到七点半,贾处长终于驾到,一干人起立欢迎。
  她在首席坐定,两手朝两边优雅一挥,轻描淡写地说,都坐吧,你们等了一会儿了吧。
  哪里是一会儿,大伙等了快两个小时了。众人还一个劲地说,没事,处长来了就好。
  一边听吴疆讲着,杨瑟心想,怎么也是副处长,也是女的。当记者的,也有不讲实情的,也有编故事的。稍稍转晴的心情也开始往阴处转。杨瑟回想,我也没事得罪你吴疆,就是有一次吴疆托她办事,她说自己实在是无能为力,杨瑟讲的也是真话,但吴疆信不信,只有天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就那次以后,吴疆再也没给她打过电话。
  吴疆接着说,我这人有一毛病,遇到这类端着的人,我就发毛,就像遇到了挑战,我会开动生命的机器予以反击。
  待大伙坐定,酒过一巡之后,我走到贾处身边。近前细看,这女人真的很漂亮,年龄嘛,不到四十,属于那类从容、优雅,透着高贵之气的女人。
  有同学说,你不会拜倒在石榴裙下吧。一阵哄笑。
  哪能啦,我是出击的。
  我自报家门后,盯着女人说:贾处,我给你请教一个问题。
  好的,请讲。
  我发现我认识的北京人,当然是极少数了,总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是谁给她的,好像他们个个都住在中南海,或者近旁,他们看待京城之外的人,从作派到语气,都是俯视。
  女人知道我话中有话,话中带刺,脸色微红,但她还不失处长风度,与我站着说,有这样的人吗?也许有吧。
  我这一问,还真把与我面对面的女人拉回到了女人的本真。我从她的眼神里读到了截然不同的亲昵与温顺。我想,这才是女人,我还没停下来,我说,你们去查查,祖宗三代,有几个是正儿八经的北京土著,还不是讨米要饭,遭灾寻路,亲友搭帮进的北京,眨眼工夫就牛了。皇城根底下未必都是王公贵族?
  一番挑衅,还真让贾处长回归到了真女人。
  吴记者,你说得对,我父亲就是保定郊区的。1958年招工的时候进的北京。
  这就对了,贾处长。
  我握着女人绵软的左手,俩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同学们一阵叫好。
  杨瑟真有些坐不住了,她猜定,吴疆是在有意暗讽她,编派她,让她难堪。
  吴疆接着说,接下来,我俩相谈甚欢,虽没有称兄道妹,但没有了距离与隔阂。还互相交换了电话号码。
  我最烦那种端着的人,不拿正眼看人的人,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吃几个馍的人。
  那天酒宴过后,朋友与贾处长找地方喝茶去了。他们硬要我去,我说要赶一篇急稿,贾处长有些失望地与朋友走了,我回房间看电视。
  对付这种人,也要讲究出击有度,收放自如。第二天一大早,朋友敲门,喜形于色地说,搞掂了,贾处长说回北京就办。他还说,你刚开始搞得人家下不来台,我还真担心会泡汤。还是你有办法,软硬兼施。
  哦,软硬兼施。对,软硬兼施。
  两个男人又想到别处去了,相视而笑。
  同学们听完之后,有人发话了,下次遇到挠头的事,就请吴疆出马。
  吴疆打躬作揖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也不是灵丹妙药。
  吴疆后面说了什么,杨瑟几乎什么也没听进去。她感觉自己成了这场同学聚会的不速之客,自己是送上门来挡“冷枪”。
  杨瑟真想起身一走了之,但碍于情面,只得在“针毡”上待着。
  云芳说话了,各位老同学,我想过好多天,大家都是大忙人,各人有各人的事情。聚到一起不容易,我很想给每一位同学送一份纪念品。送什么呢?我绞尽脑汁,觉得送什么都不合适,眼下大家过得都不错,我要搞点小恩小惠,弄块手表呀,送件衣服呀,搞盒茶叶呀,我还真怕你们笑话。
