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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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熙耀国皇族的旗帜在风沙中飞扬。
  一路西行,黄沙万里。
  一马当先的伏遥皱了皱眉,北风夹杂着沙砾,宛若刀锋冰冷地划过早已失去水分的脸颊。为了防止风沙进入口鼻,队伍中的每一人都在脸上蒙上了一层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即便是这样,恶劣的天气还是拖慢了队伍行进的速度。
  按照这个走法,他们根本无法在计划的时间内将二皇子送入风奈城。
  他缓缓转过头,漆黑的双眸落在了队伍中唯一的一辆马车上。没有奢华的装饰,也没有多么宽敞,这样普通的一辆马车仿佛昭示着马车中所乘坐的并非堂堂熙耀国国君的儿子,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百姓。
  “老大!”和伏遥颇为熟悉的护卫十四拍马贴近,“这份差事,好像有点难办啊!”
  “哦?怎么说?”伏遥扬了扬眉。
  烈风扬起细碎的沙尘,迷乱了血红色的夕阳。
  十四见伏遥揣着明白装糊涂,忍不住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别想耍我,你若不想挑明,我也不说!”
  光线一点点向西边收拢,黑夜即将在天与地的尽头重新出现。
  听完他的话,伏遥轻轻哼了一声,暗淡光影浅浅镀在他的身上,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露在黑布外面的眼睛却缓缓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仿若在笑。身体的疲惫宛若潮水般不可抑制,轻而易举地在大漠黄昏时分侵袭而上,蔓延全身。他略感困乏,但眼睛却一直坚定而骄傲地看着前方,烈日缓缓回归西边的地平线,这酷炙如灼的一日即将终结,沙漠中寒冷的夜晚很快就会到来,短暂的黑夜也会变得更加难熬。
  “我当然明白。”伏遥的声音平静而低沉,遥远而模糊,“风奈小城,坐落边关,一年四季气候恶劣,常年风沙走石。从皇城到风奈,可谓是最艰难的一条路线。但皇上还是选择了这条路,亲手抹杀了二皇子所有的退路。而我们这一路上看似风平浪静的情况即将被打破,皇城中有太多的势力不想二皇子平安进入风奈,更不想他有朝一日活着回到皇城,所以,我们很可能已经被躲在暗处的人打量了许久。”他声音稍顿,微微露出一丝疲惫,“而且,就算我们拼死将二皇子平安地护送到了风奈,回到皇城后,也会立刻被暗线刺杀,为我们过分的‘忠心’而丧命。”
  “你都知道,为什么还要……”
  “我当然知道!”伏遥不等十四的话说完,已经抢着道,“从我们的队伍护送着二皇子走出皇城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不可能活着回到皇城了!皇上给了我们两条路,但都是死路。”
  身侧的十四脸色一僵,“那……”
  伏遥看了他一眼,长眉微挑,“你想让我带着你们抛弃二皇子逃跑?”等了片刻,不见十四回话,他笑嘻嘻地继续道,“虽然此行颇为棘手,也很凶险,但我从不打没把握的仗。皇上给我的两条路,我都不打算选,因为我打算走第三条。我们短时间内不会再回到皇都,我们会在风奈生活一段时间,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们可以随着二皇子光明正大地回到皇都也说不定!”
  他身侧的十四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坚定地点了点头,目光中充满了信任。
  马车中的亦青正在聚精会神地读着一本书,傍晚的阳光从窄小的车窗钻进来,映照在他清晰的眉目上,显得他越发安静深沉,似乎周遭所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气候一点点变化,他知道自己已经离皇都越来越远了。
  浓眉微微一皱,他忽然抬起头,向外看去。沙丘在夕阳下散发出妖艳的血红色。
  少年的嘴角突然因为窗外的景色,溢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二皇子!”马车外传来伏遥低沉的声音。
  “怎么?”
  “马上就要入夜了,我们需要立刻找一个避风的地方歇息!”伏遥是去年刚刚上任的虎林军副总管,身材单薄,个子也不够高。但他身手敏捷,常常能做到一击必杀,手起刀落,从不含糊留情。说话做事见解独到,外界对他颇为看好,认为不出三年,他将会成为下一任虎林军总管的不二人选。可就在前几日,他被父皇钦点,命他护送自己去往风奈。就算是一个再怎么蠢笨的人,也会从别人好奇、惋惜、心满意足的嘴脸中捕捉到一星半点的诡异气息,这一趟远行,注定是不简单也不太平的。
  但一路上伏遥尽忠职守,不曾有一点怠慢轻视,事无巨细都一一禀告,得到答案后才会着手逐一安排,虽然他乐得做一个傀儡皇子,但伏遥的做法还是令他惊奇了许久。
  他轻轻一笑,缓缓将手中的书页合上,“好,就按你说的办!”
  “是!”在得到亦青的允许后,伏遥掉转马头,开始安排护卫队一路向西,沿着此起彼伏的沙丘,寻找最适合露营的歇脚点。
  沙漠的变化,最是诡异难测。白日里还骄阳似火,到了晚间,却寒冷彻骨。他已经几夜没有合眼,盖了几层厚重的棉被,还是会被冻醒,而那些沉重的附着又常常让他感觉喘不过气,于是就这样一次次地睁着眼睛到天明。后来逐渐习惯了,反而不觉得困。
  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
  奔行数里,伏遥在一片低洼的沙谷中让队伍停下,安排大家起火做饭。马车也停了下来,难得安静片刻,亦青呼了口气,靠在车壁上,看着窗外一点点暗下去的天色。
  伏遥指挥得很好,一切也都在按照计划进行。四周相同的景色,很容易让人失去方向感,从此迷失在荒芜的大漠中。但只有到了夜间,当灼热的气息缓缓消失,墨色的天际会浮现出无数璀璨的星星,像是上等丝绸上洒下的碎钻。
  饭很快就烧好了,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中,亦青从不奢望自己能获得与宫中相同的待遇,虽然他在宫中也并不受欢迎。但每一次热乎乎的饭菜端到车前时,他还是会很高兴。高兴自己还活着……
  至今,他仍清晰地记得母亲离去的那个夜晚,她一身华衣,在月光下寂寞微笑,她冰凉的手指缓缓划过他的脸颊,爱怜地将头靠了过来,“亦青,你要好好吃饭,好好活下去,无论什么时候,面对什么困难,我都要你……活着!”
  他不记得自己怎么答应的,但在后来无数岁月中,在无数无法坚持的磨难中,每次想到母亲柔声的安慰,坚定的眼神,亦青总会咬着牙,坚持下去。   只为活着。
  所以这一次,他在皇后和太子的陷害下,被父皇放逐大漠,他依然心存感激。他并没有死,不是吗?
  只要不死,就还有希望。
  【二】
  夜色中的大漠苍茫辽阔。
  团团火光在冷风中显得孤独而渺小。伏遥安静地坐在沙地上,背靠着温暖的马腹,这是唯一能让他觉得舒服的时刻。
  徐徐冷风轻荡,一股血腥的味道随风而至。他敏锐地捕捉到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警觉的神经立刻绷紧,随手抄起一旁的长剑,伏低了身子向沙丘爬去。夜色中的黑影迅捷无比,在沙丘中游走如鱼,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人已躲藏在最高点的隐蔽位置,漆黑的双眸在星光下熠熠发亮,宛若宝石,刺探着向前看去。
  月光下一队兵马正在暗处缓缓靠近,秩序整齐,在寂静的夜色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伏遥滚下沙丘,略一筹谋,低声招呼道:“都给我起来!”
  本就睡得不实,又在如此恶劣的气候下,很快分别躺卧在四周的护卫队兵马就醒了过来。即便有没醒的,也在一旁的人的飞起一脚下,猛然起身。正想唧唧歪歪地大骂,嘴巴早已被人按住了。伏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立刻吩咐道:“兵马分成五队,大家向四面八方逃,如果有幸活着,就去风奈城会合,如果……”他言语简练,声音虽轻,但迫人的局势如何,大家都瞬间恍悟。
  伏遥没有继续说下去,脸色颇为难看地继续说道:“敌人人数众多,不要恋战,只顾着逃命就是了!不要想着自己是永远不能退缩的虎林军,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我允许你们的退缩。这也是我能给你们的最后的仁慈……如果……”他低着头,沉思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说:“如果你们根本无心当兵做官,不过是生活所迫,那么这一次……就逃回自己的老家吧。娶一个媳妇,好好地生活下去。七天后没有出现在风奈城的,我会上报他们已经战死!”
