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上海买一双高跟鞋

来源 :青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ullm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陆熏发来信息说请我吃饭。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拨开人群,走出会议室,在迎宾处倒了一杯咖啡,看着窗外即将落幕的夜色,小口啜起来。按理说我不能喝咖啡,大多数时候我要靠褪黑素或安定入睡。这个时候,我站的位置刚好能看到夕阳从一个高层住宅的楼上缓慢落下,这座城市的全部生活都融化在夕阳里,煮成一锅粥。不知道此时陆熏在哪里。
  我回复他:“周五会议结束之后去找你。”
  他很快又发来信息问我想吃什么。我说:“不吃辣,晚上九点四十的火车,你定。”他说:“那我们吃界王,刚好离火车站近。”我问:“界王是什么?”他答:“日料。”
  我看了一眼时间,买了最近一班去上海的高铁票。
  顺利的话,还来得及去上海买一双高跟鞋。
  和我预期的一样,周五中午会议就结束了。吃完午饭,我回房间洗了个澡。时间很充裕,用磨砂膏按摩手臂外侧和关节,起到细滑皮肤和美白的作用。老实讲,在家里我懒得折腾这些。涂完止汗露和身体乳,吹了头发,预约快递。把运动服、运动鞋、没洗的衣物和一堆文件寄回家。箱子里腾出的地方刚好把电脑塞进去。
  室内有暖气,一条丝袜应该不至于太冷,搭配上个月在上海买的红黑细格子羊绒长大衣,和同季细跟尖头高跟鞋。我在镜子前端详了自己一阵,个子不高的好处是不怎么显老。若是换一身清新俏皮的装扮,也许会被误以为是大学生。不过还是现在这身让我心里踏实。这些年下巴尖了许多,脸越来越小,青春期那种有些莽撞的肥胖灰飞烟灭。颧骨不算高,但也稍稍显现出来,看上去确有几分知性。我试着朝镜子里笑了笑,欣慰的表情,好像要赞赏某个人似的。我又尝试了几种表情,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还算得体。这件平时不怎么舍得穿的大衣是出差前临时带上的,隐隐觉得在Z市也许能和陆熏见一面。
鄧家安 小轩窗

  时间差不多了,我把口红、粉饼和一小支香水放进包里,其他东西全塞进了箱子。这只包是我的第一只香奈儿,我总是毫不吝啬地带它出门。日常通勤我不背包,钥匙放车上,手机攥手里。我喜欢独自外出时带着它,它陪我去过独库公路和撒哈拉沙漠。这只包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去年年底去上海国金把它抱回来的。其实我更喜欢另一只珍珠链条的,但我当时的预算只够买这只。它并不是我的第一件奢侈品。之所以说它意义非凡,是因为这是我用稿费买的。从刚认字的时候起,我就想当一名作家,尽管后来从事的职业和写作毫不相干。我真正写作是从这两年才开始的。

2


  陆熏是一个艺术家,在我心里他是这样的。我们中学六年同学,他坐我后排。初一刚开学不久,有段时间他每天中午去教室画画。印象中他画了一棵树,后来这幅画就一直在教室后面晾着,直到它获了一个国际青少年绘画的奖。陆熏因此免费去日本玩了一趟。那时候郭敬明的《幻城》在同学间热传,还有一部叫作《薰衣草》的偶像剧热播。我问陆熏能不能带些樱花和薰衣草回来。其实那时候的我对日本一无所知,樱花和薰衣草只不过是我的幻想。陆熏回来后告诉我,既没有看到樱花也没有看到薰衣草,日本的米饭很好吃。
  尽管陆熏热爱画画,高考却未考艺术系。他去了北方一所偏远学校,读了建筑系,而我去了省会城市念财务管理。大学时我几乎翘了所有能翘的课,不是躺在床上看闲书,就是去全国各地找同学玩。陆熏所在的城市太偏,最终我们选择在离他不远的洛阳汇合。
  那一次,如果没有爱情作祟该多好。

