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真老板”杜东 天真的开拓者

来源 :智族GQ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ankang199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流量的考验——在咖啡馆落座不久,丁真的老板杜冬接到消息,下午直播的一位主持人不来了。他嘴里念叨,“一定要挺住。一定要挺住。熬过去。熬过去。”
  4个小时后,丁真珍珠要在“抽烟事件”后首次直播。几天前,他在房间抽电子烟的视频经翻拍后曝光,成为“出圈”后的首次大危机,“淳朴人设崩了”,“眼神不纯真了”,人们的美好想象被打破了。杜冬希望找到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地方来化解这场危机,直播原先定在熊猫基地,对方因环境原因婉拒,成都博物馆答应安排一场。
  在博物馆四层民俗展区,杜冬觉得可以直面讲讲这个事,“但不能讲太深,要我来说,就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他想了个他概念里的通俗版本,借川菜历史讲讲“吃辣其实是一种选择”,引出“抽烟是一种选择”。这位《发条橙》的译者想,选择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
  距离直播还有一小时,博物馆二层会议室里人声嘈杂,俨然一个风暴中心。
  “等到最后互动环节,您或者你们团队里的谁出来,告诉大家,我们坦然地认这个事。”来自四川官媒的主持人听到要回应,提出流程建议。
  “我个人觉得第三方比较合适,我们一讲就是官方立场承认错误了。”杜冬接话。
  旅投公司董事长张玺穿着一身颜色鲜亮的羽绒服走进会议室,圆滚滚的像一只橙子。团队里有人说,“问一下这个事你怎么看,丁真就说,我意识到自己错了,以后我再不会做这种错误的……”
  话没听完,杜冬急了,热得冒汗,他拉开标志性的蓝色摇粒绒衫。“你到现在还没过这一关,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抽烟本身是没有错的。你揪着抽烟不放我觉得是有问题的。”他提出他的策划方案,不用硬回应,但可以结合展区讲个道理。“我们觉得川菜一直都是辣的,但其实到民国初年四川才开始吃辣……很多事隋也都是个人选择自由。”
  张玺有点儿被说服,顺势补充,“还是要说清楚,孩子没见过这个东西,一时新鲜。”

  “不要无限地拉伸。没见过、没听过,那将来呢,他不成长吗?”杜冬反驳。
  副总高小平圆场收尾,“我们最后重申一下,吸烟有害健康。我们都在成长,都要规范自己的行为。谢谢大家的关心。”他双手合十,脸上露出两个梨窝,和善得像一尊小弥勒佛。
  杜冬抱起电脑准备找个安静的角落写文案。刚打开Word文档,博物馆的肖部长就冲了进来。她在电话里听到要回应,“吓得飞车过来”,“千万回应不得,否则就不能在我们成博做了。”她扶着桌子足足喘了5分钟,揉着胸口说必须要重申一下立场,“我们是以博物馆的切入口去连接的,成博有培养新人的社会责任,丁真以讲解员身份来交流学习。这样我们才立得住,而不是为任何网红背书。”
  肖部长感慨昨晚和馆长讨论许久,此时行事微妙复杂。“不做,成博没有气魄;做,可能有舆论风险。以什么立场做,话怎么说,那个分寸感,真的是多一分,少一分,你都可能被骂。”
  椭圆长桌中间似乎有一张透明屏障,隔绝出两个世界。另一侧,丁真被团队包围着,手上拨弄着新奇的摄像设备,露出了和那支红遍全网的7秒视频里一模一样的笑容。没人知道他听懂了多少,又是否在观察这多方角色的博弈。这名处于风暴中心的19岁男孩刚结束一上午的物料拍摄,啃了两个汉堡,来之前在车上睡着了,在后座發出鼾声。
  杜冬端来一杯拿铁,“困的话,可以喝一下提提精神。”丁真把小小的脸埋在咖啡怀里。
  “我没有见过比这更复杂的情况。”杜冬曾和我说。他之前是个作家,现在是上任两年的国企老总、顶流的“经纪人”,清楚丁真所面临的处境:“这是一个纯素人出身,国有企业收编,汉语都讲不太好,没有作品,又要靠颜值,还要带文化旅游的网红。”“险恶的事情多,这就像一个小孩在黑暗森林里面走啊。”他比画着动作。这还只是在表层,都没走到森林深处。
  丁真在成博的直播从一层的动物标本展开始,他一路走过非洲狮、斑鬣狗、郊狼与美洲獾,但并未作停留,重点讲解了历史上第一副春联、马的雕刻、说唱陶俑……在互动环节,丁真突出了他的动手能力,写了新年“福”,给文物模型涂了色——杜冬全程未对丁真施加一句压力,也没有提点他要怎样表现,但这是他提前摸清动线,筛选出的适合丁真参与的活动。这一天,几个足球场大的博物馆,杜冬从一层到六层上下跑了好几趟。
  回应最终被否决了。开播前,平台屏蔽了相关词汇,但忘记了还有emoji符号,刚开始时有一排排小烟头飘过。但屏幕之外,真实的博物馆门口,很多粉丝等待着丁真,天空下起小雨。
  直播结束前几分钟,那位临时退出的主持人出现了,他在镜头前说,希望陪丁真一起经历流量的考验,希望他越来越强大。而杜冬在直播镜头的角落里,在丁真背后一团团紧张的人群中——他真的在看文物。
  危机中的开悟——回北京过春节的航班上,杜冬托我帮他介绍几个研究粉丝文化的学者、粉丝。之前去熊猫基地,工作人员告诉他,有人打电话问,你们怎么回事,我家萌萌都瘦了,脚还有点儿脏。他大为震惊,发现连熊猫都有粉圈。
  丁真走红后,杜冬每天收到五六百条私信,“小孩后脑勺拍圆了,小孩后脑勺又拍方了,很多这种莫名其妙的话。”面对追到理塘、痛哭流涕的粉丝,他摆摆手,迷惑又懊恼:“他根本不知道你是谁。”粉丝截他的图做成表情包,写上“反矫达人老baby”。   那会儿杜冬不用抖音,日常阅读巴别尔,工作完一天,入睡靠听印度宗教史和拜占庭军事史。他做梦也想不到,几个月后,一旦空闲下来,他就会在丁真的微博超话、豆瓣小组之间来回切换,还总忍不住跟人分享,“我今天又看到一个超好玩的”。杜冬甚至有了自己的超话,“老年棋社风”。
  我约上一位“德云女孩”一起聊聊。一见面,杜冬求知欲爆棚,“先讲讲你是怎么接触这个圈子的?”“一个正常的经纪公司,一个刚出道的艺人,公司会怎么运营粉丝圈?可以详细展开。”“不过丁真,他不一样,他很特殊……”
  对方一锤定音:不是你想不想踏入,也甭管你多么特殊,你有流量,你就已经进入了粉圈。杜冬拍手,“太对了,我发现这个事了,这不是你能控制的,它自己就形成了。”
  他从粉圈结构、后援会组织,一直延展问到粉丝福利。“我听懂了,为什么之前丁真在博物馆合影会被骂,一是对他本人的消耗,二是这种做法实际在破坏粉圈规矩。”他恍然大晤,这不是一个爱好者团体,某种程度上它是一个权力结构,粉丝认为自己有权决定他的未来。
  很快他把粉圈和自己熟悉的宗教史联系起来,从手机里搜出一张图,一一对应宗派和人物,“这是郭德纲,这是岳云鹏,这是粉头,这是事业粉……”他说自己终于开悟了,整个晚上大概惊呼了几十次“太好玩了”。对面的女孩一脸木然,接连问我,他怎么了?