  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人开口。大家相顾四望,眼睛里重新迸射出新的希望光彩。
  “那……二皇子怎么办?”有人用细弱蚊鸣的声音问,仿佛马车中的人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伏遥清晰地说道:“他是个累赘,我们不能带着他一起逃!”左脚一勾,将一块已经烧了过半的柴火卷起握在手里,快步走向马车,一甩手,决绝地将柴火扔了过去。
  木质的马车很快烧了起来。
  没有人出声,只有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伏遥转过头,背对着火光,低声吩咐:“出发!”
  不等他再发令,百余人的护卫队立刻井然有序地分成了五队,悄声无息地上马,向四方八方冲去。
  火光与骤起的马的嘶鸣声立刻让敌人惊觉,牛角声在夜色中宛若闷雷般响起,一时间马蹄声震天,还时不时传来几声狼啸,寂静夜色因此多了几分恐怖。十四一直跟在伏遥身侧,听到这些声音,忍不住问道:“怎么回事?”
  “敌人猜到我们要逃,已经吹起号角,集结全部兵力,打算要将我们一举歼灭!”伏遥目光始终不离前方,黑暗的天际尽头。他所率领的两队兵马一路向西,疾驰百里之后,回头探望,见身后追随过来的敌人已经被分散,这才一分为二,率领着一小队兵马,改转为西北方向。
  而队伍中的亦青在马背上始终不发一语。
  入夜后,他正在马车中看书,车门突然发出一声轻响,抬眸间他看到伏遥已经跳上马车,并细心地关好车门,转头时已经悄声无息地拉下了罩在脸上的黑布。
  原本还处于惊诧中的亦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颜,伏遥俊秀的脸上仿佛被一分为二,眉眼部分被炙热的阳光晒得漆黑,而鼻子以下却依旧白皙如旧。
  伏遥却没理会其他,低声道:“时间紧迫,请二皇子立刻换上这套衣服,然后悄悄下车!”
  亦青的视线落到那身普通的护卫队小兵衣服上,“怎么?你料定他们下手的时机到了?”
  伏遥点点头,“没错!”他视线焦灼,“这里离风奈还有一天多的路程,如果他们再不下手,就没有机会了!”
  “他们脚程会有这么快?”亦青一边解开自己的衣带,一边继续问。
  “如果队伍中有他们的暗线,一路上小心标记,我相信他们会追得很快,而且……”伏遥的声音一变,“他们有很多次下手的机会,一直没有下手,应该是很享受这种胜券在握却不急着置人于死地的感觉!”
  亦青解开内衣,露出光洁的上身,“这种做法倒像是一位故人的手笔!”嘴角浮上丝丝冷笑,他的手指微顿,抬头看向伏遥,马车的空间有限,他近得几乎可以看到他的毛孔,视线也逐渐收紧,“你为什么要救我?我又为什么要相信你!”
  “你别无选择!”伏遥撇了撇唇角,露出一抹冷笑,“你必须在我的身上下注,相信我,然后听从我的安排,或者干脆不相信,像是砧板上的一块肉,等待别人的杀戮。你没有第三条路选择,就像我也必须在你身上下注一样!”
  “在我身上?”亦青浓眉一皱,“我想你大概会赔得血本无归,毕竟,我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
  伏遥一笑,“你真这样觉得?”
  “不然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去解腰带。
  伏遥淡淡转过头,“换好衣服后,等我的信号,然后悄声无息地下车,不要给别人发现!我相信你在后宫生活多年,一定对于养精蓄锐避嫌远疑有很多心得。”突然间绽起一抹调皮的微笑,狡黠地眨了眨眼。
  “你既然知道队伍中有内鬼暗线,为什么不处理掉?”亦青心中还有些疑惑。
  伏遥小心地打开车门的一小条缝隙,冰冷的夜风瞬间吹入,亦青赤裸着上身,顿时冷得打了一个激灵,他看到伏遥飞快地将那块脏兮兮的黑布重新罩在脸上,遮挡住他唇角原本高傲的笑意,然后他听到他小声说道:“因为留着有用!”接着黑影一闪,他飞快地跳下了马车,单薄的身影重新融入了夜色里。
  【三】
  马队在破晓时进入了风奈城。沙石堆砌的城墙在塞外凛冽的寒风中微微有些风化的迹象,古老的边关城池,多年间受过无数次战争的洗礼,如今已变得残破而衰败。   队伍没有受到任何欢迎,沉默地进入风奈城。
  没有血腥,没有厮杀。
  亦青忍不住直起身子,看着伏遥坐在马背上一马当先地在前引路。
  他真的很出色,巧妙地避开敌人的锋芒。甚至他在之前就已经埋下无数伏笔,只等一瞬间的爆发。
  队伍中的十四还十分不解,“我们到风奈了?这是风奈?不是说还有很久的路程吗?”
  轻车熟路地将马队引到未来亦青要居住许久的府邸,伏遥跃下马背,快步走到亦青的马前。
  亦青穿着普通小兵的服饰,脸上也罩着一块脏兮兮的黑布,露在外面的一双细长的凤眼,散发出深不可测的光泽。
  伏遥单膝跪倒,声音低沉,“二皇子一路辛苦,我们已经平安抵达风奈城!”
  亦青缓缓解开脸上的黑布,脸色平静地点了点头,“众将士一路跋涉,想必十分劳累,入府之后,好好休息吧!”声音一顿,突然看向正准备起身的伏遥,“伏副官,你随我去,有事要问你!”原本应该已经死在了大漠中的人骤然出现,队伍中每一人的表情都变得十分古怪,十四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将目光落到了伏遥身上。
  伏遥面不改色,规规矩矩地回应亦青的吩咐:“是!”
  早前虽接到了二皇子即将抵达边关风奈的消息,但二皇子所要居住的府宅其实才刚刚着手布置,本就是边关苦境,吃穿用度自然比不得皇都,就是想要喝一碗茶水,也要等走商的商人路过,才能捎带一点中等的茶叶来。
  因此听说二皇子已经顺利入城后,府中的管家立刻慌忙地领着一群下人迎了出来,费劲地打开两扇大门,看着大门前灰头土脸的一群人,老管家的嘴角顿时抽了又抽。
  一样脏兮兮的衣服,一样脏兮兮的脸,一样脏兮兮的黑布,一样饿狼似的眼睛……到底哪位爷是二皇子啊?
  眼尖儿地在一众人中看到一个脸上没罩着黑布的,顿时奓着胆子跑了过去,又害怕认错人,因此也不敢招呼,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没了主意。
  伏遥嘴角一挑,露出浅浅的笑容来,“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二皇子请进去?”
  有人给引荐了一番,再不动嘴的就是笨蛋了。原本空荡荡的长街上顿时热闹起来。
  “奴才们参见二皇子,二皇子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二皇子快请进府,奴才已经准备好了酒菜,虽比不得宫中的御厨,但好歹也是风奈的特色名菜,还请二皇子不要责怪!”
  “二皇子,奴才已经烧好了洗澡水,还请好好沐浴,也好解去一路颠簸辛苦困乏!”
  “二皇子,奴才们早就着人安排做了一些新衣,沐浴后请二皇子换上!”
  “二皇子……”
  “二皇子……”
  亦青被人七手八脚地往府里请,他在皇都时一向冷清惯了,猛然受到这样的关注,竟然有些不自在,一扭头,只见伏遥还站在原地,一脸偷笑的表情。
  似乎感受到了亦青的注视,脸上的笑容顿消,变得要多正经有多正经,甚至还装作看风景似的转过身和一旁的士兵们交头接耳。
  结果二皇子大人刚刚下达的命令,就这样被人无视了。
  伏遥在傍晚时分换好了衣服走入亦青所居的正殿。他步子很小,走得也不快,一路上看着府中的风景,漫不经心地踱步过来。
  虽然,这里除了沙子,也没什么风景。
  亦青早已沐浴完毕,换了套淡蓝色的长衫,身上还能闻到丝丝清香。此刻正坐在椅子上看书,也不等伏遥问候,他已经先一步问道:“醒了?”