3


  陆熏问我结束了没有,我告诉他结束了,正准备出发,问他在哪儿见面。他说他来接我,我说不用,我打车就行。他说:“那你打车到万达,我在2号门等你。”
  周五晚高峰,滴滴显示我前面排了二十几单。好不容易打到车,路上又堵,后悔没有早点出发。我发信息跟陆熏说:“我错了,低估了这个点的路况。”他说:“没事,赶得上火车就行。”我说:“要不你先去点菜,一会儿我自己过去。”他说:“也行,搞不好要等位呢。”
  他问我吃牛肉饼、可乐饼、鸡排还是三文鱼、芥末章鱼、炸猪排。我说:“可乐饼?”他说:“可乐饼就是土豆饼,我有一次好奇点了吃的。”我又说:“要不芥末章鱼?”他说:“好的。”
  下车后我有点后悔没让陆熏来接我。界王在万达后面的步行街上,要下楼梯再上楼梯。我穿着尖跟高跟鞋,还有个行李箱,不太好走。
  我跟着导航步行,依次找到了陆熏说的理发店和奶茶店,后来看到了界王。一小间门面,白底上画了一座富士山,旁边工整地写着“界王”两个字。粗布门帘挡住一半,屋内黄色调的灯光明亮。透过绿植和半扇磨砂玻璃,隐约看见用餐的食客。我风尘仆仆地推开门,里面比我想象得要小,仅有的三张独立小桌早已被情侣们占去。吧台后面留络腮胡的厨师戴着帽子正在捏寿司,陆熏坐在面对吧台的位置,和厨师之间隔着一排清酒。
  除了陆熏,旁边空着一个位置,其他地方都坐满了人。一个戴着同样帽子系围裙的女孩走过来,帮我把箱子推到角落。这时,陆熏看到了我,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被我捕捉到了。我也感觉到自己这身装扮有点不合时宜。他和我的距离最多只有一米,他站起来准备迎接我,可能意识到只要跨一步就贴到我面前了,于是他只是从座位上站起来,招呼我坐下。
  他示意厨师,可以上菜了。厨师捏寿司的动作没停,对他点了个头,又对着系围裙的女孩敲了敲操作台。女孩对陆熏笑了笑,朝这边走来。看上去陆熏和他们并不陌生。
  红玫瑰混合蜂巢的香水后调很快侵占了这方窄小的空间。座位很挤,我和陆熏之间远小于普通社交距离。陆熏点了烤鳗鱼、烤牛舌,一套手卷寿司和一份大虾天妇罗。我用纸巾擦了嘴唇上的“红地毯”,夹起一块烤鳗鱼送进嘴里。陆熏说这样看着熟悉多了。这时候系围裙的女孩在我和陆熏面前各放了一个木质的大盒子,每个盒子里有九份不同的食物——原来是两份九宫格套餐。我的是炸猪排、小碗水果、芥末章鱼、蔬菜沙拉、味噌汤、茶碗蒸、照烧酱米饭、凉拌海藻、三文鱼。他的是把炸猪排、芥末章鱼、三文鱼换成牛肉饼、可乐饼和炸鸡排。陆熏说:“我两个套餐各点了一份,随便你吃哪个。”   九宫格套餐,老板真有创意。独自前来的客人点上一份九宫格,虽都是小小一碟,却也不觉遗憾了。面对这精致的摆盘,即使是独行的客人,也能暂且感受到一丝被用心照料的温暖吧。这是一个人能享用的豪华盛宴。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陆熏一定很孤独。我问他:“你常来这里吗?”他回答:“有时候也点外卖。但是点外卖吃不到九宫格,九宫格的好处就是能把什么都吃一遍。”
  厨师一直在吧台后面埋头捏寿司,门口的布艺沙发上坐了一排等位的客人。人们被温暖的初冬包裹着,沉浸在手机屏幕发出的白光里。