  思来想去,我翻出了我们毕业时,同学们给我写的临别赠言,我做成了一个纪念册。每位同学的赠言,我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每个同学拿到了一册精美的“赠言集锦”。   这是何等珍贵呀!里面有大学时的照片,更多的是每个同学的赠言。
  酒桌欢声一片。有的一边翻阅,一边感慨,有的在大声朗读,有的已是泪眼婆娑。
  杨瑟一听云芳的介绍,虽然心里有些别扭,但她不得不承认,云芳的情商与众不同,她的公司之所以能够成功,与这些密不可分。
  杨瑟与同学们一样,毕业时都买了精美的笔记本,请每个同学写下几句话。起初她还保存着,隔三岔五还拿出来翻一翻。后来就不知丢到何处去了。
  翻开赠言首页,杨瑟看到了吴疆的赠言:
  总是企望明天。其实我们只有三天:昨天、今天、明天,你不知道上帝垂青你哪一天。但至少我们手里握着铿锵二字——自己。
  欲临峰顶揽日月,但愿嫦娥舞九天。
  吴小刚赠
  云开雾散终有时,芳菲常笑山水间。
  张永久赠
  姐们儿在一起四年难得呀,再过十个四年我们就成老太婆了。但愿四年成永恒。
  李小妮赠
  找个好男人嫁了,找份好工作得了;
  生个胖小子足了,不枉走一遭行了。
  王丽萍赠
  远看一线天,近观路无边;
  但愿人长久,何处觅婵娟。
  彭啸天赠
  四度寒暑转眼逝,秉烛黄卷也轻狂。
  欢离哭别寻常事,聚散守望两茫茫。
  秦浩赠
  杨瑟急速往下翻,直至最后,才翻到了她与周鸣的赠言:
  女人活出男人样,不信肩头无太阳。
  杨瑟赠
  男人女人亦自强,翻过山坳好风光。
  周鸣赠
  当杨瑟翻到最后才看到自己与周鸣的赠言,云芳从旁边感到了杨瑟明显的不悦。她站起来解释道:我之所以把楊处与未来的周厅的赠言放在最后,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好戏放在后头,不是还有“压仓石”的说法么。
  杨瑟心里很不舒服,她想,放在最后,是好戏,是压仓石,那是鬼话。报纸也好,电视也好,杂志也好,哪个编者不是把认为最重要的放在头条。说不准,聚会是云芳与吴疆串通好了的,就是要给自己难堪,出洋相。她想,当年在学校的演讲比赛,云芳屈居第二,她会不报复?不记恨?
  这时,云芳说,请大家静一下,下面请杨瑟,杨处长代表我们同学中的最高长官,未来的周厅长作总结讲话。
  同学们反应过来后,响起了掌声。
  杨瑟站起来说,云芳云总你这是干吗呀,你可不能让我下不来台呀。
  酒桌上又响起了掌声。
  杨瑟不便再作推辞。
  她宕开吴疆的故事与纪念册,说起了另外的事情。她说,我上个月下去作扶贫调查,听云岭县教育局一位领导说到了我们的同学张世祥,就是那个瘦瘦小小的小祥子,大家应该都还记得吧?都说记得。
  杨瑟接着说,现在小祥子肾衰竭很严重,每周都要透析,已经不能正常上课。老婆子宫也查出了问题,为治病几乎耗尽了全部家产,连小孩上大学的费用都是借的。我当时因为有很多事要办,没顾得上家里去看他,我把身上的一千多元钱都给了那位领导,要他转交。当然,这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我在想呀,我们救不了天下人,帮帮我们的同学应该可以吧。
  大伙一阵唏嘘,都说应该帮,同学一场,哪有见难不帮的。
  杨瑟说,吴疆是做记者的,便于联络,你就牵个头,同学们出多少是多少,我肯定还要出的,大伙凑点钱,让小祥子渡过目前的难关。
  吴疆说,为朋友两肋插刀,为同学更应插刀。我来负责联系,负责收钱。
  有的当场掏钱,有的说回去后就打到吴疆的银行卡上。没来的由吴疆负责沟通。