  “是!”伏遥落落大方地站在大殿中央,既然错过了问候的最好时机,那么……是不是就可以免了?想了想,还是规规矩矩地单膝跪倒,行了一礼。
  “睡了一整天?”亦青冲他一摆手,招呼他站起。
  “是!”伏遥低声答道。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说道,“如果不是别人把我叫起来说二皇子有事要交代,奴才可能还会再睡很久!”
  “哦!”亦青拉了个长音,“这么说,是我的不是了,耽误了伏副官的美梦?”
  “奴才没有这个意思!”虽然低垂着脸,也绝对听不出一星半点的否定,但脸上分明写着“都是你的错”。
  亦青微微一笑,“这些日子你的确很辛苦,运筹帷幄,筹谋算计,我前几日见你事事亲力亲为,巨细不遗,指挥得当,何处歇脚,何处补给水源,何处有流沙暗涌……甚至常见你夜观天象,预测第二日天气,我很好奇,你是如何了解沙漠的?”
  伏遥抬起头,“二皇子难道不知我是风奈人吗?”
  他很坦白。
  亦青的确不知道,他也没时间知道。在过去的岁月中,他一直都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或者说是父皇为他规划的圈子里。所以他没有时间没有兴趣也没有理由去关注一个虎林军新上任的副官。还是个副官……虎林军侍卫统领姓什么他都不知道。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淡淡点了点头,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意,“那么,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暗暗布置起来的?”
  “布置什么?”伏遥一脸好奇。
  “马队从皇都出来的那天起,你就已经计划好了全部的行程吧。我起初十分好奇,为什么一路会如此太平?没有任何截杀,没有任何动作。现在想想,应该都是你的功劳才对。从踏出皇城的那一步开始,你就已经小心谨慎地避开敌人的锋芒了?让我回想一下,我们在毕洲要道时,你弃官道改走山路,进山后又兵分两路,遇到乡村也不进去歇脚,只在山中停歇,难道都是在避开伏兵?”
  伏遥不答,依旧安静地站在原地。
  “进入沙漠后,你尽全力带领我们赶路,但口中却还一直坚称我们无法按照原定时间进入风奈,你故意在沙漠中兜了两个圈子,让追踪我们的敌人无法确定我们的路程,你甚至将他们带入流沙地带,以便让我们有时间更快地穿过地图上都没有标示的路线,整整缩短了三天的路程,让我们提前到达风奈!”亦青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子,迎着灿烂的夕阳走向门口,“你是怎么做到的?”
  伏遥仿佛没有听到,也没有回答。   亦青点点头,自顾着继续,“你说队伍中的内鬼暗线留着有用,就是做这个用的?如今我们已经平安抵达风奈,他们还有用吗?”说到这里,话音中已经多了几许杀意。
  “当然有用!”伏遥声音轻得像是一缕风,在亦青耳边吹了过去,“而且还有大用,所以恳请二皇子,还是留着他们一条贱命吧!”
  “他们?”亦青仿佛捉到了关键,“内鬼竟不是一个?”
  伏遥转过神,迎上他的视线,眼神坚定无比,“二皇子既然知道敌人是谁,也知道她的手段,就应该知道,她从来都会为自己多准备一条退路。但显然,她在二皇子身上,不止留下了一条退路,应该是很多条才对!”
  “的确!”亦青点头,“她的确心思周密,事事算计得万无一失!”
  “这世上没有万无一失这样的事,留下的退路越多,破绽越多,奴才不就是利用了这一点,才平安将二皇子送达风奈的吗?”伏遥微笑道。
  亦青“嗯”了一声,慢步走到伏遥的身前,“那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呢?你在我身上下了注,究竟想赢得什么结果呢?”
  伏遥一愣,不及回话,亦青已经开口继续,“你前程大好,何须帮我?你只要顺着那人的意思,以后半生荣华,无虑可忧,又何必这样帮我呢?”
  “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需要理由,又或者说,有些理由,是我心甘情愿?”伏遥抬起头,对上亦青深不见底的双眸,“若我一心帮你,将来你成就大事,可否答应帮我一个忙?”
  “你在和我讲条件?”亦青眉头一皱,脸色变得十分阴沉。
  伏遥却不觉得怕,就这样在他的注视下,不卑不亢。
  亦青的唇角缓缓扬起一抹灿烂的微笑,仿佛窗外似锦的夕阳,“好,我答应你!”
  【四】
  让一个没有实权,在宫中混不下去的不受重视的二皇子驻守垂垂老矣的风奈城,说得好听是信任,说得不好听就是放逐。
  皇上看你不顺眼,把你打包扔出去,眼不见为净的行为。
  但风奈算是亦青的第一个筹码,对于未来的胜负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他必须在短时间内改变风奈的现状,甚至将它推上一个高度。
  管家送来了无数关于风奈的典籍,但上面所书所写,和亦青之前在皇都所看的书籍中所记载的,相差不多,无非就是风情地貌、气候影响之类。
  至关重要的,没有一字一句的描写。
  他有些头疼地将书扔在一边,抬头问管家道:“伏副官呢?”
  “伏副官?”管家一愣,那个什么副官是个什么东西?
  亦青也在他的表情中读懂了他心中的想法,颇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不知道伏副官是谁吗?”看到管家老实地点了点头,他才继续说道,“就是前几日被我单独叫过来问话的那个人……”
  “哦……”管家终于恍然大悟,“就是那个瘦瘦小小,像个丫头似的人!”
  这个评价如果被伏遥听到,你也许会死得很惨。亦青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他人在哪里?”
  “他三天前就已经出城了!”管家一副平静的口气。
  “三天前?”亦青的脸色一变,“他有说做什么去吗?带了多少人走的?几时走的?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亦青问了一堆,却不等管家回答,终于问出最后一个令自己生气的原因,“为什么没有人来通知我?”
  “二皇子恕罪!”管家见他的脸色由晴转阴,就知道大事不好,急忙扑倒在地上,“二皇子恕罪!”
  “好好回话!”亦青不耐烦地说道。
  “是是是!”管家急忙点头,“三天前我正在后厨安排二皇子的宴食,那个瘦瘦小小……啊不,伏副官过来找我,问我风奈城离边境还有多少里?然后又跟我说,自己要出城一段时间,过几天就会回来。奴才以为……这事二皇子是知道的!”越说越委屈,满是皱纹的眼角也多增了两颗晶莹的泪珠。
  亦青点了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
  管家如获大赦般地松了口气,转身走到门口,亦青随手拿过一本书正要看,就听到外面扑通一声,接着就有人叫起来:“管家大人,管家大人晕过去啦!”
  这人的心理承受能力,真是太差了。
  如果当初护送他的人是他,估计他刚出皇城,就得命丧在敌人的剑下,鲜血淋漓的人头,此刻早已到了对方的手中。
  伏遥的有心,终究成就了他霸业的第一步。
  伏遥在第六天的傍晚归来,当时天色渐暗,他牵着马,悄悄地从后门天井绕过,想将马送到马厩去。
  结果刚从后门进来,就看到一个人影坐在井边,看到他小心翼翼的模样,唇边露出一抹微笑,“真没想到,你也有这样的时候,怕被人发现吗?被谁?我吗?”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尖,缓缓站起来走到伏遥的身前,“如果怕完了,能不能告诉我,这些天你究竟去哪儿了?都做了些什么?”
  伏遥猛然见到亦青也吓了一跳,但他很快整理了一下思绪,竟然不答反问:“你对于风奈的了解有多少?书都看完了?可有什么收获吗?”
  亦青凤眼微眯,盯着伏遥看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看了一些,但都大同小异,所以没什么收获!”
  伏遥点了点头,开始回答亦青的问题:“我去了风奈与邻国的边境,做了一番真正的了解,想不想听?”
  亦青一笑,点了点头。
  “很好!”伏遥冲他眨眨眼,“我还没有吃饭,这些天也没有洗澡,浑身都是脏兮兮的,请允许我回房沐浴更衣,然后再去找二皇子汇报!”转身牵着马要走,迈出几步,脚步突然一顿,伏遥回过头又说,“二皇子请为我备好酒菜哦!”
  亦青看着他在自己的眼前走过,忍不住哼了一声。他虽然不受关注,但好歹也是一个皇子,身体里流着最为高贵的血液。但他……一个小小的虎林军副官,竟敢随意指使他?心里虽然这样想,但还是吩咐管家,安排了酒菜。
  伏遥换好了衣服,走出房间就看到十四,“还没休息吗?”
  “我很多天没有看到你了!”