4


  九年前我和陆熏在洛阳见面,是个五月的夜晚,我们坐在香山寺前的台阶上,伊河对岸的龙门石窟佛光满照。头天晚上我坐了一夜火车,加上穿了闷热的厚T恤和牛仔裤,焐出一身汗味。我怕陆熏闻见,便在他斜前方坐下,和他之间隔着两级台阶。陆熏起身坐到我旁边。我站起来往前移了两级,陆熏又起身在我旁边坐下。我又往前坐,已经到最下面一层台阶了。我对陆熏说:“太热了,就这样坐吧!”陆熏说:“苏言,你不要离我那么远。”我没有说话,陆熏起身坐到我身边。陆熏说:“苏言,我一定要考回南京。”
  陆熏现在在一家建筑设计院工作,996的节奏,非常忙。他在Z市买了房子,和界王只隔一条窄窄的马路。我对他说:“Z市好神奇,市中心还能开发这么多房地产。”陆熏说:“原来都是老房子,这几年全拆了。”在我们的家乡Y市,市中心的老房子都被当作遗产保护起来,市区也不准建高楼。
  六年前,我正在三峡毕业实习。那天刚好是实习的最后一天,系里组织我们坐船参观三峡景区。我们围坐在船舱里玩真心话大冒险,女生们都涂了口红,像是提前到来的毕业旅行。我被一个信息打断了思路,只好接受游戏惩罚。我选大冒险。立马有人兴奋地喊道:“谁发的信息?念出来!”大家跟着起哄:“念出来!念出来!”我打开手机,消息来自陆熏:“苏言,我被南大建筑系录取了。”
  我离开船舱,来到船尾的甲板。两岸青山裹挟着发动机的轰鸣和水声向后奔去。山间水上云雾袅绕,让人觉得不真实。我真为陆熏开心,由衷地流下眼泪。千帆尽过,自从洛阳一别,我们再无交流。

5


  五月的洛阳,正是牡丹花盛开的时候。陆熏选修了摄影课,用第一年的奖学金买了一个微单。那时的陆熏对摄影仅懂一些皮毛,他要我半蹲在花丛里,头微侧,以花为前景拍摄四分之三人像。
  陆熏并没有把我拍得多漂亮,他困惑地拨动着相机滚轮,一张一张思考着问题所在。五月中午的阳光已有几分焦灼,我看到他额头上渗出了细微的汗珠。陆熏要我试试别的姿势。我在阳光的照射下皱着眉头,强睁着眼睛,照片里像个尴尬的木偶。他的衬衫渐渐被洇湿了,但他没有放弃拍摄的念头,重复着谨慎地构图,然后按下快门。
  我知道都是我的问题,最终我们离开了当时的窘境。初中时我曾见过陆熏的字典里我同桌女生的名字被折起了页。
  我们去美特斯邦威一人买了一件短袖,回去各自洗了个澡。陆熏说他参加的社团,第一节课教大家如何拥抱。正确的拥抱姿势是一只手臂环住对方的脖子,另一只手臂环过对方的腰。他比我高半个头,弯下腰,我们实践起来。我们交叉贴合在一起。我踮起脚尖,下巴贴着他的胸口,他的心跳震得我不敢出声。我们学校没有文学社,我便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我羡慕陆熏一直做着自己想做的事。陆熏还买了一辆山地车,晴天傍晚都会骑车去学校后山看夕阳。
  陆熏问我大学生活怎么样,我说到处跑和看闲书,去网吧写QQ空间。谈过一段恋爱,好没意思。我问陆熏:“你呢?恋爱了吗?”陆熏说:“没有,我一定要考回南京。”
  后来陆熏飞快地吻了我。我突然做了个决定,抬起头对他说:“陆熏,我喜欢你。”陆熏看着我,然后看向灰色的窗外,没有说话。
  我们只带了一瓶矿泉水出门。那是我第一次去河南,公交车上每个人说话的样子都让我想到《天下无贼》里的王宝强。陆熏一手拉着把手,一手搂着我,和满车厢里站着的其他人一起前后摆动。我双手抱着他的腰,把头埋在他胸口大笑。笑的时候,我偷偷把眼泪擦在他的衣服上,有人知道我們其实不是情侣吗?
  十字街人头攒动,我们手牵手在人群中穿梭,吃各种新奇的小吃。陆熏一边打嗝一边问我:“你有没有发现,其实水席的每道菜都一个样?像那什么。”
  我说:“胡辣汤!都是胡辣汤打底,里面加不同的东西。”
  陆熏说:“对对对,都是胡辣汤!”
  我拉着陆熏买了一包牡丹花瓣做的香烟。陆熏点不着。我说:“一看你就不会抽烟,要边吸边点。”后来陆熏吸气用力过猛,差点烧了起来。等到香烟恢复了平静,陆熏吸了一口,我也吸了一口。我们都呛着了。后来陆熏站在原地,抽完了那支烟。