  杜冬声音沙哑,语速极决,思维跳脱,好像知道别人听不清似的,总是辅以夸张的肢体动作,摊手、耸肩,时不时夹两句外语,有时候看着他讲话就像观摩一出独角戏。每当他和丁真觉得“有必要跟彼此聊聊天”,丁真就一下子被拉入汉语十级的听力考试现场,“杜老师你说太快了,我听不懂,你再说一下”,丁真像小机器人一样一字一顿地回复他。

  他也会有一种“上帝视角”的全局心态:各级政府部门、互联网大厂、粉丝、广旅机构等多方力量“全都搅进来了”,但也因此形成了制衡与透明——“大伙儿全部到大厅里来,你可以不做事,但是干坏事,对不起,谁也干不了,所有人在被所有人看。当然,但是干坏事,对不起,谁也干不了,所有人在被所有人看。当然,也没人希望干坏事。”

  春节期间,丁真“出圈”一百天,热度与增势趋缓,粉丝有点儿失望,“以前弹幕多到看不见脸,现在不用暂停都能看见了”。粉圈随之严重撕裂,一部分希望他脱离国企和地方,组建专业的经纪团队,迅速变现或发展演艺事业;更大一部分则拥护他的国企身份,希望他在保护之下学习和成长,与喧嚣复杂的娱乐圈保持距离。于是,杜冬在一个超话里被称为“杜爸爸”“杜老师”,颇有威望;在另外一个超话被喊作“理塘三劫”之一,是吸血鬼的代名词,还有人不断@相关机构,向上举报,话术类似“一个牧民小孩正在被国企的坏人欺负”。
  而以此为前提,杜冬需要在一个薛定谔状态里,把握自己是否为丁真的经纪人。隔几天他就会收到指令“你们先不要管了”,但也暂时无人具体负责丁真的工作。他只能“一边躺平,一边继续干活,同时沮丧着”。某种程度上他也理解,地方对粉圈和互联网传播陌生而担忧,希望丁真“不要昙花一现”,但首先要保证他“不再有舆论风险”。
  有时候他自我反思,“我们的不专业真是人尽皆知”,他策划拍摄的照片反馈不好,“还是得女生来做,我的审美太直男了”;他去MCN机构取经,回来羡慕极了,“一个比他名气小得多的网红都能养40人的团队”。而那时他们连发型师都没有,他得会议中间打电话,再三嘱咐员工,今天拍摄之前你一定记得给丁真抓抓头发啊。
  他也会有一种“上帝视角”的全局心态:各级政府部门、互联网大厂、粉丝、文旅机构等多方力量“全都搅进来了”,但也因此形成了制衡与透明——“大伙儿全部到大厅里来,你可以不做事,但是干坏事,对不起,谁也干不了,所有人在被所有人看。当然,也没人希望干坏事。”
  我们还一起拜访了一位研究偶像工业的学者。学者分析,丁真走红的节点十分有趣,在选秀淡季,在人们对偶像工业的某些既定选拔、打投模式產生反感之时,在女性议题的讨论如火如荼的当下,他的形象符合大众对异域美少年的想象,他也从未经过资本的再生产。“你可以强调他和自然的关系,跟藏区的风物、与人的联结。这是他的生命力所在。”“或许丁真也可以成为一个学习向的主播,通过这种方式营造和粉丝的互动关系,一起陪他走下去。”
  这和杜冬的想法不谋而合。他在藏地从事内容和文旅工作十多年,从策划者的角度,丁真的出现,令他如获至宝。2020年11月13日,当好几个人同时给杜冬发微信,你们理塘在抖音上出了个红人,他让几个员工带上五千块现金接丁真来县里拍片子,“我当时觉得可能已经被人签走了,但拿现金的肯定少,这招对理塘有用。”员工到了发现丁真刚放牛回来,他们是第一家来的。杜冬连夜给县里的领导写信,列了几大潜在风险和签约意义,“将给旅游带来不可估量的价值”,他在这句话后面加括号,里面写,“虽然这么说对一个孩子不好”。
  在他看来,藏地文化符号已空白多年,或者说陈旧已久,而丁真的成名恰恰剥离了藏族的固有符号——他不是传统康巴汉子的形象,人们的第一反应是“甜野男孩”。而之后的传播又说明,地方的固有印象也会更新迭代。杜冬说,如果有一天丁真能让藏地文化和旅游具有一种时尚感,而不总是那样神圣与死板,“真是让我再干10年也愿意”。
  不过在丁真成名之后,地方性又开始发酵——他可不可以不穿藏装,他的时装照如何发布,他和地方是怎样的关系,他能不能成立工作室聘请专业团队等等,都曾是围困杜冬的问题。
  第一次见面时,杜冬推荐我看一篇关于丁真的文章,其中写道,“当他和地方的精准扶贫联系在一起,就不再是一个流行文化的资本选择的结果,他成了一个主流文化的国家选择的结果。”作者是北大社会学系的老师张帆,她的另一个身份是杜冬的妻子。
  过年期间,在丁真一次藏戏主题的直播后,我见到了张帆。她曾做过两年关于藏戏的田野调查,却对这次的直播策划并不买账。她对杜冬说,“你知识分子的包袱放一放。”“你不能是一个爸爸的心态,你要把自己当20岁。”“追星是追什么?是我对他无意义的日常都产生了好奇。”   实际上,这种“无意义的日常”已经在理塘构建了一个“丁真宇宙”,王友梅(谐音“网友们”,丁真粉丝昵称)把下则通村的生活当情景喜剧一样追:胡波拍摄丁真的那条小路被称为“星光大道”,是打卡胜地,有人会买上一盒同款泡面;丁真的舅舅像“疯了的郑伊健”,丁真身边的小伙伴有恩珠、公主、可乐等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昵称、个性、故事线;经常教丁真打鼓的被称为“蛋糕人”——因为他在古镇入口处开了一家蛋糕店。杜冬和高小平则是“杜爸高妈老两口”。除此之外,丁真还有两只小马一头“真”牛,他还很害怕村里的恶犬花花。如果你飞越横断山脉,来到4000米海拔的理塘,你不一定能如愿以偿地见到丁真,但你能很容易偶遇他们。