  伏遥点点头,“我去办了一点私事!”   十四点点头,“那你现在要去做什么?”
  “去回二皇子的话!”伏遥冲十四一笑,“天色暗了,早点休息吧!”说着,背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十四看着他的背影在拐角处消失,这才转头离开。
  【五】
  伏遥专注地吃菜,刚吃过的亦青看着他的吃相,竟然又被勾起了食欲。
  他倒了一杯酒,刚要递过去,就听伏遥摇头道:“我不喝酒,只吃饭菜就好!”
  “不喝?为什么?”亦青不解地问了句,将酒杯凑到唇边,轻轻饮了一口。
  “误事!”伏遥放下碗筷,认真地看着亦青,“好了,我现在要开始回答你的问题了!”
  “等一下!”亦青叫住他,放下酒杯,“在回答问题之前,我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要问你!”
  伏遥点点头,“二皇子请问!”
  “在你眼里,我是一个什么角色?”亦青外侧着头,乌黑的发丝散落而下。
  “这很重要吗?”
  “当然!”亦青神色变得格外认真。
  伏遥了解地点了下头,“你在我眼里,当然是皇子的身份。一个虽然不受重视,但懂得韬光养晦、避嫌远疑的聪明皇子。也许将来有一天,你会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到时候,希望二皇子还记得昔日曾答应过我,会帮我一个忙!”
  “你真把我当作皇子?”亦青挑了挑眉。
  伏遥眼神一闪,突然明白过来,微微一笑,“二皇子是在责怪我私自出城没有上报?是觉得我并没有把二皇子当作一个主子?”
  看着亦青漆黑有神的眼睛,伏遥低头沉思了一瞬,终于还是仰起头,格外清晰地说道:“好吧,现在让我们把所有的话挑明。我实在不是一个适合把所有想法都藏在心里的人。肚子太小,装不下!”他一边说,一边玩笑似的看了一眼还剩在碗里的半碗米饭。
  亦青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伏遥,似乎在等他的高谈阔论。
  伏遥并不打算让他失望,于是理了理思路,娓娓道来:“你想当皇帝吗?”
  亦青脸色一变。
  伏遥笑道:“二皇子似乎没有听清我的话,我在问你,你想当皇帝吗?”
  亦青眯起眼睛,危险地看着伏遥。
  “你还记得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紧迫的一问,让气氛凝结到了冰点。伏遥注意到亦青的双拳已经握紧,青筋暴起。
  似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声音,亦青问道:“你究竟想探试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我们的目标是否统一!”伏遥似乎并不害怕,依旧字字清朗地说道,“我想让你登上皇位,让你拥有熙耀国的锦绣江山。因为我知道,你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相比于太子的骄纵,我相信只有你,才会让熙耀国的荣耀不倒,甚至让它成为一个强国!”
  “然后呢?”亦青一脸平静地问道。
  伏遥缓缓站起身,走向窗口,“我们的目标统一了,我才能一心地帮助你。”
  “就凭你?”亦青挑着一边的眉毛,露出一脸笑颜。
  “当然不!”伏遥摇了摇头,“要凭借二皇子的本事!而我,要你无条件地相信我,把我当作一个朋友!”
  “朋友?”亦青笑意更盛,“我从没有朋友,也不需要!”
  伏遥看了他一眼,“那么你现在有了,而且也很需要!”声音一顿,继续说道,“这就是你要成就大事的第一课,放下你骄傲的身段!你若不能做到,就注定不会成为一个仁君,那么你和太子就毫无区别,无论谁登上皇位,对于熙耀国来说,都是一种灾难!”
  亦青点点头,不置可否。
  “我当你明白,也当你答应了!”伏遥一笑,“现在让我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帮你分析一下局势!当今的皇上只有两子,皇后所生的太子自小骄纵任性,嚣张跋扈。而你作为番邦进献为妃所生的二皇子,自小就受到皇后方面的无数打压。如今朝堂之上,皇后已经培养了很多势力,社稷明显偏向了她那一面。所以,即便你母妃离奇死于她的宫中,也没有人敢去调查,即便是皇上,也只能草草结案,对外说是你母妃失足落水而死。而太子的外舅更是当朝一品国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太子一边可谓风头无两,所以,你这个眼中钉才会被人连根拔起来丢到风奈这种鬼地方!
  “接下来再说一下眼下的局势。从皇都到风奈一路上,无论是皇后、国监,太子的任何一方势力,都可以轻而易举地铲除我们。但他们都不想下手。你说我利用了他们的弱点,利用的就是这个!”
  亦青有些不解,“按理说,他们每一个人都希望我死,为什么都没有下手呢?”
  “制衡!”伏遥清晰地说道,“皇后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上位,不希望国监手中的权力过大,影响自己儿子将来的社稷前程。所以她希望二皇子能死在国监的手里,如果将来他有谋逆之心,可以用这一条罪状,让他万劫不复。国监何等聪明,怎会不了解皇后的苦心呢?所以他也不肯下手,只等皇后或太子出手,将来有一天,这可能会成为他的一个护身符或者……一个推翻皇后太子重新建立新的王朝的机会!”声音一顿,伏遥走回桌边重新坐下,“太子也是如此,皇后和国监任何一方的势力过大对他来说,都是不好的结果,所以他一边很希望你能死,一边又不希望你死在他的手里。三方人都有一个共识,就是希望你能死在去往风奈的路上,但又勾心斗角,各藏心机。我就是利用了这个弱点,让他们三方势力在路上明争暗斗,保证了我们的行程与路线。也终于能将你,平安送到风奈!”
  “说得不错!”亦青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小口酒,“你真的不尝尝吗?很是可口美味,风奈虽然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但这酿酒的手艺,却十分独到!”
  “不了!”伏遥依旧坚定地摇了摇头,“风奈可以说是熙耀国最为棘手的一座城池,紧邻边境,却又衰老如古稀老人,即使看到利箭射到眼前,也无避开的机会。相信这里会成为熙耀国严密防守中的唯一漏洞。把你丢过来,是皇上的意思,也是皇后的意思。就算路上无法将你铲除,将来敌人攻打风奈,第一个死的就是二皇子。即便你侥幸不死,也会成为熙耀国的罪人,一样活不了!”   “好像这里就是我人生的终点了!”亦青抿唇一笑,“说点儿于我们有利的,我不相信你出城六天,探听的就是我最终将如何惨死,死相又将多么可怖。”
  “没错!”伏遥一笑,“风奈城眼下最棘手的问题就是没有兵。这里的兵将已经年老,皇上一直没有补充新锐,我相信这早就是皇后计划中的一部分了,所以她不可能留给你太多的兵马。但眼下,我们十分需要。”
  “怎么办?招兵买马吗?私自招兵等同造反,不等我们招够,皇都的兵马已经打过来了!”亦青摇摇头,推翻了这个想法。
  “二皇子的想法过于简单了,就算皇都同意,你也没有钱去招兵买马!”伏遥拿起桌上的筷子,无聊地拨弄起碗里的米粒,“我们不如跟皇上借!”
  “父皇?”亦青脸色一变,“他不会借给我们的。”口气笃定非常。
  “他会!而且必须借!”伏遥笃定地点了点头,“如果风奈成为他江山上的一个缺口,令敌人占领,那么熙耀国的江山很可能就要易主,你猜皇上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吗?”
  亦青还是摇头,“不,风奈短时间内不会成为别人的突破口,目前邻国的状况不是很好,连年干旱,民不聊生,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自顾不暇,怎么会来攻打我们?”
  “我说的不是邻国!”伏遥拿起筷子,在菜汁中沾了一下,然后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圈,筷子点在圈心,“我们要挑起内乱!”
  “内乱?”亦青疑惑地看着伏遥,“什么内乱?”
  “我这次去边境数日,发现风奈周围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部族,这些部族勇猛剽悍,向来不服管束,如今三三两两已经结成了同盟,如今我们需要用一点手段,使他们叛乱,让皇都派兵给我们!”伏遥说完,放下手中的筷子,松了口长气。
  “办法你也想好了?”
  “没错!”伏遥点头,“这件事能撇多干净就撇多干净,绝对不能给外人知道此事是由二皇子从中挑拨的。不如散播谣言,就说咱们这位刚过来的二皇子,要这些部族进贡粮食、玉器、金银,如果不能按时上交者,派兵讨伐!相信如此,部族必定躁动!”