6


  我们吃得很快,剩下的烤牛舌和天妇罗我要陆熏打包,夜里加班吃。厨师这时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没有征求陆熏意见,递来两个纸盒一个纸袋。时间尚早,陆熏问我愿不愿意去他家里坐坐,我点了点头。
  陆熏从墙角推出我的箱子,跟着他,我们穿过水泥马路,走进小区。高跟鞋进入楼道,立马发出巨大的声响。鞋跟敲打在瓷砖上,像一阵惊鸿飞过。电梯里惨白的灯光打在我脸上,陆熏低头看着我,我看到他眼睛里有红血丝,眼周也有了些细密的皱纹。陆熏浅笑着问我:“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陆熏家在24层,上面有个阁楼。他说好多人不喜欢顶楼,但他就是喜欢上面的阁楼。室内装修是陆熏自己设计的,黑白色调的简单线条,搭配原木米灰色地板。房子收拾得还算整洁,完全超出我对一个男生的预期。应该说,比我家里整洁一万倍。卧室的门没关,床单皱着,被子散乱地掀开,仿佛余温还在。床头柜上放着一堆充电器、几本书和一只蓝色条纹陶瓷水杯。
  我顺着楼梯爬上阁楼。灰色布艺沙发后面是一幅巨大的油画,上面画着一匹斑马头像。阁楼的四周斜顶下方,是一圈黑色边框白色内格的书柜,每个柜子里都有隐形灯带打光,看上去像一排壁炉。最陡的一面斜顶全是黑色金属边框玻璃窗。这时陆熏上来,关掉了阁楼的灯,我看到了阁楼外的夜晚。深蓝色天空下是布满灯光的城市,狭窄的河流和更加渺小的船只。陆熏说,这里最美的是傍晚,能看到赤裸裸的夕阳。   陆熏似乎特别喜欢夕阳。
  我吃惊地发现陆熏有满满两书柜的《风车》。我问他:“你订《风车》杂志了?”陆熏说:“是的。”
  “什么时候开始订的?”
  “不记得了,好久了。”
  “想不到你会订《风车》。”
  “我想有一天,也许我们能以另一种形式见面。”陆熏说。

7


  在洛阳的最后一天我们打算去八十公里外的少林寺。早上陆熏来我房间敲门,递给我一个粉红色爱心纸盒。陆熏说:“送你的礼物。”
  我惊喜地接过纸盒。陆熏说:“别误会,我们学校门口这么大的纸盒只有这种。”
  纸盒里是一只木质帆船,是陆熏用几百根棉签的木棒搭建起来的。陆熏说,这是他设计的第一个作品。纸盒的角落里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帆风顺,陆熏。”
  我说:“余华有一部长篇小说,叫《兄弟》。最后,哥哥宋刚给弟弟李光头织了一件毛衣,胸前就是一艘帆船。他们说这是‘远大前程船’。”
  我说:“陆熏,我喜欢你。”
  陆熏说:“你看,人家是兄弟。”
  “你喜欢我吗?”我看着他,祈求一个答案。
  陆熏没有回答。
  我赌气地问:“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陆熏说:“再不出发要来不及了。”
  我从书包里拿出一本《风车》,把盒子小心地放了进去。我把《风车》递给陆熏,说:“这本杂志给你看吧。”
  陆熏说:“我不看杂志。”
  我说:“这是我最喜欢的杂志,可惜书包塞不下了。”
  陆熏说:“那你给我吧。”
  陆熏把《风车》放进了自己的书包。
  我们把书包寄存在前台,坐上了去往少林寺的班车。车上有一半的人在睡觉,陆熏靠窗坐着不说话。我的眼睛一直看向前方。我问陆熏:“你相不相信我会成为一个作家?”陆熏把头调过来看着我说:“加油。”我说:“我的目标是能有文章发表在《风车》上。”
  到了少林寺,我们先去买当天回洛阳的车票,谁知道已经没有票了。陆熏烦恼起来。他说:“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回去。”我反而很开心:“回不去我就不走了。”陆熏无奈地苦笑。
  我是真这么想。
  我们在少林寺里一人吃了一份素食自助餐,在塔林照了几张相。陆熏惦记着出去找回去的车,催我赶紧出门。我想把没看的景点看完,就对他说:“都说了,回不去我就不走了!”
  陆熏似乎生气了,觉得我不可理喻。那一刻,我觉得陆熏厌恶我。他为什么厌恶我?不回去有什么了不起?他那么想把我送走吗?这样看来,他似乎并不是我要找的冒险家。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跟他出去也无所谓了。但我内心依然有个小而尖锐的声音在祈求,祈求他找不到车,这样我就不用走了,永远不用走了。
  陆熏在停车场挨个问停着的车去不去洛阳,最后有一辆旅游大巴愿意搭上我们。我们便上了车,和司机一起等旅游团归来。五月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射进来,在初夏的气息中陆熏又一次吻了我。司机从后视镜里观察我们的举动。我靠在陆熏肩上佯装睡着。我的心如日光下荒芜的沙漠,我想,司机知道我们不是情侣吗?
  我们顺利到达洛阳,我也顺利踏上归途。陆熏送我去火车站,临别前我们像第一次那样拥抱。我的眼泪喷涌而出。
  我问陆熏:“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陆熏依旧没有回答。我松开陆熏,冲进了进站的人群。陆熏向我挥手,我在人群的推搡中艰难地回头,用力向他挥手。我的眼前是一片模糊的泪水,陆熏渐渐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我在火车上哭了一整夜,回南京后翘了一周课,在QQ空间一哭二闹三上吊。陆熏一直无声地排在我空间访问记录的前三名。直到一周后陆熏在空间里晒出和一个女孩的合影。女孩看上去年纪很小,一副非主流打扮。金黄色短发,胳膊上爬满了文身。他们一起张着嘴巴大笑,舌头伸得老长。她的舌头上居然还有一颗舌钉!而陆熏给照片的标题是:你好呀。
  我的愤怒压过了悲伤,觉得自己受到了巨大的羞辱,从此不再跟陆熏说话,并且火速进入了下一段恋爱。
  暑假的同學聚会我没有参加。陆熏发信息给我说:“来吧。”我说:“不去。”我仔细翻看了同学们上传的照片,陆熏是一个人去参加聚会的。