  酒宴到此也就散了。
  杨瑟走在路上,感到些许轻松。她觉得,后来的提议,总算扭转了聚会起初的颓势。但整体感觉还是不舒服。总在回想刚刚几个小时所发生的一切,每一句话,每一个场景,每一个起承转合,她都去想。车在路上,还差点追尾,幸好她的车速很慢。
  怎么老是碰上这么些不顺心的事,我招谁了,惹谁了,你不找事,偏偏有事找你。
  周末,周鸣、周享都没回家,一个忙招商会去了,一个参加学校的社团活动。
  杨瑟呆坐客厅,怎么想怎么不痛快。怎么想怎么不舒服。要找个人说说吗?找谁呢,这种事又怎么给人说得清呢?一条短信、一个聚会,能给谁说?只能给自己说,再就是给女儿说。
  坐了一会儿,杨瑟实在坐不下去了,她给周享打过去电话,说要到学校去看看。
  女儿那边环境很嘈杂,说了些什么,她也没听清。她说她要去学校,女儿在那边说,你想来就来吧。
  学校离家不远,开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杨瑟给女儿打电话,要她12点到校门外的咖啡屋,一起吃中午饭。周享哦哦地说,好吧。
  见到杨瑟,周享说,妈,你脸色不好。
  能好得了吗,总有事。
  还在想那短信,想那句话?不是已经翻篇了么。
  翻篇,翻啥篇。只怕是旧账未了,又添新债。杨瑟把聚餐的前前后后给女儿诉说了一遍。
  听着听着,周享笑了。老妈,你是典型的作茧自缚呀,别人都是化蛹成蝶,总想着从壳里冲出去,找一份自由、得一份自在,你倒好,硬是要往壳里钻,还要把自己缠起来。老这样,你还活不活?
  是这些事让我活不好。杨瑟不以为然。
  不就是一餐饭的事吗?高兴了,惬意了,你就多记一段时间;不高兴了,就让它随风飘散,值得这样耿耿于怀吗?
  妈,你能不能换一种活法,多想想高兴的事,不高兴的事把它抛向九霄云外。
  你说的。不高兴的事交给谁?
  交给上帝吧,上帝愿意看到你天天笑。
  上帝,上帝在哪儿?
  就把我当成你的上帝吧。
  你这个丫头,没大没小。   老妈,答应我,好吗?周享看了看表,说不早了,我们下午还要排练,我得走了。
  你走吧。
  老妈,笑一个,就算送给我的礼物。
  杨瑟挤出了些许笑意。母女俩就此告别。
  “三八”节快到了,厅里工会组织女职工拔河比赛。
  前些年,搞歌咏比赛,短跑比赛,跳绳比赛,都是杨瑟任队长,三个处室编一个队。今年仍然是杨瑟任队长。往年,战绩都很优异,连续三年夺得第一名。今年的拔河比赛,杨瑟也是早有准备,提前一周,就召集女职工利用午餐后的休息时间在院子里训练,从站位布兵到战术战法,一一演练。
  就在开赛前两天中午,她们做最后的演练时,杨瑟把脚崴了,痛得龇牙咧嘴,同事们赶紧要车把她送进医院处置。找大夫,拍片子,一阵忙碌。还好,只是用力过猛,拉伤了脚筋,休息一个星期就基本可以恢復。
  第三天开赛时,杨瑟拄着拐杖来到了现场。
  女人们一见队长带伤驾到,备受鼓舞。杨瑟说,我不能上场,来跟大伙当啦啦队员。
  女人们齐声高呼,我们拼了!
  几个回合下来,她们又夺得了第一名,赢得了四连冠。观战的几位厅领导向他们队竖起了大拇指,说她们是好样的。
  杨瑟虽然没有上场,但当了一回最卖劲的啦啦队员。与大家一起凯旋时,有说有笑。
  第二天,照例要发“三八”补助费,以前叫服装费、鞋帽费或者叫过节费。不管叫什么,也就是给参加“三八”活动的女职工一份犒劳,让女人们高兴。往年多的时候发过五百元,也有发三百元、四百元的。现在不行了,管得严了,今年只发一百元,还经过了层层审批,还要做到支出有名。
  全处参赛的女职工都领到了一百元钱,唯独没有杨瑟。她等了两天,也没见动静。
  这是怎么啦,在去年以前,即使没有参赛的,也有一份,实际是一种福利。我虽然没有参赛,但也去了现场,怎么就忽略了,是不是他们搞掉了,弄错了?
