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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感悟：这个故事是以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为原型创作的。她真的特别漂亮，像刚刚出道的章子怡那般清丽秀媚，她妈妈也是个大美人，我见过，但真的是一个很不负责的女人。因为没有一个良好的家庭环境作为支撑，这个女孩子一直都很不顺利。所以有时我就忍不住想，如果她在成长的过程中能遇到一个真正打动她心灵的人，那么就算没有爸爸妈妈的呵护和教导，她也可以活得不那么浑浑噩噩，让她心底一直有希望，有奔头，即使外部环境再恶劣，也一直努力要做一个更好的人。
很多年后椰荔回忆这一幕，她觉得那时的自己简直像好莱坞大片里决定舍己救人的配角，义勇地把生的机会留给了主人公，那么地矫情，又那么地赤诚。
之一
椰荔以为今天绝对是黄历上标注“诸事不宜”的那种日子。一大早起来她就觉得胃痛，外边又飘着细细的冷雨，内外交攻，难受得要命。
这还不算，步行去学校的路上，她竟然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啃泥。真的啃泥了，雨后地面泥泞，椰荔抬起脸时，就像刚刚涂了满脸的海藻泥面膜。
因为车骑得太快，碰到椰荔害她摔倒的男生一边愧疚，一边又忍俊不禁。
“你还好吗？对不起，对不起。”
椰荔眨眨眼睛，真的，今天绝对是个倒血霉的日子，为什么她这样狼狈的样子偏偏是被清苒看见了呢？他可是她一直在偷偷喜欢的男孩子呀！
之二
清苒并不是班上最帅的男生，成绩也不算最好。
班上成绩最好又很帅的男生，在开学没多久的时候就给椰荔写过情书。椰荔婉转地回绝了，对方马上开骂，说她不识抬举，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家伙大约确实是觉得她很漂亮，但同时又非常看不起成绩垫底的她。
其实，被人看不起这种事情，久了，也就习惯了。对此，椰荔是深有体会的。
清苒却不会看不起她。
他看她的眼神很平和，没有丝毫的鄙薄。
单亲家庭的孩子，总是特别早熟，特别懂得察言观色，所以椰荔知道不是最帅也不是最优秀的清苒，却是心肠最好的。
之三
椰荔喜欢心肠好的人，就像总是挨饿的人喜欢食物一样。
椰荔的爷爷就是个心肠很好的老人。父母离异后，爷爷就把她接去了亲自带她。那是椰荔有记忆以来最为幸福的一段时光。每天晚上睡的被窝都是干净的、温暖的，每餐饭都能吃到好吃的东西，爷爷总是对她笑眯眯的，早上帮她梳头发扎小辫，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
可是有一天，爷爷脑溢血，很快就去了。
虽然生前他已经立了遗嘱，他住的这套房子是留给椰荔的，可后母和爸爸还是带着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弟住了进来。后母皮笑肉不笑地说：“哪家房子不是留给孙子的？好了，先不说这个，椰荔你才多大，总要大人照料你呀，这么大的房子你总不能一个人住吧！”
椰荔原本住的那个房间被继母指派成了婴儿房，她被发配去睡储藏间。储藏间没有窗，很闷，又真的堆了很多杂物。有时半夜醒来，椰荔蒙眬间总觉得自己像是看见了鬼影，吓得直掉眼泪，轻声地喊爷爷。
没多久，后母连饭也不让她上桌吃，说是她的口水太脏太臭。
于是，椰荔每到吃饭时间都只能像条被人嫌弃的癞痢狗一样，找个角落蹲下来端着饭碗向嘴里扒饭。
当然也不给她买衣服。小孩子长得快，椰荔的旧衣服很快就吊在身上。
那时椰荔还很小，不懂得怎么把自己收拾干净，所以变得十分邋遢，在学校也被老师同学嫌弃。
一次椰荔走出超市时报警器忽然响起来，保安认定她偷了东西，因为她穿得太寒碜？因为她的表情太怯懦？椰荔记得自己当时一直哭，被搜身也不敢反抗，好多人看热闹，却没有人为一个年仅七岁的小女孩讲句公道话。所有羞辱终于演绎完毕的时候，超市主管这才发现原来是器械故障。
也不是没有去找过自己的亲生妈妈，可是重新又结了婚并且有了新的孩子的妈妈说，这辈子算我对不起你了，你以后不要叫我妈妈了。
到了十三岁这一年，椰荔已经出落得十分漂亮，也懂得让自己时刻保持清洁，看上去和别的少女没有任何不同。但椰荔是知道自己的，她是不同的。大大的不同。
之四
放学时清苒看到椰荔，仍旧是一脸抱歉的表情。
“今天真是对不起呢。”他从脚踏车上下来，走在椰荔旁边。
因为之前弄丢过一辆车，后妈很生气，不肯给椰荔再买，所以椰荔只能步行上学。
椰荔想说，没事啦，不就是跌了一脸泥，洗干净就好啦。可是不知为什么，明明话已到嘴边了，她却说不出来，最后只是绷着脸摇了摇头。
椰荔的沉默并没有让清苒不快，他继续没话找话说：“你的名字真别致，椰荔，又是椰子，又是荔枝，你又姓南。”
是呢，这名字是爷爷给取的。椰荔想说，但她还是沉默着。
清苒想，也许她还在怪他早上害她摔了一跤吧。
“那回见哦！”清苒向椰荔开朗地笑笑，跨上车，很快骑远了。
椰荔懊恼地咬住自己的舌尖，其实她并不是故意要表现得这么拒人千里的。事实上，她很想在清苒面前表现出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可是她实在不知道怎么表达，也许她根本就没有最美好的一面吧。
她总是被继母呼来唤去，睡储藏间，吃剩饭。如果她是美好的女孩子，她又怎么会过上这么卑劣的生活？
其实每个人在年幼、美好、纯真的时候，遇到不公的待遇，最先责备的都是自己，而不是别人。当然，十三岁的椰荔，还不懂得这些。
之五
清苒父母均在大学任教。为人都很谦和，对钱也都没什么概念，时常接济家境不好的学生。学生毕业找工作，他们也会想方设法地帮忙，甚至直接跟着去应聘单位给孩子们壮胆。
总之，就是一对好得不能再好的老好人。
身高已经突破170的清苒在家里却仍旧像个大儿童一样，学校里发生的事情统统要向父母汇报一番。 “今天早上骑车碰倒一个女生了。”
清苒父母一起露出吃惊的表情，齐声问：“那女孩子没事吧？”
“没事没事。”清苒咧嘴笑笑，“在校园里骑车速度肯定是很慢的呀。妈妈，今天的排骨汤真好喝。哦，对了，那个女生在学校不怎么理人，男生女生都不怎么理，放学就一个人走回家。老有人说她坏话，我倒觉得她挺好的呀，就是成绩差了一点儿，还有好像是单亲。”清苒叽叽喳喳说完，又舀了一勺骨头汤。
“单亲的孩子是比较可怜的。”清苒爸爸扶扶眼镜说。