  后来杜冬想,今年的古镇旅游或许可以开发一个包含这些丁真周边NPC(非玩家角色)的剧本杀,大家来了边逛边玩。而下次直播,就让丁真和小伙伴们一起做游戏,“像综艺里那样”。
  天气逐渐转暖,高原的冰雪融化就像埋在胸腔里嘀嗒嘀嗒的倒计时器,等旅游旺季到来,理塘将如临大考。杜冬曾比喻,丁真就像“啪”一个大大的超新星照亮天空,理塘汲取了百分之一的能量,够用好几年,可他担心理塘要被这道光“烤焦了”:一个只有4000多张床位的小城如何承载涌入的游客?会不会酿成巨大的旅游危机?
  “对古镇来说,抓住机会,你是理塘模式,能为十八线县城提供某种样本;做砸了,也是一个有意思的教训。对我个人来说倒还好,但如果旅游没做好,有一天理塘人民觉得在古镇里搞文化旅游这条路走不通,那我是要承担责任的。”杜冬说。
  他即将进入旅投公司总经理任期的最后一年。
  康巴情书与理塘“果赤”——飞机停留在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机场稻城亚丁。杜冬摆手示意我放缓脚步以防缺氧。廊桥走道上,人人都像刚刚探出太空舱,杜冬悄声对我说,要切换至20世纪90年代的效率了。
  司机土登已在门外等候。土登高大壮硕,一张笑憨憨的脸犹如圣光笼罩。他是曾经的藏医、还俗和尚,业余时间倒腾二手车,现在唯一要紧的职务是丁真的助理,正被几位举着手机直播的王友梅团团围住。
  2007年,还是上海白领的杜冬第一次来理塘,在赛马节上对康巴姑娘曲西一见钟情,“我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就觉得整条河流都在她的目光里闪烁。”几年间他多次穿越中国腹地,为她做了许多“痴情的蠢事”。后来他把对姑娘的爱恋、对理塘如故乡一般的亲切写成15万字的《康巴情书》,并辞掉了工作,到藏地专职写作。
  直到现在,杜冬仍习惯于认同过去的身份。“我是一位作者、译者、记者”,央视镜头里的自我介绍这么讲,每一次工作汇报的PPT开头也这么讲。“杜老师是个文人”,身边人评价他时,开头也总是这一句。
  除了丁真的零碎文案,他已经大半年没有写作了,电脑桌面上各类方案几乎要叠放起来。春节假期,理塘旅游和丁真发展像两个独立又相互缠绕的线团,两头拉扯。每晚哄睡女儿,他躲至厨房把白天“取来的经”写成方案发给分管不同事务、不同层级的人,有时唳对写公文的繁文缛节不耐烦,他就对着语音软件说,再转录成文字修改,领导和同事常常在半夜两点收到他传来的文件。
  “村长说看不懂。乡长说,哎呀,杜老师,计划很好,但很有难度啊。”他模仿给土登听,表示“我有点儿寒心”。但不出意外,他会把方案进行调整再次提交,他早已习惯了这里的办事效率。
  10年前在拉萨时,杜冬认识了被称为“318国道灵魂”的孔二小姐。孔二有股江湖侠义,在藏地广结人脉,理塘的县委领导赏识她的闯劲。
  2018年,当理塘决议发展文化旅游,孔二推荐了杜冬,领导也力排众议选择了他。这在当时曾成为县城里的一则新闻,每个要素都显得耸动可疑:贫困县的一家国企,高薪聘请了一个外地人,以汉族人身份主导藏区旅游开发。他还是个文人,从未做过管理。
  《康巴情书》的序言里,杜冬曾写道,或许有一天你会来到这个普通的高原小城,沐浴在紫色的阳光里,或许还会在滚热的围墙边见到我——预言成真,不过他不再是浪漫求爱的南京小伙,变成了现实的理塘“果赤”(藏语里领导的意思)——需要应对前来“浪漫求爱”的王友梅。
  而理塘在他眼前展开的面貌,也不仅仅是十几年前的浪漫画卷,“道路沿着茶马古道摇摇晃晃,白云从折多山上一直滑到大地,藏居像酥油块惬意地泡在蜂蜜色的阳光里。”
  我们沿着河道一路往上,有人在岸边洗衣,有人汲水而过,这条浑浊的小河兼顾了部分村民的水源和排污管道,正在改造中。杜冬说,这样的治理只能靠十多个政府机关联合作业。
  河岸两侧,藏房与汉房交错出现。汉房崭新气派,门前修着高耸的台阶,攀比着往上盖,遮挡住了远方的寺庙雪山。正在建的援藏记忆博物馆,诡异地安装了一扇欧式风格的黄铜色大门,杜冬觉得审美崩坏,用手指点,“一会儿恺撒从里面走出來我都信”。