  亦青点了点头,“那你有想过父皇派兵过来后,如何安抚部族众人的情绪了吗?”
  “当然!”伏遥站起身,往门口的方向走,“一切都是误会,二皇子宅心仁厚,怎么会有那样的要求呢?说不定都是太子在散播传言,恶意重伤二皇子的美名。如果一切进行得顺利,说不定……这些部族将来也会为你所用,成为你成就大事的关键一步!”说着,伏遥步履轻快地走了出去。
  亦青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桌子上那个已经干涸的圆圈。
  朋友?
  呵呵。
  【六】
  流言很快传遍部族,大家交头接耳,添油加醋,于是亦青这位二皇子就成为了淫邪、奸佞、狂妄自大的代名词。
  很快,边境部族结成同盟,决定誓死抵抗熙耀国的统治。
  又不知从哪儿传来一个消息,有人说既然已经决定叛乱,等着别人来讨伐,为什么不占据主动优势,先攻打风奈呢?毕竟风奈已经是个年久失修的老城。
  于是勇猛的部族人开始集结兵马,向风奈进发。
  在他们决定进发的前一天,亦青已经开始给皇城发求救信。他咬着笔杆,眼珠转了又转,却还是拿捏不好语气与措辞。
  再看伏遥,正在一边的椅子上坐着喝茶水,仿佛世外闲人一般,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那个不能坐以待毙的说法,也是你搞得鬼吧?”亦青握着毛笔问道。
  “嗯!”伏遥吊儿郎当地跷着二郎腿,一边点头一边说,“是不是很聪明,瞧瞧他们被我煽风点火得,已经准备集结兵马,一举攻破我们风奈了。”
  “你别高兴得太早,如果父皇不派兵给我们,我们可能就会死在这场由你亲自导演的战乱中!”亦青思前想后,开始下笔。
  信笺中口气十分紧迫,边关部族受到敌国挑拨,反抗熙耀,甚至决定率兵攻打风奈。风奈古城,军少民多,求皇都立刻派兵增援。末尾,写上亦青的大名。
  伏遥漫步贴过来,看到他写完之后,拿起信纸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不住地点头称赞,“这里写得好!这儿也不错!哎哟,这个词用得真妙!‘焦灼’真乃神来之笔啊!”
  亦青满意地刚要松口气,就见伏遥双手一用力,将那张他费尽心思的信笺撕得粉碎。
  亦青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仰起头死死盯着伏遥的脸。
  伏遥却不觉得怕,将手里的一堆碎纸丢在桌上,说道,“眼下事情紧急,哪容得你用这么多华丽辞藻,选重要的说几句就行,风奈一破,熙耀国其他城池自然岌岌可危,人人自保,怕是皇上会经历一场从未有过的动乱。告诉皇上,再不派兵,就等着提前终结熙耀国吧!”他声音突然一顿,又加了句,“何况,风奈城已经年久失修,就算这次勉强抵挡住了敌人的铁蹄,也难保下次、再下次都能如此幸运。所以求皇上送些银子给我们修缮城池!”
  亦青脸色一点点缓和,在阳光下露出和煦的微笑,“你真是大胆,我从未和父皇要求过任何事情!”执起毛笔,在纸上飞速写起。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他,若你了解,就知道此刻你的要求,大概他都会满足!”伏遥冲他一笑。
  亦青觉得他的话里藏着无限深机,但他既然不打算挑明,他也不再多问。
  窗外的阳光,明媚舒适。
  风奈难得迎来了这样一个好天气。
  这封快马急报在三天后被送到皇都。
  皇上在大殿中展开信纸,看到上面潦草的字迹和紧迫的情况。
  威严得时刻都面无表情的皇上读到最后,忍不住露出一丝笑颜,执起朱砂,在信纸的末尾写了一个“准”字。
  中夜,一月孤悬。
  亦青与伏遥各乘一骑出了风奈城。
  许是白日里的天气过好,夜间的风也明显小了很多。
  延绵万里的沙丘在月色下苍茫辽阔。
  “每次看到这样的景象,都觉得江山如画不是美言,而是真实存在的!”亦青低声说道,“风奈虽然远在边陲,但没有来过这里的人,怎么会知道这里的风景和这样的夜色?”   “所以才有人说,读万卷书,走万里路!”伏遥骑在马背上,声音也是轻飘飘的,“亦青,将来有一天你当了皇上,不要整日生活在宫廷之中,安逸的生活会腐蚀掉你的心,所以要经常出来走走,听一听百姓的心声,为民解忧,那样才真是好皇帝!”
  “呵!”亦青笑了一声,“那都是将来的事,活过眼下再说吧!”他叹了口气,好笑地继续说道,“你确定我们不是送死吗?听说边关部族的族民已经把我的名字刻在了木头人身上,扔到火堆里烧,人人提起我的名字,恨不得剜骨吃肉,喝干我的血。即便这样,你还要我亲自去和解?”
  “皇上虽然准了你的请求,但从风奈最为临近的商都城,派来的兵马最快也要七天才能到达风奈,但边关部族的人马,如果连夜行进,只要四天就能赶到。所以必须得由二皇子亲自去同部族的首领解释误会,结成同盟!”伏遥说完,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事,笑得没心没肺起来。
  “怎么?”亦青看向他。
  夜色中伏遥单薄的身子纤细羸弱,仿佛随时都会随着一阵风离开。
  伏遥听到他问,才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也许二皇子夜探敌营,凭借一己之力,化解一场战乱,保护了一城百姓安危的故事会流传千古,受后人传颂也说不定呢!”
  “胡说八道!”亦青斜了他一眼。
  【七】
  伏遥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有点不对劲儿!”
  亦青看了他一眼,“怎么?”
  “这条路我之前走过的,不是现在这种情况!”伏遥向四周看了看,“夜晚本多有野兽出没,如今却一只也没有。”
  “这有什么奇怪的?”亦青一笑,“或许它们今天集体放懒,不想出没!”
  “不!”伏遥坚定地摇了摇头,低着头皱眉思索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恍然大悟般抬起头,狠狠一鞭抽在亦青的马臀上,骏马受惊,顿时扬起四蹄,向前飞奔。
  亦青被这突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险些被甩下马背。他夹紧马腹,抓紧缰绳,刚要回头问话,一支铁箭从他的耳边射了过去。
  伏遥很快追了上来,“我太大意了,以为护送你平安入风奈城,皇城那边派出的爪牙也应该陆续撤退,没想到他们还埋伏在城外,只等着我们出城犯险!”
  “是太子!”亦青冷冷回道,“皇后和国监绝不会如此死缠烂打,唯恐事败后惹火烧身的他们会早早撤回皇都。只有太子对我嫉恨太深,留我活命,对他的将来是个不小的后患,所以他绝对不会轻易撤退!”
  “太子手中权力有限,且不说皇上对他的信任,就是皇后对他压制也颇大,他从哪里得来的兵马?更何况这些兵马又怎会对太子如此忠心?风奈城气候最为恶劣,守在城外半月,早应该消磨掉了他们的耐心才对,怎么会守株待兔这么久?”伏遥的接连几问,仿佛打开了亦青心里的锁,他忽然恍然大悟般叫道,“唯一的答案就是太子已经偷溜出宫,此刻就在这批人马当中!”
  “什么?”伏遥一惊,胯下骏马神速非常,一路西驰,烟沙弥漫,“他疯了吗?擅自出宫罪当谋反,那可是死罪!”
  亦青冷冷一笑,“他的确疯了,他等了太久,已经等不下去了!”
  利箭如羽,从背后疯狂而至。
  伏遥沉思片刻,忽然说道:“敌人人数太多,我们两个抵挡不了多久,你继续向西,一定要赶到部族去,我会引他们去有流沙的暗涌!”