“那你请那女孩子来家里玩嘛，你们还可以一起做功课。”清苒妈妈也扶扶眼镜说。
之六
清苒家装修得很普通，若让那些所谓的时尚人士来评判的话，肯定会被批评“好土气”。可是屋里宽敞明亮，连客厅都贴墙放着大书架，架子里摆满了书。
不知为什么，跟在清苒后面走进来的椰荔莫名有种进入圣地的感觉。
清苒提议去他父母的书房写作业，朝向东南的大房间，正中并列摆了两张工作台，周围仍旧是顺着墙壁立着一排排书柜。椰荔急急摆手，说什么都不肯进去。她是真的生怕自己亵渎了什么，就像个小鬼儿不敢进庄严的寺庙似的。
后来他们就在餐厅的小餐台上做起功课。
清苒一直很留心椰荔，发现她皱眉，他便停下来，凑过去看她到底哪里不会，然后讲解给她听。清苒又非常有耐心，讲一遍不懂就讲第二遍、第三遍。
作业刚刚做完，清苒妈妈就回来了，清苒介绍说：“这是我们班同学，叫南椰荔。海南的南，椰子的椰，荔枝的荔。”
“哎呀，多好听呀！”清苒妈妈由衷地赞叹，然后钻进厨房忙碌起来，过了一会儿又走出来问，“椰荔同学，你在我们家吃个便饭好吗？”
初次到陌生人家里，就留下来吃饭，实在太不矜持、太厚脸皮了，这点人情世故，椰荔绝对是懂的。
“好呀。谢谢阿姨了。”
她实在太贪恋清苒家的这种温暖明阔的氛围，哪怕是用赖的，她都想多赖上片刻。
因为昨天清苒说排骨好吃，清苒妈妈今天又做了，先炖了汤配上白萝卜，排骨捞出来又另外做了糖醋小排，一点都不浪费。菜一端上桌，清苒就用公筷把看上去最好吃的几块排骨全部夹进椰荔碗中，清苒妈妈也替椰荔盛了一碗汤。
汤炖得特别入味，又因为热气腾腾的缘故，椰荔一端起来就觉得香气扑鼻。
光是闻闻就觉得好吃得不得了。椰荔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喉咙忽然哽住。然后眼泪就掉下来了。
厚着脸皮在根本不算熟的同学家蹭饭也就算了，吃着吃着还能哭出来，天，这下要被笑话死了！
就算不被笑话，也要被同情了，这同样让椰荔受不了。
“孩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在家吃不饱饭，你后妈经常虐待你吧？”这种带着刺探意味的听上去可亲的话，周围的七大姑八大姨不止一次说过。但听得多了，椰荔就明白过来，那些人并不是真正同情她，他们一样只是想看笑话。
可是不管是清苒也好，还是清苒的父母也好，都没有多说什么，如常吃着饭，好像根本没发现椰荔竟然流泪了。
过了一会儿，椰荔止住了眼泪，清苒妈妈才说：“原来我的厨艺真的已经精进到好吃得能让人流泪这种地步了。”她那种恍然大悟的表情令椰荔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天晚上回到家，父亲和继母大概带着弟弟出门散步去了，厨房有碗剩饭。椰荔因为怕被知道在外头吃过饭了，端起来扒了两口，残羹入口的冰凉，说不出的恶心味道，椰荔忽然想到她为什么要吃掉呢？偷偷倒掉就可以啦，继母不可能发现的。
这些年一直不被身边人善待的她，竟然连怎么好好对待自己都忘记了吗？
吐掉口中嚼了一半的食物的时候，椰荔眼前浮现起爷爷的样子，眉毛长长、笑起来嘴有些瘪的老人家，看到他最为疼爱的孙女儿连“美好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都快忘记了，就算身在天堂大约也会伤心地落泪吧。
之七
椰荔的成绩很糟糕，但她并不是一直是这样的。她仍记得读幼儿园时，老师最喜欢的就是她，快毕业时她还代表班级表演了独舞。后来因为邋遢在学校遭到嘲笑，老师们也不再给她好脸色，心里充满了不愤和不解的椰荔开始用放弃学习的方式来无声地反抗。
多么幼稚！
就如同椰荔慢慢懂得怎么让自己保持整洁一样，她也开始渐渐明白好好学习对她而言多么重要，只有考上好的大学找到好的工作，她才有可能真的摆脱她的家庭。继母不喜欢她，那么就让她离她离得远远的好了。
可是已经落下的课程，就像一道鸿沟，椰荔除了干着急，根本不知道怎么逾越。
“清苒，你可以帮我辅导一下功课吗？”
“好呀。”清苒想也没想，非常爽快地就答应了。
椰荔明白，这并不是因为清苒特别喜欢她，而是因为天性慷慨善良明亮的清苒他谁都喜欢，不管是谁只要向他求助他就一定会施以援手。
虽然说以后可以用正大光明的借口常常和清苒在一起，常常去他家，椰荔其实是暗暗欢喜的，但她心中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窘迫。如果有可能，她真的不愿向清苒求助。
大概很多女孩子觉得灰姑娘的故事特别美好，落难少女被英俊的王子拯救了。但椰荔从小就不喜欢这个童话，也许那时她就已经隐隐知道，她的妈妈当年就是乡下姑娘，嫁给爸爸是高攀，婚后出现种种矛盾，最终不欢而散。
之八
椰荔的姑妈年长椰荔父亲好些岁。姑妈早年丧夫，只有一个儿子，很优秀，研究生毕业在外省找到一份特别好的工作，什么都不要姑妈操心，每月还会定时汇来丰厚的生活费。姑妈退了休，闲在家又有时间又有钱，一天，她找到椰荔的父亲，向他提出：不如让椰荔搬过来和我一起住，给我做个伴。
又说：“到底是我们南家的孩子，我总希望她能好好地长大成人。”
这些年椰荔的父亲对待椰荔一直比较冷漠，如同俗话说的，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爹，但姑妈的这句话还是打动了椰荔父亲的心。 椰荔已经是十三四岁的少女了，距离成年不过仅有短短数载，而这几年应该也是一个人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几年了吧。
父亲回家一说，继母马上就答应了。本来她看着椰荔就觉得碍眼，现在有人要接走，还不要她出生活费，真是何乐不为。
大人们商量妥当后，就把这个决定告诉了椰荔。椰荔开心得心底都要绽出花来，但她知道不能在继母面前表现得太开心，所以只是淡淡“哦”了一声。可是到了学校，她一见到清苒，就一把攥住他的手臂。
清苒吓了一跳。
椰荔语无伦次，脱口说道：“我得救了，清苒！”
之九
周末，清苒和椰荔一起去老人院做义工。
其实之前清苒叫过椰荔几次，但老人院在郊外，一大早要出发，很晚了才能回来，椰荔怕继母盘问，所以不敢跟着去。但现在不同了，虽然还没正式搬去姑妈家，但椰荔早偷偷收拾好了一个小箱子，每晚临睡前看看那个藏在床下的小箱子，椰荔就会觉得她实际上已经脱离继母的管辖了。