  杜冬极力争取在理塘建设了“仓央书房”,供村里的孩子读书和课外活动使用。这是一座木质结构、玻璃外观的5日光书房,丁真走红后曾短暂成为媒体接待处。不久前,有品牌愿意捐助,杜冬第一反应是再建几座,布局在不同的村落。他想,这些书房可以成为一个“滴灌式”的培养皿。如果村里的小孩从小就在这里读书看电影、和游客互动,他们对旅游的认识就再也不一样了。
  旅投公司的员工是理塘第一拨旅游人才,“硬灌进去的”。他们大多是杜冬选拔景区讲解员招聘进来的,本地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刚刚读完高中或大专,从未接触过旅游,一般最远去过成都。转正考试有题目是列出十个外省或外国景点,大部分人刚开始只能拿到两分。他们在办公桌前放着一本公务员考试书,一到统考,办公室空无一人。杜冬手把手培养了两年时间。我曾看过员工早期写的执行方案,官话套话复制粘贴,“讲解员必须遵守国家法律法规”,杜冬用红字在后面标注:“废话没必要讲,不遵守的都在监狱里。”去年夏天,当旅游大巴开进理塘,这些考试书渐渐落了灰。   杜冬教员工们喝咖啡,使用笔记本电脑——这样就能随时随地进入工作状态。但据我观察,笔记本已人手一台,大部分人至今喝不惯咖啡,真正被改变的只有外出机会更多的丁真。做汉语对话练习,模拟点单,他会说“我要点咖啡”。
  杜冬也利用起身边一切资源。一旦有出差机会,他就轮流带人出去,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跟别的公司谈合作,他想的是,能不能派我们员工来你这儿实习两周。去年他真这么做了,把几个员工拉到成都上班,让他们早高峰挤地铁,晚上回来做小组讨论,“体验下996”。
  员工们都会向我提及,初见杜冬时完全没想到他是领导,“一点儿样子都没有”。他自己也不适应。员工打架,他解决不了就扬言辞职;他认真处理两个姑娘的纠纷,发现她们突然和好如初,把他晾在一边;古镇里的商家,停电停水了丢了只水桶都找他,吓得他关机;国企流程复杂,体制内自有逻辑,他一窍不通。一些行政会议,他待了一会儿就说,没事我先走了。
  直到现在古镇各个路口还会常常出现这一幕:杜冬一身邋遢地骑着电动小黄车,警卫看到他,不知道要不要敬礼。敬吧,画面有点儿滑稽,不敬吧,又确实是个领导。每次在警卫右手无法安放的间隙,杜冬冲他一笑,双方心领神会地糊弄过去。

  “你能看到一整个文明在当下的投影,它不是蓝天白云,也不是巴扎嘿。”杜冬说,如果风景里没有“人”存在,对他而言毫无意义,“许多代人在这么高的地方创造一整套文明来适应这种生活机制,才是魅力所在。”杜冬也想剥离丁真身上这种圣洁的、纯粹的符号想象,把他还原成“人”。

  还原成“人”——“丁真现在的问题关键是没有作品,核心物料仍为《丁真的世界》这样的宣传片。他需要紧急成为创作者。”回到理塘第二天,丁真首次内容策划会上,杜冬开宗明义,办公室里坐着副总高小平和杜冬“最得力的员工”——老丁、小妹妹、土登等。
  团队计划推出一些短片作品,每一条都是关于丁真如何去寻找春天和自然,寻找范围以理塘为主,一直延伸至青海和林芝,容纳藏地各处的自然与人文。杜冬想,“出圈”4个月,丁真不能只是展示他的世界了,“他要开始思考他的世界到底是什么,他的困惑得出现了。”
  登上高原前,我曾参与这组短片的脑暴会。合作方带着一副扑克牌、一个日本《小森林》气质的样片前来。杜冬把拍摄场景和内容要素——波密岗云杉林、林芝桃花、墨脱雨林、理塘虫草等等一一写在牌面上,再像红心接龙的纸牌游戏一样排列组合,40分钟后,8条短片主题浮现。
  制片人谈论的影像风格他不懂,但视角和价值观他要摆准。“拍藏地最容易陷入的误区是,因藏说藏”,杜冬对着一桌扑克牌,“你看我这里多美多好多纯净,你那里不行吧?这就非常糟糕,你没有同理心。日本好就好在有小确幸,一朵小花开了,一样看到春天。”
  如果翻阅杜冬早年间写藏地的文章,会发现“原始神秘”是个高频词。张帆说,那是一种非常男性化、居上且外在的观看方式。但到了后来几年,这些词语逐渐消失不见,“那时整个文明的样貌开始在我面前有了一个模糊的轮廓”,杜冬说。
  在拉萨时,他住在民国初年的古屋,每天早上被隔壁寺庙的鼓声惊醒,起来拿一份《西藏日报》到对面茶馆去,春耕、赛马、城市建设和互联网常常出现在同一个版面上,而邻座的老人一路磕头朝圣而来,“所有时代的碎片都压在一块了,你能看到一整个文明在当下的投影,它不是蓝天白云,也不是巴扎嘿。”杜冬说,如果风景里没有“人”存在,对他而言毫无意义,“许多代人在这么高的地方创造一整套文明来适应这种生活机制,才是魅力所在。”
  杜冬也想剥离丁真身上这种圣洁的、纯粹的符号想象,把他还原成“人”。

  土登汇报,带丁真刚看了《你好,李焕英》,孩子汉语进步大,“该笑的地方都笑了,该哭的地方都哭了。”杜冬嘱咐土登,汉语和声乐固然重要,但丁真还应该学学新媒体是怎么回事。“建立双重身份,既是明星,也是运营明星的人,杨幂难道不参与杨幂的运营吗?”