  “他们不会跟你去的!就算会,也会兵分两路,我一样逃不出去,何况我并不懂得如何在沙漠中识别方向,很可能迷失在大漠中!”亦青摇了摇头。
  伏遥一笑,“不,你很会识别方向,你在马车中就知道我领着队伍兜了两个圈子,而且星星是最好的指南针,启明星就在那里!”他眼角往天空中一瞄,继续说道,“而且你太不了解我了,我从不打无把握的仗!”一边说一边飞快地伸出手,将亦青从马背上直接拉下。
  亦青连惊呼都忘了,就顺着高出的沙丘一直滚下沙谷。
  黑暗中他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伏遥来不及再看,一甩马鞭,两匹马顿时改道,向着西南方向冲去。
  【八】
  疾马狂沙的风奈城外,伏遥勒住前行的马匹时,四周已围满了马贼打扮的黑衣人,他们此行来风奈,一路艰难易险,此刻风尘仆仆,但眼中的杀意却丝毫没有被疲乏逼减。
  攥住缰绳,于高马之上越发显得瘦弱的伏遥,气场极强,风沙扬起他的战甲的一角,烈烈作响。那双美绝的妙目在刀光剑影中缓缓扫过,最终停滞在一人的脸上,“我到底还是小觑了你。”声音不急不缓,仿佛清清泉水流过磬石,灵动悦耳。
  黑色打扮的马队无一人开口说话,冰冷而嗜血地盯着伏遥,仿佛伺机而动的猛兽,随时准备冲上去咬住猎物的脖子。这一路驾马疾驰奔波而来,他们的手上染了太多的鲜血,古老的风奈城下,漫无边际的黄沙掩不住血腥刺鼻的味道。
  “我当初把你选入虎林军,就与你说过,虎林军没有败绩、逃亡和叛徒。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从一而终,不能回头,无路可退。”“叛徒”两个字伏遥说得干脆冷冽,漆黑的双眸定定地落在马队中第三排的一人的脸上。他浑身被黑色包围,只露出一双阴沉的眼。
  伏遥的声音动听非常,他却觉得刺耳,这声音在从前他听过无数次,一切都仿佛就在昨天。个子小小的伏遥第一次升为虎林军做副官的时候,众人不服他的管教,纷纷逃训,想让他难堪,从而知难而退。然而等他们疯狂了一整天归来后,他在落日下命众人赶到校场,然后在血染的天空下指着众人说:“虎林军里的人都是英雄,所以别做那些龌龊的事情令我觉得你们不配进入虎林军。现在,我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们谁能打败我,我立刻退出虎林军。”声音长久的一顿,忽地拔高,“你们谁能打败我!”坚定的眼神带着无比的骄傲,令人仰视。
  谁能……那日于天下精选的精英,不论个头,还是武艺都有强他许多的,但却没人像他那样不怕死,即便因车轮战体力不支,奄奄一息,也终究戳着长剑立在人前。那样的气势震慑住了众人。
  从而……再没有人敢对他指指点点,大家慢慢在后来的接触中,对他了解、佩服,以至于忠心耿耿,以死效忠……   但刚才他说……叛徒,轻念那两个字,那一直沉思的黑衣人轻夹马腹,马儿向前走了几步,才停在伏遥跟前。
  拉下脸上的面罩,被风沙吹得苍老的少年道:“老大,我不是叛徒……”
  看着跟了自己几年的十四,伏遥忽然一笑,“你真是令我大开眼界,我自认为小心谨慎,且不说虎林军的人,便是这次陪我执行护送二皇子任务的一百七十四人,我也细细调查过底细。你身份干净,背景清晰,表面上看一点问题都没有。但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可疑。所以我对你一路小心提防,我本以为你是皇后的人,但好像是我猜错了。”
  “我是太子的人,七岁时被太子自人市买回,在太子私府的东校场被养大,直至七年前进入虎林军。”十四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遥远而陌生,声音冷漠异常,仿佛在讲述别人的事情。
  伏遥看着他的表情,心知一个少年在人市如畜生般被人挑拣的心酸,他淡淡侧首,不再看他,声音也变了,“从前倒是小觑了太子。也对,同生帝王家,哪个能天真懵懂一辈子?”
  “老大,这一路你都明白,明白我是外人,所以从不与我说实话,我不怪你,我们各为其主,如今太子要二皇子死,成就一生大事。我身为奴仆,必要为太子护航,你带我三年,我这一生很少信服谁,却尊你一声老大,所以今夜,我不为难你,只要你打败我们所有人,我放你走。”
  “好,那就让我看看你们的本事吧。”伏遥挑眉,拔出长剑,月光下长发飘扬,宛若天神。
  他身材娇小,不够魁梧,但足够拿起一把剑。
  他瘦小单薄,却足以拥有比足天下的胸怀。
  他一声吆喝,长剑划破了无边的夜色。
  十四一直都记得那夜,风奈城外的那晚,嘶吼,搏杀,喷溅的鲜血,直至那瘦小的人带着满身的伤仍倔强地挺立在他跟前,寂静的夜才有了回声:“虎林军再没有你,我会上报你已战死。”
  到最后一刻,还在为他细细打算。
  好像也只有他,才能懂得他的无奈。少年失去父母庇佑,仿若浮萍般在尘世流荡,在人市由人买走,从此身不由己……他的一生,好像从没有什么事情是自己能够做主的。别人常常挂在嘴边的自由,于他来说,是最最奢侈的向往。
  只有他能懂!伏遥……真不枉这些年,我一直默默追随在你的身后,叫你一声老大。你可知?我有多少次可以在你的饭菜里下毒,可以在你酣然入睡后用冰冷的匕首抹过你的脖颈……从此把太子当权路上极有可能成为最大隐患的绊脚石除去。
  然而,我都没有。
  可命运好像一直在作怪,最终让我们成为了敌人。
  “战死,我配吗?”他的脸上溅满了血珠,仿若妖艳的花朵开在了唇边。“我好像是一只傀儡,冥冥中一直有很多的线,细细密密地交织成了我的一生。而线的那一头,一直都在别人的手上操纵,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自己做主过。”败在伏遥手下的十四渐渐失了力气,眼神变得落寞而温柔,苍茫的月色孤独地笼罩在他的肩头,将那条萧索的影子拉出好长。
  夜风鼓动着伏遥的长发,他能清晰地听到剑尖上的血珠一颗颗落入沙丘。
  十四仿佛累极了,他忽然笑笑,冷刃抵在自己的喉头,缓缓地闭上了眼。
  用力斩下的一瞬,血光飞溅而上,他手中的刀远远地飞了出去。伏遥手中的剑落在他的肩上,“我跟你说过,虎林军的人,唯一的死法……只有……战死!”后面的话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看着十四空洞的双眼,那颗原本以为硬到没有温度的心还是不可抑制地跳错了一拍。幽幽叹了口气,他缓缓放下手中的剑,“你为什么要回来?那天我明明说过,如果能够活着离开,可以选择卸甲归田,你为什么不走?你说你一生都由别人操控,那么我让你重新选择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自己选择?”
  话音刚落,远处地上的一具尸体忽然跳起,胸口足以致命的伤口还在流着汩汩的鲜血,他咬着牙,决绝地将手中的小弩对准了伏遥的胸口,缀满了剧毒的袖箭光速一般地射向伏遥。
  没有任何躲避的机会,伏遥在那一刻,仿佛听到了死神妖媚的歌声。
  然而他并不觉得痛,十四的身子已经挡在他的身前,袖箭几乎全部没入胸口。垂死的黑衣人怒喝了一声,挣扎着提剑而起,狠狠刺了上来,竟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伏遥一手托住十四的腰,一手飞快抓起自己的剑划过黑衣人的手腕。
  噗——黑衣人的手腕被齐根切断,但长剑却依旧穿过了十四的身体,没入了伏遥的肩胛,黑衣人带着满足的笑容软软地倒在地上。
  十四好像再也坚持不住,软软地将头靠在了伏遥的肩头。伏遥的长发在风中舞动,细腻的发丝轻柔地抚过十四坚挺的鼻梁。十四喘了几口长气,身体渐渐软了下来,安静地注视着伏遥,“老大……老大……”一声声的呼唤,仿佛身边的人随时都要离开的模样。
  “我在!”
  十四好像放了心,嘴角浮上幸福的笑容,“老大,你说我没有自己选择……不,我选择了。我选择了留下,我想留在你身边。就像今天我选择了死……这也是我的选择!我终于为自己做了一回主,好像从来都没有这样轻松过……”
  伏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值得吗?”
  “嗯!”十四坚定点了点头,“老大……我有件事情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他忽然坏坏地笑起来,“我知道你的秘密!”
  伏遥一愣,“你怎么会?”