这个活动是清苒父母任教的大学的学生组织的，最初清苒要参加时还被嫌弃，说怕他这个小屁孩去了不是帮忙而是添乱。但实际上老人们却更喜欢还是一副孩子样的清苒，清苒脾气又好，怎么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聊天他也不会嫌烦。
到了老人院，椰荔先是被那股刺鼻的味道给吓住了，愣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那是尿味。其实也难怪，老人们中有不少是不能自理的，护工人数不够，自然会造成这种疏于照料的情况。看着那些苍老虚弱而无助的老人，椰荔想到自己的爷爷，心中很难过，尽力帮忙。一天忙下来，虽然很累，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十分充实和安宁。
一直被迫接受帮助的自己原来也是有能力去帮助别人的。这对椰荔来说真是个新奇的大发现。
因为负责接送的是学校的校车，所以最后也是开回大学。天气非常好，清苒提议步行回家。
春末的夜晚，花香四溢，漫天繁星。
“今天的星星真亮。”椰荔说。
“是呀。”清苒停下来举高手臂，手指顺着夜幕上的星光划动，“这是北斗七星，那片是牧夫座，那里是室女座。”
专注讲解着星座的清苒身上似乎也染上了星光。
椰荔踮起脚尖在清苒脸上亲了一下。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也许是因为就要跟着姑妈过上好的生活，她认为她和清苒之间马上就会有她一直希冀的平等，所以才有勇气做出这么出格的举动吧。
“你喜欢我吗，清苒？”椰荔再接再厉。
清苒一副一大清早打开门，忽然发现自己家门口竟然长了棵大树一样吃惊的表情。
“清苒？”
清苒慢慢收回指着天空的手臂，脸上浮起一如既往的笑容：“嗯。”
很多年后，椰荔回想起来才发觉清苒这一声是多么地无可奈何。
书上不都说了吗，男孩子比女孩子要晚熟的，十三岁的清苒心中可能都还没有什么男女之别，他是很喜欢椰荔，但和椰荔对他的那种强烈的、排他的喜欢，并不相同。
不向椰荔说出拒绝的话，是因为本质上他就是这么温良的人。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要伤害别人，何况是椰荔？那次在他家吃饭落泪，后来他妈妈说，这孩子在家里恐怕过得很委屈，真是挺可怜。
更何况，清苒也不知道怎么拒绝。说“我不喜欢你”？不，他确实也是喜欢椰荔的。说“你干吗亲我”？那个吻凉凉的突如其来地印在他脸颊上，感觉一点都不糟糕呀。
好像迎着春天的风骑车时，一枚花瓣轻轻地从脸旁刮了过去。
清苒先将椰荔送到她家楼下，椰荔说完“明天见”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希望。
因为姑妈特意把要给椰荔住的那个房间重新装修了一下，要散散气味，所以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搬过去。那个刚装修好的房间椰荔已经悄悄去看过了，窗帘是淡粉色印着小花的，床是铁架子公主床，真是美好得像个梦一样。等她搬过去了，她也可以常常请清苒去姑妈家做功课了。
“你去哪里了？”椰荔一打开家门，就听到一声惊破她幻想的厉喝。
继母满头的塑料发卷，一脸的气急败坏。
之十
椰荔家现在住的这个地势很好的房子一直是继母的心病。本来她是很乐意让椰荔去和她姑妈住的，但这几天她忽然想到这个姑妈怎么无端端这么好心呢？难保不是要把椰荔抓在手上以后算计这个现在市值一两百万的房子吧！
“你这孩子实在太没家教了，去了你姑妈那里还不知干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不许去了！”继母说。
“你说什么？”椰荔惊呆了，口气也不知不觉变得很戗，“你凭什么？”
其实这么多年相处，继母虽然待她不好但从没动过手，直到此刻。
巴掌落下来后，椰荔尖叫起来，爸爸也被惊动了，从房间里跑出来。椰荔以为他肯定不会向着自己的，岂料他看见女儿脸上的指痕，竟然怒火中烧，和继母扭打起来。后来那个夜晚变得十分混乱，姑妈也被喊了来，继母指着她说现在他们家无宁日都是怪姑妈从中作梗。姑妈年纪大了，气得差点儿心脏病发，后来还是邻居从旁劝解着，一场风波才算平息下来。
椰荔回到她的储藏间，原本准备好要带到姑妈家的箱子已经在争斗中被拽出来踹了个稀烂。里面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不外是爷爷生前最常用的旧烟斗，爷孙俩的合影，可是都折了、碎了。
椰荔一点一点地收拾着，家里又变得十分安静，大概继母和父亲都睡下了。椰荔悄悄来到客厅，拿起电话。
“你好。”是清苒带着睡意的声音。
“清苒，是我，椰荔。”本来椰荔打这个电话的初衷是要诉苦，她也只能向清苒诉苦。今晚姑妈离开时曾赌咒发誓说，以后你们家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还没睡吗？”清苒的声音里仍是带着他这种开朗又无忧的少年特有的欢悦，并且他到底是个男孩子，有些粗心，所以一点都没听出椰荔声音里的异样。
“嗯。”椰荔擦擦已经滑到脸颊上的泪水，努力用振奋的声音说，“我就是很想告诉你，今天我很开心。” 然后，挂断了电话。
当然，如果她把她今晚的遭遇说出来，清苒一定会很同情她。可是之前她不是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吗，她是不要他的同情的。
之十一
清苒察觉到椰荔整个人都暗淡下来。他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大约就是好像有人从她身上摘走了一颗熠熠生辉的宝石。
上课的时候，椰荔也总是懒洋洋的，不会的题目就直接空着。
清苒不知道椰荔家中的变故，还问：“你什么时候搬去你姑妈家呢？”
椰荔说：“哦，我姑妈去Z城了，过些日子我也去。”椰荔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撒谎，还撒得这么自然而然。也许，她本质上就是这么不诚实吧。
清苒哦了一声，他不知道心里为什么觉得堵得慌，是椰荔要去别的城市了吗？什么时候呢，下学期？明年？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失落。
椰荔见清苒听说她要离开却也没什么特别反应，更没有说挽留的话，忽然生起气来。虽然她说要去Z城什么的根本就是乱扯。