  这次回来,他坚持微博和抖音“更多地让丁真自己拍”,划定接下来的传播方向,展现日常就很好,重要的是拍得好玩。丁真可以穿白衬衣,打领带,他可以系得好,也可以系不好,都没关系;他可以白拍抓抓头发,文案写“哎,今天发型师请假了”……
  老丁是杜冬的前助理,全名丁真绒姆,是个1997年的爽利姑娘。像她这样名字里带“丁真”的,旅投公司还有3位,这在藏地像“张伟”一样常见。老丁办事靠谱,去年被调去成立宣传组,丁真爆红后,宣传组就地完成职能转化,现在她是丁真的助理。
  几天后,老丁将一些策划落地,发布之后效果不错,比如丁真两张穿着白T恤、顶着一头乱发的“装凶自拍”在微博上获得了13万的点赞量。
  “小馬账号我的目标是20万粉丝。”杜冬打个响指,“come on”,继续给团队施压。“等到旅游旺季,珍珠每天要出来营业的,珍珠电视台,每天播报旅游预警,啊,卫生间挤爆了,格聂雪山没信号了,古镇预约满了……”这些潜在、几乎必然发生的旅游危机,他在脑海里想了无数遍,但说不定也能做成脱口秀一样好玩的内容,“猛烈地吐槽自己”。
  按他的设定,珍珠是文艺欢脱的英国酸男,青龙是肌肉发达的美国直男,他还为它俩写过一段相声,被老丁她们以“太长不看”一类的理由给否了。
  丁真的小马是杜冬发现的IP。第一次到下则通村去,丁真骑着它拍完视频,白色的矮脚马往地上一倒,滚来滚去,“懒洋洋又贱兮兮的样子”。杜冬扭头跟老丁说,这马会火。似乎冥冥中有天意,2018年底杜冬入职旅投公司时,曾找人设计了一匹马,为赋予其正义性,第一次员工见面会,他就介绍了日本的熊本熊对当地旅游的拉动效应一“理塘是赛马之乡,理应是马。”董事长张玺在底下坐着,问你这马怎么一脸油腻戴着金链子还喝着咖啡?——或许你能按照仁波切版的马男波杰克想象它。

  这种自由和快乐的精神在如今的舆论场上显得另类,容易擦枪走火,和保护沉默、追求安全的艺人运营策略也有着一条明晃晃的鸿沟。杜冬不以为意,“刚开始的确不懂嘛,但给自己挖坑我想到了,中国的偶像是不太说话的,我觉得也挺无聊的,前期我先冲一下。”

  接触久了,很容易发现杜冬拥有一种神奇的离间能力——跳脱出他所在的具体情境,像一个作家一样描述它,像游戏玩家一样建筑它,再棘手的事情很快就会变得“好玩儿”起来。他把这个词挂在嘴边,先于逻辑和理性,几乎成为他评判世间万事万物的标准。后来他承认,这种近乎本能的好奇心、毫无来由的乐观主义保护了他的情绪,还有大脑的正常运转。
  不过有时候这种好奇心近乎失控,他能在一小时蹦出十个点子,自己坐在那儿发抖、狂笑。比如他想做一个Ghihi营地,挂上日式鲤鱼旗,摆上特洛伊木马——不过都是马珍珠的样子。营地里有青稞酒吧、有锅庄舞会,还有丁真的周边旗舰店,粉丝手持一罐“真”牌氧气,坐下“吸真”,特别会讲故事的高老师站在舞台中央,摇着扇子,被包装成“理塘郭德纲”,“整个一藏式土嗨风,太好玩了”——而这个街区,也是有正经PPT方案的。
  这种自由和欢乐的精神在如今的舆论场上显得另类,容易擦枪走火,和保持沉默、追求安全的艺人运营策略也有着一条明晃晃的鸿沟。
  微博上,在部分男性攻击丁真“文盲”时,杜冬闭关两小时用“马言马语”写了长文回应——“多一种世界观,就多一条呼吸的路”——我曾和张帆讨论过这次回应,她说当涉及性别议题,又上了热搜,相当于给别人递了一块砖。杜冬在一旁不以为意,“刚开始的确不懂嘛,但给自己挖坑我想到了,中国的偶像是不太说话的,我觉得也挺无聊的,前期我先冲一下。”在评论区,这只马至今常以插科打诨的方式嘲讽娱乐圈,“你将收到一份来自马明星工作室的律师函”。
  杜冬也在观察琢磨着“王友梅”这个群体。他在那些宏大解释之下看到了非常具体的人。他去大厂谈合作,看到有桌面上堆满了文件、零食和电子产品,角落里放了一张丁真的照片和一盆小花草,“我一下理解了她为什么喜欢丁真,她要在KPI里找5分钟空闲,看看男孩和草原,我那个年代要想看,我直接跑去了,但现在你走不了了。”
  最近他意外发现,经常有三十多岁、受教育程度很高的女性来理塘,一待就是十天半个月,也并不狂热,教教当地小孩汉语,去村里逛逛就很满足。他自己分析,“可能小女孩乐于把偶像捏成自己喜歡的样子。但这类精英女性不喜欢捏人,因为她们自己就是被捏的产物。她们最初喜欢丁真,也是因为丁真明显没被捏过。”他还会收到非常长的私信,看起来跟丁真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她们诉说家庭的痛苦,把理塘想象成一个具象的远方,一个真实存在的身心安放之处。
  丁真演唱的《马背上的理塘》里有句歌词,藏语发音十分类似“打工给理塘,大姐姐怕啥”。杜冬在会议上对老丁说,做成一副对联贴在公司门口。
  跟访杜冬两个多月,最令我意外的是,这么欢脱的一个人,经常逛着丁真的超话就眼眶湿润。他说那是一种“审美的哭”,“里面有特别美好的部分”。就像他当年对曲西的着迷。
  现在丁真也得去理解和面对这样“汹涌的爱”,最近直播念评论的时候,他会吞掉“老公”这样的字眼。王友梅说,孩子长大了,不好糊弄了。
  “天真”的开拓者——“每次见他,我心中都有—种特别感恩的感受,我们本地人都做不出,杜总真的给我们理塘做了很大的贡献。”德西一村的村长来了,还带着一面锦旗。
  杜冬罕见地隘乱,迅速进入主题。旅游旺季时,稻城亚丁高峰期一天流量能到2.5万人,理塘虽是必经之路,却因高反拉不来人。“但今年大家很可能会想,我顺便看看丁真的家乡去。”杜冬算了一笔账,“如果一半的人停一下,每人花100块钱,这是多少收入?可理塘怎么承载这么多人?”