  又过了两天,还是没人提及此事。
  杨瑟寻思开了:远不是一百元钱的事,即使一千元,也不是事。为何要把我撇掉,这就是事了。
  她先是拐弯抹角,不露声色地打听其他处室有没有像她这样,去了现场没参赛,或者是没去现场也得了钱的。弄来弄去,也没有弄出个所以然。
  她又开始往别处想了,是管财务负责费用审批的副厅长对自己有意见,还是分管人事的副厅长对自己有看法,或许是有人在领导面前说了自己的坏话。
  不久前,她与管人事的副厅长参加了一个活动。闲聊时,这位副厅长在有意无意间,给她透露过这样的信息,处长快到龄了,要退了,她是最有希望扶正的。未必领导的意图有变化?这一百元钱事小,但透露出一种信息。一叶知秋,见微知著,窥一斑能知全豹,事情绝对没那么简单,必须搞清楚这一百元钱的来龙去脉。浑浑噩噩,听之任之,绝对不是她的性格。
  杨瑟苦思冥想,既要不动声色,又能把原委搞清楚,她在心中反复推演,一一铺排,最后推定,有一种途径肯定可以查清楚。
  杨瑟很快给女儿打通电话,享享,你晚上回来一下。妈有事给你说。
  电话里传来的仍是漫不经心的声音:妈,又有什么事呀?我晚上约了同学逛街呢。
  肯定有事。你回来吧,逛街明天不行?
  好吧,我八点到家。
  享享到家后,杨瑟把一百元钱的事说了。
  享享说,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一百元钱吗?我这个月勤工俭学赚了八百元,我给你两百。
  这不是钱的事,这钱背后会有大事,你太小,有些事,你不知道的。
  真是小题大做,小题大做哇!说吧,我能给你做什么?
  你的同学小青的妈妈是我们厅里的财务科长,对吧?
  好像是吧,没打听过。
  你要小青在她妈妈那儿侧面打听一下,三八节这一百元钱,上报名单上有没有你妈,没有是什么原因;如果有,是哪位领导勾掉的,问清楚就行了。也不要说别的。
  一百元钱,值得这么惊动四邻吗?唉,谁叫你是我妈,为了老妈,我又得当一回“间谍”了。
  杨瑟叹气道:幸好我身边还有个小棉袄。
  妈,小棉袄也不能尽干这些事。还是那句话,妈,我期待你破茧而出。你看你,这段时间为了一条短信、一餐饭、一百元钱,费了多少脑细胞。
  在回来的路上,周享就想好了,要与妈妈一起去看看祥子叔叔。祥子叔叔来她家时,还送过她一本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一本路遥的《人生》,她印象很深。
  周享一说去看祥子叔叔,杨瑟说,好哇,我们这个星期六就去。
  母女俩坐在车上,从拥挤的城区一出来,如同换了一片天地,远山披绿,田畴里的油菜虽然还未怒放金黄,但已是满目青葱,路边的野花野草,绿意盎然。匆匆掠过的塘堰湖库,群鸭翻飞。
  春天真好,南方的春天真美。
  母女俩的心情也如春天,爽适、温润。
  尽管杨瑟行前有过很多种猜测,但真正走近昔日的同学小祥子,走进小祥子的家,痛惜与酸楚即刻充溢她的整个身心。
  大学校园里活泼机灵的小祥子,形同枯槁,坐在妻子的病床前。妻子整个身子蜷缩着,浑身都透着那份与病魔作最后抗争的无奈与无助。
  见到杨瑟母女,小祥子先是一惊,然后紧紧握着母女俩的手,潸然泪下。妻子强撑着要坐起来,被杨瑟轻轻地按下了。
  交谈轻声细语,伴着泪声,偶尔也有笑语。
  太让你们母女俩费心了,专门来看我们。上次带给我的钱收到了,我还没来得及道谢呢。
  同学一场,遇到病灾,肯定要来看。我上次还在同学聚会上,讲了你的事,他们最近肯定要来看你的。只怪我们能力有限,帮不上大忙。
  祥子叔叔,你送我的书我看了几遍了,现在还保存着。坚强点,我们一起努力,总会有希望的。   扛吧,能扛一天是一天,只是苦了我女儿,她每个周末都赶回来,照看我们,洗洗涮涮,还给我们讲笑话。
  说到这里,小祥子夫妻俩脸上都有了难得的笑容。
  县里与局里领导很关心我俩,除了医保外,还另外给了一部分医疗费。为了给我们省钱,县人民医院给我们开了家庭病床,有专门医师负责。
  杨瑟看到了床边的吊瓶支架与医疗器械。
  杨瑟问,怎么不转到省城大医院去治呢?