姑妈自上次那场争闹后病了一场，表哥将她接走了。后来椰荔打电话给姑妈，是表哥接的，他说：“你能让我妈清净清净，别再掺合你们家的事情了行不行？”
唯一可以倚仗的大人就这么消失了，而更雪上加霜的是，继母说因为椰荔越来越难管教，她想把她送去一所她亲戚在那里任教的寄宿中学。
中学在一个镇子上，在城里人看来就是不折不扣的农村，所以椰荔父亲当时就摇头否决了。
可是事情不会就这么完了的，椰荔知道。
曾一度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椰荔陷入了更深的绝望。到底要怎么样呢？一个还未完全长大成人的、爸爸不管妈妈不要的孩子，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呢？
这天下午，椰荔照旧去清苒家做功课。清苒去厨房切西瓜的时候，椰荔走到客厅的书柜旁，打开正中那个抽屉。她不止一次看见清苒的父母从这里取钱，他们家每个月的家用大概都是放在这里的。
椰荔小心地用手指尖数了五张红色的崭新的钞票。
她只是需要去姑妈所在的城市的路费而已。虽然表哥说了那样的话，但是椰荔认为如果她真的跑去投奔姑妈，他们不会不管她的。
之十二
椰荔下定决心这几天一找到机会就走，去火车站，买票，上车，然后她就可以见到姑妈啦。她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
陪椰荔走回家的路上，清苒有些沉默，他解释说他是刚刚冻西瓜吃多了胃里有些不舒服。
椰荔一点都没察觉，其实刚刚她偷钱的时候清苒是看到了。他从厨房探出身想问椰荔西瓜是切成片吃还是切两半用勺子舀着吃。
看到椰荔飞速地将钱塞入口袋时，清苒觉得眼球像是被针刺了那样。
当然他是很生气的，但揭穿或是责备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椰荔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像清苒父母那种大而化之的性格，恐怕抽屉里少了五百元他们都发现不了。只要她找到姑妈，她马上就会将钱归还的，她很天真地将一切都设想得很美。
但老天爷似乎打定主意要惩罚她的不诚实。
椰荔家住的那种老式的楼房，外围是有一道很高的围墙的。清苒每次送椰荔回家都是送到围墙外就止步的，但今天两个孩子都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不觉就走进了小区里。
清苒先是看到一个脸色略黄的中年女子，她一手拎着装菜的塑料袋，一手捏着大钱包，正愤愤地和一个老奶奶说些什么。因为她声音尖利，所以虽然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但清苒还是忍不住向她看去。那女人也看到了清苒，忽然向他大步流星直奔而来，清苒吓了一跳，转而意识到她是冲着椰荔来的，这个人大概就是椰荔的继母吧。
椰荔下意识地向他肩膀后藏了藏。那一瞬间，清苒忽然原谅了椰荔。她过的生活是他无从想象的，所以如果她做出一些他无法理解的事也是情有可原的。她大概是真的非常需要那样一笔钱，那么，就拿去好了。
继母就当没有看见清苒似的，揪住椰荔的书包背带一把将她揪过来：“你是不是偷了我的钱！”继母今天出门买菜时发现钱包里少了两百元，那么理所当然的，一定是椰荔拿的。
继母先是把椰荔的书包拽下来搜了一遍，然后又向椰荔的身上搜。
椰荔和清苒一起眼睁睁地看着那五张崭新的百元钞票被硬生生搜了出来。
“我就说是你。”继母先是得意扬扬，然后发现钱的数目不对，声音不由弱下去。
“阿姨，这钱是我给椰荔的。”清苒轻声，但却很清晰地说。
椰荔感觉到自己的脑子里轰的一声，方才继母当众的辱骂带来的羞愧感绝对不能敌过此刻的万分之一。她反应过来清苒是知道她偷钱的。如果可以，她真想这一刻就死掉算了。
“你、你为什么要给他钱呢？”继母不解地追问。
“我……”清苒开始语结。
椰荔看着清苒那副好男孩被迫撒谎的窘迫样子，她的心里忽然镇定下来。她一边伸手夺下被继母搜去的五百元，一边说：“因为他喜欢我。”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大胆，后来想想，也许，那时她已经在下意识里决定再也不要见清苒了，所以这么露骨的话她也只剩这最后一次机会说出来了。
继母呆了呆。清苒的脸则火烧般变得通红。椰荔把钱塞给清苒，然后轻声向他说：“你快走，清苒。”她知道的，她们家这个烂摊子简直像个大泥沼，谁涉足谁倒霉。
很多年后椰荔回忆这一幕，她觉得那时的自己简直像好莱坞大片里决定舍己救人的配角，义勇地把生的机会留给了主人公，那么地矫情，又那么地赤诚。
之十三
晚上吃饭的时候，椰荔父亲对继母说，早上出门忽然想起要办个事，所以从她钱包里拿了两百块钱。继母嗯了一声，她明知之前是冤枉了椰荔，但嘴上不肯服软，还向椰荔父亲说，这孩子越来越坏了，才多大，学人家谈恋爱！明天我要去学校找他们班主任。
站在厨房水槽边的椰荔听见继母的话，换在平日她肯定是默默掉泪，但这一次她放下饭碗走了过去。
“阿姨，你送我去那个寄宿学校吧。”椰荔走到继母跟前说。
父亲皱眉道：“上次说过了，那种乡下地方你不能去。”椰荔不理，继续向继母说：“我在这里，你和爸爸天天吵，这样对我不好，对小弟弟更加不好呀。”
这番话说得言辞恳切，入情入理，继母听得瞪圆眼睛，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有人说自己是在一夜之间长大的，椰荔觉得自己更快，她是在说出那两句话的短短十几秒时间里一下子抛开了小孩子的心，转变为了一个理智的大人。
长大成人说到底不就是学会接受自己的命运吗？
不怎么负责任的父亲，完全抛弃了她的母亲，她是注定了不可能会有美好的青春的。那么她至少可以做到的是，不要拖累清苒，不要让清苒的青葱年华也染上污点和阴影。
脏的东西碰上干净的东西不会变得干净，反而会令干净的东西也跟着变脏。所以，哪怕仅仅是为了清苒好，她也该走得越远越好。
椰荔连期末考都没参加就离开了学校。
暑假的时候，清苒常常骑车跑来椰荔家住的这个小区附近转悠，他希望能撞见椰荔，但总是不能够。
椰荔是去了Z城找她姑妈吗？为什么连再见都不说呢？
拿钱的事他真的一点都没有怪她呀。
开学后，清苒的皮肤晒得黝黑，人也瘦了一些，过去那个气质温和、性情天真的男孩真的蜕变成了一个峥嵘少年。同一时间，椰荔在偏僻的县城中学里开始了新的人生。