  再因势利导。他希望村长发动村民做两件事。一是参与培训,古镇需要讲解员、领队、服务人员。二是杜冬利用“丁真效应”组建了线上志愿者团队,分领域让他们做了相关课程。“不培训一律不准上岗”,他态度强硬。
  其实不久前他就接到了第一单投诉,有民宿取消预订坐地涨价,杜冬直接反映给了领导。后来在政府会议上做旅游预警汇报,他把一张人群围观跳楼的新闻图片放在开头,“这就是理塘正在面临的情况”。
  他希望村长回去劝说村民把家里多余的床位让出来,旅投公司进行小型改造,统一定价、管理。“大伙儿不至于流落街头,村民不至于为了抢客打起来。”
  这些思路对应着杜冬最惯用的做事路径:搞培训;发动社区的力量;抓住一切能引入人才的机会,引入不了就“蹭思想”。这多少带点儿知识分子的启蒙意味,有着白下而上改造的朴素愿望。相信当知识流经人的头脑,眼界打开,落后的观念会自此发生改变。
  杜冬曾经半开玩笑地说,北京一个单元楼能撬动的资源可能都比当时理塘整个县要多。
  去年,他想组织村民去新都桥、襄城、丹巴等几个周边民宿做得好的地方看一看,“别自己闷头瞎搞”,开始找不到钱,后来他说服张玺公司掏钱,让员工挨家挨户地问,最后人没凑齐。村民们说,带我去玩可以,但你耽误我时间了,你得给我钱。
  那时没有肉眼可见的市场,村民改造民宿也不为市场,“你做得再好,有人住吗?”大部分人想的是拿到政府补贴,或者看能不能把政府招待的签单转移过来。
  过去两年,杜冬一直处于时间的紧迫感中。他打开电脑D盘,一个方案接一个方案地过,“这个做出来了”“这个基本实现了”“这个凑合算有了”“这个没做”“这个也没做”……其中“2020空间”的延期,成了他一桩心病。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概念,是在半空中,飞机轰鸣剧烈,上下颠簸,他提示我,“讲起来可能有点儿理想主义啊”。   “2020空间”是杜冬计划中一个真正可被推广、复制的模式。他希望在政府和商家之间,通过一个敞开的空间联结本地社区和外部项目,引入人才、社会组织、科研机构、艺术家等,以更高效、现代的方式做本地开发,“凡事探讨着来”。这个空间甚至可以沿着318国道流动办公,把藏地资源和活力调动起来。如果有一天丁真想回馈家乡,他带来的资金和项目也要进入这个空间。
  “2020空间”被拖到了2021年,仍未有动工的迹象。董事长张玺的解释是,杜冬永远把钱的问题放在第四、第五的顺位上。“他会唰唰唰地写出来,但执行是每個齿轮都必须扣上,他不会考虑这个精确性”,“我最怕他涉足商业,很多人跟他聊聊就把他套进去了。”他形容自己是杜冬宽容的领导和“烂摊子收拾大师”。
  张玺矮胖,属虎,人称虎总,在理塘出生长大,多年在外闯荡,颇有经商头脑,有15家直属企业。听员工们聚在一起绘声绘色地模仿他,是我在理塘的一大乐趣。他们说,杜老师讲事5分钟,虎总开会5小时,其中4小时在骂人,但骂着骂着总是自己先哭起来,“就这样给我们洗脑”。
  虎总说,杜冬刚来的时候,带着员工去给博物馆里的蜡像编头发,气味刺鼻,人干吐了。他很生气,“这是乙方干的事,我掏了钱的。”杜冬才知道有这个区别。
  去年景区正式运营前,虎总和杜冬“干得很凶”,杜冬希望博物馆免费开放,更想争取高质量的散客,而不是旅行社拉来的标准大巴客。但虎总的方式是,博物馆收费,再让利一部分给旅行社,第一辆大巴才顺利驶进理塘。
  那一天,看到古镇里的游客超过一千人,虎总毫不意外地哭了。
  杜冬说,丁真走红后,理塘的变化被极大加速,有了几十年一遇的外部动力,但不在旋涡中心的人可能会固守旧有经验,看不到或者看不懂社会力量有多大。
  但村民受到了最直接的召唤。今年第一期培训,两天时间招来了八十多人。丁真村里的亲戚、放牛的伙伴都来了。杜冬上来几乎是参考了灾难片的叙事套路,“恐吓式”地预警了各种危机,甚至有“市面上氧气出现黑市、高价哄抢;私自带客人去冰川草原,从悬崖坠落”一类的情节。
  “我说走就走了,但你们是理塘人哦。”杜冬注}见着台下,眼神不容置疑,“大伙儿其实在见证历史,做不好的话,一代人又被耽误了。”
  今年10月合同到期,杜冬大概率会走。女儿快4岁了,他在县政府招待所住了3年,没有洗衣机,脏衣服每两周送去民宿老板家里洗,去年一共回京3次。张帆习以为常,“老杜的精神常常是飘离在外面的,不管肉体在哪儿,反正精神永不在家。”

  杜冬觉得现在丁真成长最大的问题是,他没受过什么挫折,也没见识过世界的险恶,而独自面对世界的这天必然到来。他想把3个月前在博物馆未讲的话继续讲给他,你可以自由地做决定,但万物都有代价。

  他身上很少中年焦虑的痕迹。房子、权力、职场晋升、子女教育几乎从未出现在他的语境里,倒是中世纪、宗教史、文学和旅游出现得最多。在北京期间我们常常就近约在海淀黄庄的咖啡馆.周围都是补习的孩子、忧心的家长,所有人都在赛道上狂奔。他说,他在藏地见那么多人野蛮生长,倒是这个环境令他感到陌生又新奇。