  “我不会告诉你,我要让你一辈子都记得我,不会忘记我,你要记得有一个叫十四的人,为了你而死。他知道你的小秘密,但没有告诉你,剩下的时光,你要好好地找答案哦……”声音越来越弱,十四的眼睛缓缓地闭上,然后这个历来投机耍滑的小子,暗黑色的血从嘴角缓缓流出,却还在坚持,“老大,好像还有件更重要的事……太子会在西陲的暗沙带诛杀二皇子,你快去吧。”
  没有哭泣,没有回头,十四闭上眼睛后,伏遥转身,带着满背的鲜血驾马往西陲赶去。这些年,为了皇位争夺,已经死了太多的人,有的人该死,有的人不该死,但无一例外,每个死掉的人都影响了太多人的命运,闭上眼睛,感受风沙在脸上拍打的疼,泪却怎么都流不出,干涩的眼前尽是年少时,父亲抱他在怀中,指着皇朝的万里江山对他说:“这是熙耀的江山,遥儿长大,一定要和父亲一样,做个镇守边关的将领,明白吗?”   明白吗,他不明白,他伏家忠心为主,凭什么太子一句话就要诛杀他满门,凭什么?就凭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吗,就凭他会在之后成为这大地的王者吗,不,他不会让那样的人登上江山之王,主宰万民的荣耀,永远不会。双脚大力夹击马腹,暗夜中,瘦小的人影没入黑夜里。
  再见太子,亦青并不意外。但背景从幽静绝美的深宫改为苍茫神秘的大漠边境,却多少令他有些意外。
  双手抱拳,如在宫中一般,他对长兄行礼,“太子安好。”
  “亦青,风奈的景色如此好,一望无垠的黄沙大漠,尽是气势磅礴,葬在这里,也能圆你这一生追逐自由的梦想。”太子近乎妖媚的容颜淡淡侧首,仿佛在谈论一件简单不过的事情。
  “风奈风景很好,我也很喜欢。”亦青笑着向四周看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亦青,直到现在或是无尽的未来,我都把你当作自己此生最大的对手来尊重,即便是你死后。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依然处事冷静,淡然。对你……我衷心佩服。不要怪我手段激烈,生在帝王家,实在有很多无可奈何。”即便身在大漠,即便为诛杀亲弟而来,太子仍旧美好如天上的明月,一尘不染,高高在上。
  月色下,太子取出匕首,递给亦青:“我们虽不亲近,但好歹也算是兄弟,我不想让你死在别人的手里,这对你是一种侮辱,所以……你自己了断吧。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荣耀。”
  接过那把错金的匕首,亦青记起了十多年前,那时母亲还在,太子长他三岁,得尽父皇之宠,就连这把要传位之时才能传于皇子的错金刃,父皇也在太子十岁那年就赏赐给了他。仿佛在昭告世人,熙耀的天下,注定是也只能是他的。
  双手抚着刃上的花纹,再看眼前的黑衣护卫与太子,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只是为什么突然很想见伏遥,那个瘦小,却气势十足,想凭借一己之力助他登上帝位,第一个与他说,要与他成为朋友的家伙,伏遥一路为他历经磨难,这么死去会不会太对不起他?
  想到这里,耳边传来细碎的马蹄声,似就在不远的地方向他奔来,那声音,犹如风奈东方隐隐冒出的日光。像是希望一样照亮了他阴暗了多年的心,父皇发配他来边陲,长兄太子想要他性命,就连唯一的母妃也在皇权争霸中惨死,舍他而去,但伏遥却没有,他那个单薄的身体,好像充满了力量,即便伤痕累累,依旧在月色下越奔越近。
  他来了。
  这一瞬,他活下去的希望与伏遥一同到来,母妃的话语忽然在耳边响起:“亦青,你要好好吃饭,好好活下去,无论什么时候,面对什么困难,我都要你……活着!”
  活着。这两个字在脑海闪过的一瞬,他身子飞快地贴近太子的身侧,在所有人都还在惊呆于一身血迹的伏遥出现时,他已经将错金刃贴到了太子的颈项。
  太子面色淡淡,一点都不觉得惊慌,仿佛眼前的局面已在他预料之中。当策马而来力竭的伏遥跌下马的那一瞬间,黑衣人挥舞着刀剑围住伏遥,却听到他们的主子声音淡漠地说道:“别动他,没看到二皇子殿下的匕首在我脖子上吗?”
  黑衣人中有人怒叫道:“狗胆的亦青,你竟敢犯上!”
  亦青却不生气,他认真看着沙地上的伏遥,关心问道:“怎么样?还撑得住吗?”
  太子的白衣在月光下宛若秋霜,寒冷刺骨,“亦青,别再执着了,你输了。就算你此刻杀了我,也不会改变什么。让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一夜,注定是你和伏遥的末日。凭你们的力量,你认为能敌得过这上千的兵马吗?而你杀了我,会令熙耀国同时失去两位皇子,父皇已年老,你想让熙耀国易主换姓吗?”
  亦青的心,一点点冷了下去。
  身上的剑伤疼得入骨,血浸湿了战袍战甲,但听到太子的话后,伏遥却笑了,他用尽全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太子真是心思缜密,死到临头,还能想得这么周全,真是令人佩服!”
  太子闻声瞥了伏遥一眼,脸色淡漠地说道:“我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声音一顿,眉头微微一皱,“我很好奇,按照常理来说,我位至太子,比亦青不知高贵了多少,你对他恭敬有礼,但面对我时,眼睛里却尽是杀之而后快的仇恨,为什么?”
  “高贵?”伏遥似乎没听到太子后面的问话,只是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脸色惨白地笑道,“太子刚才说今天是我们的末日,我们逃不过你这些虾兵蟹将,是不是?”
  太子微微一笑,虽没有回答,但表情中却肯定了答案。
  伏遥鄙夷地笑了一下,“那么请太子转头看看!”
  其时天色渐亮,东方曙光破晓,太子在漫不经心转头的一瞬,彻底呆住。青旗如云,白盾如云,三军列阵,整齐有序。父皇拨给风奈的兵马竟然提前到来,再向西方看,边关各族的旗帜在风中飞扬,剽悍的勇者骑着大马,流转于周身的杀意令人丧胆。
  太子的脸色一白,“怎么会?”
  伏遥撇撇嘴,“你以为……皇上真的想要你当太子?”
  晨曦中太子的人马缓缓放下手中的武器,缓缓蹲下身子,彻底投降,太子冷冷地看着伏遥,“你料定我会来?”
  “不然,有什么机会,能让事事小心的太子心甘情愿地暴露在我们面前?”伏遥冷漠一笑,“如今,你不妨回想一下,当日皇上传我去内殿,要求我护送二皇子到达风奈时,都说了些什么!”
  好像完全不需要解释,太子在那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伏遥的体力在一点点流逝,他心里想,和聪明人打交道的感觉,还真是不错。然后身子慢慢地向后倾倒,就此失去了意识。
  伏遥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七日后了,身上的伤口包裹严实,刺鼻的中药味令他难受至极。他忽然一惊,猛然坐起,牵动伤口,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刚刚进门的御医吓了一跳,“伏副官,可好些了吗?”
  伏遥看向他,“是谁帮我包扎的?”
  年长的御医脸色一红,“是老夫!”
  伏遥咬着牙,“你告诉别人了吗?”
  “当然没有!”
  伏遥点点头,“二皇子也不知道吗?”   老御医点头,“是,先前还踌躇着要不要去通禀,结果皇都那边催二皇子归京的信如雪花一般传入风奈,二皇子只能无奈地复命,临走前还细细嘱咐我好好照顾你。”
  “很好!”伏遥满足地笑了笑。
  【九】
  他随着太监的脚步进入父皇所居的偏殿。
  灯火莹然,一室温暖。
  边陲的风沙走石,好像已经离他很遥远。眼角瞥向角落,他见到面如土色的皇后跪在那里,垂着头,瞧不见表情。
  她已经败了,从太子惨败的那一刻,她就再也没有任何赢的希望。
  衰老的皇帝缓缓睁开眼,看到亦青,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到他跟前去。亦青漫步上前,低声叫道:“父皇!”
  “嗯!”皇帝点点头,勉强坐起身子,“你回来了?”
  “是!”
  “很好!”皇帝似乎很是欣慰,“你做得很好,我很满意!”一边说,一边抓起亦青的手,“不要怪我,我没有其他办法。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我不能让你留在后宫受人迫害。不然也许有一天,你也会像你那可怜的母妃一样,惨死后我才得到消息,一切晚矣。所以,我要在你活着的时候送你出宫,保你平安!”