8


  我从陆熏的书柜里抽出一本《风车》,书很新,显然他没有认真读过。我在文学的世界里找到了更大的天地,已经好多年没读过《风车》了,不禁感慨,已经改版了。早年我也向《风车》投过稿,结果都石沉大海。
  我感到窗外的夜色流动起来,流进窗子,将我淹没了。隐形眼镜漂浮了起来,我不知道该不该让陆熏看见。我用纸巾小心吸干眼角的泪水,担心弄花眼妆,却怎么也止不住流淌。
  我抱着杂志,背对着陆熏问他:“你相不相信我会成为一个作家?”
邓家安 石头记

  陆熏笑着说:“你已经是个作家了。”
  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我说:“还早。”
  陆熏说:“你会被看见的。”
  我转过身,仰起头看着他,前所未有的委屈。
  陆熏用大拇指帮我擦了眼泪,我没来得及阻止他,眼线睫毛膏眼影彻底晕成一团。陆熏笑着说:“杰克船长你好。”
  我也笑了。
  我们就地坐在了地毯上。我对陆熏说:“你知道吗?我这两年过得尤其黑暗。好像成人世界里的所有问题,都集中在这个点爆发了。之前都是暗流涌动,积聚到某个时刻,再也藏不住了,一个一个蹦出来,连锁反应一般。”
  “那你有没有想过改变什么?”陆熏问我。
  “能改变什么呢?倒是有一种力量被激发出来了。我这两年狂写东西,尤其想写小说,其实就是想说话。写作是我向这个世界释放的方式。如果不让我写,那我就一直生活在矛盾里了。”我停顿了一下,拧开苏打水喝了一口,“其实我也挺感谢这段经历的,是它把我逼成了一个作家。我看到了各式各样的人。正因为世态炎凉,所以遇见温暖的人才显得格外明亮。”   “我最黑暗的时候是在大学。”陆熏说。
  我有种说不出的预感,看着陆熏,不由地紧张起来。
  “高考失利,背井离乡,后来我妈改嫁……”陆熏接着说下去。我稍稍平静下来,心里有一丝失落滑过,仅剩一根隐秘的线拉着,牵动着什么。
  “高考最后一门考完,我跟东哥他们约好各自把东西放回去,拿点钱,晚上去网吧包夜。到家后我以为家里没人,因为灯没开,也没声音。我把客厅灯打开,发现我爸竟然在家,我妈也在。
  看到我爸我还蛮惊喜的,但瞬间又觉得哪里不对。他不知道从哪掏出个信封给我,里面是一万块钱。”
  说到这儿,陆熏问我:“你有没有觉得有点生分?”
  我没反应过来,陆熏接着说:“反正当时我是这么觉得。然后我妈跟他说:‘不早了,没事你就走吧。’我爸有点尴尬,正准备走,我突然大喊了一声:‘你们什么时候离婚?’这次我妈没打马虎眼,很镇静地说:‘快了’”。
  陆熏低头停顿了一下,可能觉得说来话长。但他还是说了下去:“这个我早料到了。真发生了,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不能接受,就觉得没什么意思,忘记刚高考的了。我从信封里抽了一叠钱,跟东哥他们打了一夜魔兽。”
  “东哥复读了一年,娃都有了。”我怕陆熏太伤感。
  “其实我也考虑过复读。”陆熏说,“但被我爸妈这么一折腾,我就想还是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只想读建筑系,考的分数也只够我们学校。但等我真去了又觉得离你们好远啊!”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要是现在让我重选,我肯定拿着我颤颤巍巍的分数去报一个颤颤巍巍的学校。反正肯定不学财务管理。”