  但在理塘工作,杜冬又是孤独的,“没人能聊天”。回去之前,他跟我讲了一晚上心中酝酿但尚未写出的故事,时空混乱,魔幻现实一线之隔,人物总是突然“长出第三只腿”打破故事的固有格局。他说这样的叙事令他“心潮澎湃,热泪泉涌”,独角戏进入了高潮,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好像生活里只剩下这一个拥有文学自由的夜晚。
  只有一次我感受到他生活琐碎里的难过。在理塘,他接了个电话回来,人有点儿快怏的心不在焉。“幼儿园老师说小孩不喜欢跟别人玩,总自己待着。可能是缺乏关爱不自信。”我后来得知。
  在他以丁真“杜爸爸”的身份为人所知,在小妹妹说“杜老师教育我就像父亲一样”时,家里却有一个失落的小孩。
  资本前驱的反思——张帆希望杜冬及时抽身,尽快回归写作。当一个人类学者和深入藏地一线的人组建成家庭,他们在饭桌上经常会进入辩论时刻,“他有做游戏的心态,我有看戏的心态”,张帆说。
  她认为,杜冬扮演的是资本的前驱。在藏区传统社会里,宗族和地脉盘限错节,难以被资本征用。而旅投公司这几年的产业开发,剥掉了藏区“最硬的壳”。她在论文里写,藏戏的舞台不再是草原,新的神成为了游客。
  “还是有一些地方是现代性和资本进不去的,作为研究者,我愿意看到一些积极的抵抗。”杜冬听完自我反思,“我们教会一部分人学会游泳,但其中一定有人被淹死了。”
  当把扎西卓玛漂亮的两层小楼改成仓央嘉措博物馆,当工人们清走这一家人的生活痕迹,杜冬靠着一楼的柱子拍了张照片,一直存在手机里。他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入侵并取代了这一家人热烈的生活,但他要留个证据,“说明这件事是我做的”。后来古镇拆掉什么老物件,旧门锁、老招牌等,他也都收纳在自己的房间里,“像等待某天历史的审判一样”。
  杜冬总结,在理塘做事,他有两个关键人物。县委领导是帅才,有谋略,做事往前看三步,但困于事务繁多;虎总是将才,能往前冲,是当地少有的尊重市场逻辑的人,但又有商人固有的角度。他知道自己在他们的眼中,书生意气、理想主义、死心眼,“但这才是我的价值”。
  杜冬曾花一年时间建立起HR岗位和绩效考核制度,每人每周都有可量化的工作清单,连错别字也要扣分,上下班用钉钉考勤,旅投公司是理塘第一个采用现代管理方式的企业。但员工最看重的前途和钱,他给不到——他提的占股和分红方案,被否决了;他开玩笑说想裁掉一半的人,剩下一半拿双薪,但别说不干活的副总了,普通员工他也开不掉;国企转正难,杜冬只能买来《劳动法》,让他们自己研究怎么做。
  杜冬说,“如果说2018年底,我无法体会体制内是怎么玩的,那现在这个点上,我几乎已经无法体会没有体制还能怎么玩了。”他引用托克维尔的话:成功的革命改变了一切之后,你甚至想不起来革命以前是什么样。   刚入职的时候,他有时会看到女员工胳膊上有瘀青,“被父母打的”,后来她们挣得收入,成为了小县城里的职业女性。相比公司里的男生,杜冬也更心疼她们。
  去年夏天,除了日常工作,女孩们还要在古镇里跳舞,头上编着小辫子,头皮晒得通红,一晚上30块钱津贴,“超可怜的”。有个叫降央曲珍的女孩动作慢,但干活认真,凌晨一点多还在办公室整理资料,杜冬陪着她,她突然大哭起来,整个人在笔记本前瘫软垮掉了。她说她很难过,杜冬说我知道。
  “我第一次在高原上见抑郁症,”一会儿他又补充,“說是抑郁症我都亏心得很,抑郁症这么现代的病,你起码有个自己的空间,她二十多了还睡在客厅。”
  后来我和曲珍聊天,谈到杜冬,她哭得停不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她聊到杜冬对她人生的影响,聊到她知道他很决会走,女孩泪光闪烁,“只想他生活得更好一点儿”。
  3月14日那天值班夜,五六个女孩都在,大家喝着青稞酒,围炉夜话,叽叽喳喳地问杜冬,什么时候再带她们出去,“这次该轮到我了吧”。今年旅游肯定会挣钱,那我们有奖金吗。她们还开玩笑,杜老师你什么时候卸任法人,我们这就告公司剥削我们去。
  分离尚早,没人准备好伤感,快乐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深夜。
  SUPER STAR的成人礼——2月底从“微博之夜”回来后,老丁发现丁真变化很大。以前上课多少有点儿不情愿,毕竟放牛更熟悉、简单。但在那个星光璀璨的夜晚,丁真看到了蔡徐坤、黄子韬的舞台。再上音乐课,丁真变得投入了,从3点一直学到了8点。他还开始看评论,很多时候只能认一半,就拿来问老丁。碰到不好的言论,老丁就骗过他,“不想让他受挫”。
  丁真身边很多人都反馈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内心是自卑的。音乐老师发现后,就每天暗示他,你是Super Star,你也要叫自己Super Star。
  丁真有天突然说,小妹妹是城里人,小时候就去过很多地方。杜冬反驳他,你现在北上广深都去过了。丁真说,我红之前没去过。杜冬很高兴,这说明他知道自己的生活发生了什么。
  杜冬有时候换位思考:你刚发现自己被万众追捧,又发现以前拥有的大部分自由都没有了。当二者同时到来,是什么感觉?