她在新学校里并不合群，功课也不好，但是很沉默，不惹事。也许没有人会看见她的进步，但她其实一直在默默地努力。因为她还是个弱小的孩子所以不能为自己的人生做主，但她总会长大成人的，她终归还是有机会去找到清苒的，她希望那时的自己美丽、坚强、独立。你看，起跑时要下蹲，拳击手攻击前一定是先后退，清苒这样告诫自己，有时远离，就是为了更好地归来。
很多年后椰荔回忆这一幕，她觉得那时的自己简直像好莱坞大片里决定舍己救人的配角，义勇地把生的机会留给了主人公，那么地矫情，又那么地赤诚。
之一
椰荔以为今天绝对是黄历上标注“诸事不宜”的那种日子。一大早起来她就觉得胃痛，外边又飘着细细的冷雨，内外交攻，难受得要命。
这还不算，步行去学校的路上，她竟然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啃泥。真的啃泥了，雨后地面泥泞，椰荔抬起脸时，就像刚刚涂了满脸的海藻泥面膜。
因为车骑得太快，碰到椰荔害她摔倒的男生一边愧疚，一边又忍俊不禁。
“你还好吗？对不起，对不起。”
椰荔眨眨眼睛，真的，今天绝对是个倒血霉的日子，为什么她这样狼狈的样子偏偏是被清苒看见了呢？他可是她一直在偷偷喜欢的男孩子呀！
之二
清苒并不是班上最帅的男生，成绩也不算最好。
班上成绩最好又很帅的男生，在开学没多久的时候就给椰荔写过情书。椰荔婉转地回绝了，对方马上开骂，说她不识抬举，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家伙大约确实是觉得她很漂亮，但同时又非常看不起成绩垫底的她。
其实，被人看不起这种事情，久了，也就习惯了。对此，椰荔是深有体会的。
清苒却不会看不起她。
他看她的眼神很平和，没有丝毫的鄙薄。
单亲家庭的孩子，总是特别早熟，特别懂得察言观色，所以椰荔知道不是最帅也不是最优秀的清苒，却是心肠最好的。
之三
椰荔喜欢心肠好的人，就像总是挨饿的人喜欢食物一样。
椰荔的爷爷就是个心肠很好的老人。父母离异后，爷爷就把她接去了亲自带她。那是椰荔有记忆以来最为幸福的一段时光。每天晚上睡的被窝都是干净的、温暖的，每餐饭都能吃到好吃的东西，爷爷总是对她笑眯眯的，早上帮她梳头发扎小辫，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
可是有一天，爷爷脑溢血，很快就去了。
虽然生前他已经立了遗嘱，他住的这套房子是留给椰荔的，可后母和爸爸还是带着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弟住了进来。后母皮笑肉不笑地说：“哪家房子不是留给孙子的？好了，先不说这个，椰荔你才多大，总要大人照料你呀，这么大的房子你总不能一个人住吧！”
椰荔原本住的那个房间被继母指派成了婴儿房，她被发配去睡储藏间。储藏间没有窗，很闷，又真的堆了很多杂物。有时半夜醒来，椰荔蒙眬间总觉得自己像是看见了鬼影，吓得直掉眼泪，轻声地喊爷爷。
没多久，后母连饭也不让她上桌吃，说是她的口水太脏太臭。
于是，椰荔每到吃饭时间都只能像条被人嫌弃的癞痢狗一样，找个角落蹲下来端着饭碗向嘴里扒饭。
当然也不给她买衣服。小孩子长得快，椰荔的旧衣服很快就吊在身上。
那时椰荔还很小，不懂得怎么把自己收拾干净，所以变得十分邋遢，在学校也被老师同学嫌弃。
一次椰荔走出超市时报警器忽然响起来，保安认定她偷了东西，因为她穿得太寒碜？因为她的表情太怯懦？椰荔记得自己当时一直哭，被搜身也不敢反抗，好多人看热闹，却没有人为一个年仅七岁的小女孩讲句公道话。所有羞辱终于演绎完毕的时候，超市主管这才发现原来是器械故障。
也不是没有去找过自己的亲生妈妈，可是重新又结了婚并且有了新的孩子的妈妈说，这辈子算我对不起你了，你以后不要叫我妈妈了。
到了十三岁这一年，椰荔已经出落得十分漂亮，也懂得让自己时刻保持清洁，看上去和别的少女没有任何不同。但椰荔是知道自己的，她是不同的。大大的不同。
之四
放学时清苒看到椰荔，仍旧是一脸抱歉的表情。
“今天真是对不起呢。”他从脚踏车上下来，走在椰荔旁边。
因为之前弄丢过一辆车，后妈很生气，不肯给椰荔再买，所以椰荔只能步行上学。
椰荔想说，没事啦，不就是跌了一脸泥，洗干净就好啦。可是不知为什么，明明话已到嘴边了，她却说不出来，最后只是绷着脸摇了摇头。
椰荔的沉默并没有让清苒不快，他继续没话找话说：“你的名字真别致，椰荔，又是椰子，又是荔枝，你又姓南。”
是呢，这名字是爷爷给取的。椰荔想说，但她还是沉默着。
清苒想，也许她还在怪他早上害她摔了一跤吧。
“那回见哦！”清苒向椰荔开朗地笑笑，跨上车，很快骑远了。
椰荔懊恼地咬住自己的舌尖，其实她并不是故意要表现得这么拒人千里的。事实上，她很想在清苒面前表现出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可是她实在不知道怎么表达，也许她根本就没有最美好的一面吧。
她总是被继母呼来唤去，睡储藏间，吃剩饭。如果她是美好的女孩子，她又怎么会过上这么卑劣的生活？
其实每个人在年幼、美好、纯真的时候，遇到不公的待遇，最先责备的都是自己，而不是别人。当然，十三岁的椰荔，还不懂得这些。
之五
清苒父母均在大学任教。为人都很谦和，对钱也都没什么概念，时常接济家境不好的学生。学生毕业找工作，他们也会想方设法地帮忙，甚至直接跟着去应聘单位给孩子们壮胆。
总之，就是一对好得不能再好的老好人。
身高已经突破170的清苒在家里却仍旧像个大儿童一样，学校里发生的事情统统要向父母汇报一番。 “今天早上骑车碰倒一个女生了。”
清苒父母一起露出吃惊的表情，齐声问：“那女孩子没事吧？”
“没事没事。”清苒咧嘴笑笑，“在校园里骑车速度肯定是很慢的呀。妈妈，今天的排骨汤真好喝。哦，对了，那个女生在学校不怎么理人，男生女生都不怎么理，放学就一个人走回家。老有人说她坏话，我倒觉得她挺好的呀，就是成绩差了一点儿，还有好像是单亲。”清苒叽叽喳喳说完，又舀了一勺骨头汤。
“单亲的孩子是比较可怜的。”清苒爸爸扶扶眼镜说。
“那你请那女孩子来家里玩嘛，你们还可以一起做功课。”清苒妈妈也扶扶眼镜说。
之六
清苒家装修得很普通，若让那些所谓的时尚人士来评判的话，肯定会被批评“好土气”。可是屋里宽敞明亮，连客厅都贴墙放着大书架，架子里摆满了书。
不知为什么，跟在清苒后面走进来的椰荔莫名有种进入圣地的感觉。
清苒提议去他父母的书房写作业，朝向东南的大房间，正中并列摆了两张工作台，周围仍旧是顺着墙壁立着一排排书柜。椰荔急急摆手，说什么都不肯进去。她是真的生怕自己亵渎了什么，就像个小鬼儿不敢进庄严的寺庙似的。