  “后来我妈又嫁了个人,这人还带着个女儿。就是那種,问题少女,你能想象吗?”
  陆熏说到这里,我又一次紧张起来,那种预感又浮现出来。
  “我第一次见她都吓死了。耳朵上一排洞,舌头上也打了洞……”
  我突然像得到了一个天大的答案,努力回忆着陆熏发过的那张照片。“你好呀”,原来是对妹妹说的话。
  陆熏说了一些关于舌钉女孩的事,始终没有提到我。那个女孩已经嫁人了,陆熏和她也没有太多联系。但是在那个时候,异父异母的他们确实有过一段革命友情,就像《兄弟》。
  我拧开瓶盖,又喝了一口苏打水。一阵又苦又麻的感受贯穿全身。我不喜欢苏打水,涩涩的,越喝越渴。陆熏的那瓶已经快喝完了。
  “我要回去了。”我对陆熏说。陆熏看了一眼电子钟,是该走了。
  我去了趟洗手间,看着镜子里斑驳的妆面,想起一些从前的事来。一条素色格纹毛巾湿湿地挂着,一支使用不久的牙膏横躺在漱口杯旁。杯子里插着牙刷,刷毛晶莹透亮。剃须刀和护肤品堆放在镜子边的柜子里,这一切对我来说多么陌生。我试图努力延伸的想象最终没有抵达过这里。生活的真相平铺直叙,只是这世界更大,怎么能就被我刚好遇见呢?
  我整理好妆容出门,尽可能优雅地扣好高跟鞋。陆熏已经提了箱子站在门口等我了。
  楼道里,高跟鞋与地面的撞击声像秋日里散落的树叶。
  陆熏在进站口把箱子推给我,我接过箱子,笑容礼貌。我们又要分别了。我在进站的队伍里向陆熏挥手,他送我的姿势和九年前一样。我幻想着一场灾难降临,把我困在这里,我要飞奔回去找陆熏,但是没有。我在排队进站的时候已经听到我的车次开始检票的提示音,我们又要分别了。陆熏,我想念你。陆熏,你想念我吗?
  责任编辑:陆萱
其他文献
我习惯背着手散步,顺着河流走  從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  这是被安排好的牵引  水泥路有些裂痕,右手边是  挂着一些亮片的坟墓,在反着光  天边在渗血,有很多种鸟叫落下  象征着好事或者坏事一起落下  多么适合思考啊  但思考是悲伤的  跟随一种指引,穿过火车隧道  穿过收割后的田野,在一个  陌生的地方,光线不足的小卖部里  看见一个穿绿色裙子的少女  记不清走了多久,只记得我  穿过了很多河
期刊
父亲羸弱、纤瘦、谦卑、大字不识四个(仅认得他那三个尊贵的姓名),卑微得如同一颗浮尘,可他就像座丰碑,永远耸立在我心中。  —— 题记一  我年幼时,恰值三年自然灾害,也是爱调皮捣蛋的阶段,不但吃饭不安稳,里一半外一半,满地饭粒,四处狼藉,还经常剩饭。每每那时,父亲都会板着脸严厉训斥我:“你看看自己是怎么吃饭的?胜如抛梁(旧时建房上梁时需向四周抛洒糖果花生之类,以示喜庆。此处为父亲原话,意为满地撒)
期刊
虎踞龙盘两千载,史上最大的文学流派“桐城派”崛起于金陵,六朝古都尽显文坛王气。  ——题记文起金陵  1673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太阳远得让人可以眯起眼睛观日。几匹跛驴瘦马,吱吱嘎嘎地拖着双轮车,渐渐将留稼村颠簸得无影无踪。车上的大人开始打盹,只有一个六岁孩子依旧瞪大好奇的双眼,盯着帘外陌生的世界。驴车嘎吱一震,枯叶沾着寒风追了上来。  这个孩子便是方苞(1668—1749),字灵皋,晚号望溪。若干
期刊