  小祥子答,该做的手术都做了,是从省城請来的专家,效果还比较好,再观察一段时间吧。
  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小祥子执意要去附近的餐馆。杨瑟说,老同学别客气了,等你两口子病好了,我们再来喝酒。她一边说一边吩咐周享去餐馆点几个菜回来,在家里吃,你夫人还不能下床呢。
  杨瑟与小祥子一边说话,一边环顾室内。家,虽然说不上家徒四壁,已是相当简朴。病魔正在消耗与吞噬着健康与家财。
  周享把饭菜买回来了,有排骨煨藕汤、鱼香肉丝、腌菜炒粉丝、青炒小白菜。饭菜摆上桌后,周享又拿碗给祥子妻子盛了饭,夹好菜,端至床前。杨瑟忙着扶祥子妻子靠床背坐下。
  享享,你真是个好孩子,跟我家女儿一样,是个孝顺的姑娘。
  吃完饭,收拾停当。他们又叙谈了一会儿。杨瑟说,小祥子,你们也该休息了,我与享享回去了。
  临走时,杨瑟从挎包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五千元钱,交给小祥子,小祥子怎么也不收。说,你上次给了我钱,我还没道谢,你又送,我怎么能收呢。
  别说了,谁没有个病病灾灾困难的时候,我们是老同学,也帮不上别的忙。
  好说歹说,小祥子总算把钱收下了,两口子千恩万谢。
  回城路上,周享开车,杨瑟坐副驾驶位置。母子俩无话。
  突然,杨瑟说,享享,一个人是不是到了临近绝望的时候,才会少了欲望,人反而变得单一了,单纯了。
  妈,你真伟大,一下子成了哲学家。按照马洛斯的价值理论……
  杨瑟打断说,你别给我说马洛斯了,我在大学里学他理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我在想呀,还是要与其他同学商量一下,一起想办法,把你祥子叔叔两口子弄到省城协和医院全面检查一下。
  那当然好啰。我做不了别的,可以照料他们的衣食起居。
  正说着,吴疆打电话过来了,那头说,我准备下个周末约同学一起去看小祥子,你的意见呢?
  杨瑟说,好。我肯定参加。你辛苦点通知一下其他同学。
  杨瑟在电话里没有说她刚去看了小祥子,正在返回途中。
  她接着建议,把小祥子夫妻俩接到省城来检查一下,多听听专家的意见。
  吴疆说,这个建议好。我们见面后商量,弄妥了,我们回来时就把他俩接过来。
  好,就这么说定了。随后俩人收了线。
  又是半天无语。
  周享突然问,妈,找小青打听那一百元钱的事,我周一去找她,行吗?
  杨瑟低沉而坚定地说:不问了。
  作者简介
  李御,男,出生于湖北通城,毕业于华中科技大学新闻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现供职于湖北广播电视台,高级记者。已出版散文、短篇小说、传记文学作品集六部。近年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散文》《长江文艺》发表散文作品数十篇,多篇作品获奖并被收入散文年选与作品集,有的还被鲁、豫、苏等地列入高中文科试题。长篇评传《狂飙人格——歌德传》被国内数所高校列入外国文学专业研究生必读书目。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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