后来他们就在餐厅的小餐台上做起功课。
清苒一直很留心椰荔，发现她皱眉，他便停下来，凑过去看她到底哪里不会，然后讲解给她听。清苒又非常有耐心，讲一遍不懂就讲第二遍、第三遍。
作业刚刚做完，清苒妈妈就回来了，清苒介绍说：“这是我们班同学，叫南椰荔。海南的南，椰子的椰，荔枝的荔。”
“哎呀，多好听呀！”清苒妈妈由衷地赞叹，然后钻进厨房忙碌起来，过了一会儿又走出来问，“椰荔同学，你在我们家吃个便饭好吗？”
初次到陌生人家里，就留下来吃饭，实在太不矜持、太厚脸皮了，这点人情世故，椰荔绝对是懂的。
“好呀。谢谢阿姨了。”
她实在太贪恋清苒家的这种温暖明阔的氛围，哪怕是用赖的，她都想多赖上片刻。
因为昨天清苒说排骨好吃，清苒妈妈今天又做了，先炖了汤配上白萝卜，排骨捞出来又另外做了糖醋小排，一点都不浪费。菜一端上桌，清苒就用公筷把看上去最好吃的几块排骨全部夹进椰荔碗中，清苒妈妈也替椰荔盛了一碗汤。
汤炖得特别入味，又因为热气腾腾的缘故，椰荔一端起来就觉得香气扑鼻。
光是闻闻就觉得好吃得不得了。椰荔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喉咙忽然哽住。然后眼泪就掉下来了。
厚着脸皮在根本不算熟的同学家蹭饭也就算了，吃着吃着还能哭出来，天，这下要被笑话死了！
就算不被笑话，也要被同情了，这同样让椰荔受不了。
“孩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在家吃不饱饭，你后妈经常虐待你吧？”这种带着刺探意味的听上去可亲的话，周围的七大姑八大姨不止一次说过。但听得多了，椰荔就明白过来，那些人并不是真正同情她，他们一样只是想看笑话。
可是不管是清苒也好，还是清苒的父母也好，都没有多说什么，如常吃着饭，好像根本没发现椰荔竟然流泪了。
过了一会儿，椰荔止住了眼泪，清苒妈妈才说：“原来我的厨艺真的已经精进到好吃得能让人流泪这种地步了。”她那种恍然大悟的表情令椰荔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天晚上回到家，父亲和继母大概带着弟弟出门散步去了，厨房有碗剩饭。椰荔因为怕被知道在外头吃过饭了，端起来扒了两口，残羹入口的冰凉，说不出的恶心味道，椰荔忽然想到她为什么要吃掉呢？偷偷倒掉就可以啦，继母不可能发现的。
这些年一直不被身边人善待的她，竟然连怎么好好对待自己都忘记了吗？
吐掉口中嚼了一半的食物的时候，椰荔眼前浮现起爷爷的样子，眉毛长长、笑起来嘴有些瘪的老人家，看到他最为疼爱的孙女儿连“美好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都快忘记了，就算身在天堂大约也会伤心地落泪吧。
之七
椰荔的成绩很糟糕，但她并不是一直是这样的。她仍记得读幼儿园时，老师最喜欢的就是她，快毕业时她还代表班级表演了独舞。后来因为邋遢在学校遭到嘲笑，老师们也不再给她好脸色，心里充满了不愤和不解的椰荔开始用放弃学习的方式来无声地反抗。
多么幼稚！
就如同椰荔慢慢懂得怎么让自己保持整洁一样，她也开始渐渐明白好好学习对她而言多么重要，只有考上好的大学找到好的工作，她才有可能真的摆脱她的家庭。继母不喜欢她，那么就让她离她离得远远的好了。
可是已经落下的课程，就像一道鸿沟，椰荔除了干着急，根本不知道怎么逾越。
“清苒，你可以帮我辅导一下功课吗？”
“好呀。”清苒想也没想，非常爽快地就答应了。
椰荔明白，这并不是因为清苒特别喜欢她，而是因为天性慷慨善良明亮的清苒他谁都喜欢，不管是谁只要向他求助他就一定会施以援手。
虽然说以后可以用正大光明的借口常常和清苒在一起，常常去他家，椰荔其实是暗暗欢喜的，但她心中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窘迫。如果有可能，她真的不愿向清苒求助。
大概很多女孩子觉得灰姑娘的故事特别美好，落难少女被英俊的王子拯救了。但椰荔从小就不喜欢这个童话，也许那时她就已经隐隐知道，她的妈妈当年就是乡下姑娘，嫁给爸爸是高攀，婚后出现种种矛盾，最终不欢而散。
之八
椰荔的姑妈年长椰荔父亲好些岁。姑妈早年丧夫，只有一个儿子，很优秀，研究生毕业在外省找到一份特别好的工作，什么都不要姑妈操心，每月还会定时汇来丰厚的生活费。姑妈退了休，闲在家又有时间又有钱，一天，她找到椰荔的父亲，向他提出：不如让椰荔搬过来和我一起住，给我做个伴。
又说：“到底是我们南家的孩子，我总希望她能好好地长大成人。”
这些年椰荔的父亲对待椰荔一直比较冷漠，如同俗话说的，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爹，但姑妈的这句话还是打动了椰荔父亲的心。 椰荔已经是十三四岁的少女了，距离成年不过仅有短短数载，而这几年应该也是一个人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几年了吧。
父亲回家一说，继母马上就答应了。本来她看着椰荔就觉得碍眼，现在有人要接走，还不要她出生活费，真是何乐不为。
大人们商量妥当后，就把这个决定告诉了椰荔。椰荔开心得心底都要绽出花来，但她知道不能在继母面前表现得太开心，所以只是淡淡“哦”了一声。可是到了学校，她一见到清苒，就一把攥住他的手臂。
清苒吓了一跳。
椰荔语无伦次，脱口说道：“我得救了，清苒！”
之九
周末，清苒和椰荔一起去老人院做义工。
其实之前清苒叫过椰荔几次，但老人院在郊外，一大早要出发，很晚了才能回来，椰荔怕继母盘问，所以不敢跟着去。但现在不同了，虽然还没正式搬去姑妈家，但椰荔早偷偷收拾好了一个小箱子，每晚临睡前看看那个藏在床下的小箱子，椰荔就会觉得她实际上已经脱离继母的管辖了。
这个活动是清苒父母任教的大学的学生组织的，最初清苒要参加时还被嫌弃，说怕他这个小屁孩去了不是帮忙而是添乱。但实际上老人们却更喜欢还是一副孩子样的清苒，清苒脾气又好，怎么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聊天他也不会嫌烦。