《西行》的作者羽瞳,为辽宁大学硕士生,一名95后女生。毋庸讳言,这个采用第一人称的1万多字的文本,总体上虽不掩青涩,却已显示出可嘉的潜质。通过一次平淡与波澜交织的少年游式的非典型旅程,颇为到位地写出了人类共通的情怀和体验,比如痛苦、欢愉、失落、获得、空虚、充实等,在不无苦涩的狂欢和故作轻松的戏谑、调侃、自嘲、自渎背后,一定程度上彰显出老到的技巧与良好的文本操控力。  主人公“我”念高中时学习不佳,
期刊
2019年,南京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创意城市网络评为中国第一个“世界文学之都”,这不禁让我再次想起了胡小石先生七十年前的一次演讲。  1949年11月25日,中奥文化协会邀请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金陵大学兼职教授胡小石先生在金陵大学演讲,讲题是《南京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协会印发了中英文合刊的演讲稿全文,可见当时的盛况。  中奥文化协会是奥地利驻中国公使施图姆福尔于1948年11月15日在南京发
期刊
1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靠运河当然要吃运河。  运河里潜游着无数的鱼虾,鲤鱼、鲫鱼、鳙鱼、草鱼、鲢鱼、泥鳅、白条子,它们是长在水里的庄稼。在河水的滋养下,鱼儿由小到大,由少到多,繁衍成群。每家每户都有捕鱼的工具,渔网、筛子、钓竿、皮衩等,与锅碗瓢勺共同构成了生活的日常道具。想吃鱼了,就往河边一走,随意到像去自家的菜园子摘茄子辣椒黄瓜。  祖父是捕鱼的高手,一网下去,能捞出足够的油盐柴米钱。家里来
期刊
习近平在视察江苏时指出,在雨花台留下姓名的烈士就有1519名。他们的事迹展示了共产党人的崇高理想信念、高尚道德情操、为民牺牲的大无畏精神。要注意用好用活这些丰富的党史资源,使之成为激励人民不断开拓前进的强大精神力量。为迎接建党100周年,雨花台烈士陵园管理局联合南京出版传媒集团(南京出版社)共同推出大型纪实文学精品图书《雨花台》。该书是全国首部集中展现雨花英烈精神的大型纪实文学作品,由中国作协副主
期刊
潘洗尘是当代汉语诗歌最杰出的编者之一,其编选既有原则(以敏锐的判断为前提),又足够宽容而具备弹性。二者的结合可将时代平面上的诗歌能量汇集一处,同时亦彰显了整体上的力量感以及锋芒所向。但在潘洗尘个人写作中,他始终恪守现实主义的内心视角,不为时尚所惑。我们选编的潘洗尘的这批诗,写于2019年到2020年,其中很自然地包含了一大主题,他自身的疾患;技法上不避抒情、点题和善恶之辩。我尤其欣赏潘洗尘的这一点
期刊
就像那无数狂生的水草  我能听见的,夜里的鼓点,在滋生  过曝的身份、缩水的厨房  藏不住孩子的征服游戏  被遗忘的油烟列队敬礼  送走了媽妈的白裙子  剩下的口红,捣碎的一腔鲜血  涂抹上了山野  我们死死抓住的是爷爷的镰刀  那是无数隐痛的生命。他们收割自己  收割亲人、收割朋友  身上的草回家  他们说,血液里的水是彼此的烙痕  是不会忘记的名字的由来
期刊
苦艾草先生拿到診疗单时  正是落英缤纷的清晨  林荫树下挥泻的花粉  让苦艾草先生又加重病症  诊疗书上说 苦艾草先生有  强烈的过敏倾向  具体过敏原有  红糖黄蜜、牛奶暖水、关怀热语  这些在医疗术语里被统称为  一种叫“幸福”的奇幻物质  花粉钻进了苦艾草先生的毛孔  呼吸急促,头晕目眩  开始幻想,又努力保持清醒  他打开诊疗单  “苦艾草具有散寒、祛湿、  温经、止血之功用,  常被作为
期刊