  听到他的话,皇后突然笑起来,“皇上运筹帷幄,真是高明,难怪皇上会选风奈这条路,看似抹杀了二皇子所有的退路,其实皇上留给他无限希望与后路呢!”
  “不错!”皇上冷冷瞥了她一眼,“风奈虽然偏远,气候恶劣,但谁说这不是天然的屏障呢?如果我要他去织雪城,要他去商都城,没有风沙走石,没有会让你随时迷路的沙漠,也许亦青早就死在半路上了。更何况,风奈城池老化,兵少民多,有太多弱点。但这些弱点放到亦青的身上,就变成无限的优势。若不是这样,我怎么派兵给他?我怎么提供银两给他?”
  “皇上早就选定亦青作为接班人了?这么多年处心积虑,为的又是什么呢?”皇后不解地抬起头,原本姣好的面容如今似乎苍老了几十岁。
  皇帝喘了两口长气,加重了声音说道:“为的是能让我的江山,传到我的子嗣身上!”
  “可太子也是您的儿子呀!”皇后厉声叫道。
  “没错!”皇帝点了点头,“但他太强势了,有强势的母亲和外舅,如果把江山给他,相当于给了你们家,这是我绝不能容忍的。所以,早在太子出生的那一日,我就已经计划着今天了!”
  皇后颓败地瞪着皇上,“所以,这么多年,皇上一直都躲在暗处看臣妾的笑话呢?”
  皇上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你嫁给我的那一天,曾经说过你会抛弃母家的荣誉,只做我的妻子。但你,并没有做到!”声音一顿,带着无限疲惫,“不过,我会给你一个机会。我会让你为我陪葬……”
  皇后脸色巨变,苍白得仿若一张白纸。
  皇上拉过亦青的手,“你要记住我今天的话,宫廷是最黑暗的地方,再单纯的一个人进入这样的地方,也会如同一匹上好白绢落入染缸,最终沾染上其他的颜色。而作为一个皇者,注定是孤独而寂寞的,不要妄想谁能理解你,懂你。不会有这样的人,你只能自己懂你自己。”
  那天,亦青一个人踏出了父皇的寝殿。
  他脑海中不断盘旋着父皇的话。
  这样的一个染缸,他不能让伏遥留下。他是鸿鹄,应该有更大的作为。不必生活在朝堂,整日苦苦算计。他应该有更好的未来,更好的天空。
  他应该让他离开。因为他是他,这一生,唯一的一个朋友。
  三日后,皇帝驾崩,二皇子亦青奉遗诏登基。五日后,伤势逐渐好转的伏遥收到了圣旨,亦青赶他离开。
  永远不准再踏足熙耀国的土地。
  他冷静地跪倒接旨,然后一脸笑意地妥帖收藏好。
  很多人都笑他竹篮打水,空忙活了一场。
  但他们都不知道,伏遥从一开始,就想得到今天的一切。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皇后为先皇陪葬,太子被一生囚禁冷宫,因不想受辱,悬梁自尽。
  一切的结果,都很好。
  于是他收拾行李,一个人孤独地迎着夕阳,一路西行。
  后人提到伏遥,大多只说他升入虎林军后的那短暂几年,宛若昙花一现,之后在熙耀国,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只是民间不断地传颂着他短暂而精彩的一瞬。他智计绝谋,曾护送当今天子平安到达风奈,他运筹帷幄,将太子骗出宫中……
  然而,后来,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伏遥,就这样在世间消失。
  【十】
  传信使在第六天回到皇都,向亦青复命,他当时正在批阅奏折,听到回话,一个人愣了很久。
  伏遥没有只言片语给他,没有。
  是误会了吗?误会他以为他知道太多,又不忍心杀他,所以才这样决绝地赶走他?他其实应该是属于荣誉的,他帮了自己太多的忙,给了自己太多的希望,如果不是他没有舍弃自己,也许自己早就在太子出现的一瞬,用错金刃割断了自己所有的荣耀。
  伏遥,不要怪我,我只是想让你拥有更好的天空。你一定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总是想到你,想到你瘦小单薄却蕴含无数力量的背影,想到你每一个微笑和眼神。
  这种感觉很奇怪,对一个男人,仿佛产生了一种心动的感觉。
  甩了甩头,亦青的脸色丝毫未变,看着传信使道:“下去吧!”
  “是!”传信使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回禀道,“皇上,伏副官接到圣旨后,笑了一下,好像很……心满意足的样子!”
  心满意足?
  亦青好奇地眨了一下眼,然后挥了挥手。空荡的房间很容易让人冷静思考,伏遥为什么会心满意足?难道这原本就是他计划之一?他根本不想要所谓的荣誉,原本就打算在他斗倒太子登基为帝后飘然远去,那么他又为什么要帮他?不为功名利禄?
  他忽然想起,之前伏遥要自己帮他一个忙。是什么忙?伏遥这次没有说,难道是他已经帮完了?
  问题太多,却没有答案,亦青想了很久,立刻传人过来,调去伏遥的背景资料。但资料却很简单,只有他升入虎林军后的寥寥数笔。   亦青叹了口气,叫道:“去把熙耀国所有伏姓的典籍送来!”
  这一个工作非常巨大,在不眠不休几日几夜后,亦青的视线终于落到了一个名字上。
  伏瑶,边陲风奈伏田的女儿。
  伏田这个名字他知道,也记得。几年前太子的手下在风奈调戏女子被伏田撞见,当即斩杀。太子记恨,于是寻了个理由,将伏田抓起,严刑拷打了几日。后来太子就忘了此事,伏田也死在了狱中。
  伏遥,你是伏瑶吗?
  是吗?
  【终曲】
  落日熔金,惨淡的光芒笼罩在皇都的上空。
  金色的云彩仿若华丽的锦缎,在远方的天空中交织成美好的图画。
  他站在皇城的最高点,目光落到远处的一个点上。
  如今,他终于登高极位,他终于在无数臣民的山呼中,登上了那个等了太久,盼了太久的位置。
  可是,他永远地失去了她。
  伏瑶,伏瑶……扶摇直上九万里。直到这一刻,他仍不后悔,不后悔那样决绝地将她推出了自己的世界。
  因为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是多么阴暗,多么可怕。数不尽的筹谋算计,猜不透的复杂人心。她应该有更好的世界。所以他甘愿独自一人背负所有的黑暗丑陋,留给她更纯净的天空。这也许是爱她,最好的方式。
  所以,这也许是冥冥中,属于他们最好、最妥善的结局。
  伏瑶,如果有来生,我不投生在帝王家,你也不必背负血海深仇,我们都那么平常,平凡。然后任时光让我们早早地相遇。幸福地过完这一生。
  但求,如此。
  此刻的湘江江面平静无波,乘船的老汉缓缓将竹排划向前方。
  竹排的最前方站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少女,乌黑的发丝仿若锦缎,她脸色平静地看着眼前的江面,一脸自在。
  仿佛阅尽千帆后的平静自得。
  于是年过古稀的船夫忍不住问:“姑娘,你在看什么呢?”
  “在看江水!”少女回答道。
  老汉忍不住笑出声,“江水有什么好看,都是一个样子!”
  少女没有答话,只是笑意却更深了。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并不同别人的脱口而出,眼前的少女沉思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伏瑶,我叫……伏瑶。是欲将心事付瑶琴的瑶。”
  水波流动,一排白鹭从林中飞出,缓缓迎着夕阳飞去。
  最终,化为一排黑点。
  创作谈
  牛小掰:好啦好啦,大家安静一下,本次熙耀国境半日顶尖豪华游正式出发啦(掌声)。作为资深导游的小牛要在这里向大家介绍一下(大家可以叫我牛导,意思是牛B哄哄的导游),我们此次出行的目的地是(……)随心所欲,走哪算哪(什么情况?)正所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大家可以把全部的信任都放到我身上,跟随我的脚步,一起……迷路……
  众人:退钱!退钱!
  牛小掰(转头):不要吵,不要闹!下面让我们的男主角亦青同学为大家介绍一下车窗外面的风景。
  亦青(冷漠):开车的时候请不要和司机交流。(因为男主过度苦逼而生闷气)
  牛小掰:你赶个马车牛什么?好吧!跟随着马车的脚步,我们下面将要参观的景点是织雪城,城主连风同学已经准备好接待我们了!这个景点属于自费景点,请大家准备好零花钱,认准《男生女生》6期月末《醉仙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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