到了老人院，椰荔先是被那股刺鼻的味道给吓住了，愣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那是尿味。其实也难怪，老人们中有不少是不能自理的，护工人数不够，自然会造成这种疏于照料的情况。看着那些苍老虚弱而无助的老人，椰荔想到自己的爷爷，心中很难过，尽力帮忙。一天忙下来，虽然很累，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十分充实和安宁。
一直被迫接受帮助的自己原来也是有能力去帮助别人的。这对椰荔来说真是个新奇的大发现。
因为负责接送的是学校的校车，所以最后也是开回大学。天气非常好，清苒提议步行回家。
春末的夜晚，花香四溢，漫天繁星。
“今天的星星真亮。”椰荔说。
“是呀。”清苒停下来举高手臂，手指顺着夜幕上的星光划动，“这是北斗七星，那片是牧夫座，那里是室女座。”
专注讲解着星座的清苒身上似乎也染上了星光。
椰荔踮起脚尖在清苒脸上亲了一下。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也许是因为就要跟着姑妈过上好的生活，她认为她和清苒之间马上就会有她一直希冀的平等，所以才有勇气做出这么出格的举动吧。
“你喜欢我吗，清苒？”椰荔再接再厉。
清苒一副一大清早打开门，忽然发现自己家门口竟然长了棵大树一样吃惊的表情。
“清苒？”
清苒慢慢收回指着天空的手臂，脸上浮起一如既往的笑容：“嗯。”
很多年后，椰荔回想起来才发觉清苒这一声是多么地无可奈何。
书上不都说了吗，男孩子比女孩子要晚熟的，十三岁的清苒心中可能都还没有什么男女之别，他是很喜欢椰荔，但和椰荔对他的那种强烈的、排他的喜欢，并不相同。
不向椰荔说出拒绝的话，是因为本质上他就是这么温良的人。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要伤害别人，何况是椰荔？那次在他家吃饭落泪，后来他妈妈说，这孩子在家里恐怕过得很委屈，真是挺可怜。
更何况，清苒也不知道怎么拒绝。说“我不喜欢你”？不，他确实也是喜欢椰荔的。说“你干吗亲我”？那个吻凉凉的突如其来地印在他脸颊上，感觉一点都不糟糕呀。
好像迎着春天的风骑车时，一枚花瓣轻轻地从脸旁刮了过去。
清苒先将椰荔送到她家楼下，椰荔说完“明天见”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希望。
因为姑妈特意把要给椰荔住的那个房间重新装修了一下，要散散气味，所以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搬过去。那个刚装修好的房间椰荔已经悄悄去看过了，窗帘是淡粉色印着小花的，床是铁架子公主床，真是美好得像个梦一样。等她搬过去了，她也可以常常请清苒去姑妈家做功课了。
“你去哪里了？”椰荔一打开家门，就听到一声惊破她幻想的厉喝。
继母满头的塑料发卷，一脸的气急败坏。
之十
椰荔家现在住的这个地势很好的房子一直是继母的心病。本来她是很乐意让椰荔去和她姑妈住的，但这几天她忽然想到这个姑妈怎么无端端这么好心呢？难保不是要把椰荔抓在手上以后算计这个现在市值一两百万的房子吧！
“你这孩子实在太没家教了，去了你姑妈那里还不知干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不许去了！”继母说。
“你说什么？”椰荔惊呆了，口气也不知不觉变得很戗，“你凭什么？”
其实这么多年相处，继母虽然待她不好但从没动过手，直到此刻。
巴掌落下来后，椰荔尖叫起来，爸爸也被惊动了，从房间里跑出来。椰荔以为他肯定不会向着自己的，岂料他看见女儿脸上的指痕，竟然怒火中烧，和继母扭打起来。后来那个夜晚变得十分混乱，姑妈也被喊了来，继母指着她说现在他们家无宁日都是怪姑妈从中作梗。姑妈年纪大了，气得差点儿心脏病发，后来还是邻居从旁劝解着，一场风波才算平息下来。
椰荔回到她的储藏间，原本准备好要带到姑妈家的箱子已经在争斗中被拽出来踹了个稀烂。里面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不外是爷爷生前最常用的旧烟斗，爷孙俩的合影，可是都折了、碎了。
椰荔一点一点地收拾着，家里又变得十分安静，大概继母和父亲都睡下了。椰荔悄悄来到客厅，拿起电话。
“你好。”是清苒带着睡意的声音。
“清苒，是我，椰荔。”本来椰荔打这个电话的初衷是要诉苦，她也只能向清苒诉苦。今晚姑妈离开时曾赌咒发誓说，以后你们家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还没睡吗？”清苒的声音里仍是带着他这种开朗又无忧的少年特有的欢悦，并且他到底是个男孩子，有些粗心，所以一点都没听出椰荔声音里的异样。
“嗯。”椰荔擦擦已经滑到脸颊上的泪水，努力用振奋的声音说，“我就是很想告诉你，今天我很开心。” 然后，挂断了电话。
当然，如果她把她今晚的遭遇说出来，清苒一定会很同情她。可是之前她不是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吗，她是不要他的同情的。
之十一
清苒察觉到椰荔整个人都暗淡下来。他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大约就是好像有人从她身上摘走了一颗熠熠生辉的宝石。
上课的时候，椰荔也总是懒洋洋的，不会的题目就直接空着。
清苒不知道椰荔家中的变故，还问：“你什么时候搬去你姑妈家呢？”
椰荔说：“哦，我姑妈去Z城了，过些日子我也去。”椰荔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撒谎，还撒得这么自然而然。也许，她本质上就是这么不诚实吧。
清苒哦了一声，他不知道心里为什么觉得堵得慌，是椰荔要去别的城市了吗？什么时候呢，下学期？明年？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失落。
椰荔见清苒听说她要离开却也没什么特别反应，更没有说挽留的话，忽然生起气来。虽然她说要去Z城什么的根本就是乱扯。
姑妈自上次那场争闹后病了一场，表哥将她接走了。后来椰荔打电话给姑妈，是表哥接的，他说：“你能让我妈清净清净，别再掺合你们家的事情了行不行？”
唯一可以倚仗的大人就这么消失了，而更雪上加霜的是，继母说因为椰荔越来越难管教，她想把她送去一所她亲戚在那里任教的寄宿中学。
中学在一个镇子上，在城里人看来就是不折不扣的农村，所以椰荔父亲当时就摇头否决了。
可是事情不会就这么完了的，椰荔知道。