  老丁跟着丁真也体验了很多人生第一次。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离开四川,第一次见到外面那么大的世界。她跟过去的朋友已经有点儿“聊不来”,怎么二十五六岁就必须结婚了呢?她要做自己喜欢的事。
  回理塘后,杜冬每晚都去看丁真,打打游戏,查下功课,再教一下他微博抖音怎么拍;外出参加活动,杜冬觉得像是带孩子参加夏令营,“去一个陌生环境,先得让他适应,还得让他考好”;两人分开时,丁真会给他发表情包和偷拍其他员工的小视频,杜冬就降低语速,用最日常的方式跟他搭话。由于语言和生活的隔阂,两人一直维持在浅层交流,但又有种隐隐的亲密感。
  杜冬也在琢磨,丁真会怎么认知他、看待他。他觉得自己可能是丁真过去生命中没有出现过的、没办法用经验归纳的一个人。杜冬托着下巴,在屋里来回踱步,按照丁真的想象捕摹自己:这个人总说莫名其妙的话,走路带风,讲话又快,爱喝咖啡,会看书,在车上总东指西指发号施令,好像是领导但又跟其他干部不一样,他也不是身边的好朋友,但至少目前来看这个人在身边应该没什么坏处。“我们男人之间就是这么互相试探的”,杜冬说。

  签约丁真之后,杜冬曾多次让土登带话:如果有任何人欺负你,你要想走的话,没有^敢拦。他还嘱咐土登一定要教会丁真“藏式忽悠学”——适时表现自己的无助和弱小,保持尊敬,不合作的方式有很多。
  有时别的方面来安排丁真的行程,从流水的合影到临时的活动,丁真和团队已经学会拒绝。丁真会说,我身体不舒服,我不开心,我累了。每次冒出新理由,杜冬都感到高兴,像解锁了新技能。丁真也开始主动问对方,我们要拍什么,要用在哪里。杜冬还发现,丁真会看数据,“他能最直观地感受到,是什么人在帮我想,什么人在糊弄。”
  “你要想着,你今天做的所有事情,丁真有一天都会看到的,也都会明白的。”杜冬说。尽管事情一直处于急速变化之中,但杜冬的核心思想未变:他能把握和相信的,是丁真个人意志的成长;唯一能下赌注的是,“只要时间够长,人的成长一定压过一切。”
  杜冬觉得现在丁真成长最大的问题是,他没受过什么挫折,也没见识过世界的险恶,而独自面对世界的这天必然到来。他想把3个月前在博物馆未讲的话继续讲给他,你可以自由地做决定,但万物都有代价。
  他有一些计划中的“特别教学”:他想当着丁真的面和别人吵一架,让他学学怎么面对冲突。他希望帮助丁真找到一个文艺爱好,“文艺的作用在于安慰自己,永远不会过于焦虑。”
  最后一次采访,我问杜冬,设想中和丁真之间可能的冲突是什么。
  杜冬想了一会儿,“他觉得我是来这儿要钱的。对我来说,知识分子的面子是放不下的,他如果这么想,我立马滚蛋。”说完他大笑起来,又补充了一句,“也没关系,离开之后我从此就有一个有钱人朋友,喝酒他买单。”
  从回到理塘的那天开始,杜冬就酝酿着要和丁真深聊一次。首先要告诉他目前的局面,“你需要找到自己的主场,你需要定下想完成的目标”,他还想告诉他“丁真的世界”真正可能会出现的问题:金钱,欲望,虚荣心,选择的诱惑,与家庭、故乡、前20年经验的割裂……
  “这些事情一定会来,一关又一关。”
  在成都拍摄的一个雨夜,酒店房间里,杜冬按照他的设想和丁真“一关一关”地聊。
  丁真听完,做了一个鬼脸,露出了标志性的笑容。
其他文献
搖低车窗,窗外的风景往身后飘走,一路走来悲喜交集,放下包袱,忠于自己。演员周一围带我们沿着公路往前走,开着一天的车,细述着他的经历。
后疫情时代,我们仍需花时间在个人防护上。口罩成了新的必备品,一层面料的防护,将病毒拒之门外,也能将时髦安全感牢牢守住。迷彩鴨舌帽印花针织开衫眼镜均为 Celine byHedi Slimane白色鸭舌帽Botter皮草帽子印花衬衫卫衣 胸针均为 DriesVan Noten枕头帽BeatifulPeople白色衬衫Givenchy格纹西服外套LouisVuitton
→Hotel Pick Up
曾经有一个关于玻璃的古老传说是这样讲的:一个玻璃制作工人向罗马皇帝台比留(Tiberius)介绍自己的产品,他呈上一个玻璃碗展示给皇帝。台比留看过之后,把碗还给了他,那个工人便立刻把碗摔在地上。然而,那个碗并没有碎,甚至连一个凹痕都没有,因为它是用一种被古人称作“柔韧玻璃(Vitrum Flexile)”的物质制成的。台比留大为惊叹之余,问到是否还有别人知道如何制造这种物质。玻璃工人回答说没有,皇
李庚希×Marchen  Marchen通常給我们一种轻盈、充满少女气息的感觉,设计中亦可见细腻的细节,也可见叛逆的味道与不走寻常路的设计,在这一次的合作设计中,Marchen一边思考着“战争”与“盔甲”的概念,同时将女性气质上同时存在的“柔”与“刚”做结合,才有了这条“独一无二”的裙装设计。  这次与《智族GQ》9月刊的封面合作,有什么心得?  激发出了不一样的创意。  你为李庚希创作身上这件l
亚洲的嘻哈源于日本,主要兴于东亚。亚洲的嘻哈,能否走向全球?Only time tells.  [海词积累]  1.trio n. 三人组  2.dominance n. 优势;主导  3.verse n. 歌曲的段落  With a population of an estimated two billion people in the 16?34 agerange, numbers alone
编辑部里有一个叫Gavin的实习生,1996年生人,酷爱蹦迪,有多爱?加班到深夜12点还可以喝杯咖啡给头发抹上发泥背上小包精神亢奋地去蹦迪。他大约是在2019年农历的最后几天去了悉尼,打算在那边蹦个7天的反季节迪然后回来更有精神头地加班。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因为疫情,截至我写这篇文章的2020年3月16日,他依然滞留澳洲。我不知道他在南半球的迪蹦够了没,但合理推断应该也是蹦累了。  编辑部里还有一
Rolex劳力土星期日历型腕表  ¥282,600  日历表中最经典的设计莫过于劳力士的水泡眼,英语叫作CyclopsLens,独眼巨人。而搭载水泡眼的日历表中,最有名的则是Datejust星期日历型,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元首表”。绰号这么多,就知道它来历不小。除了3点位经典的水泡眼日历窗,腕表的12点位,还有同样经典的星期窗口,用来显示星期。文字可以定制,英语德语、中文、阿拉伯语……一应俱全。H.
Vice President of Accessories Design,IuluIemon对话Dennis Wang  更多的瑜伽练习者会不约而同地走进lululemon,选择它们的产品,显然原因不只是外观好看那么简单,我想运动者能从购买的习练辅助产品中得到身心的双重提升与幸福感,才是选择lululemon的重要原因。  一直身体力行地去实践“健康生活方式”的lululemon,从运动本身出发,
Billy Elliot is a wonderful musical with the heart, humor and passion to be called “the best show you’ll ever see” by the New York Post.  The musical is the joyous celebration of one boy’s journey t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