曾一度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椰荔陷入了更深的绝望。到底要怎么样呢？一个还未完全长大成人的、爸爸不管妈妈不要的孩子，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呢？
这天下午，椰荔照旧去清苒家做功课。清苒去厨房切西瓜的时候，椰荔走到客厅的书柜旁，打开正中那个抽屉。她不止一次看见清苒的父母从这里取钱，他们家每个月的家用大概都是放在这里的。
椰荔小心地用手指尖数了五张红色的崭新的钞票。
她只是需要去姑妈所在的城市的路费而已。虽然表哥说了那样的话，但是椰荔认为如果她真的跑去投奔姑妈，他们不会不管她的。
之十二
椰荔下定决心这几天一找到机会就走，去火车站，买票，上车，然后她就可以见到姑妈啦。她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
陪椰荔走回家的路上，清苒有些沉默，他解释说他是刚刚冻西瓜吃多了胃里有些不舒服。
椰荔一点都没察觉，其实刚刚她偷钱的时候清苒是看到了。他从厨房探出身想问椰荔西瓜是切成片吃还是切两半用勺子舀着吃。
看到椰荔飞速地将钱塞入口袋时，清苒觉得眼球像是被针刺了那样。
当然他是很生气的，但揭穿或是责备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椰荔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像清苒父母那种大而化之的性格，恐怕抽屉里少了五百元他们都发现不了。只要她找到姑妈，她马上就会将钱归还的，她很天真地将一切都设想得很美。
但老天爷似乎打定主意要惩罚她的不诚实。
椰荔家住的那种老式的楼房，外围是有一道很高的围墙的。清苒每次送椰荔回家都是送到围墙外就止步的，但今天两个孩子都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不觉就走进了小区里。
清苒先是看到一个脸色略黄的中年女子，她一手拎着装菜的塑料袋，一手捏着大钱包，正愤愤地和一个老奶奶说些什么。因为她声音尖利，所以虽然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但清苒还是忍不住向她看去。那女人也看到了清苒，忽然向他大步流星直奔而来，清苒吓了一跳，转而意识到她是冲着椰荔来的，这个人大概就是椰荔的继母吧。
椰荔下意识地向他肩膀后藏了藏。那一瞬间，清苒忽然原谅了椰荔。她过的生活是他无从想象的，所以如果她做出一些他无法理解的事也是情有可原的。她大概是真的非常需要那样一笔钱，那么，就拿去好了。
继母就当没有看见清苒似的，揪住椰荔的书包背带一把将她揪过来：“你是不是偷了我的钱！”继母今天出门买菜时发现钱包里少了两百元，那么理所当然的，一定是椰荔拿的。
继母先是把椰荔的书包拽下来搜了一遍，然后又向椰荔的身上搜。
椰荔和清苒一起眼睁睁地看着那五张崭新的百元钞票被硬生生搜了出来。
“我就说是你。”继母先是得意扬扬，然后发现钱的数目不对，声音不由弱下去。
“阿姨，这钱是我给椰荔的。”清苒轻声，但却很清晰地说。
椰荔感觉到自己的脑子里轰的一声，方才继母当众的辱骂带来的羞愧感绝对不能敌过此刻的万分之一。她反应过来清苒是知道她偷钱的。如果可以，她真想这一刻就死掉算了。
“你、你为什么要给他钱呢？”继母不解地追问。
“我……”清苒开始语结。
椰荔看着清苒那副好男孩被迫撒谎的窘迫样子，她的心里忽然镇定下来。她一边伸手夺下被继母搜去的五百元，一边说：“因为他喜欢我。”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大胆，后来想想，也许，那时她已经在下意识里决定再也不要见清苒了，所以这么露骨的话她也只剩这最后一次机会说出来了。
继母呆了呆。清苒的脸则火烧般变得通红。椰荔把钱塞给清苒，然后轻声向他说：“你快走，清苒。”她知道的，她们家这个烂摊子简直像个大泥沼，谁涉足谁倒霉。
很多年后椰荔回忆这一幕，她觉得那时的自己简直像好莱坞大片里决定舍己救人的配角，义勇地把生的机会留给了主人公，那么地矫情，又那么地赤诚。
之十三
晚上吃饭的时候，椰荔父亲对继母说，早上出门忽然想起要办个事，所以从她钱包里拿了两百块钱。继母嗯了一声，她明知之前是冤枉了椰荔，但嘴上不肯服软，还向椰荔父亲说，这孩子越来越坏了，才多大，学人家谈恋爱！明天我要去学校找他们班主任。
站在厨房水槽边的椰荔听见继母的话，换在平日她肯定是默默掉泪，但这一次她放下饭碗走了过去。
“阿姨，你送我去那个寄宿学校吧。”椰荔走到继母跟前说。
父亲皱眉道：“上次说过了，那种乡下地方你不能去。”椰荔不理，继续向继母说：“我在这里，你和爸爸天天吵，这样对我不好，对小弟弟更加不好呀。”
这番话说得言辞恳切，入情入理，继母听得瞪圆眼睛，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有人说自己是在一夜之间长大的，椰荔觉得自己更快，她是在说出那两句话的短短十几秒时间里一下子抛开了小孩子的心，转变为了一个理智的大人。
长大成人说到底不就是学会接受自己的命运吗？
不怎么负责任的父亲，完全抛弃了她的母亲，她是注定了不可能会有美好的青春的。那么她至少可以做到的是，不要拖累清苒，不要让清苒的青葱年华也染上污点和阴影。
脏的东西碰上干净的东西不会变得干净，反而会令干净的东西也跟着变脏。所以，哪怕仅仅是为了清苒好，她也该走得越远越好。
椰荔连期末考都没参加就离开了学校。
暑假的时候，清苒常常骑车跑来椰荔家住的这个小区附近转悠，他希望能撞见椰荔，但总是不能够。
椰荔是去了Z城找她姑妈吗？为什么连再见都不说呢？
拿钱的事他真的一点都没有怪她呀。
开学后，清苒的皮肤晒得黝黑，人也瘦了一些，过去那个气质温和、性情天真的男孩真的蜕变成了一个峥嵘少年。同一时间，椰荔在偏僻的县城中学里开始了新的人生。
她在新学校里并不合群，功课也不好，但是很沉默，不惹事。也许没有人会看见她的进步，但她其实一直在默默地努力。因为她还是个弱小的孩子所以不能为自己的人生做主，但她总会长大成人的，她终归还是有机会去找到清苒的，她希望那时的自己美丽、坚强、独立。你看，起跑时要下蹲，拳击手攻击前一定是先后退，清苒这样告诫自己，有时远离，就是为了更好地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